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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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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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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歌》连载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01

汪大情绪消沉,大脑反应迟钝。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在眼前都开始变慢,所有的都在缓慢移动,并向他传递来迟到的迅息。

果然,过后不久,易纪坤最后还是又找出个理由来,说这汪大两口子都是疯子。一个是戏疯子,一个是武疯子,为了大家好,为了这条街道上的人民群众生活安宁,为了社会长治久安,得送精神病院。并且一定得送,任何人不得阻拦,有阻止者,按反革命扰乱社会治安罪论处。

这都是严茹凤再次出谋划策的。

这一计还真出乎意料地完美。严茹凤轻飘飘地说:“要像汪大那样咬死条狗我到不敢,但若说要弄死汪大那还不像弄死只兔子那么简单?”

易纪坤听了不以为然,他狐疑地望了眼严茹凤说:“说得轻巧,哪有办法这么容易的?”

“你别只顾扯它的耳朵呀,那是弄不死兔子的,要让兔子死得快,那就得打断它的腿,兔子只要腿一断,你就看吧,跑不了几步,就在原地转打圈圈,开始抽搐了,然后就倒下了,再就死了。”

“明说。”

“只需一招儿,保管他在地上打滚着哭爷爷求奶奶的盍头作揖,再撒泼无奈的,魂也得掉了一半”。

“你有办法?”

“干计生时,我只要告诉对方,再不服就送你去精神病院,就这一句,没一个听了不屁滚尿流的,就从来没一个骨头不软的。”

“对呀?我怎么忘了这一招了叫呢?听说那里有更先进,更绝妙的方法,让你再正常的人进去,神精紊乱了出来。那就给他来个下马威,看他的骨头还硬不硬。”

没想到严茹凤的一句提醒这么管用,当即便让易纪坤下了决定。

这就是一锤定音了。

于是,易纪坤又加上条谁再胆敢反对那便按反革命扰乱社会治安罪论处。这个帽子有点大。似乎再没人再敢出头求情,也再不敢吱声了。

这回可轮到汪大怕了,并且是从心底怕了。他知道自己这一回顶不住,他害怕听到那“精神病院”几个字,这比刀捅了心还恐怖。

可柳容儿貌似心比汪大宽。她对汪大说:“怕啥呀?我带你去一个他们找不着的地方,再也不必怕的。”

汪大拿眼瞪她,他知道她在胡说些啥,那地方是万万去不得的,去了,就永远在那回不来了。

“去吧,去吧,瞧瞧你个怂样子,那儿还有吃有喝的,不烦不恼的,不正好吗?省得你像鸡似的东一瓜子西一瓜子挠食了。去吧,我陪你一起去,吃闲饭,唱唱歌,多好啊。”

“你知道个啥呀?还吃闲饭唱戏呢?那是要你死的地儿,小命儿都悬了,还瞎开心快欲呢,小命要紧,小命要紧,懂了吗?”

“有啥不懂的呀?早听人说过了,没事,我和你一起去。”

“这可开不得玩笑啊,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是歇歇去吧,别再添乱了好吧?”

“我可说的真的,你看我是在开玩笑吗?我早就想去了,现在正好,到了走的时候了。”

汪大见她说口齿清晰,眼睛明亮,一点也看不出在说糊话,遂大惊。

这是什么情况?

这日,家里的空气都是清凉的,但有些湿冷。而今时柳容儿却出奇的头脑清爽,一点也不糊涂。她只是说觉着寂寥,许是想儿子了。所以,柳容儿这天便执意让汪大把儿子抱回来,说想了,要与儿子一起过一天。

那婴孩儿裹在棉布的包袱中,只露出个黑黑的小脑袋。日头的色泽沉稳,阳光透着柔和的温暖,让柳容儿接过孩子前悬着的心渐渐放平,放稳,踏实。在这之前,柳容儿曾一脸的惶恐,疲惫与焦虑。棠艳儿抱着孩子来时,见她她那憔悴的样子,心里实在不忍,还偷偷地背过脸去抹了几滴泪。

这天天气晴好,很暖,难得的有这冬日暖意。有的时候,老天爷若是热情得过分了,也会弄得反常的出其不意来,果然,到了晌午,便起了毛毛雨,待到晚上时,它一点也不体恤人,就忽地冷了下来,而且非常的冷。

寒冷是会让灵魂出窍的。它总是在夜来后,在你不知不觉间游离出来,飘浮于躯体之外,在夜深人静时,它便变得活跃,在体外与你交谈。每当这时候,汪大便觉得少了些焦虑,减轻了痛苦,虽无欢愉,虽仍呆滞若枯木地躺在木案床上,但总觉得轻松了许多。

汪大晚上一人睡在案板上,汪大直挺挺的仿若僵尸一动不动,气息微奄,只剩了眼直勾勾的瞪着,而眼珠子仿佛也死了,不再转动。

驴在喘,间隔着还嚏一声,好似在对汪大证明它仍活着。汪大无动于衷,无人需要懂它的表现与暗示,哪怕挣扎与呼号,叫嚷着疼痛与委屈。汪大也不想理它,因为此时他也处于一种假死状态,谁还顾得上谁呀?各自自保,各自求安吧,别怪人无情,无情的是岁月。

傍晚,屋外有个鬼影子提着个木箱子的东西过来,头从门缝里挤进来朝汪大望了望,汪大伸出头去看他,只瞥了他一眼他便低头又缩了回去。

汪大刚迷糊地快要睡着时,那影子又来。汪大起来,他又走,这来来回回的好几次,汪大烦了,叨叨着说:“我刚要睡了,你却来弄醒我,你要干嘛?”这时,屋内的灯光黯淡,有雾出,汪大的视线全被遮挡。汪大一惊,这是小鬼上门了吗?那影子却在雾气中说:“例行公事,跟我走一趟。”汪大瑟瑟地问:“去哪?”

“别多少废话,去革委会,易主任有话要说。”哦,原来是胡队长。汪大在犹豫。他知道这肯定不是好事,这是来要送他们走了,便与之周旋说:“你等一等,我去喊她起来,准备些东西再去。我可以先随你去,回头再来接她。”

“那就别再哆嗦了,快点。”

易纪坤见了汪大说:“现在根据你的病情,革委会做了方案,决定送你去医院治疗,你放心,这次是免费的。你回去准备下,这两天就会有车来接你。”汪大一头雾水,迷惑地问:“去医院?我好好的又没病,去啥医院?不劳费心了,我没事”。“你说没事就没事呀?这由你说了算吗?你已经病得不轻了,你自己还不知道?这是为你好,你就去检查检查,要是真没病,谁没事找事,还为你费精劳神的,去吧,检查一下,有病就治,没病再回来也不迟”。汪大挠挠头问:“哪家医院啊?”汪大不放心地问。

“精神病院”。

“啊?”

汪大心惊,这有点反常,他身子像有股寒流而过。“这是收网了啊,摊牌了,这时机掌握得绝,等街上一阵风都说我像个疯子咬死了狗,这就下手了,绝啊,绝八代的东西,怎么拿捏得这么准呢?这节骨眼找得特别准啊,真的心思缜密啊。自己现在是落下小辫子在他手上了,没得嘴瓢,抓住把柄了,这可怎么办?”

汪大回来,吓得浑身冒汗,一头倒在床上,还不能睡,也睡不着,虽然没精气神,眼皮耷拉,惺忪困重,但他却强迫他不能入睡。汪大像霜打的茄子,葳蕤的秋草,一下萎蘼,蔫头耷脑的像个快要濒死的人。屋内的空气潮湿而凝固,也像静止得快死了,然而周围的气氛却蠢蠢欲动,驴也嘘嘘躁动,发出细碎而压抑的踩踏声,偶尔还长嚎短叫,似末日来临般惴惴不安。

汪大爬起来去看驴,想让它安静。可那驴的腿却在抖,像打罢子腿抖个不停。瞎驴的眼睛像洞,却给人觉得深邃,眼睛里像在射出什么光来。那光邪乎,光芒黯淡,幽冥,肃寂,显得像在试图证明什么,又像在企图掩盖着什么似的让人捉摸不透。驴见汪大来,一会便开口说:“快逃吧,此处留不得你。”说着时,嘴里白沫横涎,又回嘬得“滋滋”作响,听了便令人呕心。

“非逃不可吗?可又能跑哪去呢?”

“这倒也是,逃哪去呢?”

“你也不知道能逃哪去还说?这不废话吗?顶个屁用?”

驴也恍惚,它也说不上来个所以然了,瞬间僵在了那,不再多言。

“去你的吧,还充师爷呢?连个躲灾的地方也想不到,养你何用?”汪大气恼地抬脚要踢驴,刚一抬腿,却醒了。

原来是梦。

可这梦决不是个好兆头。兄弟说得对,得跑。

这时的雾正在变浓,忍不住手痒挤一挤仿佛会挤出水来。这浓雾的雨水在院中悄然地滴答,正似汪大的焦虑的,显着苦昧而又悲怆之色。而要消除这种湿乎乎的湿态,只有风是高手,汪大没这本事。风,它一会能变成东风,一会变着西风,从两个巷子口汹涌灌入,挟裹着地上的所有能带走的东西,东窜西窜,一不小心,便窜入半开半合着的门,隐约地成为一个看不见的不速之客,但却能带走雾。风似乎很得意,在这时,它的一切歪理似乎在这街头巷尾中,仿佛都能够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给人的感觉并不像群魔乱舞,群丑出场,泼妇骂街,撒泼吵闹,无赖耍横,恶人耍奸了。而自觉得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

汪大和柳客儿两人一听到这“疯人院”三个字小腿肚子便不由自主地颤抖,想止都止不住,且越抖越厉害。令人不解和惧怕的事总会在不解与胆小的人心里似乌云盘旋。汪大和柳客儿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特别是汪大,他万万想不到居然有人要将他送进疯人院?这别说是送他去了,就是送柳容儿去他也是万不答应的。

02

柳容儿今夜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个新出嫁的小媳妇儿鲜亮。抹了胭脂花粉,头上窝了髻,还擦了油,身上穿上了放置太久了的红底白碎花长旗袍,乍一看,还真像喜滋滋,娇羞羞骑驴去过门的人了。

她向汪大做了一个告别的样子,调皮地笑一笑,就要出门去了。

柳容儿回身看一下自家和豆腐店,店还是那个店,只是门外再也没人排队拾豆腐了。柳容儿望得出神,仿佛看到还有一两个是顺路买菜回去的大妈来光顾。

就在柳容儿准备出门,前脚刚要跨过了门槛,后脚还没跨出门槛上面的时候,瞎驴在驴棚中长叫了一声,将柳容儿的身子停止在了门口处。

柳容儿停下,伫在那儿无神地朝自家屋里望着。

门外,夜白如水,是那种浅黛色的水,幽幽的半明半透,还有些淡昧儿。月光稀薄,似掺了太多水的米饮汤,一点儿都不稠,洒到青灰色的街石地上后,都像油浸了石,滑滑的,令走夜路的人不敢轻易下脚了。街边灰暗的老墙上,此时依然有些老眼昏花的窗眼亮着,窗头的遮阳板已看不清楚白日时毛茸茸眉头的体状。

而在这之前,柳容儿的窗也亮着,是一盏桌子上油灯发出的光,汪大在看灯。另一处房里也有灯光透出,柳容儿在梳头,黑头发梳得油光灿亮,已能映出灯的光彩来。

屋外,此时无人走动,掺和了淡黄灯光的月色依旧很静,未有匆忙人影搅动它,所以漾不出波来,就连夜的空气也静如死水一般无波无澜。还有静止的风,更似静若处子,渺虚柔和。它是如此的令人觉得亲切,这屋子里曾有人对她包蕴了难以言说的宠溺和憨厚与劳累、憋屈,连同他那双看着略微丑陋的粗短糙手,却似乎能够在她最艰难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抚平她心底那永远都摆脱不掉的涩味与沉重。而他也一并与自己融入了一段本不该他承受的苦难,困惑与灾厄。与自己一道陷于了这座房屋中不能自拔。

她现在觉得,自己对他是有愧的。

瞬逝的夜景在柳容儿的目光中变亮了,又转瞬这黯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报答他?她有些不知所措,还有那头驴,现在也只能回报他们一个惨淡的微笑了。

柳容儿准备只身而去。

她想着这事也也只能由她来于此处时作出戛然而止的句号,让自己于消失中,令其他所有的都似沉石沉于湖底,连同着其它种种的往事与过结一同沉没,最终归于一个徒然而生的终止符。

然而,就在这时,汪大牵着驴一同而出。他们仨像约好了似的默契,谁都没说话,出了门,再关上门,然后汪大扶柳容儿骑上瞎驴,由汪大牵着,便出了城,朝那乡间走去。

两个疯子,一个骑瞎驴,一个牵着瞎驴步行。可往哪走呢?

走哪算哪吧,驴选的道或许比人走的更合适也说不定的。

此时,已近凌晨时分时。街道都很窄,仿佛连驴也转不过身来。夜里空气这时凝固成一堵看不见的墙,像是欲将他们仨死死地挡住。刹那间,柳容儿的眼有一滴泪落下,她神情悲伤,而夜黑,汪大看不见,也看不见她的泪。只是她的悲伤传染给了驴,此时的驴仿佛感受到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并迅速蔓延瞎驴全身的,浑身在抖动。

03

昨晚时,柳容儿将汪大叫到自己的房间来对他说:“我是罪人,连累了你。只要我多话一天,往后又不知要害了谁呢?只有我死了,或许就干净了,恶就能止了。我虽没能力止恶,这也许是我最后力所能及的作为了。我想死,死了好,眼一闭,就什么都干净的了。”

汪大说:“那好,我陪你去,别到了那边再孤单。”

“那儿子咋办?”

“棠艳儿与二兄弟比我们照顾得好,别焦,有我俩在这世上一天,反而对儿子的将来没好处。长痛莫如短痛,我们死了,对我俩好,对儿子将来好,趁他年幼,还没记性,也就不知道我们是他的父母了。别伤心了,走了是最好的选择,对谁都有利,一死了之,干干净净。”

那你今晚你就留下睡吧,我给你。

汪大沉默,他看了她一眼,笑得有些尴尬,尴尬中透着些愧意。

他本是绝对不愿再丧失这次机会的。他与柳容儿成婚以来,这一切热情与倾慕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的,而此刻,他心里竟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静,沉静得似一口井水般透彻。他不想再敷衍柳容儿,他便对她说:“我是想得到你,但不是现在。”

“那要等到啥时候?”

“我不想在这畸形的老房子里拥有你,我们到那边去,那边有新的婚房,那边的路途上我已洒满了鲜花,我们一起去,在那里,我不会再让你摔倒,不会再让你受到刺激,不会让你觉得苦涩而懊丧,我付出所有都在所不惜,只要到了那里,我们重头再来过。

汪大在与柳容儿讲述这些话语时,比他自己想象的要镇定,而且浪漫。他先前是有一点点紧张,但讲出话后便自若无比了,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讲述一段话语时最超出他表白能力的。在经过了那个被狗撕咬与他又咬死了狗,并咬伤了胡队长后,他似乎更自信了,遇事也更镇定了,不再于受到惊吓后而失智变的木讷和迟钝。

柳容儿的眼中充满了欣慰之色。她仿佛迈着碎步走到了舞台中央一般光鲜。台下虽然还有人在哄笑,在吹口哨,但她的眼神不再悲伤,而且闪闪的发着光,这光汪大看到了,瞎驴也看到了。汪大对她说,今夜你真漂亮呢,像月亮旁飘着的几朵云儿了,似彩云在追月了。

他们在夜间茫茫然地走几里路,并不是在郁郁而行,而是像情侣伴行。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那次柳容儿投河的小桥头。“这是鬼引路吗?”汪大来到桥头后盘腿坐在桥头的石阶上想着这荒诞的问题。但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这是归宿,是他俩最好的归宿。

04

就在同一个夜晚,姜翠英也撒手人寰而去。

这日后半夜,白天还觉得有些许热烈沸腾的意味,到了夜,街上便开始渐次进入了一种昏沉与晦冥的状态。天很阴,云很低,也厚,泛着黄。如同傍晚时河对岸远处一丛大树下聚积的黑暗。

近段时日,姜翠英时常夜来独自徘徊于街头,像找什么,又像在要遇什么人。

姜翠英病了一年多,又拖了数月,自感灯油已枯,不会长久了。就这几日的事了。这日,便召回几个丫头来交代后事,唯独没让大丫头宜岚和大女婿余三来,她不想喊她来,也不忍喊她来,她病怏怏地也躺床上月把了,她看出来,这丫头也不是个气数长的人。长话短话的说了一阵,重点便说到这大丫头宜岚身上,她对面前的三个丫头说:“房子,财产都分好了,也写下了。只是有一点我还是不放心,闭眼之前与你们几个交代清楚。你们几个现在都成了家,都吃上了公家饭,唯独宜岚这丫头不如你们,日后,你们能帮就帮,只是有一条,她的孩子多,人口多,分予你们的房子我也知道你们是不会回来住的。先别急着卖了,让她们住一段,待一个个燕儿飞出窝了再卖不迟,别的没什么,就这一条得答应我,我也才能把眼睛闭紧了上路去。”

丫头们听了心沉不已,都点头答应,姜翠英这才轻嘘出一口长气。许是刚才说得累了,便说要睡会,倒下身子去闭目养神。

几个丫头出来,伤感不已,她们知道了老娘为啥不叫大姐宜岚过来的缘故了,是怕她自卑,怕她伤心,也是怕她面子上挂不住。

不过,其中三丫头还是与两姊妹说:“以后我还是要放些东西这里的,倒不是说占着,是有点东西没处放置,正好放这里不耽误事。”

“是什么东西呀?还非得放这儿了?”一姐妹问。

“嗐,我婆婆刚请人给她自己做了口棺材,刚刷了黑漆的,正想着置搁哪好呢?正好有处放置了。”

“啊?这不好吧,你放口棺材来人家,这可咋弄?老娘若晓得了还不得背过气去?”

“怎么就放人家了?这是我的房子好不好?都一样的,你们有,我也有,我放在自己房子里,也不碍着谁呀?再说了,现在又不放,等老娘归西了才抬了来的,放心,气不着她。”

“那也不妥。你看不出?大姐也快不行了,这成天看着口漆黑的棺材放家里,虽说那房间是你的,可住在这里的人是她们呀?你让人如何作想?”

“那你说咋办?爱咋想就咋想呗,反正我用的是我自己的地方,又没占了谁的便宜。”

“不与你说了,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只要你自己觉得合适,别人自不会有话说。”

“就是,各管各的,各房点灯各房亮,谁又顾得了谁呀?”

这事之后谁也没再提起,但她们几个姐妹心里想的却都是不一样的,冷的热的都有。她们都不没有表现出来心里的想法,有觉得悖了伦理的,有觉得背了常理,有觉得不可理喻的,可谁也没理由阻止。所有人都假装一如往常,只有余三与她们的大姐在知悉后无法假装出像无事发生过的一样,只是无法言说,而且也不能言说,因为老太太还没闭眼呢。

人的有些虔诚是扮演出来的。而想当初余三为了这家所付出的,所承担的却并非扮演,而是内心甘愿的。他是一个被诸家的被照顾者,也是对诸家的照顾者,但这些却不必言说,而他也不想言说。

人世间,心有悲悯的人,付出与得到,亦如冬来之雪,在这浮沉世界里,有如烟火微光,一次相遇,将雪托于手心,眼见着是花,却又化了,化成了水,再流干。就像无意间地去撕下挂在墙上的旧日历头,“噗”的一声,那薄白纸片竟像雪片似的捏在指间瞬间没了,待转身再想起这些事时,也留下了些那撕下的,如雪的薄纸片,一帧一页的如斯人而去的背影。

街上人的表情、眼神、议论,越来越古怪。再经过风的渲染,不经意间,就闻出了一种怪味,流露出一种令人难解的气息。谁又能说这气息里没有包含嫌弃和憎恶?并且还有愤怒,并且越来越难加以掩饰。

人世间心有灵犀的相遇并不一定与悲悯之心相关,或相互联系,但如若有所约定,那这悲悯之心,以其细密点染的烟火微光,却会让人在早晨起来时,无意间觉得那那日子便变得不似纸片那么薄了。当夕阳悬在西边,裸露在云中,再沿着这条狭窄的巷子行走时,向着天上一望,向着巷里的老墙一看,那满墙爬满藤,无头绪,却又有头绪地在给人指路。

前些时,姜翠英走在这巷子里时便觉得闷的慌,她的感觉糟透了。那天她就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了不好念头,这感觉在心里开始蠕动并渐渐放大,最终竟像天上的云四散开来,遮蔽了天空。

她便觉得快要寿终正寝了。

入了冬,那被姜翠英揭了房瓦卖了换丫头们上学钱的房子,日渐破败,歪斜着只剩了山墙里的排山在支撑,外面的院墙扭曲鼓胀,墙面凹凸,只有那墙角的石榴树枯了又神奇的返青吐芽活了,还长出了高高的新枝,开出的花胭艳欲滴,一心一意地守着这老房子,在春夏秋冬中聆听巷歌随风来,又随风去。

谁也没想到,姜翠英在汪大与柳容儿离家的同一夜说走就走了。那夜她歪着身子躺在床上,内衫都被汗浸湿了,既说不出话来也翻不动身。到后半夜时,瞳孔略微凸了出来,并渐渐散了光,嘴巴开始大张着,发出轻微的咳嗽声,她双手先是紧紧拽着床单,后便渐渐松开,脸色也慢慢开始发青,最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这夜,先有了毛毛雨,接着,毛毛雨停了,雨刚停不久,空中眼见着便跟来了白色的絮花,飞不尽,像是随着前哨的雨毛毛而来,洒洒而下,潇潇而至,看着却又不似雪。再接着,巷子里的夜眠人便听到哭声而起。

05

丧事一切从简。

姜翠英遗体下葬出殡的路上,送葬的一行人竟意外地在城外一小桥头处见到了一头驴卧死在河边的草地上。有人还隐约见到河水里泡着两个人,这两人浮于水中的姿势很奇怪,像是被一条绳子连在了一道,绑于一处。有几个人早围在一连瞧着,说着,议论着什么。看样子,那人,那驴已死,只是没人认得出是谁?

小洋佬好事,走近了看了一眼。乖乖,这一眼不瞧倒也罢了,他只随意地瞧了眼,便吓得连忙失了魂似地溜回头连说:“不好,不好,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众人惊愕,有人问:“你倒是说呀?出啥事了?那死了的人是谁?那驴又是个咋回子事?”

“是汪大和柳容儿。”小洋佬脸色煞白,颤颤栗栗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来。

“啊?”

“啊!”

“啊。”

他们怎么会就一个一个地都死了呢?

几个人走上去再看。浮在水上的人,手脚连在一起用绳子绑着,面朝着面,手脚綑于一道,双双侧浮于水。驴倒是松开牵的纤索的,它头朝着河水,似静卧一般地伏着,向在看着水中人似地一动不动。但它也断气了。

送葬的队伍不能停,这是规矩。只是一路的哭声中,骤然间又多了几声叹息,骤然间又平添了更多的哀伤。

小洋佬路上悄声对另一个吹鼓手说:“你说,他俩赴死,是否也是一种清醒?”而此时的柳容儿与汪大已不再有语言功能,有与无,猜吧!

那人听了,沉吟片刻,说:“看样子,回去又有得吹的了。”

小洋佬说:“先别忙,允不允许还两说。”

那人叹息:“欸,这世道,要真这样,都不知咋说了,活着不一样,死了也两样?真不想再吹这劳什子了,看多了,他们不积阴德,我都觉得减阳寿的,一个个人五人六的,都是些什么秃寿的玩意儿?”

“他们似乎什么都不能说了,又像是把一切都说清楚了。诶!你说他俩纵身投河时,内心一定凄楚无比吧?”

“这谁能知道?但他俩肯定是已经下了必死的心了。这与其说是诅咒,不如说也是在呈现出他们自己的内心了。虽悲哀,但也是一种勇敢吧?看来这汪大倒还真不是个寡恩薄义的人咧,可这人心中要是尚残存一点点希望又谁会想到去死的呢?可今日汪大这举动又算个啥呢?依我说,就是傻呀,算是以身殉情?不是,算保全名节?那也只能算柳容儿的,算不上他,他本就无须保全什么。那算啥回事啊?算他不舍不弃?扶着柳容儿在黄泉路上作个伴?可要我说,与她同行还不如劝生了,如是这般,真可怜见的了。”

“诶,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就各自尊重,珍重吧。”

“这话也是。”

早晨时,这一路的河面上笼罩着一层悲慽慽的薄雾,河水在缓缓的流动着,看着又像是刚刚从暗夜刚刚沉睡苏醒过来。可那水光仍似一种目光似的冷漠,虽被迷雾有所遮蔽,可一旦风吹云散,还是现出些光色来,那光影还是令人感到有些个锥心刺骨。

风也在刮。似阵阵冷笑,并划出了水面上的道道水纹来,那纹理恰似这人世间最最难说清的条条弧线,在晨曦的光下,与雾融合腾空,拌出水天一色。

这时的人们,仿佛又听到那远处的深巷中隐隐传来慽慽的巷歌声起。所有的放逐与抗争都隐于这歌声中交予了世俗。这不是天籁,却也唱出了内心的真诚,唱出了一个人的傻样,唱出了一种卓尔不群。就让所有坎坷的,痛苦的,屈辱的都随这歌声随风而去吧,或随波流走,无需路过的人驻足致意,无需。

或许,在哪个夜色朦胧的晚上,月亮正缓缓升起时。或许在哪个清晨,也会有云雾似薄纱缭绕,偶尔还会有人想起这曾经的歌声来。

面对命运的揉搓,这歌声也许就是它自己的抗争。别席笙歌断,门外柳相依。可是否还“人一走茶就凉?”

而如今,小巷里,斯人已去,不再闻巷歌!

礼记·曲礼上;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

2024年1月1日完稿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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