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华国强正一瘸一拐的进了班车,然后坐在座位上喘着粗气,身边坐着眼睛疼得要命的华母。
一小时后,他们进了安华县医院……
债务在增加,贫穷在加重。柳茹花对华家眼前的状况非常清楚,并发誓,是凡给病人治病欠下的债务,一分不还。她坐在炕上骂骂咧咧,“两个老不死的,又坐在车上风光去了,新修的柏油路专供他们享用……”
“为这事犯不上生口角。”前来劝架的张二嫂看着柳茹花,“老妹子,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不让宇康跟着上医院也就算了,他们两个老的还不知怎么折腾呢。”
“他敢去?”柳茹花瞪着宇康,“他要敢出这个家门,我跟他没完!再说,我早就说过,这老毛病上哪还不是一样,反正都是看不好,不如就近找个大夫算了。”
“穷山沟里的大夫哪能跟城里的相比。原来没这条路的时候,咱去不了城里,现在交通方便了,上城找大夫看病这没错。”
“这不是穷吗?上一趟城里得多少钱啊?”
“这不是心疼钱的事,有病治病,没病谁也不上那地方去。”
“我看他们存心败家去了。”
“老妹子这话说得太不好听了吧,你总不能让他们坐着等死吧。”
“……”
柳茹花没了言语。
正这当,田野进了屋,见里面的气氛不太好,谁也不说话,每个人的脸上都印着一片阴霾。他感到很尴尬,正瞥见已经五岁的小伊兰坐在炕上玩,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透着红扑扑、又白又嫩的小脸蛋,煞是好看。
“过来,小伊兰。”田野抱起了她,就像欣赏一块美玉那样看着她,“叫大伯抱抱看看,嘿——,看人家这孩子,这才叫孩子呢,多水灵;看我那孩子,那能叫孩子吗?纯他妈烟囱塞子。”
屋子里的几个人被他这着笑的话逗乐了。
“还是让宇康看看去吧”,见屋里的气氛有了缓和,张二嫂看向柳茹花,“两个老的哪受得了,谁摊上谁够呛。”
“他爱去不去,关我什么事?我才最倒霉呢!”柳茹花说着,转身进了里间屋。
张二嫂向田野摆摆手,又指了指门,示意他把门关上,然后悄悄的跟宇康说话。
“这事”,她说道,“像这事不能怕她,该做的事一定要做,该做的事不去做,反而让人瞧不起。”
宇康沉默着。“唉。”他叹了口气,沉默依旧。
张二嫂跟田野对视了一下,她的话有点弦外之音:“兄弟,别犯愁,没有过不去的坎,自己的梦还得自己圆,这一家老老小小的还指望着你呢,要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老人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听了这话,宇康的心在笑,脸上却没有一丝流露。“老家伙,恨我死吗?不至于吧,我怎么会自寻短见呢,我还没活够呢,真是妇人之见。”想到这,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了看她,仍旧沉默。
田野向宇康努嘴,意思是说这说话不方便,让宇康去他家。“兄弟,反正你今儿个也去不成县里了……”
“不了,我想歇一会。”宇康无精打采地说道。
田野向张二嫂使个眼色,做出回家的样子。“那好吧,你歇着吧,我们也该回去了。”张二嫂说道。
“宇康不知怎么了”,田野一边走一边对老伴儿说,“平时有说有笑的,今天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呢,一锥子扎不出血来,一杠子压不出屁来,奇怪。”
“小辕马担不住载呗。”
“多大个屁事?熊种,怪不得媳妇儿看不上他。”
“就他那家呀,穷得屁股挂铃铛,谁能看得上他呀?这辈子也别想翻身了。他要是对媳妇儿好点,还像家人家,要是弄不好,人家抬脚一走,还真没辙。”
“我听说老瘸会计和萧大村长闹得挺僵,这不是瘦驴拉犟屎吗?一个破会计能有多大权力,敢和村长对着干,不是找死吗,真是自不量力……唉,这家人家,简直不识时务,这年头,能吃得开吗?”
“别说他家破事了,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两人一前一后,从华家回来进了屋。
不是十分严重也是九分半严重的底层老百姓的偏见,在群众中间是占有很高地位的。这种偏见,不亚于恶意的诽谤,让你在猝不及防中、在经久不息的煎熬中积毁销骨。群众是有缺点的,没有人否认这种说法;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同样没有人否认这种说法。田野和张二嫂是普通群众,所以他们是有缺点的;但是他们的眼睛也是雪亮的。这就是普遍的、一般的、无可挑剔的逻辑。
从麻将桌上的“战犯”,到华家大大小小的“战争”磨擦专家,柳茹花的表演舞台平坦得简直让人忌妒。而被她的甜言蜜语天天尊称为老公的华宇康,面对这样的局面又有何感想呢?他真的感到他已经日暮途穷了吗?
从现在起,千方百计地找到一条脱贫致富的出路,哪怕一年两年三年,一定要杀岀一条血路来,务必不要让这件事受任何干扰;一定要做好自己的事情,贫穷没有希望,贫穷没有出路。这就是我们年轻的主人公此时此刻最基本最恰当的想法。
不仅如此,他还强烈地感觉到,找出路似乎已经不是他一家一户的事。他要找到一条适合整个小寒村脱贫致富的出路,要有这个雄心壮志。这已经不再是长不长志气的问题,更是一种责任和义务。
对于自己家里的事,他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已经搭上了应该属于自己的人生列车,车窗外面的风景不论是好是坏,都是无法省略的,尽管有些事情是那么的不情愿。把他的宽容和忍耐看做是软弱和无能,贫穷就是落后,落后就要受欺,对于柳茹花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华宇康更是一清二楚。但是,由此产生了他的对策:不与纠缠,沉着应付,积极探索,相机反抗。
2002年,一个令人恐怖的年头。
这一年发生了大旱,靠天吃饭的小寒村一下子变得更加贫困,华家更是雪上加霜。从春到秋一直在盼着下雨的华宇康,同时又对下雨感到恐怖,因为他家的破房子已经开始越来越不禁风雨了。他就在这种极其矛盾的困境中煎熬着。从绝收到亩产几十斤不等,小寒村的每家每户把那点微薄的收获收进来,可怜巴巴的一点儿苞谷被堆放在墙角处。
然而,先前依靠“圈地运动”弄到手三百亩土地的萧家,却收获了一万五千斤苞谷。这个闻所未闻的天文数字,让众多的普通农户望尘莫及。
华家的出路在哪里?小寒村的出路在哪里?
绞尽脑汁的华宇康始终没有找到正确答案。
而高枕无忧的萧大主任此时此刻却根本没有想这些事。
令人沮丧的秋天过去了,紧接着就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冬天。大山深处的这些人家,除了“柳茹花们”扎进麻将堆外,都在思考着各自的出路。
立冬时节,晚七点,田野家里灯火辉煌。几个年轻人,包括田野的儿子田德水,小儿子田德海,坐在一起没事说闲话,或者嬉戏打闹。
田野看了看周大强,他是隔壁李萃芝的儿子;又看了看金彪,他是前院金铁柱的儿子。他没言语,最后把目光放在了儿子田德水身上,“你们几个别闹了,跟你们说点事。”他刚要开口,正好宇康进了屋。
“你来得正好”,田野看着宇康,“这几个败家孩子,我正要教训他们呢,都娶妻生子了,还没个大人样,也不想点事情。”
“嗯,老哥哥说得是,是该想点事情了。不过,那得看怎么个想法,光靠教训人可不行。”
“你的意思是——你心里早就有谱?”
“现在还谈不上,不过总该想点事情。”
“那你想得怎么样了?”
“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我哪有什么想法,我只不过想教训他们一下,让他们放聪明些,别一天打打闹闹的。”
“可是具体的‘点子’总该有吧,要不然拿什么教训人?”
“这穷山沟,上哪找‘点子’,就那几十亩烂地,天一旱什么也不是;再说了,现在种地的本钱越来越高,负担越来越重,能剩的钱却越来越少,所以这日子也就越来越不好过。全村都算上,谁也别说谁,都这样。”
“嗯,这就是我们的现状。”然后,宇康面向几个年轻人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几个有啥点子没有,你们还年轻,刚二十出头,应该想点事情,你们几个能说说吗?”
几个年轻人低着头,安静得很。
“我又不是审犯人,干嘛这样,有啥说啥吗!”
“我们实在说不岀来。”金彪抬起头,“小叔,还是您说吧。”
“好吧”,宇康清扫了一下脸上被压抑很久的神情,开始说道,“既然这样,我就说说我的想法,不一定成熟。如果大家感兴趣,可以做个参考。我觉得,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好像很多,千头万绪,但是归结到一点,最关键的是一定要解决水的问题。种植业,特别是作为我们这个穷山沟里的传统产业,没有水利做保障,靠天吃饭,下雨了就收点,不下雨就绝收,雨少了就歉收,这种局面是没有任何出路的。有许多技术措施都是由于水的问题解决不了而受到严重制约。所以我说,解决水的问题是我们的当务之急。今年大旱,如果我们有一定的水利做保障,秋后的收成也不至于少得这么可怜,要汲取这样的经验和教训,就要想到以后。如果明年、后年甚至更长的年头还干旱怎么办?我听过上了年纪的人讲过,历史上发生连续干旱的年头不是没有过。所以我说,兴办水利既是当务之急,又是长远之计,这件事非干不可,不管有多困难,必须想办法解决。兴办水利,找水源,不一定非要打大井、深井。二寸井、三寸井这样的小井也可以,只要能够浇灌一片地,满足一家一户的生产所需,普通农户又承担得起,就是好做法。钱从哪里来?每天少抽几包烟,少打麻将少输钱,节省下来的费用那是相当可观的,要不然,上百块钱、几百块钱,说没就没。这些钱能办很多事情,但是又不能全靠这个办法解决,因为有这种恶习的人毕竟不是全部。所以我接下来要说的问题,也就是第二个问题是,我们应该采取的其他办法是什么。我听说渤海边有一大片苇场,每年一到冬天都有人去那里割苇子挣钱。所以我们能不能利用现在的冬闲时间,立即行动起来,组织一些人走岀去,一个冬天下来,总可以挣些钱吧?总比打一冬麻将强吧?要不然,东家走西家窜的,白白浪费了时间。‘农业损失副业补,副业损失麻将补’,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的人不在少数。我奉劝一些人,应该把这句话的后半句当笑话,这样才能把前半句真正的重视起来。为了走出去,为了结识外面精彩的世界,平坦宽阔的柏油路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只不过就是把它很好的利用一下。”
“你是说到外面去打工?”田野满脸疑问地看着华宇康。
“对,就是打工。咱们山里人笨手笨脚的,细活干不来,总可以干点粗活吧。割苇子正好,咱们有的是力气,三个月下来,挣的钱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添补。”
“我不怀疑割苇子这件事”,田野说,“我只担心别被人家骗喽,三个月下来,一分钱没得着,不是白费力了吗?”
“嗯”,宇康说,“这种可能不是没有,担心是有道理的。不过,干一件事总得冒点风险,没有风险的事是没有的,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最大限度的规避风险,我相信事在人为。”
“嗯,这样看来”,田野说道,“兄弟是成竹在胸喽,要做这件事非你莫属。”然后转向几个年轻人,“你们几个是不是考虑考虑,回去跟父母、媳妇商量商量,再顺便动员一些人,组成一个小团体,由你宇康叔带队,到外面闯荡闯荡。”
“没问题!”金彪第一个表态,“我早就想到外面闯荡了,就是不敢走,要是小叔带队,我第一个同意!”
“我也同意!”周大强也开了口。
“我看我就不用说什么了吧!”田德水笑嘻嘻地看着宇康。
“可是我得说”,田野的小儿子田德海这时候说话了,“我可不想跟你们去,我将来有朝一日上城里逛去,城里来钱快,就是蹬三轮也比割苇子强。”
“好啊”,宇康说,“要是这样,你们三个再动员几个人,不用太多,有十个八个的,先尝试一下,到外面走走。田德海年龄还小,将来愿蹬三轮就蹬三轮。好,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三个年轻人按着宇康的吩咐,又动员了6个人参加进来。在这以前,宇康跟自己的父母说过这件事,他们不反对,只是担心儿子在外吃苦受累。宇康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到了晚上,吃完晚饭,宇康坐在破电视机前看新闻。他打算看完新闻跟妻子说点事。可是这时,柳茹花早就没了踪影。小伊兰坐在炕上,不哭不闹,一个人玩,省事得很。
十一点半,伊兰早已睡着,宇康也已睡醒一觉。这时,柳茹花才从东院打麻将回来。
“有个事跟你说一下。”宇康看着她。
“啥事,说。”柳茹花漫不经心的。
“趁着农闲,我准备去外面打工。”
“打工?”他的话刚一出口,柳茹花立即显出满脸狐疑的样子,紧接着就是一副似乎是很留恋的表情,其实这时让她感到兴奋的是她获得了一个喜出望外的冲动。于是,她发出了这个言不由衷的疑问。
“是的”,宇康仔细地看着她,接着说道,“这几年的年景都不好,今年更不好,收的那点苞谷明摆着,来年的日子更不好过,所以我想趁着农闲,到外面打工挣点钱,也好添补添补,这天灾人祸的,真不好办。”
“天灾人祸?”听了这话,她立刻满脸怒容,总算是说了一些言确由衷的话,“屁个天灾人祸?‘天灾’倒是事实,至于‘人祸’吗,你应该清楚,日子过成这样,难道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每年种什么不种什么,不都是你的主张吗?再说了,看你家这几口人,不是有病就是有病,像遭了瘟疫似的。”
“柳茹花又开始数落一通,摆开她的歪理邪说,不论大事小事,她都能表现出那种理所当然的理直气壮来;而号称穷山沟第一才子的华宇康,面对她的妻子,就像是“秀才遇到兵”一样,好在他不跟她纠缠,真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人已经找好了,就这两天的事。”
柳茹花不再言语,沉默许久,然后问到:“那你去哪?”
“渤海。”
“打鱼吗?”
“不,割苇子。”
“海里有苇子吗?”
“不,是海边。”
柳茹花点点头,然后说了一句难得的玩笑,“苇塘里可能有小姐。”这时的柳茹花已经脱了衣服,凑到宇康身边,躺在他的胳膊上。“我还真舍不得让你走,你走了,我会寂寞的。”她说着,非常逼真地流下几滴眼泪。
“装哭!装哭!”没等宇康说话,那位八哥说话了。
“叫你揭我短……”
“好了,别这样,又不是生离死别……我走以后,好好照管它,就不揭你短了。”宇康说。
第二天一早,九个年轻人到宇康家聚齐。他们血气方刚,穿着讲究。柳茹花看了看寒酸的丈夫,从箱子底下找岀一套蓝色中山装,塞到他的手上:“快换上,叫花子似的,丢死人!”
“没必要吧,又不是去旅游。”
“穷酸相,啰嗦啥,我的脸丢尽了!”
周大强在一旁打趣:“小婶,又生气了,我小叔不穿就不穿呗,你让他穿那么利索,看他再领一个小婶回来,看他把你往哪搁……”
“扯你娘的臊,小犊子,他再领回一个来算有本事,关你什么事,揍你个小兔崽子。”柳茹花操起扫炕的家伙,照着他的后脊背便打。周大强连忙躲开,跑了出去,嘴里一边喊着:“打不着,杨白劳,气得母鸡干嚎叫。”
田德水和金彪见这情景,笑得合不拢嘴。柳茹花越看越气,她见打不着周大强,冷不防冲着他们俩开火了。啪!啪!一人挨一笤帚,打得他们俩直“哎哟”。“叫你们俩在那幸灾乐祸,你们都是一伙的。”
宇康吃完母亲端来的热饭菜,然后亲了亲小伊兰,背好行李,登上了南下的汽车。
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