其实,在这个叫南塘的作业区,现在宿舍里住着几百个农民工,白天的时候就已经有几十个“病号”或者“周大强们”趴在炕上。这些人也许真的病了,而有些人肯定真的没病。这种状况是像华宇康他们这样的带工头最不愿意看到的。躺在炕上的病号其实还是好样的,说明他们还在挺着干,只是暂时掉队,相比那些开小差的人要好很多。但是宇康领出来的这些人却让他很担心,因为这些孩子跟其他人不一样。初来乍到,从未离开过家;年纪轻,意志薄弱等等,这些因素随时都在威胁着他们的合同。要是他们都厌倦了苇塘里的活,或者装病,或者开小差,那四十多天的劳动成果岂不半途而废?周大强肚子疼只是这个小团队有人掉队的开始,至于肚子疼是真是假,心知肚明的华宇康没有过多的去责备和抱怨,他感到当务之急是必须稳住他们,必须动员大家坚持下去,只有坚持不懈才是上策。
面对大家七嘴八舌的闲话和议论,一直没说话的华宇康终于开口了:“是啊,这没什么,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不足为奇。就算装病,也是一种病嘛。我想周大强是想找个机会暂时休息一下,恢复一下体力,然后备足精神去想他的媳妇儿,这也是人之常情吗,对吧?难道说你们就不想你们的媳妇儿和亲人?如果你们连自己的媳妇儿和亲人都不想,那才不正常呢。所以,我请大家好好想一想,我们最不正常的想法应该是什么呢?我们当初在家的时候就信誓旦旦,摩拳擦掌,出来闯荡,决心干出点名堂来,如果现在悲观厌倦,消极怠工,甚至最终放弃,那我想,我们这些人还叫男人吗?难道我们要用两手空空去想念你的媳妇儿和亲人吗?我们回家的时候将以何脸面去面对她们呢?这还是小事,请大家好好想想吧,我们出来四十多天了,少说也已割了七十亩地的苇子,每亩苇子按两吨产量计算,就是140吨,如果我们现在撕毁合同,一走了之,那你们想想看,这些苇子留给了谁?是谁得了天大的便宜?我们这些来之不易的劳动果实,怎么能白白送人呢?我们受的这些罪,付出的这些辛苦不是白费了吗?所以我希望大家应该好好的坚持一下,坚持就是胜利,坚持才有希望。只要把剩下的这几十亩苇子割完,坚决完成合同,到时候我们就能够跟我们的亲人团团圆圆的过个高兴年了。”
在宇康的动员下,这些年轻人顿时信心倍增。他们盼望着跟家里的亲人团聚,有亲人在身边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一想起这些,他们就用加倍的劳动和付出想着她们。
必须说明一下,其实跟庄老板合作的农民工不只华宇康他们这十个人。在这几百人里,还有另外两个团队大约二十三个人在跟庄老板合作。这两个团队这时候也开始有人掉队了,躺在宿舍的炕上装病。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庄老板鬼使神差一般进了屋,一开始什么也没说,只是屋里屋外地转了两圈,后来就冲着大家突然发起火来:“乡下佬就是乡下佬,割苇子跟割高粱谷子有什么区别?难道你们没干过这样的活吗?都说你们受穷,就你们这样的,不受穷才怪呢!瞧你们一个一个的趴在炕上,我咋就不信你们都病了呢,就算有病也不至于卧床不起吧,多大的病啊!说不下塘就不下塘,你们也太随便了,一日三餐的这样供着你们,管他好吃赖吃,你们都能吃饱吧!不是我吹牛,就咱这伙食,你们这些人里肯定有在家吃不着的,你们还想怎么样?当初我就说,我庄汉国说话算数,在这干活就像捡钱一样,一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收入,就怕你们把钱带不走。像你们这样,不给我好好干活,怎么能把钱带走呢?我可告诉你们,这苇塘可不是你们随便趴的地方,要趴回家趴着去,没人管你们。从明天开始,再有掉队的,绝不客气……”
庄汉国说完话,气乎乎的开着白色农柴走了,而脸上却带着令人匪夷所思的惬意。
他连损带冤的声音一直回荡在这长长的宿舍里。这些“病号”们领受了什么叫“狗血喷头”的味道。这些人当中,感到最沮丧的人就是周大强。他好不容易的想个法打算偷个懒,可是这会儿全让庄老板给搅了。他顿时感到非常委屈,对这个苇塘极端厌恶,自己怎么会深一脚浅一脚的进这么个鬼地方来?于是产生了回家的念头。
到了晚上,宇康他们从苇塘回来,看见周大强满脸的不高兴,就知道他的坏情绪还在。晚饭开了,大家在一起吃饭,有说有笑,唯独周大强没吃。宇康觉得有点不对劲。吃完饭,他叫上金彪,去食堂打开水泡脚。金彪利用这个机会,向宇康一五一十地说了庄老板今天来宿舍的情况。
“这家伙”,他说道,“可凶啦,训我们就像训儿女似的,你是没看见他那凶巴巴的样子,老吓人了。”
“是嘛?”宇康说道,“当老板的都这样,很正常,吃着他的喝着他的却不干活,他不急才怪呢!”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回到宿舍,刚放下洗脚水,周大强哭着过来了。
“小叔”,他哽咽着,“我不干了,我想回家,我真受不了了。”
宇康抬起头看了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脸又黑又瘦,一大把胡子围着嘴巴,俨然一位老者在向自己乞求。
“哈——,哭什么哭”,宇康给大强的样子逗笑了,他开始安慰他,“行了,男子汉嘛,学着坚强点,别动不动就哭鼻子,多难看,要是你媳妇儿像你这样哭,可比你好看多了;亏你还娶媳妇儿,倒不如当初让你媳妇儿娶你。”
周围来自四面八方的农民工笑得前仰后合。
“小伙子”,宇康继续说,“别说傻话了,想回家还不容易?可是你想过没有,这四十天你干了多少活?割了多少吨的苇子?你这样一走了之,这眼看就要到手的钱却得不到岂不可惜?另外,你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你信不信?你媳妇儿得笑话死你,就算现在不笑话你,将来万一你们俩有点什么事绊嘴,她也得数落你,说你离家四十天出去挣钱,结果一分钱没挣着,两手空空的回来了,这样的老爷们儿不是窝囊废就是游花逛景去了。这话你嫌好听是不?我知道今天庄老板来宿舍说你们几句,那不算什么,他说他的,你干你的。总之,你把钱挣到手,并把它交到你媳妇儿手上那才叫男人呢。好了,洗洗脚刮刮胡子,好好休息吧,明天继续割苇子,剩下的这几十亩苇子咱们这些人再加把劲,一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拿下来,年底之前交货肯定没问题,到时候兜里揣着钱回家,跟你媳妇儿过年去,那才叫风光呢……”
话是开心钥匙。周大强听了宇康连搅带闹又语重心长的一番话,最后终于静下心来。
可是,金彪转述的庄老板的话却久久徘徊在宇康的耳边——“我庄汉国说话算数,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收入,就怕你们把钱带不走……”——这让他无意中有了一丝的警惕和不安。
转眼到了隆冬时节,天气更加寒冷了。在这个几百人的宿舍里,这时候至少有一半的人逃走了。这些人实在熬不住了,就偷偷的在夜里行动。逃走的人有的走了一天,有的走了两天,最少的也得走上半天,才能走出苇塘,来到最近的小镇,然后乘车去城里,再转乘去四面八方的火车或汽车。这些人当中最多的走了一百三十华里,而且还要扛着行李。
宇康他们是这个作业区到目前为止最健全的一个团队,不管多冷多累,他们这十个人都会出没在苇塘里。
且说庄老板有个女儿,年方二十二,要在腊月初二这天结婚。到了初一的这天晚上,前来贺喜的亲戚朋友自然不少。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叫汪叔寒的人跟庄老板最为要好,当晚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只有他还在跟庄老板闲聊。
“我说叔寒老兄,明天能不能陪我去一趟苇场?我一个人寂寞。”
“‘好驴不下磨坊,好人不下苇塘’,就你那破地方,我实在想不岀要去的理由。”
“不去可以,我知道我那地方在你看来‘神圣不可侵犯’,不过,你得帮我分分忧解解难。”
“这没问题,说吧。”
“是这样,眼下苇子割得差不多了,我有两个组的民工也逃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一个健全的组,愁人。”
“这有何愁,再招工不就完了吗?”
“招工?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这个健全的组愁人。”
“健全的组?我说兄弟,你是不是给岀没在苇塘里的野狗吓着了?你没事吧?要不就是钱挣多了,冲昏了头吗?人都走光了,活谁干?”
“我清醒得很,你想想,如果这个时候人都走光了,那苇塘里剩下大片大片被割倒的苇子不正是我的囊中之物吗?”
“噢——!”汪叔寒听了这话恍然大悟,捻了一下嘴角边一撮长胡须,用一种极具钦佩的目光看着他的朋友,他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机。
“所以……”
“所以”,汪叔寒抢过话头并打断了他,“你等等,让我替你说,所以你希望人走得越多越好,最好一个不剩,你巴不得这些人撕毁合同一走了之,然后把他们的劳动果实轻而易举的收入囊中,而你不用付一分钱的劳务费。从这点上说,这些‘逃跑者’才是你真正的财富创造者,而那些坚守岗位、毫不动摇的‘顽固派’才是你财富的威胁者。”
“所以……”
“所以”,汪叔寒再次打断了他,“你对这个健全的组发愁对吗?你遇到了‘顽固派’,你的财富受到了威胁,你想对这个健全的组找点碴是吗?”
“说得太对了,不愧是我的朋友。”
“奸商奸商,无商不奸,唯奸是商。这家伙,真有你的。”
“不瞒你说老兄,这年头,没有点特别的手法,这钱可不是好挣的。”
“可你这想法太损了点。”
“没办法,我在苇塘转悠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看来今年这个冬天不太好……前几天,我跟我的工友们说了一些话。”
“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损他们是乡下佬,说他们吃不起咱这的大米白面,说他们有点太随便,然后警告他们不许掉队等等。最后我从他们住的破破烂烂的地方出来,偷着乐一下。”
“你的话一点都不残酷,没有足够的杀伤力,不足以颠覆他们的希望,你应该时刻不停地去寻找这样的语言。”
“但我绞尽脑汁,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叫华宇康的家伙真是可恶,找几个道上的兄弟,做了他。”
“为了几万块钱不值当,还是想点别的办法。对付这样的泥腿子,老板总是老板。”
第二天一早,庄老板开着他的农柴来苇塘稍事打点。早就得知消息的华宇康向庄老板说明了要参加婚礼的心情,庄老板表示欢迎。
“那你们怎么去呢?”庄老板问道。
“您不是开着农柴吗?”宇康说。
“去你们三个吗?”
“对,我一个,金彪一个,周大强一个。如果您需要帮忙,我们这些人都能去,劈劈柴、烧烧水总可以的。”
“那好吧,你们都上车吧。”
农柴在苇塘里辗转了大约三个小时,终于来到了一个叫四方坪的小镇,然后在一所豪宅前停了下来。这时,屋里屋外的人已经很多了。宇康他们下了车,开始为庄老板忙一些力所能及的杂务。到了午后,人们逐渐散去,庄老板特意为宇康他们备了一桌酒菜招待他们。只见桌前坐着一个人,嘴角边有一撮长胡须,正是汪叔寒。
“非常欢迎工友们前来做客,你们一定要吃好喝好,我先干为敬。 ”庄老板举起酒杯,表示谢意。
“你们遇到一个知情达理的老板”,汪叔寒这时看着这些泥腿子满脸不屑一顾的说话了,“要是换个别的主儿,无故掉队‘死刑’无疑,赶紧卷行李走人,哪容你们在这吃吃喝喝的;不是我夸我的朋友,他对你们真是开恩,所以你们应该特别感谢他。”
酒桌上鸦雀无声,就像一枚炸弹爆炸后死一般静。
“现在已经是腊月”,汪叔寒继续说,“你们出来两个多月了吧,开句玩笑话,你们真应该好好干活,才对得起你们年轻的妻子,争取早点回家,否则,要是她们熬不住,说不定哪一天红杏出墙,不是你们的过错吗?我听说山里人发疯的多得很,特别是年味越来越浓的时候,所以你们这些年轻的小朋友应该好好听听我的忠告,免得将来后悔不及。好好想想吧,别嫌我的话难听。”
“您的忠告非常动听。”华宇康皱了皱眉,无法沉默下去,他似乎明白了眼前两个老家伙至少是别有用心,有理有利的反击他们是非常必要的了,“看来我们今天参加这个喜庆的日子真是受益匪浅,我们算是来对了,如果我们不来,那就太不合情理了。我们跟我们的老板合作得非常愉快,我们没有任何的私心杂念,只有用一心一意的干活来报答他。所以,任何的艰难险阻或人为的障碍都不能动摇我们,这一点请你们务必放心,我们绝对保证把苇子彻底割完为止。”
酒桌上再次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好了”,华宇康最后说,“那就还得麻烦一下庄老板,祝我们合作愉快,烦劳您还得用您的车把我们送回去,早点休息,明天加倍给您干活。”
庄汉国只好吩咐人开车把宇康他们送回苇塘。他跟他的朋友汪叔寒目送着他们远去的影子,叹息道:“可恶的泥腿子,看来这次我要充当他们的‘提款机’;而你的话没有一点力量阻止他们,我白搭了一顿酒席。”汪叔寒在一旁沉默无语,只是用手捻那撮长胡须。
“小叔”,回到苇塘,田德水就问宇康,“那个‘一撮毛’的家伙今天说的话太不中听,不知道两个老家伙想干什么,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别管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宇康说,“只要咱们不吃就没事。眼下的当务之急,仍然是尽快的把剩下的这点苇子割完,发出去,完成合同,把钱拿到手才最要紧。”
一个星期后,一百亩芦苇终于全部割完;又四天后,被割倒的芦苇全被打成捆。可是这时,周大强实在坚持不住了,想家想得要命,哭得跟泪人似的。
“好吧”,宇康看了看大伙,逗趣地说道,“你们还有谁想回家,特别是想媳妇儿的,一准让你们回去。”
“我,我……”有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样吧”,宇康吩咐说,“田德水和金彪留下,其余的人打好行李,准备出发。路上注意安全,不要走散,并由周大强负责,千万照顾好每一个成员,这里离家路途遥远,务必小心。并嘱托大强,到家后第一时间给母亲报个平安,就说我们很好,不用惦记,去准备吧。”
且说腊月十七这天午后,村主任萧宏正没事看报纸,朱晓军医生和医疗队所有成员正在村部做最后的年终工作总结,一个年轻的村民进了屋。
“苇塘里回来人了”,这个人对萧主任说,“听说姓华的差点没死喽,掉进沼泽地里被拽上来,满身的冰水……这些人熬不住,现在回来了,听说一分钱都没挣着。”
“是吗?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萧主任洋洋得意地说道,“一群窝囊废,外面的钱那么好挣吗?异想天开……没准他们借口到外面游花逛景去了呢。”
听到这个消息,坐在木椅子的朱晓军医生再也按捺不住了。这个消息就像汹涌的潮水一样冲击着她,让她产生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的冲动。
“做一下最后检查”,她吩咐说,“你们几个留下,雅丽姐和罗大夫跟我走。”她领着几个同事简单的走访了几户人家,最后驱车赶往华家。车停住,她下了车。
可是,朱晓军医生一跨进华家的大门,就感到异常的不可名状的紧张,心“砰砰”直跳;没有意识,没有知觉,她简直不晓得自己怎样进的屋。
“华奶奶,来客人了。”一个满脸胡子的年轻人对华母说。
“大强还不知道吧”,华母对刚才说话的人说道,“你们走了以后,上边派了医疗队,这是下乡医疗队的朱晓军医生来了。她的医术就跟她的人一样漂亮,我的这只眼睛就是朱大夫治好的。”
“大娘,您过奖了”,晓军说道,“这没什么,我们只是尽了点微薄之力。”
“我就爱听晓军说话”,华母微笑着,满脸全是感激,“多好听,多会说话,不但人漂亮,而且医术又好,真是万里挑一的人。”
“朱大夫好。”早就被晓军的美貌惊呆了的周大强站起来跟她打招呼。他的紧张不亚于刚才晓军的紧张,声音有些颤抖,话说得语无伦次,“周大强,我是;您,阿姨辛苦;苇塘,我刚回来,宇康我小叔还在那儿……”
“不客气。”得知宇康没回来的晓军立刻放松下来,对语无伦次的周大强并未十分在意,只好有些失落地说道,“你坐,这些天很辛苦吧,在外打工不容易。”
“唉,别提了”,周大强满脸的沮丧,一提起这件事,他的话就一点也不语无伦次了,“那地方,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当地流行一句顺口溜,叫‘好驴不下磨坊,好人不下苇塘’,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知道,红军长征过草地的故事,这跟那没什么区别。”
晓军的心一沉,一种极其沉重的担心悄悄地袭击了她,而她却不好意思问,一时竟默然无语。
“这么说你小叔受着罪了?”华母极其关切地问道。
“我宇康叔?”周大强的口气极其崇敬,“他呀,一点事没有,绝对是钢人,就是刚去的那些天,他的腿陷进泥里去,我们一群人把他拽上来,他活动活动烤烤火暖过来就好了,然后照样干活。”
“真是这样吗?”华母问道,“你可别糊弄我。”
“我能跟您撒谎吗?”大强说,“咱们这去的人最稳定,任务完成得最好,我回来的时候,我小叔还嘱咐我给您报个平安呢,不用惦记,他们留下来的三个人发完货就回来,时间不会太久了。”
“要是这样,我就放心了。”华母看着晓军说道,“这苦巴苦业的日子,真难为他了,不过,他要是知道我的眼睛好了,一定会喜出望外,这都是晓军托来的福分。”
“这点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举手之劳。”一直想插话却没有机会插话而保持沉默的晓军终于获得了一次说话的机会,“干我们这行的就是这样,尽心尽力呵护生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您不必担心您儿子,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这样吧大娘,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我给您留个电话,要是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顺便也把您的电话留给我……”
“好啊”,华母说道,“太感谢你了,真是服务到家了,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时间不会太久”,晓军说道,“过完年我们还会回来的,祝您老人家新年愉快,身体健康。”
“好,好,也祝晓军新年愉快,万事如意。”
晓军记好了华母给她的电话号码,然后向四周巡视了一番,她是在找小伊兰,却没见到,只好空落落的离开华家。车缓缓的离去,晓军透过车窗望去,心情就像她看到的东西一样:华家的摇摇欲坠的破房子。
再说苇塘里的华宇康,当周大强他们走后第三天,苇场来了上百辆农用三轮车,这些车满载着芦苇,向附近的小火车奔去;小火车装满芦苇,然后向附近的城里奔去。他们发货了。
腊月二十一这天,发完了货,一百亩的芦苇,这时候变成了宇康手里二百吨的票据。按照合同,这些票据最后将结算出三万块钱来。他们开始热烈的期待着他们的老板。
可是,他们左等右等,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仍不见庄老板的影子。他们焦急地等待着;直到腊月二十七这天,仍不见任何动静。
华宇康他们这时如坐针毡……
腊月二十八一早,华宇康吩咐金彪留在苇塘,要他不要离开半步,自己和田德水前往庄老板家。三人商议已定,华宇康和田德水出发了。他们在苇塘徒步辗转了大约九个小时,四方坪的土地终于被他们踩在脚下。
两个人早已精疲力尽,好在这个时候,他们终于敲响了那扇熟悉的门。
咚咚咚——
他们指望着有人岀来迎接,可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仍不见一个人的踪影。
他们索性推门进去。两个人的脚这时已经相当疲惫,步子相当沉重,好在脚下的路一点一点的向前延伸着,终于敲响了房门。
对于华宇康和田德水的到来,在家正准备迎接新年而喜形于色的庄老板感到十分意外。他万万没想到,腊月二十八竟有人前来讨债,新年的喜悦情绪被他们的讨债行为破坏得多么严重!
“你们是谁?有事吗?”庄老板不屑一顾地对进屋的人说道。
“看来,您是贵人多忘事啊!”华宇康对正悠闲地喝着香茶的庄老板说,“怎么?几天不见,您不认识您的员工了吗?”
“我从来就没雇佣过什么员工。”
“庄老板真会开玩笑。”
“既然没雇过员工,所以我也不是什么老板,看来你们一定是找错人了。既然没什么事,你们应该到别处去找你们要找的人。”
“好啊!”华宇康扭过头来,对田德水说,“既然这样,看来咱们得跟庄老板一起共度新年了。去,到厨房看看,咱们可是一天没吃东西了。”
“放肆!”庄汉国大声吼道,“我还没养过这么疯狂的狗!”
“对不起我的庄老板”,华宇康不慌不忙地说道,“您的语言太不时尚,现在都讲究‘环保’,所以只好委屈一下您好吃好喝的东西,来弥补一下您语言的不足。”然后转过头去对站在那不动的田德水说道,“你放心去,咱不能饿着肚子跟他理论,反正没钱也回不去家,正好跟庄老板‘欢天喜地’的过个年,免得他寂寞,咱们也寂寞。”
“慢着!”庄汉国气急败坏,抄起电话吼道,“如果你们再无理取闹,我就报警!”
“好啊!”华宇康微笑着,“您真是绝顶聪明的老板,知道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是什么。您打呀!我正愁没地方讲理去,打呀,请您打!”
庄汉国沮丧地放下了电话,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响。
这时,去了厨房的田德水也没闲着,正跟老板娘大吵大闹着,整个屋子里开了锅一样热闹。田德水毕竟年轻,也是饿急了,他从老板娘那抢了一碗排骨和一盘鱼,然后端进来,两个人一边吃一边看着庄老板,狼吞虎咽的样子气得庄汉国仿佛一座就要喷发的火山。肚子里有了东西,他们理论起来就更起劲了。庄老板和他的老板娘拿他们真是没有一点办法。
一切都按照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的态势进行着。老板喝茶,他们喝茶;老板吃饭,他们吃饭;老板吸“玉溪”,他们吸“玉溪”;老板……,他们……。总之,他们过起了跟老板一模一样的生活,却享受着不花自己一分钱的消费。最后,庄老板和他的老板娘终于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了。时间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他们想上床睡觉。
老板睡觉,他们睡觉?
看见庄汉国有上卧室休息的迹象,两个讨债者立即阻止了他。
“想睡觉?没门!”华宇康声嘶力竭,“问题不解决谁也不许动!咱们就坐在板凳上耗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刚开始的时候,两个正闲情逸致的五十多岁的人的体力,跟两个年轻的讨债者相比还势均力敌,可是时间一长,他们可就受不了了,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直愣愣地坐着,哪受用得起?睡觉不行,走动不行,伸伸胳膊伸伸腿也不行,这种“软刑”被两个讨债者在老板自己家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时候的时间已是腊月二十九的凌晨三点。困得要命的庄汉国坐在板凳上刚要低头打个盹,被华宇康一巴掌拍醒,他一激灵。
“该死的泥腿子!晦气的东西!”庄汉国咬牙切齿地数落着他。
“此言差矣”,华宇康正视着此时已无可奈何的庄老板说道,“遇到我你应该感到荣幸,‘咱们算是有缘分,我们遇到了一个见过世面的老板,他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收入,在这里干活就像捡钱一样’,而且他一定会让我们把钱带走……”
“你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能悟懂我的话的人。”庄老板摇着头,这时已经彻底崩溃了,然后就像一个完全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说道,“好吧,为了我们的缘分,也为了成全你的勇敢,我给你结账……”
“那就多谢了,我就知道您一定会让我们把钱带走。”
庄汉国吩咐老板娘取出帐本和现款,把所有的帐目一一算清。
华宇康最终把三万元血汗钱一分不少地揣进了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年轻人,祝你好运。”
“借您吉言,多谢了,也祝您新年大吉。”
“好,好,一路顺风。”
华宇康和田德水最后告别了庄老板,迎着这年最后升起的一轮朝阳,大踏步的向苇塘走去。
过年了,打工者却回不去家,这是那些年常有的事。跟往年一样,苇塘的作业区里就滞留了一群打工者。由于任务没完成,只好留下来。这样的农民工遇到的是地道的老板,只是由于种种原因耽误了;一旦完成任务,他们就会很满意地离开。但是宇康他们跟这样的情况不一样,吃喝住宿都由作业区负责,因为正赶上过年,所以全免费。作业区的王主任把这个好消息早就告诉了金彪。
走了两天路又折腾了一宿没合眼的华宇康和田德水,日落的时候终于回来了,听了留守在苇塘的金彪的情况介绍后,稀里糊涂地知道了已无后顾之忧,于是倒头便睡。这年正赶上没有三十,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就是除夕。
由昔日风光无限的才子和有点傻乎乎的田德水结成的两个讨债者,在别人释放的烟花爆竹声中,在别人热闹的祝福声中,在静静的一望无际的苇塘里,悄悄的香甜无比的睡了整整一个除夕的夜晚。只有憨厚的金彪静静地守着他们,稀里糊涂的守岁,守到半夜才睡去……
“在这异地他乡,白吃白喝白住了一个晚上,这已经是很奢侈的待遇了。”大年初一的一大早,睡足了觉的华宇康一睁眼就开始精神百倍地絮叨,“泥腿子们,该吃早饭了,这可是最后一顿饭,应该好好地品尝一下,然后跟苇塘说‘再见’。起来啊!起来吧!泥腿子们,赶快打好行装,准备出发,咱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呢。”
大年初一的早晨格外晴朗,阳光明媚,微风拂面。三个打工者各自的肩上都扛着行李,慢慢地、慢慢地向着苇塘的边缘移动着。他们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逐渐地、逐渐地变成了三个小黑点,最后消失在一望无际的苇塘中……
华宇康和他的九个伙伴最终圆满地离开了苇塘。为了纪念这段日子,他在他的日记里写下了这样几句话,算作本章的结尾:
一包一囊一顶帽,一列火车一张票。
一朝一夕一千里,一馍权当一羹糕。
一芦一塘一把刀,一个民工一个腰。
一割一呼一笑脸,一人独放一冬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