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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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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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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歌》连载

第七章

第七章

01

汪大出事了。

说来也蹊跷,这平常日子里,虽说汪大跟他兄弟是分开了过,但一个人做做馓子卖,在外人看来还算挺惬意,挺舒坦的。可怎么好好的就出事了呢?

这冷不丁的冒出这档子事来,还一时让人没了章程,就连汪大自己后来也觉得后怕,脑瓜子里怎么就跳出来这个臆幻念头了呢?这下可好,往后这是要让他再不敢随意乱想的了。

本来那天姜翠英与她堂兄嫂都说好了的,说做喜事这天必定是要请汪大到场,而且汪二都提前回去再三跟他说定了的事,这都已说得好好的,可谁知道到了汪二办婚事那天时,汪大还是挑着担子出去卖他的馓子了,他走在路上时还有早起的行人问起他:“咦,你这是哪一出呀?兄弟做事,你倒出门了,这是哪跟哪呀?”汪大心里也想着早点卖早些回的,他也是这么回人家话的,他说:“这不又不用我忙撒,偷空再卖些,去去就回,去去就回了,不耽误事的。”行人素来也知道他是个跌筋斗都抓把泥的人,所以他的这种做法在他身上做出来却也说得过去,在别人身上想不通的事,到了他身上发生时,反而倒是好理解的了。

但走着走着,汪大最终还是将兄弟的大事给忘到了脑后。

汪大本来前两天自己都说停一停不卖的,可不知道是哪个鬼魅钻进了他的脑子,让他三更半夜就爬起来又做了一坛子面,当做好了时,他才想起来天亮了是要去兄弟那参加婚礼的,可看着眼前做好的馓子面他却犯了愁,这馓子做好了是要去卖的,要是当天不卖,一时虽坏不了,但时间久了,它是要变硬的。如果过了些天再卖不掉,在这个梅雨季节,在这时梅天里它可就得都又成发霉的老骨头,都得长须了。

一想到这,他不免觉得心疼。另外,其实他心里还藏着点小心思不想提,或者说是他不想让人知道,那就是他心里还放不下一件事,馓子怕坏是其一,也是真,但这件事他倒是觉得比馓子更让他放心不下。

就在汪二办喜事的那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汪大睡不着,一个人起来后,坐在黑咕隆咚的床边上好一阵子发着呆,黑夜中的他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一个像在浮动的物体看,那东西像是在慢慢地移动着,他的眼睛也跟着一眨不眨地移动。一开始,眼睛还看得有神,他也不怕鬼,以前在外面他就因为他老娘的事而说过:“我才不怕鬼呢,我只怕人。”这话说出来后,别人倒是信的,因为他做过的事,让别人不信也难。

他就坐在床沿上,像欣赏一个好玩的东西一样坐在那看,也不吱声,就盯着那东西看,直到长时间了不眨眼觉得眼睛有些酸涩、肿胀了,才眨巴了下眼。可就是这一眨巴,那东西却没了,他又瞪大眼睛找,直至眼睛快要流泪时,也再没看到那东西出现。

窗外看不见月亮,黑乎乎的一片,只有些云光反照在水面上再反折出的亮影能模糊地看到些外面的景象。但这时,他的耳朵却是可以听到外面的响动,还有一两声远处传来的狗叫声,这狗叫声他听了觉得熟悉,一声高一声低的,但却又不太急促,像极了他在乡下卖馓子时见过的那条狗叫出来的声音。这狗叫的声音就这么一阵大,一阵小,一阵强,一阵缓地叫着,像是个小和尚在念经,一副有口无心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丝毫的规律性,听起来更没有警惕性。汪大听辨了很久,这才自言自语道:“肯定是那个懒狗。”可他又感到奇怪,这懒东西怎么会深更半夜地跑到这附近叫了呢?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自己应该去看一下,说不准是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一定的。

过了好一会,汪大最终还是点亮了灯,又犹豫了好一阵,最后也不知是咋想的,还是做了活,趁着天刚放亮的时候,挑着担子走出了门。

这一出去,到了下午的时候也没有回来,汪二急的没法子,又跑回去找了找,到了晚上时也没见个影,最后大家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他出现,实在等不及了,两家人商议后也就只能作罢。

这段日子,汪大这头脑子里乱糟糟的,自从上个月挑担子到乡下卖馓子时遇到了一件事后,这脑子明显地更乱了。其实这事要怪还得怪他自己,他就不该从一开始时去偷看人家的事。这好奇心有时候真是害人精,这一看,便像走散出去的小鸡儿,便再也收不起窠。

这件事是从半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开始的,那天,汪大去一个乡下卖了馓子后,便开始往回走,当走到湖边山坳子的一处村头时,汪大觉得自己有内急感觉,可四处张望找茅房,走了好一阵也不见个茅坑,便挑着空担子往一处有人家的地方走,因为他知道,有人住的地儿就会有茅坑,所以,他趁着天还没黑,便走向了一处有一户人家的河边树丛。当走到靠近那户人家不远处时,果然看到树荫下有一个猪圈,旁边还有一堆稂草堆。猪圈里没有猪,而它的圐圙旁却搭着一个小茅棚子,他知道,这必是茅房了。

那户人家的门像是关着的,有一条小瘦狗趴卧在门口不远处一口淘米缸旁的泥窝里,狗窝的上方还用竹子叉搭着一个三脚架,架子上已爬上了丝瓜的藤,有几个丝瓜已经长成,还有几个纽子的青果也露出了模样。架子顶端的一根绳子上还蜒伸着扁豆的藤蔓,藤蔓顺着绳子向着墙屋而去,像是要爬过屋顶,进入院子了。

狗子听到了响动,懒懒地抬了下头,见了有人来,便侧头望了一眼汪大,也不叫唤,便又将狗头埋进两只曲伏着的狗爪子中睡它的懒觉。汪大见了心里直发笑:“这狗养了有何用?”便放心大胆地放下担子,自己一头钻进了茅厕,这时,那狗见他钻进了茅房,又抬起狗眼朝他望了眼,又再伏下了头。

这户人家住在两条河的河岔口上,两条河交叉着把两块圩垅生生地分开,在一条河的岔口边,就住了这户人家,周边看上去,也就这一家房子和一个孤零零的小茅房存在。

夏天的河水看上去并不浑浊湍急,河从湖里蜒弯过来,顺着山坳一路盘旋到了这里,在傍晚的夕阳下,蜿蜒弯曲的河水被照成了红黄色。这景象,被蹲在茅坑上的汪大观看得一览无余。

汪大侧着头出神地从茅坑前挂着的一块破旧麻袋片边看着外面的景色,不远处的河湾上有一个渡口,渡口上并没人摆渡,而是从小船的两端拴缚了绳,若有人想要渡河时,只要一拉绳,便可成行。这时,汪大真地看到河对岸有人在拉绳拽船渡河了,他定了定神看着河对岸的那个人,他看出来那是个女人,身后还带着一个娃,女人将船拉到对岸边后,先转身将娃娃抱上了船,自己这才爬上了船,又将娃娃抱到船的那一头,然后便一路拉着绳子渡过了河。女人上岸后便直奔这茅房前的屋子来。汪大看了一愣,将自己的身子鬼祟地朝麻袋片后隐了隐,心想:“这房子该就是这女人的家吧?”这时他也看清了这女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长相不算多标致,也不算丑,她搀着的娃看上去约莫是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看上去倒是蛮痛的,也蛮乖的。

过没多会,女人搀着女娃便到了她自家的屋门口,然后女人像提防着人似的朝屋子的两边看了看,看完了这才蹲下身子,然后伸出手来从门墙洞里摸出一把钥匙。这时那条瘦狗见到主人回来,早早地便从地上爬起来,还对着这女人将两条前腿伏在地上伸了个懒腰,伸完懒腰后,便跟在女人和小孩的身后,眼睛朝着汪大蹲着的茅房瞄了瞄,在跟着开了门走了进屋去的女人后面,还像是提示又像警告似地“旺旺”叫了两声。小孩儿也随之朝这边望了下,便跟着大人进了屋。汪大蹲在麻布片后想:“这狗倒有意思,有生人来了它不叫,这见了主人回了,它倒是开口了。”汪大这平常走街串巷别的没多见,但这各种狗是见多了去的,还很少见到这样无能的狗子呢。都说这狗子是看家狠,可这条狗哪会看家呀?狗仗人势倒是会一点,但就这点气势能吓唬谁呢?又怎么能看家护院?汪大蹲在茅坑板上发笑,又疑忖:“刚才这女人摸钥匙望风的时候应该没见到我吧?”

汪大这会想着快快地憋劲拉完屎离开,他知道,说不准一会人家就会有人上茅缸,那遇见了会尴尬的。可是他的肚子却像是犯了邪,越憋劲越拉不出,脸已憋得通红,脑瓜子里也憋满了血气,直觉得脑壳子涨得快爆了也出不来,这怕是又得显现。

汪大的额头上已憋出了汗,他用手抹了抹,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又开始继续憋,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一个屁,这时,他又无意地朝渡口望了眼,只见一个男人从对岸上了船,才一会儿,那个男人三扒两爪地便过了河。上岸后,汪大看这男人的光景也就约四十开外,脸黑黑的,但看上去不像是那种被太阳晒出来的黑,生的倒也壮实,个头也不矮,就起走路的姿势油里油气的没个正型。汪大心里暗想:“这怕就那女人的男人吧?可看上去岁数相差可不小啊?样子还像个二流子,可见这缘分的事,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了。诶,我可没这好命哦。”

汪大正蹲着感叹时,那二流子男人一摇一晃已地走到了前面屋子的门前,站了一会,也没见他开门进去,汪大看了便觉得奇了,“这到了家门口怎么不进屋呢?是不是也要上厕所?”一想到这儿,心里一急,肠胃却通了,直觉得体内的梗塞一下子畅快地滑了出来。快感过后,汪大痛快地长舒了一口气,在享受这分意外之喜的同时,麻利地用一只手拍死了一只叮在他撅着的屁股吸咬的蚊子,随即,手心上便开出了一朵花。

茅坑并不太臭,但蚊子苍蝇倒不少,又叮又扰地让人不消停,几只苍蝇轮番地骚扰他,在他裸露着的皮肤上肆无忌惮地爬来爬去,弄得他痒痒的难受。汪大蹲在搭在茅坑上的两块木板上撅着屁股忍受着内外的煎熬,待得体内一疏通,立马将手伸向茅坑棚檐下挂着一兜塞满了稂草的草绳网兜兜,扯着网兜揪出一小把稂草末子来,草草地擦了屁眼沟子后便提起裤子悄悄地溜出了这昏暗的茅坑。

此刻,外面的天远处已云天相接,眼看着天就快黑了。路边、河边、山下的各种树木都开伸直枝叶准备进入这灰色的柔软身躯中,被包裹进这不见尽头的虚空色暗。

从茅房里悄悄溜出来的汪大不敢出大气,只悄声地走到他放担子的草丛边,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隐到一丛树木后,他倒要看看这门前的男人究竟是个啥来头?

那男人可能是正门开不了,便转过身来朝河边走,而这个方向正好是汪大的隐藏之地,他一见大势不对,赶紧转移到另一处更加隐蔽的稠密矮树草丛中观察。

天已擦黑,云天间灰白的光从天上落到房子的屋瓦上,像染黑了似的又从黑瓦的缝隙里滴漏下来,在屋檐跌落的一瞬间,便被晚风挟带着化成了一丝丝黑纱,细细地编织起了一片片只透出一点点光的幕子。汪大睁大着眼,看见那男人从河浜子的草窝里拖上一个竹梯子上来,待拖到女人的后院墙下,架起了梯子后便滑耍地爬上了墙,尔后一翻身,便不见了人影。

男人刚刚翻进墙,一只猫随之也从草地上一跃而上窜上了墙,但它却没跳下去,而是蹲在了墙头,不声不响地两眼放着绿光在盯着院内窥视着。

汪大也在窥视,并且竖起了耳朵在偷听。这听壁根的把戏他透熟,他悄悄地摸到房檐下,刚准备将耳朵贴上墙,只听见前门却“吱”地一声开了,随即小丫头与瘦狗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门,刚一出来,门又“吱”地一声被关闭,瘦狗又像刚才那样地趴地了地上,小丫头则撅着屁股趴在了狗背上。

这时狗子却听出了动静,它又朝汪大这边望了望,但依然没有叫。但狗这一动,小丫头也跟着动了动身子,无意地便看到了他。昏暗的光线中,汪大从小丫头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无瑕的光,奇怪的是,小丫头的眼睛里,居然没有一丝的恐惧与惊愕,只是淡淡地望着汪大,那神色中,最多也就有些好奇罢了。

这时,汪大隐约地听到墙内传出来说话的声音,汪大听得明白,是那男人在嘿嘿地笑着说:“大妹子,昨夜还好吧?可睡安稳了?”

那女人像是沉默着,因为汪大并没有听到她在作答,他在心里想:“莫非这个男人昨晚就来过?”这时汪大又听到那男人说话了:“今天陪你睡个好觉,就不走了。”这时,那女人倒是开了口说:“他叔,有陪的当然好了,但真的不要,丫头也在的,怎么说我也是得陪她的,就不劳你傍身了,还有狗在,能心安神定了,睡得可香哩,就不劳烦你了。”说到这,那女人可能是去做什么事,间隔了好久才回来,这时才听到她说话:“叔,你还是走吧,我要去烧水做饭了,忙了一天,丫头还没吃饭呢,就不留你了,回吧。”

“你怎么就这么倔呢?这是真不给我脸了不是?好说歹说的多少天了?还赏我个闭门羹,看来我在你这说话是不管用了是吧?行也行,我走,可你别忘了,在这片地上,是谁说了算?”

女人没说话,但汪大却听到了水井边水桶下井汲水时的哐当声,汪大头脑里旋即便出现了一幅女人在井边打水的画面。这时晚风刮起,从湖河上刮来的风有一丝的凉意,但并不觉得凄冷,可汪大耳朵里听到一阵水的哗哗啦啦的响声时,心里脆弱地却如自己家的玻璃杯打碎后心疼,因为这水的哗啦声像是女人打水的桶在提上来后又掉下水井发出来的响声,他心时嘀咕了声:“妹子,可小心啊!”自己的脚也不由地向前迈了一步,但他却忘了自己正站在墙角下,这一迈,步子却撞到了墙根,脚底随之一滑,还被树根绊了个趔趄,好在他眼尖手快,一把扶住了树干,才没跌个狗吃屎。这时他又听到院内女人在哀求的嘟嚷:“好叔子,你开开恩吧,别赶我娘俩走,我们这也没地方去了,你就算可怜我们吧。”那男人好像不喜欢听女人说这些,他可能是真生气了,因为汪大听到了一种家什被一脚跌飞出去的哐当翻滚声,那只蹲在墙头的猫也吓得敏捷地一跃窜到了墙外的草丛中溜得无影无踪。汪大无心顾及逃跑的猫,他只听到那男人在说:“你既然这么狠心,那也就怨不得我了,但我丑话说前头,这肉肯定是要烂在自家锅里的,别人想尝,门都没有。”

这时汪大却听到那女人提高了嗓子哭泣着说:“我又不是你家的物件,我倒就不能自己做主了?”这汪大刚在心里佩服这女人硬气,便听到另一种声音传了出来,“能,当然能,可还要看有人乐不乐意呢?”这声音经过墙头在空气中翻传出来,清晰得很,并且透着丝丝的凉。就在汪大听完这话的一瞬间,接着便飞速地传来了一阵背景零乱而嘈杂的声音响起,汪大听出来这是一阵撕打与缠斗的声音,还伴随着女人的叫声,听来让人觉得不免有些凄凉。汪大在墙外犹豫了一下,但他却不知道自己为啥犹豫,也没及细想,他便抬脚退了出来,他提醒自己,这是个是非之地,终究是不能久留的,他惹不起这个祸。他想着这个令自己犹豫的理由时,那院里的声音听起来更惨了,汪大知道,这是男人得手了,因为他听到了女人气喘吁吁的呼号。“还是走吧”,一个声音在心里催促他离开,汪大便听从地悄悄地起了身,蹑手蹑脚地往后面退,一直退到了他放担子的地方。

汪大担起担子,正准备离开,于心不忍地又回头看了后面一眼,这时他却看到那个小丫头站在门外也在看着他,从渐暗的光亮中,汪大看到了小丫头眼里孤单且又乞怜的目光像片剃须刀片样地从他心头划过,汪大的心觉得一凉,腿也一软,他又放下担子,可被划伤的心却在对他说:“你想干嘛?你又能干嘛?”他愣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正愣时,他低头看到自己的担子上还有两把没卖出准备自己当晚饭的馓子,便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拿起馓子用纸包好,在快将黑下来的幽暗晚光中,呼吸急促地走近小丫头和那条狗旁,将馓子塞到了丫头的手上。

他再次担上担子时,小丫头垂着双手,拿着馓子像段小木桩似地伫在暗光里与狗一起望着他,这时,汪大已看不清小丫头的面容,但他却看到狗的尾巴摇了摇,汪大转过身,像逃跑似的快速钻进了河边的那条小路,但一阵晚风从身后追来,硬生生地给他捎来了一声女人的最后凄哭。

这时天已黑,一切仿佛都在窅黑中沉寂了下来。

02

汪大喝酒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汪大第二天夜里起来生炉子的时候,见到木材被点燃后呼呼地燃烧起一团火在夜的黑幕中往上窜时,顿时,他便觉身子里也有串火在热腾腾地烘起来。他轻手轻脚在门外的巷道上忙碌了一阵,又凝神屏气地朝炉火望了很久,一时竟忘了放入煤球上去,眼看着木材快要燃烬时,他才意识过来自己的愚钝,忙又拿了火钳,将炉堂口下的一些灰烬扒了扒,扒出一些灰白的灰烬后,又在炉口上加些木材,然后放上煤球,还俯身凑近了吹了几口气,见火势上来,再从旁边放炭的篾篓里拿出几个煤球来添加上去。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子,许是觉得蹲着久了,身子舒展不灵,伸了个懒腰,便走进屋里去准备和面。

在取面粉时看到前些天卖回来准备作礼用的几瓶粮食白酒放在地上,他竟然动了想喝的念头。

汪大家是从来不放酒的。

这东西他兄弟俩从没喝过,也没朋情,更没人来客去的宴请,最主要的是,汪大认为,喝酒不但误事,更是种浪费,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这几瓶子酒是准备用来兄弟为事送礼而用,并不是让他兄弟俩享受的。但现在却用不着了,他兄弟说:“事情都在女方家办,为事也不用送礼,一切从简了,所以汪大便将酒存放到了桌子下的面缸旁。为此,他还心疼了好几天,他不是心疼这酒没人喝,而是心疼因买酒而花费的钱。

而现在他却动了想喝酒的念头,念此一闪,汪大便“啪“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心里说:“想什么好事呢?这酒也是你能喝得的吗?兄弟为事都在省,你倒是馋了?想也别想。”

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的汪大,又坑头坑脑地去做活计。这时炉子已着好,也开始放水烧,汪大安分了一会的脑子又不安分了起来,那个葫芦球里还在嗡嗡地响,像是在咕嘟着说:“想喝酒呢。”汪大又用手捶了下脑袋,捶过后,脑袋瓜子也清爽了一会,但过没多久,这声音又来了,于是他又再一次地警告,重重地捶了脑瓜子两下,这下,叫声停了。

天亮的时候,馓子也做完,汪大也担着担子出了门。可走了没多远,他又回来了,回来后径直走到桌子下拿出一瓶酒来揣进了怀衣兜,像跟谁赌气似地担着担子离开了家。

汪大决定把酒带出去喝,这个主意是他自己决定的,怨不得他脑子里的那个嗡嗡声。他今天出门后便没再瞎转悠,而是直接往湖边而去,去哪个临湖的山坳子。

当他在路上走到一半路程时,正巧碰到卖梨膏糖的小矮伯也挑着糖担子往那边走,汪大赶上来对小矮伯说:“小矮伯你往哪块去啊?”

“临湖。”

“正好,一条路。”汪大说着便跟了上来并傍着行。

小矮伯常年在一条巷子的河浜口子上做梨膏糖,汪大记得他兄弟汪二以前还去铁木社捡来些碎铁块去跟小矮伯换来个蚕豆大的梨膏糖吃。那时候,小矮子总是用两支手指长的芦柴棒子并在一起,从他的保温糖盆中搅上一个糖球上来卖给小孩子,当小孩儿接过糖棒子,便就要不停地搅转,不然稠软的梨膏糖料便会从棒头滴涎下来。有时,小孩或者将两根芦棒分握在两手对着棒头不停搅拌,拉长,再收回地圈圆,这样不停地再搅拌,再拉长。如此往复。这个过程,便是“梨膏梨膏糖,一扽这么长。”的童谣诞生由来。

汪大没玩过,也没吃过,他舍不得。但他见他兄弟吃过,所以他知道。一丝被拉长了的糖丝,搅入糖色后从玉青色被拉成为青黄色。再从青黄色被拉成黄白色。这个过程在眼前不断地反复展现,犹如一曲梦幻光影在拉伸,在延续,在泛白的线条中,丝丝纹理绞织在一起,缠绕着,流动着,不断的延长,延长。然后又嘎然而止于小孩双臂的长度,停止在一种极限空间。汪大忽然便觉得这倒是有些像他今天凌晨时想喝酒的感觉了,在一种混沌的光影交织下,酒或许才是能让人清醒的东西吧?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担子,那里面有他拿出来的一瓶酒。昨晚的一些景象,还有所见到的那擦黑时云天间灰白的光,又仿佛从天上落到那个女人家的房子屋瓦上,又像染黑了似的从黑瓦的缝隙里滴漏下来,在屋檐跌落的一瞬间,便被晚风挟带着化成了一丝丝黑纱线,并细细地编织起了一片片只透出一点点光的幕子来。而这线现在想起来,倒像极了那小时候兄弟玩的梨膏糖那丝丝糖线似的映射着几分天空阳光的幻彩,在折叠,在展开,在拉伸。这会,汪大的意念随之在光影中飘浮,聚散,再收敛,再放开。他偷偷地朝小矮伯的糖罐子瞟了一眼想:“说不准他现在罐子里的梨膏糖拉出的丝也会是黑的呢。”

就在汪大思绪放飞的这会,他们俩在岔路口又遇到了卖凉粉的贺山香,贺山香见了他俩说:“正好打帮。”说着便停下担子,对汪大和小矮伯说:“歇会,吹吹牛。”三人便歇下担子,边歇脚边瞎聊。说着说着这汪大便忍不住说起了昨晚看到的那个小女人家的事情来。汪大说:“那个山坳子头上一户单住的人家你们知道不?”

贺山香说:“哪家呀?没头没尾的。”

“就是岔河口上独住的一户女人家呗。”

“哦,我知道你说的哪家了,她家还有一个四岁的小丫头,养了一条不会叫的狗,是吧?”小矮伯算是猜准了,汪大连连说:“是的,是的。”

贺山香一听便笑着问:“你不会想是打人家主意吧?”

“瞎说啥呀?我又不认识的,只是昨天从那边走了一趟。”

小矮伯听了沉吟了半晌倒是说:“山香侄子,你倒还别说,这倒或许是个说头呢。”

贺山香沉默了一会,对小矮伯说:“你恐怕是不知道呢,这里明堂山可不小,按说这小寡妇男人死了,命也够苦的了,可这里面的事,一时可还真理不清呢。”

“啊,那女人是个寡妇呀?那他男人是咋死的?”汪大这才知道,昨咯子看到的女人原来是个半边人。

“原来你不知道她是个半边人啊?”小矮伯原以为汪大是知道女人是丧偶寡妇的,他便对汪大说:“要说这女人,人心眼不坏,长得也不丑,从外地嫁过来没几年,跟前夫生了个闺女后,日子也过刘不错。可这人不晓得哪天就头上落根草,扛得住的没事,扛不住的就是大祸了。”

“小矮伯呀,你怎么说话越来越像是在扯梨膏糖了呀?怎么就越扯越长了呢?就说是怎么死的不就得了?”汪大听了不耐烦,语气里明显地有些怨。

“呵呵,看把他急的。”贺山香在一旁笑了起来,对着小矮伯说:“那你就快些说吧,看他急的样子,早说完,我们还得赶路呢。”

“好撒。”小矮伯听了也笑了,便坐到担在两只筐子上的扁担上准备开始说起这女人的事来。刚要说起时,只见卖鱼摸虾的四癞子从这里经过,便又起来与他打招呼,这招呼来招呼去的让汪大不免着急,四癞子听了后便笑着说:“这事不用问旁人,我一目尽知。”小矮伯与贺山香都知道这四癞子在这片地方卖鱼摸虾久了,旮里旮旯的事是没他不知道的,便说:“那你告诉他吧,到底是咋回子事。”四癞子便说:“这女人的男人是被蛇咬死的,她当初从外乡嫁过来,与男人生了个女娃子,日子也过得蛮好的,可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汪大听到这儿便咕噜了一句:“又来了,越扯越长。”小矮伯在一旁笑道:“你就快说吧,别卖关子了。”四癞子笑了笑说:“嗯啦,这个男人被蛇咬死后,头两年倒是风平浪静,可你们也知道,这死了男人的女人守寡是遭的什么罪?那种滋味,我们男人是不懂的,就是正常女人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也不会懂。”贺山香听了说:“看你这话说的?谁要是亲身经历过这种事,那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这话不要听。”小矮伯也说:“这种事不懂也罢。”汪大则说:“你就别说人家懂不懂啦?你就说她自己吧,后来到底怎么啦?”

“这乡下守空房的女人嘛,你们可能也知道,明里暗里的都会有个相好的。”这四癞子刚开口说,贺山香就又来铲他的话头,他止住四癞子的话头说:“你这话说得又不对了,这有相好的女人可不能分乡下的、街上的,更不能分守空房的和不守空房的,这不守空房的有相好的也多了去了,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汪大说:“你别打岔,让他说,管她乡里街上的呢?你说你的。”四癞子只才又接着说:“这小寡妇原来在庄子上有个相好的,这女人如果落单了,还真不容易的,先不说其他的吧,就这几分地的自留地都舞不开去。”贺山香说:“这倒是真的,没个男劳力,着实不好弄。这割麦呀、打稻呀、挑草挑肥的,哪一样不是力气活?这犁田耙地的就更难了,插秧施肥还好些,除草放水也没问题,就是那些重活儿,说实话,一般的女人家可难受。”

“单身女人就更难了,每一样都是苦、脏、累的活,除草、犁地、耙田、耕呀耖的,没种过田的人,吃饭会吃,说也会说,并且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种田的活计,不要说女人,就是个男人,有时还觉得吃不消呢。”小矮伯是个懂得其中滋味的人,他不由地感慨道:“所以说,不能一味地说守寡的女人要是找了个相好的就怎么怎么地不守妇道了,那也是没办法,都是被逼的。”四癞子也说:“是的,是的,所以说,这人说话要讲良心,不能动不动就上纲上线,那样子不好,刀不扎在自己身上不晓得疼,难呢。”

“那她到底找的谁呀?”汪大耐已经不住性子。

“以前听说是庄西头老铜匠呃二小伙,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那小伙就好好的不见了,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呢。”四癞子这个倒是也说不准。

“哦知道的,就是那个铜匠老头,原来他家小伙与小寡妇还有这档子事呢,你不说,还真不晓得。”贺山香话刚说完,小矮伯就说道:“人家这种事哪能到处宣扬的?要是个个都知道,那成什么了?”

“那后来呢?”汪大又在问。

“后来嘛,听说这事是被村主任给搅黄了,这村主任是小寡妇男人门上的叔子,又当干部,我估计,这铜匠老头的二小伙十有八九是被他给逼走了。”四癞子说到这突然问了一句:“你们知道这村主任是谁吗?”

三个人面面相觑,看得出,谁也不知道。四癞子这才神秘兮兮地说:“是易纪坤的老表。”

“秦非双,凯子。他都当上主任啦?”贺山香恍然却也疑惑。

“人家后面有人,后台硬。”四癞子听了释疑。

“哦,是他呀。”小矮伯一拍大腿,一下子明白了过来:“知道了,知道了,这样说这事就不奇了,这事他凯子做得出来的,不要说有后台,就是没人撑腰,他都敢,那他后面撑腰的人是谁呀?”

“据说是花林森,那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哩。”四癞子说着还在夸张地咂着嘴。

“哇的个乖乖,这可是个不得了的大佬嗳,难怪他凯子会走运了。”贺山香的脸上显出一副不得不服气的表情。

“人家可是从上海过来的,是见识过大世面的人,那都是人尖子哎。都了不得的。”小矮伯也在感叹。

“人嘛,就是靠的个运气,不过话说回来,人家花林森也是从宝山农村那穷旮旯地方走出来的小年轻,不过人家十六岁就进新华电机厂了嗳,你知道新华电机厂是什么厂?那在全国都是响当当出名的,了不得的哟。”四癞子说这些时,越说越有神,说处吐沫星子暴暴的。

“那他后来靠什么发的呢?”小矮伯坐在担子的扁担上仰着头问。

“他开始进厂也是一样当学徒工啰,后来一段时间,不知道是啥回子事还又回到农村老家里种田去了呢?可人家就是不一般咧,只半年后,他就又到大上海了。”

“啊?又回新华电机厂了?这是想进就进,来去自如了。”贺山香这时不但是服了,简直就差拜了。

“不是,这回不是,好像是去了什么中铁厂,还当上了技术工了,厉害吧?”四癞子说。

“厉害,这些地方可不是说进就能进得去的喓,牛逼。”小矮伯也服了。

“他后来还做过车工,好像也做过钳工,业务上还是有一手的。再后来便开始走运了,被保送到东北的那个辽宁抚顺吧,还是沈阳的什么保密厂学习技术哩,过不多久便又去了沈阳的什么学院深造,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呀,可这样的机会他就能全弄得了,不得不服呀。”四癞子说到这儿时,自己的眼睛都开始放光了。

“那后来呢?”贺山香问。

“后来便回来了呗,回来后就成了厂里的技术员,再后来便开始一路高升了,听说没过多久就当上了科室党支部副书记呢。”

“他后面肯定有人。”贺山香站在一边非常肯定地说了一句:“这个问都不要问的。”

“这个就不晓得了,不过后来这花林森就调进我们这儿来当了官,后面的事你们就都知道的啰,那官可不小哩。“四癞子说到这儿时,汪大坐在一边无精打采地都快睡着了,说到兴处的四癞子有些扫兴地朝他看了一眼,刚要叫他,不料汪大却像说梦话似的从嘴里咕噜了一句话:“全是梨膏糖。”说完便站了起来说:“走了,越扯越长。”仨人一听,这才知道又说岔开去了,相视一笑后也都站了起来。小矮伯说:“那就走吧。”说完,便各自挑起担子分道而去。

其实汪大刚才在听后面这些关于花林森的故事时,他几乎一点也没听进去,只模糊地听得了一个大概的轮廓。不就是个发达了的官吗?与自己能有什么关系呢?这汪大的思绪还一直停留在了刚才四癞子说村主任是小寡妇死了的男人叔辈事的这层面上。一想到这层叔侄关系,他才想起来昨天临晚时他偷听得的对话,原来女人称那个翻墙的男人时也称呼叔的,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人家惹不起他呢。

这时大家都散了,汪大依然朝那山坳的方向走,走着走着,他便从担子里拿出酒来,咬开了铁皮盖子,边挑着担子,边对着瓶口破天荒地咕噜一声就喝了一口酒,然后又将瓶盖盖好放进担子。这时的汪大忽然间便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因为他居然敢喝酒了,这可是让人不敢想象的事,他居然也敢喝酒了?

破例总是需要勇气的,但汪大一时还弄不明白,这勇气从何而来?

汪大咽下酒后,也没觉得麻辣,只觉得人的心气倒是足了些。哦,原来酒这东西也不像药那么难喝,还能壮胆,现在才晓得这倒不是假的了。因为汪大现在感觉到自己腰也直了,觉得步子也走的快了,貌似精气神也足了。这时酒精肯定已经进了他的脑子,并在那里面活跃地乱窜,因为他的脑子里这时已忽闪地现出了四癞子说那个小寡妇男人被蛇咬了的场景,是湖边?还是水塘?是沼泽地?还是稻田中?这个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有没有蚂蟥,毒虫和蛇?他知道这儿肯定不可能有什么吃人猛兽,但见血封喉的毒虫和蛇往往比猛兽更可怕,因为猛兽是在明处,而蛇和毒虫却藏在暗处,只要它冷不丁地咬上一口,小命便可能不保。汪大走路时已有意识地避开草地,眼睛也在盯着看,耳朵更是竖着听,但他觉得这还不够,那怎么办呢?路当然是要赶的,这耽搁不得。于是,他又拿出酒瓶子喝了一口酒壮了壮胆,他自己也闹不清这口酒喝下去到底是不是为了不惧蛇?可要不是,那为啥要喝呢?这个问题一时理不清,可不知不觉的才走一小会,他已便走到了那个小渡口。

03

时梅天的闷热,伴着潺潺的流水,一道将风挤走了。

太阳在蒸发的雾气上方停留时并没有减弱一丝威严的意思,它依然将汪大的皮肤晒成了红黑色。此时,他的皮肤已晒出了一层油,汪大用他那揉面揉出的厚白手掌抹了抹脸,手掌中即刻间便在太阳光下油腻地闪烁出油光水亮的油渍来。

汪大好不容易笨拙地渡过了河,拉绳也拉出了一身的汗,上岸后,便站在一棵大香椿下乘阴凉。一会,不知是夜里起得早,还是酒精起了作用?汪大竟一时觉得了困,眼睛也犯起了迷糊,他挑着担子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因为他想起来那个猪圈的旁边是有个稂草堆子的,他想去那靠一会。

稂草垛子可谓是乡下人家的一种特有符号,这种标识物几乎家家都有,稂草垛子上麻雀呼啦啦飞翔的样子与灶堂烟囱上的袅袅炊烟是农家一样都必不可少的,但汪大走到稂草垛子旁边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麻雀一哄而散,也没有看到炊烟袅袅升起,当然,猪圈的圐圙里自然没有猪在哼哼,不但没有猪哼,甚至连懒狗都不在,也便就听不到狗叫声了。

汪大好奇,看了一下孤舍的门,门是关着的,汪大想:“这女人想必又下田去了。”他便放下担挑子,在草堆前打量着。南方雨多,夏季草垛是不能久放的,放久了会烂。

这稂草在上年秋后分配到各家时,经过了一个冬季的稂草垛子,面上的草,早已变了颜色。草垛的顶上,还有周围都因为雨水的浸沤而泛出灰褐色,并似老牛胅色样的粗糙。但在汪大看起来却觉得很柔和,他脑子里醉晕晕地便出现一头牛耕地的样子来。他觉得这样子才是平常的、温和的。但此刻却仿佛也多了些虚无的东西、飘忽出一丝没边没际的空灵,因为他竟然觉得这草垛子也是活的东西了。但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怎么说汪大都觉得还是有一种让人感到温暖的,带有些泥土气息的气味渗透出来,也就多了一种亲切的味道。

草垛子垒得并不高,长长瘦瘦的像卧着的病老牛,垛脊子也瘦瘦的,一头粗一头细,粗的那一头看着倒是像蹶着的牛屁股,而细的那一头则曲塌着软软地斜了下来,正似牛头磕地,只是磕头的姿势低得让人心里觉得不舒服。汪大看了看便转到了草垛子的后面,那儿有一块被人生生地據出来的疮疤,汪大知道这是拔草做饭拔出的洞,像从牛屁股上挖出的新鲜伤洞口,不用猜,这个伤疤肯定是小寡妇捣鼓出来的无疑了。

伤口的颜色是新鲜的淡黄色,这让汪大想起来街上巷子中辜小二子熏烧烧出的黄牛肉。那黄牛肉虽然咀嚼费劲,但味道还是好闻的,因为汪大在将身子依进这伤口洞中时已然又闻到了那种酱熏发酵过的味道。这味道闻起来是很香的,也很馋人,更熟悉,但他却没尝过几回,因为他舍不得。

时下的稻田正是沤水养秧的时节,秧苗此刻正疯狂地生长着,照这势头眼看,月底怕是就要抽穗了。其实这农事汪大并不懂,他只是凭借自己以往看到的情形在瞎估摸。太阳早已晒到了头顶,这会的汪大已躲进了草洞中并没觉得,初夏的风习习吹来,在催促着汪大昏沉地渐渐进入睡眠了状态。

这稂草垛子小时候汪大与他兄弟躲蒙蒙子时常玩,也常到附近的庄子上与其他的小孩儿扒洞藏人。在庄子上,谁家收的柴草多,则说明这家人口多,人丁兴旺在乡里就没人敢欺负。炉膛里做饭烧出的灶膛火也就旺,锅大灶大冒出的烟也更长,那谁家的日子就过的殷实,也有势力。

以前他和汪二也出来打过麻雀子,晒场和稻草垛子上是麻雀的最多的地方,有时碰巧还能摸到草鸡蛋,孩子们更愿意到这地方玩耍,一是不脏,二是打架跌下来不疼,打累了还能睡个觉,真的是个好地方。

汪大钻进草窟窿眼的那一刻,一时心里觉得怪怪的,因为他想到了这洞必是那条不太上相的小懒狗常呆的,这时的汪大,脑子里便浮现出那天这狗将前爪匍匐于地,屁股撅得老高,对着小寡妇恭顺地伸懒腰,打哈欠的模样来。这时的汪大睡意已起,半醒半迷地竟觉得蜷缩洞中的自己倒有几分与狗相似的了,他斜卧草洞,眼睛却迷糊地朝旁边的茅坑望了望,荒诞地觉得自己又像似幻化成了虫子似的爬入了这个藏身的疮疤眼了。这时,他觉到有些呕心,因为此刻,他头脑里现出了那茅坑里那蛆虫的样子来,他自己迷糊地猜想,难不成这虫是狗变的?而狗又是谁变的呢?难道说是自已变成了狗?再又变成了虫不成?这荒诞疑惑让汪大咕哝地从嘴里冒出一句酒话:“这变来变去地比他娘的投胎都累。”这时,迷糊中的汪大这个怪念头一出,喉咙便觉得作泛,但他强忍住咽了回去,接着又连咽了几口吐沫压住,这才没吐出来。好在这个奇怪的幻觉一闪之后,于一瞬间便被而后涌上来的酒劲给淹没了,随之睡意也趁机占据了上风,鼾声噗噜噜地也从他的口鼻中毫无忌惮地窜了出来,不一会,他便像条贪睡狗化成了寄生虫蜷缩于草洞呼噜呼噜慵懒地做起了大头梦。

汪大迷迷糊糊地缩在草洞里打着盹,身子慢慢地也开始暖了起来,他潜意识里像是又在某个冬天随着一帮老头老太们在冰天雪地时背靠着草垛子在晒太阳。那种暖意,一下子便在此时传遍了全身,也梦回到了小时候的那段时间里,他和兄弟还有其他的细麻腿子们一起背个草网兜到田头路旁去拾草,当然,也没少偷过。这些稂草除了能抱回家作燃料烧菜做饭,还有人家的猪圈、牛羊圈里也少不了它铺垫。搓绳子,打草包,编草鞋他老娘都干过,就连过冬床上铺的那一层都是这稂草垫子。这时的汪大仿若又睡到了这草垫的暖床上,再加上酒劲开始上头,他的身子也随之变得燥热起来。

时梅天闷,他睡在洞里更吹不到风,慢慢地他便觉得这草洞中像澡堂子一样地闷热。他开始出汗,想脱衣服,睡梦中他还真的脱了上衣,当然,他自己并不以为自己在梦游,这时他觉得了一丝凉快,便又舒服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汪大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男人说:“这是谁呀?怎么睡这呢?”另一个男人答:“不知道,不会是过路的吧?喔,知道了,是卖馓子的汪大。”另一个男人说:“哟,还真是他,他跑这来干嘛?不会是秦主任交待要防的那个人吧?”

“不会,不会的,这汪大谁不知道啊?闷屁草包一个,她心比天高的个人,哪会看上这㞞货?”

“这倒也是,她可是个心气高的人,不可能看上这货的,怎么比,也比不了老铜匠的二小伙的。”同样是男人说着话,而汪大则能在睡梦里分辩出是两个人,这是因为其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太大了,也粗,而且冲。而另一个说话则细致些,语气也软,语调也慢。因此,梦中的汪大便迅速地判断出这是两个不同的男人。不过此刻这两个男人在他昏睡梦中的面目却是可憎的,因为他所看到的两个面相,居然是两个前来拿人的厉鬼。

这时汪大听到那个语气细软的男人说:“走吧走吧,他可能是卖馓子走累了犯困在这歇会的,不干我们的事,走吧。”说话软的男人想走,而那个说话粗的男人却说:“还是弄醒他叫他滚,要不然主任知道了有个男人睡这儿我们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旁边的男人听了说:“那就听你的吧,把他拉起来让他走。”

“哎,早滚早完事,省得烦。”

汪大一开始还不在意,他半睡半醒的意识中以为自己不过是在做着梦,虽然这个梦不太让他喜欢,但汪大就是汪大,他说过的,他不怕鬼,他只怕人。这时他已觉得两个厉鬼来牵他的手要上镣铐,这才猛地睁开眼,一看,一下惊得窜了出来叫到:“你们是人还是鬼?”这时一个男人走上前朝他的后脑勺子“啪”地攉了他一个脑巴子说:“是鬼你还能活着?再不醒,怕你真要死的了,快滚。”这声音汪大一听便知道是那个说话粗而又冲的人了,汪大见他穿了一件旧军衣,袖子上还戴着一个红袖章,样子看上去肯定不是一般的人,并且他的大嗓门正对着汪大的耳朵喊,这一喊,汪大的耳幕子被震得嗡嗡山响,心里也不由颤了颤。

只这一声,汪大刚才做的梦便被震得粉碎,一眨眼,便飞到了山的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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