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01
原来,这瞎驴在那大叫让汪大“快起来,快起来。”是因为柳容儿在院角玩着她前夫上吊时一样的一根绳子。
柳容儿的家,不,更该说是汪大与柳容儿这家两口子,不知不觉中就成了街头的笑料输出点。相比之下,比郭家当年红火的豆腐犹过,一点儿也不落下风。而主角依旧是旧人,只是那会儿的豆腐西施光鲜,而现如今的柳容儿已成败柳。
聪明人与傻子生存于世的最大区别就在于,聪明人遇事可以极力的选择去装傻,而傻子只会努力地去证明自己不痴。
这么浅显的道道,一个疯子是永远也弄不明白的。而间歇性的清醒往往会被某些刺痛于一瞬间激活,而那瞬间的刺痛如电击令人痉挛。甚至在这瞬时,柳容儿都有机会发声、喊叫、哭泣,她无力,她困顿,似濒死于溺水。疯言接着一个疯言过后,接着又另一个痴语。柳容儿的眼前看到的都是疯言与痴语堆砌的墙,而她则伏在这墙上,弓着身像狗在抽搐。
那天,柳容儿又去找易纪坤了,可没多久她便回来了。她不知何故竟在回来后骂起了严茹凤与易纪坤是猪狗,谁都想不到易纪坤居然在男女之事上也有腻味的时候?特别是柳容儿听到严茹凤对她说这这茬儿带刺的话时都快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下。这就是昨天的事,严茹凤用讥讽挖苦的语调对柳容儿说易纪坤对她腻味儿了,让她滚远点,再来,也像打汪大似地对付她。真的假的?柳容儿不信,这换谁也不信,她估计易纪坤自己都不信,除非他昏了头,要不就吃错了药,他会不要她?柳容儿转念也寻思,大抵是他身体不如从前了?是再禁不起风月韵事折腾?否则易纪坤哪能生出这没由头的匪夷所思之念呢?难道他也学会了挑挑拣拣了?又瞄上哪一个了?他可是一向来者不拒之人啊!难不成如今也学得食味之艺了不成?柳容儿不信。可她却偏偏不知道易纪坤现在已是被汪大给阉割了的人了。但在她见识过易纪坤将自己拒之门外之时,她仿佛又有那么点信了。
“他这是过家家玩呢,这往后还怎配得上女人猎手的称谓呀?他会不会是个变态?”一想到这“变态”二字,柳容儿仿佛有吞了蟑螂的呕心感觉?这也算是另一奇了,她呕心?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变态”,“奸棍”,她立刻就要呕了。她连干呕数次,扶着墙,弓着身,俯腰像狗持续抽搐,却呕不出污物。
骂了一顿易纪坤,还不觉解恨,又骂严茹风婊子长,婊子短的里里外外剋刮了一遍。可气实难消,就再骂自己作贱,犯贱:“我犯贱,我就喜欢唱戏,咋的啦?不行啊?别人能唱我为啥不能?我少胳膊缺腿?我是丑八怪?啐,一个个人模狗样儿的,不也是脱裤子挂旗幡儿的人?还不如我呢。”骂着骂着,这气又转结到了汪大头上了,她最终认定,这祸根子出在汪大身上,是他得罪了易纪坤,从而坏了她的好事,灭了她的梦,他才是真正的祸根。祸有头,债有主。这下终于揪着汪大的辫根子了。账自然是要算的,一笔笔地清,不能就这么轻易地饶了他这个害人精。
这天,柳容儿又开始埋怨汪大行事太鲁莽,开始后悔自己的好事被汪大搅黄了。因为她一直自信地认为,易纪坤既答应了她去做宣传队的主角就不会骗她,他是亲口答应了的,而且这是自己的身子换来的,怎么假得了呢?
柳容儿怨恨汪大。
她怨他没头脑,不会办事。自己没本事为自己的老婆挣得荣耀也就罢了,还成事不能,败事却有一套。她也开始为自己的愚蠢后悔。为什么就不成再顺着人家的意一些呢?她后悔自己不该三番五次地去烦易纪坤。人家是干部,忙着呢,哪是自己这街小街民随便?易纪坤说的没错,要等他来约她才行的。他忙,没那么多时间,与她见面都是要抽出时间来陪她的。
现在倒好,事挑明了,事搅黄了,戏也唱不成了,人也一拍两散了。这都得怨这个没用的蠢货汪大,他就是个冒失鬼,也不知从哪儿个旮旯里冲魂冲到她家来了?哦,对了,是姜翠英引来的。不行,得赶他走,留不得他,要不然,这日后往月的也不知道比寻驴还要坏多少好事呢?
而更令汪大倍感愤怒而又情绪崩溃的是,她不守妇道仿佛还有理了?好像该派的,还有荣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嚷嚷。汪大怒不可遏,“你还对他这个混蛋一厢情愿?你太傻了,比我还傻,我就够傻的了,进了你家门。可你倒好,明明那就是个火坑,你还非要往里跳,别人拉了你一把,还成罪人、仇人了?你不但傻,你还痴,你缺心眼,你还~”唉,这又咋说呢?她疯了呀,不明事理的人了,想揍她都不能。可她那一脸不屑的样子,又以为他是软蛋,对她不敢下手。汪大气急了,他可不想吃软饭,心里恨,心里骂:“臭不要脸”。只差骂出臭婊子三个肮脏的字来。汪大烦透了,可又拗不过,实在气的没办法。可又能咋的呢?她有病,难道自己也有病了?与她一般见识?还是认怂吧,哄哄她,哄过了这一阵,能去睡一觉兴许就没事儿了。
这失了智的人思维是紊乱的,毫无逻辑可言的。倘偌清醒些还罢,若犯了糊涂,偶尔想起汪大搅乱了她前程之事,便会恨得咬牙切齿。汪大发现,他现在已经像是成了她的仇人了,一时想起,嘴里骂骂咧咧,心里恐怕还不只有恨了。起初,汪大不以为然,怎么能与她计较呢?再说,她是自己的女人,正常人家,女人还骂男人呢,何况他家这般模样了。一开始有这症候时还好些,只是轻声怨骂,后来,她慢慢地从埋怨演变成了谩骂,骂声从她家里像小老鼠似的溜出,在街头四处流窜时,柳容儿也于街头坐实了“疯婆子”的新名头,竟一时在大人嘴里用来对小孩子训斥时恐吓的一句口头禅:“疯婆子又骂人了,还不老实点。”有的时候,街坊人家,刚在家听到汪大家又因为一些鸡零狗碎之事骂起来。起始时,街巷中便传来了更为迅猛和热烈的哄笑声。或许是街坊邻居慢慢听得习惯了,这疯骂之声便无镳地像风中的柳树叶儿一样的摇晃着失去了兴趣,越是谩骂,越是提不起兴头来。或许是哪天这家子两个疯子撕扯扭打到了一起才会再增添些新鲜感。
汪大家中的怨骂声就这样存在着,并成了街上人的习以为常。都是些街上人已熟稔于心的老腔调。这街上人常议论:“这汪大与柳容儿如此这般他们之间还能剩下些什么呢?而这疯女人的怨恨是多么奇怪?那只能说一个人的欲望会变成恨,然后又去毁灭另一个人对她的欲望。”然而,汪大并没有似街上人所猜想的那样毁灭对柳容儿的欲望。准确的说,这不叫欲望,叫责任,一个男人的责任。无论责任也好,或是不舍也罢,汪大是丢不开这娘俩的,他于心不忍。或者,柳容儿的恨本来就是有其来由的,那些是她自认为的理由,如若她清醒了,也便就不复存在了。这些都是无形的东西,只是在人的理智不清的状态下才滋生而出的。所以,作不得数。久而久之,汪大开始将这司空见惯的怨骂声当着一种枯燥中的调味剂添加,便不再觉得苦涩,不再索然无味,不再那么不堪和令人生厌了。有时候反而听了还会情不自禁地“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会,柳容儿也会跟着笑,他见着也没感到有丝毫的厌恶,反而觉得她特傻。他就这样无聊地与之周旋,倒也能将自己与她各自游离于这种糗事中而解脱,并还有些乐此不疲了。
被自己心念的人误解,怕是这世上最令人伤心的事了。
汪大现在就是这样子的人。也许他倒不会去计较她,这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地方,但他心里却是难过的。而且,这件事发生在柳容儿身上,本身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她是个疯子,是个大脑不做主的人。可每时每刻都这样受煎熬,汪大怀疑自己会不会哪天也就疯了。这世上有许多人都发疯了,说不准哪天他也会疯了的。
有没有一些时候,觉得自己在犯贱?汪大在问自己。在作贱,在自作自受?怪不得柳容儿现在也会嫌弃他。可事实上,在这世上,自己又能分辨清楚哪个人是真的不嫌弃你呢?只是他们不像柳容儿将这嫌弃之色挂在脸上罢了。汪大在想:估计谁也不能分辨与你摩肩接踵,甚至与你休戚相关的人,哪个是真心的,或假意的?至于哪个精神正常,哪个精神不正常?只有到了柳容儿这种病症状态时可能才分得清。你若认真了,有可能到头来,心不但被伤得痛苦,人也将一无所获。
汪大这样想时,心里竟又好受了不少。
一个女人长要是得太漂亮,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又是祸事,特别是黑夜降至之时。柳容儿就算是现在疯了,也仍然算得上是这条街上顶为漂亮的了,按汪大的话说,疯了又咋的?还是比别个标致。夫妻之间嘛,骂就骂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一个占了上风都无所谓,絮叨与怨骂在宽容中似雪,终究会化为水的。家庭之中的不如意之事常有八九的嘛。汪大现在是只求平平安安就好了,于是乎汪大便厚着脸皮笑嘻嘻地对她说:“这事就算了吧,这事现在的结果我又怎么能知道呢?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你骂两句也就算了,别成日里自寻烦恼呀?这样我也不舒服。”
“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你可以走啊,有什么你可以直接说出来啊?说完了你就走吧。”
“我走?到哪去?再说了,就算我那么做,也是为了你嘛,那现在的状况也就是个意外,我怎么会意料得到啊?那时他骚扰你,我作为你的丈夫总得管吧?你也别太难过了,你会唱戏,说不准哪天易纪坤这狗家伙离开这里走了呢?到那时不就又有机会了吗。”
“会吗?他会离开吗?会走吗?”
“我想会的。”
“那要不会呢?”
“这个我不好说,我又不是当官的,我也说不准,但我觉得会的。”
“那他要是不走,你就走。”
妈呀,说着说着,这话怎么又绕回来了呀?汪大又凑过脸来,脸上的表情挤出些笑来,低三下四的对柳容儿说:“好,好,都是我的错,我走,这就走,走了,你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你也骂得累了,去睡会吧,歇一歇,等养些神,睡足了起来再骂行不行啊?”
“嗯,你不说我还真不觉得累了,好吧,我去睡会,你别走,别想逃,等我醒来我还要骂的。”
得,这是又糊涂过去了。也好,清醒还真不如糊涂呢,糊涂时这日子还能将就着过下去,若真清醒,有时真的醒不如痴了。那就平平气,压压火吧,也只能瞪噔眼,撒撒气了。
可这一瞪眼,她又反而笑了,是那种傻姑式的坏笑,她笑着说:“眼再瞪,我也戳瞎你的眼,让你也变瞎驴。嘻嘻,哈哈哈”。说完竟仰面大笑说:“别跑得找不到你,晚上我和你睡,要那个,不许跑。”
我勒个天?这又扯哪去了?刚刚还在旱路上蹓跶,怎一转眼又跑去水里游了?这是鬼迷心窍了吗?这日子还能过吗?还咋过?
汪大又好气,又好笑,对她还真没说头,没法子治。
汪大意识到不能再与她讨论这个话题,现在他需要让她忘记这件事才是上策。于是他再次笑嘻嘻的凑过脸来对柳容儿说:“要不先这样,现在你就在家练习,反正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听,再继续练习练习,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来请你唱戏的。”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早说呀?害得我耽误了这么些日的时光了。那好,我现在就去练。”于是,柳容儿也不提睡觉的事了,便转身回到院子里去。一会,巷外便闻得唱声又起:“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得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祥不周祥。”汪大也跟着学了一句刁得一的唱词:“这个女人那,不寻常。”那柳容儿的声音再像阿庆嫂在拿腔拿调地说: “这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汪大接过胡传魁的词来唱道:“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柳容儿唱道“你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这时便听得汪大学那胡传魁的笑声随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汪大笑得释然,但又不免失落。因为这事终归是丢了妇人又丢人的事,而且,现在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不免憋屈。
02
汪大似乎也心智欠足,或是不大懂得自保,只要柳容儿提出些要求出来,哪怕是他自己都觉得笑话,但只要见了这女人脸上能表出些笑来,他倒是能千方百计满足她。汪大没心没肺地做着些没头没脑的事,还自觉得开心,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缺心眼。柳容儿笑得开心时,他见得那女人的脸又能有点儿花的影子了,似要开了,最好能开得繁盛些,他也便傻傻地咧嘴笑,笑得与柳容儿一般傻,一般痴,只是还没疯。
不过,街上的人以看出了不祥。
这苗头被那小米汤有所察觉。只是街上的人同情他一家子,并不厌弃他两口子,所以,反而一直蒙于鼓里。但这层低最终还是被小米汤弄得湿了,并轻而易举地戳破。那天她在街上遇到棠艳儿便拉住她说:“说了你可别见气,这些日我总觉得你大叔子有点儿怪怪的,有哪儿像不对劲啊,你有没有觉得呢?”
“没呀?这些日也没过去,怎么啦?又出什么事来了吗?”
“事倒没出,只是常见你那大叔子也会无由头地笑了,笑得莫明其妙的,瘆人得凶呢?”
“啥?笑有啥好瘆人呢,你是不是多疑了?这不好吧?”
“哎,你有空两口子也抽空去看看吧,反正我是觉得不对劲,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看看是不是出了啥毛病了。”
棠艳儿心里被说得起毛,回家将这事告诉了汪二,这汪二听了,便与棠艳儿一道来看个究竟。
“唉,我这是逗你大嫂开心呢,想哪去了?没事,没事的,你们回去吧。”
“嗯,这最好的了,你放心吧,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只要开心就好,也别听别人说啥,自己过好就行。”
“嗐,我还与他们较什么真啊?都这般样了,就自己在家与自己寻个乐呐,管别人说啥那还能再过下去吗?我现在若能管住你大嫂也许就赌赢了,她没事,我就没事。你们别担心了,我现在就这管看着她,其他什么都不在乎。”
汪二和棠艳儿来见没甚事,放得下心来,便自回去。
在这之后,柳容儿便不再那么常骂他了,却又去与那瞎驴对上了话。
汪大见她语焉不详的样子,见她不骂自己,反而失落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隐隐的,他见到柳容儿手里竟抓着一条绳子。她手里紧攥一条绳,这仿佛在告诉他,任何事都会发生。而且,谁也无法预料她到底要做什么?这样的状况汪大是心有余悸的。而他现在却火烧火燎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他感觉自己背脊上就像一股冬的冷风正在生成,那风源从西伯利亚刮来,刮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狂,刮得他辨不清东西南北方向,刮得他眼睛睁不开,看不清柳容儿的面容。他费尽力气地走过去才看到,此时,柳容儿的脸在暴风中却是笑着的,而瞎驴头上的遮眼布则像厚厚的裹尸布样的裹缠着驴头,又有一些残余碎物被风刮过来裹着柳容儿的身体和手足,像赴难的女耶稣,在风中寸步难行,而她却全然不知,脸上满是从容的笑。柳容儿见到他来了,她的笑却静止了。风又刮过来,她又笑。
这怪异的景象在汪大的头脑中回旋、浮沉、消散。他反复叩问自己,她这是要干什么?这是个无解的的疑惑,她不会告诉他,只能猜测。这样的疑惑,或许本就是他那心里一直存在着疑惑的部分,而并非全部。他无法终止这疑惑,他心里很乱,他现在是越怕出事就越会出事,这鬼魅之惑终究令他不得其解,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这想必这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柳容儿疯了。在汪大想来,她本就不该疯,好好的为啥要疯呢?像他汪大这种人都没有疯,而她为啥就疯了呢?汪大在胡思乱想,这时,他像处在狂乱的状态。那一阵冷风平地的将他从梦中刮旋起来,在风的旋涡中,他大叫一声,于身不由己的漂浮中又重重的悬坠下来。自己的身体则像块腐肉般地坠落而成为敲击地狱之门的砖。
一晃,又一个月过去了,孩子已见大了不少。汪大每天见着,也是每天最开心的事。洗衣,洗尿布,倒屎倒尿,煮饭干家务,虽然累得歇下来连呼吸的气力都得喘才行,但他还是心甘情愿。柳容儿的怨骂可以不理她,但还不能不照料孩子,在这事上,更不能叫累叫屈,这几乎是一个做父亲的天职,没什么可以将苦痛流露出来的理由。这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哎,是他的乖乖肉吊子呀!
没料到,有一天,柳容儿却护着儿子不让他碰了。汪大再去惯惯孩子时,她就像看到怪物来了似的拿眼剜着他看,像是见了窃贼似的严加看管。
汪大的性子本来就软糯,而在柳容儿面前则软得更多些。什么事都能忍,都可以往肚子里咽。那天他趁柳容儿没注意,又去偷偷地惯孩子,柳容儿见了,便大声叫嚷:“妈呀,妈呀。你个脏爪子怎么又去抓宝宝了?不许碰。”说着还动手揪他的耳朵根。那手劲大的比钳子还厉害,疼得汪大直咧嘴。而柳容儿只要见了他摸孩子,动起手来从来不手软,仿佛她的女人心慈味,全喂给了儿子了。没办法,汪大只能逆来顺受。
可有一天,柳容儿那天哭哭啼啼走过来,她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有蛇盘在床上。”脸上竟挂着一颗浑浊的泪珠哭泣,她骇悚,狂躁,后又昏厥,醒来后,再又胡言乱语,似中了蛊。汪大先是狐疑,接着心里突然一颤,像被一根尖细的东西戳了一下,难道说那蛇又回来了不成?汪大理智上知道这听上去很荒谬,但他的下意识中,他打死蛇时的惊骇一幕他是不会彻底遗忘的。汪大忙不迭地跑过去一看,这一看可吓软了他的身子骨,心也碎了,魂也飞了,原来是柳容儿睡觉时差点用被子捂死了儿子。小柳曲被捂得脸色发青,好在汪大及时出现,救了他一条小命,可柳容儿却疯疯癫癫的说:“他是蛇,他是蛇,是回来报复的,他咬我,咬我身子,还抓挠我,你看,都有血印子了。快打死他,去用火钳绕他,烫他,夹死他。”汪大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把抱过儿子来,又反复安慰柳容儿,又给她吃了片安定片,待她睡着了才抱着吓得大哭不止的儿子回到磨房去。
而自从那日起,她便整日唱那“人一走,茶就凉。”还哭。
这事汪大不能再忍了。他自己可逆来顺受,而有关于儿子的事他是一点一星也不会退让的。后来汪大越想越怕,说心里话,汪大是喜爱这孩子的,并且是越来越喜欢。他知道并非他亲生,可人一旦与婴儿有过肌肤之亲,日夜厮守后,那情便连上了,一旦连上,便再也割不断的了。可他这时想起驴说过,儿子只要离开了这里,方可保个平安。汪大想过最坏的结果,到那时,实在不行,就将孩儿由棠艳儿抚养。现在出了这等骇人的事,不如趁此托付给棠艳儿带上些日,免得不测。
一般来说,一种病态行为越是荒谬,它的内在动机就越是顽固,越难克服。汪大自已或许并不知道,或是不懂得,人的性格会变的,特别是处于特殊时期,特定状态之下,人的性情多重性便显现了出来。当他天长日久的与柳容儿共处一室,同食一锅饭,虽没有同床共枕,但性格在每日潜移默化熏染中,自然如近墨者,不黑都难。
这些日来,汪大的心里是既堵得密不透风,又晃得空空荡荡。在这一波连着一波被迫紧紧贴在身后的浊浪快要淹没肉体时,他像是快要掉入了深渊。这种窘况总是与他的愿望南辕北辙,他笨拙地赔着她笑,想换来安宁,而效果却适得其反。他浑身的筋肉,与心神仿佛狼狈地泅渡于那浊浪之中,那水中的,岸上的臭气一阵阵朝他袭来,熏得他情愿溺亡,哪怕立刻死去也无所谓的了。
可他还得保住孩子啊!现在死不得。汪大最终还是决定将孩子交给棠艳儿抚养一阵子,待柳容儿心智恢复好了一些时再抱回来。
可有些事若要真做起来的确两难。
母与子,分开,对哪一方都是伤害。而且是抽筋剔骨的伤害,这与剐心也无异了。但孩子必须保,一定得保,豁出性命来也得保,不用说是伤了一个理智不清,自身都难料理的柳容儿了,就是现在再搭上他汪大自已的性命也得保全儿子。人的苦,人心的苦,就是不管你怎么选,到最后都是一个苦字。哎哟,不想那么多了,就这么定了,闲话,坏话,恶言恶语随别人说吧,都不在乎了,也不必在乎了。
棠艳儿觉得不忍:“这孩子是离不开母亲的,母亲更丢不开孩子。这是惨绝人寰的事啊,可做不得”。
汪二劝她:“这不是没法子了嘛,谁愿意做这事呢?老大家现在这副样子,我们接过孩子来,又不是害他家,是帮他家,这是善事,是菩萨做的事,良心上过得去的。别难过了,这不怨你,也不怨老大,更怪不着大嫂,都是命,命不济,还能咋办?”
“这个理我懂,就是心里难受,像过不去这坎儿,似夺了人子负罪的了。”
“千万不能这样想的,心里不好受,我们就对小柳曲好点儿,这才是正经。”
“还用你说,我若有一点点不周,做得不到,有了闪失,那也对不起大嫂子啊?孩子倒是苦不着的,只是苦了大嫂了。”
柳容儿哭天喊地了两日,心气神也就渐渐的蔫了下去,她神智已然不全,更是健忘,只是偶尔想起时也会发呆,口里喃喃地叫唤孩儿几声。可一转头,一打岔,便又忘了这茬了。只要一唱歌,又能忘的一干二净。
03
柳容儿又在院角玩着她前夫上吊时一样的一根绳子。
汪大问她:“你老是玩这东西干嘛?”
柳容儿说:“顺着这绳子过去,就能够到她想要去的那地方了。”
这话吓了汪大一跳。翌日,汪大便带柳容儿去医院看了医生。一通检查,医生说:“她这是一种幻象。不过以后可得当心了,说不准什么事都能发生的,要看紧了,别再惹出大祸来。”
汪大不解,问:“一种幻象?”
医生说:“对,一种幻象,特别像这种有精神病史的人更容易出现这种幻觉,她是最容易出现幻想的,幻境,幻梦,幻听,幻视都会有,平时要多让她休息,时常注意分散她的注意力,平时最好多带她出去走走,去旅游旅游会好些的,这样会减缓些她心里的焦虑情绪,也就能少出现这些幻像生出了。”
只是一种幻象?好吧,那我就带她出去走走。
去哪旅游?这主意是不错,可钱呢?没钱就在附近转转也行。
这段日子,汪大貌似明白了一些道理,他竟希望柳容儿就这样疯癫下去,他不想她清醒过来,他担心她若是有一天醒了,再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事,她会再次疯癫。他希望此生柳容儿疯一次就够了,不能再疯一回,那太残忍,太无人道,太没天理。
可这还是不行,还是得想法子让她好起来。于是,他想到了医生的建议,决定带她出去玩。一天,汪大带着柳容儿出得门来去城外散心。他特意洗了脸,刮了胡子,像虔诚的信徒前往祭祀场地般难得刷清一回的庄重。他像梦游似的毫无目的地在夜色下行走,鬼使神差,他竟又走到了上去救起柳容儿的那个桥口边。此时,无风,更无人影。桥上桥下,连猫哭老鼠的声音都听不见。地上倒是闻着些味,也不知是猫是狗还是鼠的尿渍遗留而致?地上除了湿,还是湿,这是不是因前时刚下了雨之故?
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只有落在地上树叶与泥土亲密缠绵,在喃喃而语。这超越了动物、植物所能翻译的语言密码,他听不懂,一点也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苔藓很涔,像鱼的粘液似的粘黏在脚底下打滑。地上的草也变得滑了,树上落下的枯叶湿了雨水后也一样的滑,叶上面不知是动物留下的尿液还是其他软体动物留下的潮湿黏稠物在叶与叶之间化为了润滑剂,一不小心,人摔倒时,并依然能闻到这些遗留物散发的味道。汪大就闻到了,因为他跌下了。而腐湿的气蕴,漉漉地在地上向腐物提供着滋养,可汪大此时只嫌它弄脏了他一身的衣裳。
几天玩下来,汪大的这一行为,在别人眼中竟成了疯狂举动,让街上人又当着新的话题议论了很久。更让人揪心的是,这玩来玩去,有一天,这柳容儿兴许是玩上瘾了,居然趁汪大不在时,一个人跑了出去,不知跑到到哪去,竟独自玩的丢了。
这可急死人了。汪大急,街坊邻居也急,都帮着去找。
柳容儿一个人消无声息地消失了。打听着,倒是有人见她路过街头,走出巷口,穿过马路,最后出了城,再不知去哪了。
天已黑,人还是不见,这下全慌乱起来,全慌了神。后来还是在那小桥头找到了她。汪大前一夜做了一夜的梦,并且都是噩梦。第二天醒来后,汪大想起夜里的梦为,猛然觉得有哪不对劲,去柳容儿房间一看,房间空着,床上没人,屋里屋外都空无一人。
汪大一下慌了,后汇过神来,仔细想人会去哪了?忽然地,他便想起了那个她投河的小桥头。
汪大一下便像只野兔受惊似的拚命跑了出去。
汪大一路从相对平整的湖边小路狂奔而去,靠近湖岸的树在眼里棵棵倒下去。湖边的空气里弥漫起呛鼻的苦腥味香,路途上一些低洼处还有些前日的雨水积余。下一场雨,花落一地,刮一阵风,又是一地,落花在落花,似乎没有穷尽,似汪大的悲愁一般无尽。一波连着一波,不间断地从那些极其苦涩记忆里冒出。汪大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惧裹挟着,已无心回味记忆的苦涩滋味了。毫不夸张地说,他现在最恨的是自己没有翅膀,他不会飞,也飞不了,只任凭那苦涩记忆在他的脑袋里发酵。而他的心在一路狂奔中却似乎在风中高悬,路上人见了他,都好奇而又观猴似地发出异样的笑声与议论来。无人在意他跑什么?也无人关心他去哪儿?在他人眼里,此时狂奔的汪大,其实与风里的一片枯叶飘荡并无差异。
到了城外,汪大看湖水,觉得格外的淡,远处的人影则格外的细。终于跑到了那小桥前,在不远处,汪大又听到柳容儿在唱:“……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的那样板戏的歌了。
柳容儿果然在这儿。
他找到了她,就望见她坐在那河边上。他的心落地了,其实,还不如说是落水了,因为,此刻他的心,其实已经溺毙。
汪大将她背回家,打了热水,弓下腰捞起毛巾拧干,慢吞吞地擦脸、脖子、腋窝、脊背。他实在力气无几,似乎已损耗殆尽。他歇息一会,然后随手给毛巾过一下水,再拧干,站起身走到房里来给她擦拭。
汪大再也不敢带她出去。
诶,不过只是一个幻象而已,又不是即将死亡告别那样地悲悯?先随它去吧,扛一阵再说。而日子就是这样,在经意或不经意间缓缓而过。
偶尔,柳容儿可能是想起儿子了,她还是会悲痛欲绝,寻死觅活。
以前是唱唱声搅得四邻不安,现在是凄惨的哭声、唤声让四邻悲悯。这太可怜了,街坊邻居都知她的心碎成一片了,也没人怨恨她。
唱歌似乎能消解柳容儿的心痛折磨。
汪大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她不再讨厌、阻止柳容儿唱唱,反而一反常态怂恿地去唱,还跟着她一起唱,甚至起头领着她唱。因为这一唱,那失子之痛貌似乎可以暂时消散些,淡薄些。所以,这一段日子,在汪大的鼓励下,他家里巷外,又闻得他夫妻俩双双对唱歌声了。
这时的街头,也刮起一股风声。
这风声里隐藏着一种可怖的杂音。说汪大定是也疯了,并且疯得不轻。起初,好心人都劝汪大,让他别唱了。包括姜翠英也拖着病身来劝他,其他一些人也没少来阻止他唱歌,可他不理,基本上东耳朵进西耳朵出,当耳旁风吹柳,摇一摇就过了。若再说的多了,脸色便沉下来,难看得要命。所以,他也疯了的名声便得以坐实。
柳容儿也已不再像以往爱干净。开始变得蓬头垢面,变得邋遢,衣着也变不再整洁。可她却越唱越起劲。汪大说话也难听得要命。有人便说汪大就是个无知无识,并且无趣、无情,而且无头脑的人。汪大被人说的一无是处,如今,只能随着他们去说。他要让柳容儿减轻思子之痛,目下,也只能出此下策。邻里们天长日久地听,耐着性子看,渐渐便将他这一家子放在一边去,不再理会他俩。这倒也让汪大清静了好一阵。
然而,有人却认为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可以对汪大作最后的致命一击。
汪大这段日子里,跟在柳容儿身后倒也学会了几句唱词了。虽不每个词都吐的字正腔圆,却也有了几分味,倒也能妇唱夫随,曲情款款的随着柳容儿邯郸学步起来。早晨时,柳容儿清嗓吊嗓,他也时不时地吼一声,那声听了,公鸡是绝对不敢在他家附近打鸣的。汪大一高兴,开口唱出时,门口的狗都会窜开去别处吠,绝对不敢与之比试。那一嗓子下来,有如天打五雷轰,不炸裂几个脑袋,那他便不能再称之为汪大。汪大最喜欢吼的一句是那《海港》中的“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尽管唱得没一点京戏的味,可邻居都说:“汪大耶,你好厉害耶,力道比大吊车厉害的,声音比马洪亮还洪亮呢。人家马洪亮姓马,你呀,嗓子洪亮倒是洪亮,就是不你马叫,倒像你家的驴嚎了。哈哈哈”。汪大也不恼,他知道自己的破嗓子五音不全,是缺个调的,不让人起了鸡皮疙瘩就不错了,哪还想过有人夸的?可柳容儿倒是夸过他,说:“不错呢,声大,气足,虽不清脆,也不悦耳,可我还是蛮喜欢听的”。 乖乖,才听到一句好听的话。再后来,汪大还学会了一句刁德一在《沙家浜》智斗里的“这个女人,不寻嘞个常”。唱的时候,脸上表情滑稽,眼神狡黠,手还有意地动一下,指一下,并且油腔滑调,也不知他唱的个啥意思,是夸柳容儿呢,还是损柳容儿?
04
这天,已是小雪节气。那雪花没来,却哗啦啦地下起了雨来,宛如秋雨一般地愁慽慽地落在大地上,落在汪大家的院子里。
汪二过来。
可汪大看他的眼神可并没有一丁丁的及时雨的神色。他像是又预料到要发生啥事似的问他兄弟道:“又有啥事了?”
汪二说:“老大呀,这往后怕是不能再让大嫂唱唱了,你也不能再唱了,那鬼东西正准备抓你两口子送去疯人院哩。”
“放他娘的臭狗屁,老子啥时候成疯子了?兄弟你难道不晓得我陪你嫂子唱唱是为了让她开开心?是为了不让她想儿子想得太苦了吗?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呀?”汪大抬头望着自家的屋梁在喊,他看着黑咕隆咚房梁,实则是仰起头来好不让自己的眼泪在他兄弟面前落下。
“我当然知道你的用意了,可这正是他们要抓住你的把柄呀?你知道进了那里,那还是人过的日子吗?就算你不怕,我睡觉身子都在抖呢。”汪二说着自己倒先落下泪来。汪大也不仰头了,兄弟俩哭于一处。
“兄弟,那你说咋办?他若真要来抓,我怕是再能敌得住的了。”
“只有一个办法,你带着大嫂先到乡下去躲一躲,棠艳儿那边,我老丈人在地方上应该还护得住你们,不妨去那里住些日子再说。”
“这倒是个办法,可我家现在这种状况你也知道,空手白脚的去,人家愿意吗?”
“你就先别想那么多了,欠的人情债我不会还啊?再说,我是他女婿,也是半个儿子的,什么债不债的?不用你操心的。”
“好吧,那我准备准备。”
“嗯就这样,一个人都别说,一丝风都不能漏出去。”
“知道。”
到了晚上,大概在黑夜与白天交替让汪大已全无意识,混沌之中,他忙着收拾了一天后,这才想起来去与柳容儿谈这事儿。
柳容儿听了便哭闹起来说:“我不是疯子,我不疯,我不去那里,决不去,我哪儿都能去,就是不去那。”
“那还能去哪儿呀?没地方去了。”
“有。”
“哪里?”
“绳子的那头。”
“啊?”汪大吓得大叫,一下跳了起来,眼前觉得一黑,接着眼前就是一片瘴雾缭绕,鬼魅跳跃,那些鬼影子在空中翻腾,有些还扮演着神的模样在上空踏着朵云飘过。汪大想上去与之诉说,他驣地窜向上,也飘出了好高,可只一会,他的身子便突然开始下坠,失重的感觉在包裹他的身心,令他的心脏陡然收缩,勒紧。空气仿佛也正变得越来越稀薄,他觉得胸闷,他难受,他的双腿在抖,他在柳容儿面前貌似站得依然很稳,但随着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只觉得门外有一阵风吹来,也没太大的波动,他便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汪大的感觉糟透了。
早上醒来时就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个不好梦魇缠着,后来兄弟汪二来,那梦便开始蠕动。这会,听了柳容儿这么一说,这梦魇的影子骤然地就变得更了。汪大虽心里极力地按压住它,不让过来,不让它在柳容儿的面前探出头来,可他实在压不住,他没那功力。终于在最后的一刹那,汪大崩溃了。
他出来蹲在家门口,见地上有人扔的烟屁股,汪大便拾起来那烟屁股抽,大口大口的两三口便抽没了,剩下一丁点儿,还用拇指和食指的厚指甲尖捏着再狠命地抽了一口才扔了那实在捏不住的尾巴儿。仿佛要扔掉那人世间那一点苦难。可现在这苦难又再一次与汪大相遇,并且,还与他约定,在某个地方再相见。那是个什么地方?就是柳容儿说的绳子那头吗?菩萨啊,神仙啊,圣人啊,先人啊,发发你们的悲悯之心吧,用你们的圣灵,细密点染出一派圣地来吧,让人活在洁净的烟火微光里吧,我汪大虽不想那长空如洗,也不敢要脚踏净雪,但别再让我历经挣扎,经历悲怆,或者少一些这都可以吧?我已救赎不了她了,也救赎不了我自己,现在只能靠你们这些神灵相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