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1
南市,北街,中间被一座大码头分隔,北街多是开店铺的,以经营布匹、百货、茶叶、南北货、肉品、药品、纸品、瓷器、文具、腌腊、五金、当铺、糖果、酱醋、及一些手工匠为主。而南市上多开行,大多是一些做山地货,水产货生意,这些个行当,本没有什么固定的进销渠道与主顾,主要靠熟悉季节、路数、行情来捕捉从乡下上来贩卖各种货物的人流,物流机会,还有些人家也是会派出几个家里的伙计及家人出去跑行情,拉货源的,这样便能够寻找到更多的货源。总之,说到底这帮人就是一众散落于乡间村道与河湖汊口上的一些掮客角色。另外,也有派出伙计经常守候在水路的交通要津口等着、候着,每天清晨与进城售菜的菜农、商贩直接洽谈,然后设法将那些货船引入自己家的货行做交易,并从中抽行佣的,这在业中便称为“接水客”。
南市中还有开粮行的、猪行的、草行的、竹行的、麻行的,以及食品水产、竹木柴炭的,五花八门、七孤八杂、应有尽有。集市之中,亦充斥着各类时令农副产品,如瓜果蔬菜,谷麦米糠、以及肥料,农资、日用百货、服装鞋帽、及各种应时货物,包括一些偶尔前来贩卖海蜇、鱼鲞、及柴、炭、油、纸及外地土产、米麦、橙橘、糟酒、锅铁、灰板等诸项,包罗万象,举不胜举。这等人气之旺,吸引力之大,也引来了那些个闹杂耍的、捏泥人的、算命占卜的,唱戏说书的来凑热嘈。而更多的是,乡咯人上街,箬子一摦,摦些水蜜桃、桂圆、枇杷、笋干、木耳、扁尖、香菇、笋衣、椿芽及大青菜、小青菜、冬瓜、包菜、番茄、白菜、土豆、毛豆、莴笋、长豇豆、毛芋艿、长白卜、太湖萝卜、边根菜,毛笋、甘蔗、以及太湖水八仙等赶集易货,变卖些零花钱。历史上,这里就因集而兴,汇四海八方之资源于一地,而能集聚于一街,聚于一市。
姜翠英这天搀着丫头与棠艳儿一起去南市的恒善粮行买糯米和红豆子,正好逢集,街上人挤人,从远处一望,只望见满街的人头了。她仨人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小心地穿行着,一路从北街口余家浜攽家桥后的轮船码头一路下来,由东向西,再拐向南,姜翠英看了一眼徐记银匠铺开着的闼子门,又望了望吕记铁艺摊刚摆出的货品成色,这时,她闻到不远处深巷里酒坊,糖坊飘出的浓浓甜味,以及糟坊溢出的酒香,熏得她们飘飘然地走到了娄记杂货店的招牌下方的拐弯处。
这时,赶集的人已经多了起来,那些平时忙得鸡鸣而起,走路后脚跟都折到屁股根的村妇们正带着她们那些久违了街市上诱人的漂汤面、水馄饨、以及黄烧饼味道的孩子们匆匆地从乡下赶过来,汇入到南北街上。她们仨夹杂其中,移步于老街中,过了街角,便走入了游人如织的街道,眼见这街角拐处又逢景,恰是人行小街心自春,隔门成一画,对街可书文了。沿着街道两旁的商铺看去,一家一家地紧挨着,像是一幅幅并列而展的水墨山水画,看了真让人感叹这江南的街也别样的独特。
街边上几个农妇带着孩子在津津有味喝着一碗碗豆花,还有几个小孩儿已等不及刚从叶受和食品商店买来的茶食糖果,在桌子上打开油纸包在偷尝着几块糕点。姜翠英搀着的丫头也在侧着头看,眼睛里纯真地流露出馋嘴的意味来,棠艳儿这时便问她姑:“叶受和的茶食糖果蛮出名的耶,那和姑父做的比起来,你说哪个好吃?反正我是觉得姑父做的饼好吃的,嘿嘿。”
“我也比过,不过人家名气大,你就算做得再好也比不过他的。”
“这倒是的,等哪天姑父的名气也和他们一样大就不得了了,咯咯。”说着,棠艳儿捂着嘴笑着说:“到时候我就天天来吃。”
“就你馋,不过人家叶受和也是被逼出来的,所以才有了今天。据说这个叶鸿年,那时候他到这里游玩,便到玉楼春茶室喝茶,到稻香村买了糕点品尝,觉得便不如听闻中的那么夸张神奇,不想,那个店伙计有眼不识泰山,还冷言冷语地讥讽他:“除非自己开店,才方可你自个儿称心的。”那意思就是说:“你怎么不自己开个呀?”这个叶鸿年也是个犟脾气,听了这话不顺耳,一气之下,居然来气了,真的不惜血本,拿出钱来在稻香村隔壁开了个叶受和的糕点店,哈哈,你说,这开店,要是不以和气求财,说不定哪天就会在旁边冒出来一家和你打擂台的,与你争高低的呢。”
“姑,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你姑父说的呗。”
不知不觉,她们仨就已走到北门大街尽头,向东拐个弯,过了那有名的石码头,就到了南市街。这天,南市街上人更多,青色长砖的路面上尽是人,平常还算洁净,古朴街道,已经被小摊贩子们占得满满的。街道两旁那原本就鳞次栉比的大小商铺,门前的空地都是见缝插针摆放的货物,这种从明清时就遗留下来的习惯,在一色的青砖细瓦的街头上是允许这样的杂乱于这个集市之日存在的。
初夏的街道风,夹杂着被太阳蒸发的浑浊热气,裹胁着街头噪杂人语,还有家畜兽禽的喧嚣,从街头一路飘向了河道,像是在举行一个仪式,一齐祭奠这被集日鼎沸。
这时,恒善粮行老板周民恒,见到姜翠英搀着丫头与棠艳儿一起走进店门,忙上前招呼:“诸家老板娘来照顾生意了,快进,快进。”姜翠英他是认识的,一是生意上有往来,二是这周民恒也常常光顾她家的茶食店,所以,说起话来,倒也轻松。
“咯咯咯,周老板客气,我今咯子就是来买点糯米红豆子包粽子的,小生意,小生意。”
“这是啥话?一分钱的生意也是客,更何况是你诸记茶食的老板娘了,我去你家不是也有茶喝的?快坐,快坐。”这周民恒说着,长长睫毛下的眼睛笑成了条缝,又朝着里面的伙计喊道:“一杯茶来。”
姜翠英见了忙说:“真的不用了,你就叫他赶紧地把米和豆子弄好吧,今咯子逢集,也得回去照应着些不是?”周民恒听了说道:“这倒是真的,生意要紧,那就不耽搁你了,这就叫伙计弄好。”说着便吩咐伙计去办,这时,姜翠英也朝里面看去,只见伙计正在后门口招呼一帮力夫上粮。其中有一个扛笆斗的姜翠英倒是认识,因为他家住的那间颠头府子矮房离她家不远。因为平常与他家很少来往,这个扛笆斗的男人大名她不知道叫啥,只知道旁人都叫他沈矮子。在姜翠英眼里,这个沈子矮,力气大,说话嗡声嗡气的,底气足,板脸,板身,长得像个板桩。一笆斗稻,小二百斤,两个劳力抬着给他,一搭、一辍、上肩,一手绕过头顶抓着搭把,一手叉腰,上船,下船,走跳板,爬踏阶,到了仓口,一颠、一翻,反扣倾倒,一气呵成。这时,站在一旁的棠艳儿见了也直咋舌。在姜翠英的印象里,这个人常年肩头搭着个坎肩儿,冬秋单衫,夏日一件对襟无袖布汗衣,走路时,总是一手抓住缠在扁担头子上的麻绳头子,一条短扁担耷拉在后背上,晃悠来晃悠去地走着。好像与他搭伴的是个粗壮的女人,力气也大,并且长得人高马大的,与他正好高低搭配,而且,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姜翠英站在那,不由地感慨:“这人力气真大啊。”不由转过头来问周民恒:“他们都是你家请来的?”周民恒知道她是见了沈矮子扛笆斗而感叹,便说:“是呀,吃这碗饭的,没把子力气还真不敢动筷子呢,这可是搭不得假的。”接着他又说道:“他们可不用我请,都是自己找活干的,要说起这扛笆斗的人啦,他们俗称力夫,力夫中有扛笆斗的,就像这个沈矮子,他就是专门找这船货干。也有拉板车的,拉黄包车的,挑水挑砖的等等。还有一种叫脚夫,挑夫的。总之,力夫就是出卖劳力的人,以挑运货物为主。还有一种挑夫的,专门帮人挑行李,担货物,后来又出现了一个专门的行当,挑水,就像那个半哑子,这你是知道的吧?”姜翠英点点头,接着又听周民恒在说:“还有专为别人挑货物、行李为业的人。另外,有一种专门为别人雇佣赶牲口的,为山里狩猎的人挑东西,我们这边少,浙江、福建、江西那边就多了,他们叫脚夫,都是吃力气饭的人。”这时,周民恒站在帐台前说道:“沈矮子他们可是一早就来了,见了船一靠岸,都一哄上船,抢着做呢,可不用我请,呵呵。”姜翠英向前移了几步,只见后门外的河上停着一艘木船,两个人正站在船头上,一个手上拏了个算盘,在忙着记帐,还有一个在对帐。这时,伙计已将糯米与红豆用升子量好将进口袋拿过来,周民恒便走到站在一旁的棠艳儿与小丫头的身边,然后又回过头来用手摸摸小丫头的一头乌发笑着说:“真乖,将来嫁给我家小儿子做媳妇可愿意呀?哈哈哈。”姜翠英一听也笑着说:“怕是你这大户人家的公子不乐意呢?”
“这是什么话,他敢?”周民恒笑说着,与姜翠英两人哈哈说笑的时候,伙计将米和红豆提了过来,棠艳儿一手接住,周民恒便问姜翠英道:“这姑娘是?”
“哦,是我侄女儿。”周民恒笑着打量着棠艳儿,然后便看着姜翠英搀着丫头与棠艳儿一起出了门,这才回到店后面忙活去了。
棠艳儿出来后走没多远便对姜翠英说:“姑,这个周老板看上去倒是挺和气的一个人呢,对那些做力气活的人可是透熟的呀。”
姜翠英说:“是啊,人家也算是这个行当中的人嘛,收粮贩猪,跑过码头的人,见过大世面的,还不是天天要与这些人打交道。”
“跑过码头,那可挺厉害的喓。”
“那当然了,当初人家也是靠着变卖了几亩薄地从乡下上来做生意起家的,你看这边开了粮行,另外还开了猪行呢。起初时,也就在封桥、浒墅关倒腾些零碎生意,后来才于这南市盘了爿铺子安定了下来。”
“哦,蛮有本事的耶。”
“谁说不是呢?他身上故事可不少呢,哪天叫你姑父说给你听听,他知道。”
“好的呀,我就喜欢听这些。”棠艳儿听了很兴奋,那样子是真来了兴趣了。
“听说这拜码头规矩可多了,以前走江过海的人,要是不懂这些,命都可能保不住的。”
“是的,我们贩鱼都有这些规矩呢,不要说人家做大生意的人了。”
“听你姑父说过,有一次这个恒善粮行老板周民恒去上海贩粮,到了那就要先下贴子拜码头呢,后来与帮上的人约在一个茶馆里见面,那时,他一个人走进茶馆,一看,立马察觉这茶馆里,还有周围的气氛都有些不对劲。”
“是怎么啦?摆下阵势了吗?”
“大概是吧,反正气氛不大对,他进去后就看到前面摆上了牌位,这茶馆里何时摆过牌位的?他一见,便连忙摘下自己戴的帽子,扑通一声就在牌位前跪下了,跪在地上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趴在磕了三个头,哈哈哈。”
“后来呢?”
“后来,他磕了头,便站起来小心翼翼的找了空位坐下了,这时,只听茶馆的伙计上来,走到他前面,敞亮地喊了一嗓子“上茶”。“他接了吗?“
“接了,但接过来茶杯可没有喝。”
“是不能喝的,这个我听说过。”
“应该是吧,他便按规矩把那茶杯的盖子轻轻地拿起来,然后又轻轻地放到盏托上,你姑父说,这样子做,就是表示自己前来,是有事要求人家的。”
“哦,原来还有这个规矩。”
“是呀,规矩多呢,有好多我们听都没听说过,接着,这个周民恒又把茶盏放在盖子上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棠艳儿迷糊地摇摇头。
“这样子做,就是意味着这件事要是对方能答应,那事成之后必有重谢的意思。”
“哦,是这么个意思呀?等于是个暗语。”
“这时候的周民恒心里其实也没底,要是不同意,那麻烦可大了,生意做不成不说,亏了本都是小事,甚至性命都危险的。”
“那后来成了吗?”
“成了,不过这时候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的呀,那时他将杯子放好了,手收回去的时候,其实他的手是颤抖着的,只是他控制得好,没让人眼出来。”
“那种场面肯定很吓人的.”
“谁说不是呢,要我见了,肯定会瘫倒了。哈哈,我可见不了那场面。据说,就周民恒也怕,听他回来说,他那时候眼珠子都不敢乱动一下的,就规规矩矩站在那等,等下一关会怎么样了。”
“是呀,生意可不是说做就能做的,头脑子不但要活,胆子还要大才行呢。”
“这当然了,不是说财从险中求嘛,说的就是这个理。”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他终于等来了一个伙计,那个伙计一甩搭在肩上的毛巾对着周民恒高喊一声“挂牌子”。这时候,周民恒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啊,这才第一关?看来关目三还不少呢?”
“那当然了,要不怎么叫关目三呢?这关目,就是要过三才算成呢。”
“哦,原来关目三是这个意思呀。”
“是的,这接下来便要过第二关了,只见一个伙计上来,很利落地把一双筷子放在茶杯上,低声地朝周民恒问道:“老大贵姓?贵地何方?” 周民恒便答:“在家姓周,出门姓周,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现住在苏州。”那伙计听了,又拎起手里带来的刀在他眼前一比划着说:“请问老大可有门槛?”周民恒当时一下愣住了,因为他也不知道这门槛是指什么,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就渗了出来,不过他并没有慌,而是稳住神说道:“不敢说门槛这两个字,但心里是有门槛的,那就是诚心想沾点帮上祖爷的灵光了”。他说完这句时,其实心里真没底,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要知道,在那个地方,说错了一个字,那可能性命相关的事啊。”
“那他蒙对了吗?”
“他哪知道对不对的?只见那个伙计一下子跳起来拍着桌子厉声地对他吼道:“那贵人是在帮的前头还是上下?”
棠艳儿听到这儿时,大惊失色地说了一句:“不好,这怕是说错了,这下要大祸临头了。”
“临什么头啊?人家不是现在好好地在那卖米呢,你倒会看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呢。”
“咯咯咯。”棠艳儿一听,自己倒先捂着嘴笑了,这不是嘛,人家可是好好地在那做生意的呀?真笨。“那他是怎么闯过来的呢?”
“要说这时候也真是险呀,只见他周围的站着的那些帮会中的弟兄们都一下子虎似地站起来了,眼睛个个瞪得像铜铃儿似的盯着他,据他自己回来后跟别人谈起这段时的感觉说,那时候便觉得茶馆里的空气都像冷地凝固了,他知道不妙,但没退路可走呀,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算一步了,这样想时,他说反而不怕了,于是便不慌不忙地答道:在家子尊父,出外尊师,如今,来到贵码头,实在要说的话,生意人,要尊也就只能尊帮主了。”
“这听上去可不像是在说行话了,倒像是在说心里的大实话了。”棠艳儿倒是替这老板多了几些担忧。
“我也这样子想呢,但他就是撞大运撞对了,这时候,在他刚说完后,便听到一个人走进来说:“好,好,哈哈哈,说得好。”周民恒被这一阵笑声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看,只见一旁的一个大哥模样的人站了起来,向他缓缓地走了过来说:“贴子看到了,果然是姑苏上数得上的人物,请,给客人看座”。 周民恒这才真的松了口气,这便算是又过了一关了。”
“那最后怎么样了?最后这一关肯定更难过吧?”棠艳儿觉得自己已然松了一口气。
“是呀,那肯定的呀,当时这个周民恒心里可是一点也不敢松懈的,虽然刚才过了一关松了口气,但毕竟还没完呢,他听了后只能坐下来对那个大哥模样的人说道:“兄弟,敝人初到宝地,不到之处,还望老大及兄弟们多多海涵”,说着便站起来向各位兄弟连连作揖,一圈下来才说到:“各位兄弟,各位三老四少们,多多包涵了,我周民恒今咯子有幸拜得各位,给我脸面,以后卖米的事还得各位多多帮衬,今天兄弟们给了我大脸了,今天这茶馆的酒菜全算我的,算是我孝敬各位的一点意思。”
“这就成了?”棠艳儿听到这儿说:“不会这么容易吧?”
“还有呢,你急啥?人家周老板都不急,你倒着急起来了。”
“那接下来怎么说的呀?”
“接下来呀,他当然也不想在这个地方久留呀,他也想早点完事,早点脱身走呢,于是,他拿出自己的手帕往自己的帽子里一丢,这意思就是想走了,可那大哥模样的人一下脸色便变了,说:“周老板忙啥呀?不喝一杯就走了?”。
“那他留下来喝了吗?”
“怎么可能呢?这个他懂,是江湖话,周老板知道第一次与帮上的人见面是不能谈正事的,这个规矩他懂,真正谈事情,那得下回再拜。”
“还要再拜,那不是空谈了一次?”
“怎么能说是空谈呢,这是铺路,路不铺好,上哪谈去?”
“哦,还有这破规矩呢?”棠艳儿听了直伸舌头:“那他走了吗?”
“上哪去走得了呀?这时才是掏钱的时候呢。”
“请了一堂口的酒席还要掏钱?”
“不掏能行吗?由不得你的。”
“那掏了多少呀?”
据周老板回来说,他说:“不是兄弟我不识相,确实这晌时是有点石头压着手了,有点事急需去打理,我不得不抽了,怠慢之处还请各位见谅。”说着话时,他已经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给那大哥模样的人,那大哥没接,只是身边的一个小兄弟接过,收了起来。这其实就是江湖上所说的敲门砖,懂了吧?”
“哇哦,敲门砖原来是银票啊?”
“是呀,你以为敲门砖是泥做的呢?那都是真金白银。”
“那这就成事了吗?”
“没呢,这会那个真正的老大才现身呢。”
“啊?原来那个大哥模样的人不是老大?”
“不是,真正的老大一般都不会这时候出来的,只有到了最后才露真容的。”
“这倒是的,派头嘛,更何况是帮上的人了。”
“这时候,那真正的老大出面了,你姑父讲给我听的时候说:“那场面,那气势,不得了的耶。只见那老大从楼梯上一步一步地走下来说:“哎哟喂,周老板费心了,请放心,这兄弟们身上有几条筋,剥下来的皮有多大,想必不用我多讲的了。以后只要周老板装船起运,这边定会起锚放行,在这江面上,运河上,这件事就包给兄弟我了,你只管放心做你的生意吧。”听到这句话,周老板立马便拿起筷子来送到老大面前说:“承蒙抬举,以后在江上,河上混这口饭吃,可全依仗您庇荫了,这厢拜托,拜托。”这时候,这码头才算是拜成了,还差最后一关,就是下次带银子来,才算完事的。”
“哇,真惊险呀,吓得我都有些抖了。”
“不然人家周老板回来就说,生意人的难是没几个人知道的,下辈子再不做这生意了。他就常对你姑父说:“还是做个手艺人好,踏踏实实的,荒年里也不用愁的。”
棠艳儿听了直说:“真了不起呢,听你这么一说,我们那个贩鱼贩虾的都不能算生意的了。”
“哎,话可不是你这样说的,生意谁不是从小处做起的?我就觉得吧,这人只要肯做,总会能做成件事的,所以我才说你们俩干个几年,也买个自己的房子,日子终归会好起来的。”
“是的,是的,我听你的准没错。”
“我看你呀,还真长了一张生意人的嘴呢。”姜翠英看了看她的侄女,满意地笑了起来。
她们仨人一起往回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张记与吴记理发铺子的门口,这时,张记理发铺的老板娘端着一盆子洗头水正向外泼,嘴里还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姜翠英一时没听清那咕噜的言辞,倒是被泼溅的水吓得往后退了两步,那张记媳妇见了尴尬一笑,就这会,吴记理发铺的媳也端着个盆出来泼水,同样口里念念有词,姜翠英一听,赶紧拉着丫头,并示意棠艳儿快些离开。
姜翠英从打嫁给诸家住到这条街上后,便零碎地听得这张记与吴记理发铺里累得的恩怨故事可以写上一本书的了,她现在想来,这书本的封面,应该是两个女人泼水的画面才好,这也可以成了日后某个有闲心的文人笔下的涓滴之墨了。这时,她们已走到了街中同逸照相馆的门口,门口那大镜框里的留影,已汇编成南北街头记忆的相册。门口不远,有个悠葛老头在卖烂芽豆,五分钱一小瓢。不远处,尼姑庵的香火看上去依然一如既往的旺盛,从里面漫逸出的祈福声渗透在缭绕香雾中,夹杂着若隐若现的颂经声与庵里传来的清脆嗒嗒的木鱼声交织在一起,连同街头上的喧哗声一道,不经意间已浑然天成地汇成了南北街的浮光之曲。
02
此时,南街的喧闹还在继续。而这边的北街又开始堵了,街头巷尾处处充盈着那种烟火气,家家商铺里终于又热闹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年前节后,这便是集市带来的人气效应。但是,有些声音,姜翠英并不愿听,更不愿孩子听到,这种杂音是刺耳的,仿佛如芒刺在背。那些声音在耳的左边和右边飘忽着,像长出了尖爪,无意中便像要撕扯的一个人的肉体。所以,必须离得远远的,就如那理发铺子中泼出的水般,必须从这烦躁的吵架声里快速的逃出来。
这时的姜翠英,犹如一个乡下的女人刚来到了大城市,见到了这些时,忽然间竟有了一种返回去的念头,不过,这种念头在心里也就一闪而过,顷刻便烟消云散了,她知道,这条街,这条巷,不管自己喜欢不喜欢,自己已经与它联在了一起,她已不再是流浪的浮萍,灵魂的浮云,就算是被大风吹着,这些虚幻的光,噪杂的声,一时犹如头上的屑,甩是甩不掉的,再别说逃离了。
姜翠英她们一路走着,再往前行,便看到了一栋两层砖木结构的小楼横亘在街口对面的街道南侧,它就是有名的济善堂药房。在姜翠英的记忆中,要说这药房闻名,所传扬的人物倒不如说是里面的一位坐堂的先生威望信服了周边乡里。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发烧,便请了这个叫谨善轩的老先生开了一个方子,抓药服下后,第二天立马见效了。所以,在她的心里,时刻刻地忘不了这个儒医谨善轩的形象,他高俊儒雅,斯文可亲,白静素颜,缕缕白须短梗于下额,青衫长袄,缓步攸行。每次看到他从据说是住过一个姓唐的大户的唐子巷出来,或者回家走回唐子巷去,所见到的他,总是那个略微勾背的身影,一步一步地俯视着脚步的前方,不紧不慢地走在这条他都能数得出多少块砖的路上。后来她才听到他的这个走路习惯形象的故事,那是因为老人仁心慈怜,令他不忍由于自己的不慎而踏死一只行于路缝的蝼蚁虫命之故。以及其职业养成的严谨,细致,稳若泰山。
就在谨善轩老先生的药店对面,有一家陆记商铺,商铺的门口,靠近北街口的边上,不知道从何时起,就有了一个老铜匠的小地摊。这个老铜匠的小地摊肯定是在姜翠英出生前就驻在了此地,因为打姜翠英记事起,他就一直在此,直到终老而去。他的样子,在姜翠英的记忆中,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勾背老人,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五,六。若是在平常时,那相貌是不会被人在意的,就算偶尔想起,也早已模糊得无从描述,就是能刻画出来,也是那种一走进人群便会被忽视、被行人淹没的角色。他那污垢满脸的一张最最普通的脸庞,姜翠英见了曾经怀疑过这张在三百六十五天中,在一年四季中一个模样出现的脸,会不会一年中都是这副模样?因为她怀疑,是不是他只会在过年的这一天才会照一下镜子?
姜翠英很小的时候便记得这个老铜匠好像是住在一条很小的长年系于北河岸旁的一条小船上,他每天很早就不堪重负地一步一晃地挑着货担从北头沿着小学巷子一路走来。那时候姜翠英也常推车上街卖菜,常见老人的两个可以一挑就走的箱体货柜上,常年摆放的也就是一些铜制粽针,木箱搭花,以及铰链小钉之类的铜器。至于那些香炉烛台之类的大件之物则非常罕见。也许是资金成本的原因吧,使之还不能够具备大件铜器的买卖与运作,但他整天邋里邋遢,敲敲打打地忙得那双满是金属污垢和灰尘的皲裂双手,好像也从来没有停顿过。令姜翠英费解但同时又印象深刻的是,老人在忙忙碌碌中吃东西的样子,一碗粥,一张饼,或者一个馒头到了他那儿,就没看到过他好好地停下来,去洗个手,然后像大多数人吃东西似的擦净脸面,洗净双手,就着一碗水,端着一杯茶,吃完了再干。老人总是边吃边干,吃一口,敲一锤。敲一锤,吃一口。他的这个饮食习惯,在很多人看来,肯定是不可取的陋习。然而,在周围与之熟悉的人眼中看到的却又是另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得过什么病。
这时,姜翠英想起来要买根粽针穿粽箬,于是,她便停下来,掏钱去买粽针。这时,她刚站在老人的那个铜匠摊子旁,便听到对面药店里走出来的谨善轩在老人的摊子前晒太阳时和他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话;“你看你就这个样子吃东西,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到我这儿来一次呀?”
姜翠英听了笑了,谨善轩见了她便说:“准备包粽子了?逸当呢。”
老铜匠这时也一边拿粽针给姜翠英,一边憨笑两声说;“还不是你教偶的那些小窍门,小方子管用嘛,不然我哪会这么太平无事呀?”
是呀,在姜翠英的记忆中,好像这个老人还真的没见过他到生过什么病呀灾的呢,从刚才俩位老人的对话中,她却无意中发现了老铜匠泄露的天机,那也许是他真的在平时遵循了谨善轩给他的指点吧?就在姜翠英选粽针的时候,这时,谨善轩笑着对姜翠英说:“你还别说,这丫头还真像小时候的你呢。”
“是吗?我一点也记不起我小时候的样子了,您还能记得,哈哈。”说着,姜翠英拉过来小丫头说:“快叫爷爷,叫爷爷好。”小丫头倒是乖,甜甜地叫了一声:“爷爷好。”惹得谨善轩也哈哈地笑了起来说:“好,好,将来做我孙儿媳妇就更好了。”
老铜匠听了也说:“这个要得,是门好亲事。”姜翠英与棠艳儿听了都咯咯地笑了,姜翠英边笑边说道:“今咯倒是奇了,刚才去恒善家买米时,周老板说将来要我丫头给他家当儿媳妇的,到了这边,谨先生又看中要丫头做他家的孙儿媳妇了,这是修了几辈子的福了。”
“喛,一家女儿百家求嘛,很正常的。”谨善轩说着也蹲下身来惯惯小丫头,一边惯一边说:“当然,这还要看缘分的,你说是吧?”姜翠英拿了老铜匠的粽针,一边放好,一边答着:“你们两家都好,就看日后这哪家有缘了,咯咯咯,哪家我们都是高攀了。”
老铜匠在一旁说道:“自古都是女攀高门,再说,你家诸记比旁人家差吗?我看啦,这才是门当户对呢,哈哈。”他们一阵说笑,姜翠英说:“那先回了,还有事呢。”谨善轩听了说:“回吧,今咯子逢集,事少不了。”
说完,姜翠英便搀着丫头与棠艳儿一起往家走。这时,姜翠英仿佛耳朵中又听到街口那落下的小镇忙碌行人匆匆地脚步声与唐子巷中仍然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的回响。这时,太阳已升得很高很高的了,高到将她们的影子映在地上时,已经比早上出门时少了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