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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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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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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歌》连载

第一章

一段荒诞而离奇的故事发生在一段荒谬而疯狂的年岁,还有一些荒唐而疯狂的人在歌舞!在一段扭曲的时空中,一切仿佛都在变得扭曲。

      

      第一章

01

南市是弯曲的,像条龙的尾巴,傲然地甩向了西南角,伸向了湖中汲水而去。而北街的十字巷是错着的,恰神似鳞栉虚张的龙头。它的嘴是错着的,牙角也错着,就连一双眼也歪斜地错位。而这一错,就捭阖地错了几百年。这条错巷口,在过去,就是龙头街了。

当初这龙头街,不知在何年,北街的对角两家屋角砌得凸出来,七扭八歪的墙体伸出后,便生生地错开了巷道,再后来另两家也依葫芦画瓢,便使得这原本的十字巷口,从远处一眼望去,一并的成了四条起伏断景的死胡同。而人们唯一能够看到的,似乎也只有依着一户人家屋墙根长出的石榴树冒出屋檐的枝叶和红烛般亮丽的花。

初始时并没人在意,行来过往者也许是天长日久地看得这凹凸旯旮习惯了,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觉得没什么异乎寻常之处。而有一个人就在意这与众不同凸出来的错角,大抵开始时并非是因它的跌宕本身,也不是它凹凸着的对错。而是错巷口西北角住着的那一家子人,更精准地说,是其中的一个。

关于这家人的故事,是这个在青苓年岁时不懈地制造了若干个邂逅才得来的,包括发现这错着巷口的诡异存在,也是在这之后才明白它为什么会有其存在着的理由,凹凸之间,隐含彊弱。岁月貌似从这里拐弯,恍若留下了些痕印,就像那错落巷角墙体上的苔藓,从新鲜,到干了、枯了、生灭轮回,叠影重迹。

这家子祖上是做茶食的,姓诸,在当地小有名气。脆饼、桃酥、果子,麻饼,那是全了得,响当当地出名。但最拿手的还要数麻饼了,铜角子大小,可以一口吞。小麻饼底平面弧,圆乎乎,黄爽爽的皮酥肉松。饼面上一层芝麻烤的焦黄,咬一口满嘴生香。这个做茶食手艺的小老板,大名叫诸秉贵,生得壮实,有把子力气,圆头、圆脸、圆身。许是每日芡粉揉面的缘故,身子虽胖,但却少有赘肉。因为他的茶食做得好,也卖得贵,所以食客也称他为诸饼贵。他生有四个女儿,头胎生了一个大女儿,过了四五年,才又生了对双胞胎,依然是女孩儿一双。再后来,又生了一个,依旧原样。不过,这四个女儿都是后娶的续弦所生,他的琴瑟原配在生头胎娃的时候难产死了,令人遗憾的是,那一胎倒是个男胎,只可惜产婆接生时回天乏力,大小都未能保住。后鸾胶再续,续娶的媳妇倒是一口气给他生了四个娃,但却是清一色的女孩儿。

诸秉贵续娶的妻子叫姜翠英,生得人高马大,大手大脚大块头,形象倒是与诸秉贵般配。当初娶这姜翠英时,媒婆也没费太多口舌。因为这诸家虽是娶补房,但在镇子上,他家也算是殷实户,又有祖业,有祖传手艺,靠得住。媒婆对姜翠英的老妈说:“荒年来饿不煞个手艺人,这年头有口吃的就算不错了,别挑了噻。”姜翠英的老妈也觉得是这么个理,更何况那家人家的家境她是知道的,厚实。而且人家是“街上的”,她家这“乡下的”闺女嫁过去,也不算亏,便就答应了下来。

“乡下的”和“街上的”这件事是分比子的,本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以前,基本上这街上人祖上大都是从乡下而来,也就是从乡下上来的那个意思。但在后来有了“户口”这个画符后,这个曾经属于江南很多地区的老话便开始变了味,因为城市户口变得高人一等了。在古代,这城里人到老家省亲、祭祖、年节时,大都叫“到乡屋起”,在那会,这就像是荣归故里,锦衣还乡一般荣耀。是最“扎台型”的,也就算是件最有面子的事了。那会子城里人逢年过节地从乡下回来时,带回土特产都要炫耀一番,觉得很有脸面地在分给左邻右舍时都会得瑟说一句:“这是从乡嘎呢带来的哟,旁友尝一尝看嘎,看米道还交关嗲噻”。所以这媒婆在对姜翠英的老妈说:“这打后哟,可成了街上人了哒”的话时,姜翠英的老妈心里对填房不填房的事也就不再过多考究,单就能让闺女成为“街上的”人这一条,便已经让她动了心。

那年姜翠英十六岁,一天听了老妈说起这事的时候,她也没有多少想法,因为这个诸秉贵她是认识的,以前她拉着一木架子车的萝卜、青菜上街卖完回家时,也有从他家买过茶食。记得有一回走到那个高低不平的错巷口时,她总是要攥紧了木车把子,甩开步子,吃力地躬身倾肩地拉,才能将木车子拉过那段颠簸路去。那时候她便觉得这凹凸疙瘩的错巷口很特殊,后来嫁到这儿的姜翠英总觉得怪怪的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味。自从听了老妈说过这亲事后,姜翠英又特意拉着车从那条巷口走了遭,她想再仔细看看,这错巷口上的这户人家,自己去落户栖身会有什么感觉。那年月可没有自由恋爱这一说,都是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只要是父母点了头,一般这亲事也便就算是定下了,就算是自己再有想法,那也是枉然。再说这姜翠英也不翻呛,遂了父母心意,定了这桩婚事。

头一回相亲,准确地说是望亲,姜翠英还特意将肩后的那两条长辫子梳得一丝不苟,油光灿亮的活泼,扭头走着时,一甩一甩地好动。她跟着媒婆与老妈一道再一次走入龙头街,走进错巷口,然后进了诸家的庭院,见了那个壮实男人站在他家院中一棵老榆树下朝着她发出一种她也未必全懂涵义的笑容后,也没觉得激情万状,心里只觉得有一种纯粹的、朴素的、同时也有一种安稳的归属感生出。一切似乎就那么平淡无奇却又顺其自然,一点也无少女的怯慌、彷徨、不安。后来媒人与老妈和对方谈妥了各项事宜后回来时,她也曾在心里反复、不断地问自己:“这个男人以后就是自己的男人了?这行吗?”而另一个声音在回答自己:“还行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些天,她就这么一遍遍确认这个答题,说不清是甜蜜还是哀愁,直到坐轿抬进了诸家的高门槛为止。

02

姜翠英与诸秉贵虽然在年龄上相差了近十多岁,但姜翠英人高马大的身材很大程度上遮掩了她的实际年龄,看上去与白净的茶食师傅在年龄、面相、特别是身材上并无太大的悬殊感。但二婚的诸秉贵与头婚的姜翠英在夫妻生活上还是存在许多不适与落差,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后,一些小小的惶恐与失望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生活也一天天地变得亲密,日子也遂心地和顺、家常。就像那发酵的面,经过初始的发酵后开始稳定,不再似开头般地一个飞蛾扑火,一个急吼吼地上阵,行进的速度也随之慢下来了,热情与激情开始变化成面粉中的油、盐、糖,开始沉浸在其中,细水长流地溶化、融合、渗透,然后再进了火炉,用文火慢烤,直到烤出脆香可口,酥松喷香的茶食来。随着火候精道的茶食师傅悉心调理,到了该到的时辰时,第一胎女儿,便呱呱坠地。

男人最得意之时,大抵就是这初次当爹之时了。一种获得感与满足感油然而生,由里及表地展露,更何况是诸秉贵这样有着失去过的伤痛经历之人,其内里的喜悦更非比常人,在失落、焦虑、与期待的情绪得以释放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更大更美的期冀,希冀着他那个夭折的头胎男孩会如愿以偿地复活。

诸秉贵算不上是一个谦谦君子,只能算是个有着一把好手艺的手艺人。他从一开始便将前妻所生而又夭折的男孩影子牢牢地锁在了自己内心的笼子里,并期望有一天能够重新活过来,这一点,他毫不隐晦。尽管这个影子的存在他自以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并很少从自己的口中给影子放风、亮相的机会,但通过他日后一言一行的流露,及他人所能感受到的情绪,他内心深处藏着的那份执意与盼念的端倪,坚定与不舍的蛛丝马迹心态还是被姜翠英所感悉。

这段时间以来,诸秉贵除了白天干活,晚上睡觉,平常时,说话说着说着就说到前妻还有那个夭折的儿子的话头来。这种隐隐的意味,姜翠英早就明白他的话外之音,她并未觉得异常,男人嘛,总想有个男丁将来能传宗接代的。还好,他也没说其他什么,再说,自己又不是不能生,不就生个小子吗?这有什么难的?所以,每天诸秉贵隐约其辞时,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就当是他在和她拉家常时说着一些咸淡的话罢了,也没过多地计较,并且,她自己也不是没有这个念头。而这时,她却发现了一个吊诡的现象,凡是住在这错位四角的人家,前几胎生的都是女儿,而男孩,只有一个,都是独子。好像整个错巷口边的人家被一种看不见的光源照着似的投射出一个坐标,独子似乎成了这里的一种晴雨表。姜翠英心里的天平也迷惑地开始倾斜了,她想:“会不会这里的人家命该如此?这才让她的男人如此念兹在兹地念念不忘他那个夭折了的男孩儿给他制造着如此多的梦幻?一想到这,在一个瞬间,她便错愕地感觉到了心里有一种充螨蚁啃噬和撕裂的疼觉的恐惧,如果真的如此,那她会不会命该无子?一时间,她感到灰蒙蒙的屋里光线黯淡,和一种难以猜测的命运密码如符咒般地难解。自那之后,悲秋之意便贯穿了她的情感与日常生活,而这之后她却又发现,靠近巷口的那一棵石榴树貌似也有了一些离经叛道的味道,这石榴花总是有别于其他,它应该是先结果再开花,因为石榴的皮包裹着花瓣,绽放的时候小石榴早已经成型,红艳艳的花瓣,路人为其驻足,蜜蜂为其伴奏,蝴蝶为其扇舞。而这两年来,随着她的第一个女儿降生,总觉得这的石榴叶子总是落得要快,而这石榴树的花又比其他的树要开得迟一些,而且,花骨儿又像是比别的要更红艳,都会在到了深秋的时候才突然地由绿而黄,然后再骤然地变得深红,犹如猩红的樱桃娇艳欲滴,鲜灿夺目,似乎多了一些魅惑诡异隐藏其间,异于寻常的意味让人产生联想。 当然,这种现象别人发觉了没有她是不会知道的,而且,她也只独自藏在心里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她自己的男人都守口如瓶,因为她不敢提及,也不想提及,好像这成了一种忌讳,让她忌惮。一天,她对诸秉贵说:“我觉得那棵石榴树长在那碍着人家走路拉车的,不如砍了,省得碍事。”她男人迷惑地朝她脸上看了又看,见她的眼睛里的神色犹如一片云雾迷茫了的夜空灰蒙着,便不解地问道:“怎么会突然想出要砍那树呢?是不是哪儿觉得不对劲?”姜翠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悄然地点了下头说:“觉得堵得慌,像碍着什么似的难受。”诸秉贵心里更奇了,这棵树怎么说长在这儿没有上百年也有个大几十年的了,怎么从来没人有过异议?她怎么会好好的就有了这种想法呢?”于是他便问道:“你是不是有些疑神疑鬼了?这树长在这儿这么多年也没见着碍事的呀?你怎么会就觉得碍事了呢?”姜翠英说:“也就是那几天,我没事坐在门口看来看去总觉得这棵树这两年有些怪,总觉得和别的树不一样呢。”诸秉贵便问:“你觉得哪不一样了?”于是姜翠英便和盘托出了她心底的顾忌,才起了砍树的念头。诸秉贵听后倒是沉吟不决了,因为这说出了他的心病。现在,他倒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问题起来。毫无疑问,不管他女人这种奇怪的感觉,还是离奇的念头有多荒谬,便事关血脉赓续,宁可信其有,也不信其无。更何况,他脑中盼子得子的念想一直并未淡去,此刻想来,就算他攒了再多的钱又有何用呢?犹豫几番,他还是听从了老婆的想法,他的嘴角像是在下定着决心似的嚼动了一下牙根说:“那砍就砍了,没什么舍不得的。”说完,他看了一眼姜翠英,这会儿,他的嘴又重新咬嚼起来,而后慢悠悠地说了声:“我这就去砍掉它。”当他起身站起来时,姜翠英一眼便看到他那双眼睛里射出一束鹰隼似的的光来。

砍伐石榴树的第二天,诸秉贵的瞎老妈妈就知道了这件事,其实她并不是真瞎,只是年龄大了,眼睛老花,看东西糊涂。但瞎老婆子眼睛糊涂,心可不糊涂,听到这件事情后,她便埋怨起儿子来:“这么个事你也不再商量商量,嗨,你也真是的,能听她的?这棵树多少年了,我来的时候就在了,你倒好,只听她一句话,说砍就砍了,唉,想一出是一出,真做得出来,不像话!”诸秉贵两头不讨好,心里有话也说不出,只好听训。这事后来还是被姜翠英知道了,她倒没有怨怪婆婆多嘴,反倒是心里也觉得不踏实了起来,因为她也从心里觉得贸然地怂恿她男人砍掉这棵年代久远的石榴树之举是不是过于冒失唐突了些?会不会因此而冲撞了神灵?这倒让她心里又忐忑不安起来。

那天晚上,天色已经很晚了,约莫到了半夜时分,错巷口边的人家都已经熄灯瞎火地睡着了,姜翠英蜷着身子缩在被窝里等着她男人和面揉酵弄完了手上的活儿回来时,向他说起了心里的担忧,诸秉贵倒下身子躺着说:“砍都砍了,还想它做什?睡吧,没那么玄乎,别一惊一乍地吓唬自己。”说话间,这个壮实的男人便已经睡得很实了,并且开始打起了呼噜。

可姜翠英却睡不着,她睁着眼睛在盯着窗户看,外面大概是起风了,她忽然觉得像是听到了风声里夹杂着什么声音在的叫,那声音她是熟悉的,是树枝在风中颤抖,嗖嗖的,细细的,像是在询问着什么似的窃窃私语。又过了一会之后,外面像是下起了雨,是小雨,凄凄泣泣地像在压抑着哭。再后来,便传来了各种诡异而又杂乱的声音,姜翠英居然能感觉到前店中有个女人穿着睡衣走了进来,在那里到处翻找着什么东西,只见她蓬松着头发,从面案的底下翻出一双旧鞋子来,接着,又从炉灶旁找出来一个小孩儿玩的拨浪鼓,随后,一些其他的,她所未见过的东西也被一一地翻了出来,那个女人随后便手拿着这些东西来到了外屋,又在那里继续翻,直到翻完了准备朝她的房间走来时,姜翠英才看清楚那个女人只穿着一身衬衣而看不清脸,这时瑟瑟发抖的姜翠英已经失去了自控力,黑暗中的眼睛里全是惧怕,就在那个女人推门的那一刻,她一下子惊地坐了起来,并用双手紧抓她的男人,尖叫着唤他快醒。

那个晚上,谁也没能再睡个安稳觉。从那夜后,姜翠英便病了,而且,生的女儿也开始隔三差五地头疼脑热。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影子时不时地在夜里出现,后来姜翠英便开亮了灯睡觉,这种困惑与不安的情绪,直到有一天姜翠英发现了那棵墙角下被砍掉的石榴树发出了新芽嫩枝后才有所缓解。这时,姜翠英开始猜测,或许,那棵树真的是砍不得的。

这事发生在春天,树根发嫩枝时已经是四月了。

错巷口的人,过去来过的人都没在意那个小嫩芽,只有姜翠英每天在关注着它的生长。它还用些砖头石块在旁边做了些护挡,生怕哪一次行来过往的车轱辘把它给压断。然而,不知道是为什么,那天早晨姜翠英起来后还是发现那个小苗儿被谁弄断了,她的心又一次变得灰暗了起来。这之后,人们便常见她去巷子中的那个尼姑庵烧香拜佛,

有一天,天正下着雨,姜翠英又去烧香,她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禅房里一股潮湿的霉味与香火气掺杂在一起,还有老庵房子中的朽木和灰尘的味道充盈了小庵的每个角落。这时雨大了起来,姜翠英听到了远处的天边响起了雷声,这时,一个尼姑从房间里走出来,姜翠英抬头朝她看了一眼,这尼姑她是认识的,因为都在一条巷子里住着,早像邻居似的熟悉。尼姑见了她示出一笑,她手里拿着把笤帚,像是在打扫房屋,现在因为下雨,庭院自然是不必打扫了,姜翠英也祷告完了,便起身与那尼姑说话。那尼姑望了下姜翠英略显迟疑的眼神便问道:“看来你这段时间心里有心事呢?”

“是啊,最近老睡不着,好久了。”姜翠英便向尼姑说出了自己心里藏着的秘密。尼姑听了说:“也别多想,道法自然,因果有律,你照开你的店,照吃你的饭就是了,顺其自然,是渡是劫,是祸是福都不是人可为的,随缘吧。”姜翠英听了点头,她说:“是呢,我也就是祷告祷告,希望菩萨能给孩子一个好身体,没病没灾的就好。”尼姑听了双手合十向着菩萨位一阵祷告后说:“一心向善,终究会有好报的,别多虑了,阿弥陀佛。”

没过多久,那棵墙角下的石榴根又出了新芽来,这时,姜翠英心里的那块悬着石头似乎才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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