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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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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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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歌》连载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01

汪大杀死了一条蛇。

并且这条蛇是在他自己新婚当夜被杀死的,这罪孽,看来不轻。

这样的诡异之事,不得不让街上的人产生出诸多揣测与臆想。说什么的都有,第二天,这奇闻就又成了街上人议论最多的话题。说这说那,说古道今佐证其罪孽后果的都有,不外乎玄幻与迷狂,而闲言碎语似乎总离不开柳容儿与汪大,且越说越玄,就像旋风,说刮,眼见着一刻间就刮了起来。

柳容儿早晨醒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昨夜囫囵睡觉前的事,想着像很久之前发生过似的遥远而模糊,但一些大概情节,一些重要细节还记得清爽,现在想起来依旧令她惊悚。

柳容儿很久没有像昨夜那样做恶梦了,她梦到了白娘子,小青,还有许仙,还有老法海。金山的水漫的好大呀!还有西湖的塔,那个叫雷峰塔的塔真高,高上了天,戳破了云。

早晨起来,柳容儿见汪大已起来烧了一小锅粥放桌上凉着。她坐下,她一边习惯地先泡了杯茶喝,一边听着汪大在磨房那边忙活,乒乒乓乓地像在打扫,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柳容儿招呼一声:“吃早饭吧,别忙了,这大早的忙啥呢?”汪大没答,还在那继续。柳容儿起身自己到炉子上放了锅水,趁水烧的工夫,又去拿出三枚鸡蛋来,回来见水已热未开,便“卟、卟、卟,”熟练地一只只分别打入一口盛有些清水的小碗,再分次序一碗一碗地就着锅里的水面轻倾于内。

柳容儿喜爱吃连汤带水的荷包蛋,尤其喜欢甜水带漂桂花的,再滴两滴子麻油花子荷包蛋,那才叫个香。只是现在这种偏好已经早改了,糖很紧张,也没桂花,麻油更是奢侈品。

三只蛋盛上桌,她自己用小碗分了一只,另两只留给汪大。她分好后又喊了声:“吃啦,不吃要凉了”。

“好了,就来”。少顷,汪大出来,柳容儿询问:“一大早在那忙的啥呀?丢了什么东西了吗?”她疑惑,一边问,一边吃着茶,眼睛看着小碗里的荷包蛋,那一圈像天边隆云的蛋白托着黄灿灿的蛋黄凸出半边圆,像极了早晨天边水面生出的晨阳。她的联想使她不由地回头朝外面天望了眼,天色依然地灰,一夜的雨虽停,但看来雨水还没走远。

汪大洗了手过来说:“奇了,奇了,真是奇了”。他搓搓手,见桌上还打好了蛋便惊讶地说:“还做了荷包蛋啊?”

“嗯,好久不做了,也不知是嫩是老”。柳容儿放下茶杯,一只手端起小碗来,另一只手在拿起汤匙时停下手来疑疑地问汪大:“你刚才说什么奇了奇了的?又怎么啦?”

“唉,你先吃早饭吧,等吃了后再说”。

“柳容儿听了更疑,便追问道:“难不成比夜里的事更吓人?不会吧,哪这么多巧事都出在我家了?”

“不是,不是,没那回子事”。

“不是那还有啥不好说的么?还不停嘀咕奇了,奇了的?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奇法了?”

“说了我怕你吃不下”。

“有这么厉害?是什么事?”

“那条被我打死的蛇没了,不见了”。

“啊?”

“嗯”,汪大看着瞪大了眼的柳容儿点头肯定。

“这怎么会呢?不是死了吗?”柳容儿放下碗,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后门院子像梦游似的喃喃道:“它没死?难道真没死?我就说嘛,我看见它还在动的,你偏不信,它还能动,就说明它没死”。

汪大一声不吭的在听柳容儿抱怨,他三下五除二地已吃掉了一只蛋,还有一只贴着碗底也已被他用筷子戳破了中间蛋黄嫩皮,黄黄的蛋汁溢出,染黄了蛋白,也染黄了汤。这层被汪大戳破时柳容儿心情已经瞬时变得不好,像天般阴沉。后见汪大又用筷子在碗里搅拌,她便站了起来说:“我看看去”。说着便朝院子而去。

说实话,柳容儿在昨夜时,心里就犯嘀咕,她本来是不想让汪大动蛇的,更别说杀了。一是她从小就听家里长辈说过,遇蛇不扰,遇蛇不欺,更别说杀戮了。再有,《白蛇传》在当地可是个神话般的传说,既是神话,那就有神。她从心底很想放蛇一马的,想等等,让它自己知趣地逃走。可那会她一害怕,就将这些忌讳便置于了脑后,也来不及反应,任由恐惧驱动听汪大蛊惑怂恿,让她去烧红了火钳,继而又递给了汪大,终于将蛇烫了个皮开肉绽。柳容儿回想起蛇被夹住的那一刹时,蛇的头顶端在碰到烧红了的烙铁时发出了无数道细微的闪光火花,还伴随着“噗嗤、噗嗤”的细碎炸裂声响起。那时,只见蛇好像欲挺立起了它身子,并显现出了某种夸张的硬度,且在颤抖,在痉挛,在僵硬,然后又慢慢地软耷下来,将它的头与灵魂一起龟缩到了它盘圈的图腾中。唉,罪孽呀,为啥当时就没制止他呢?柳容儿后悔莫及,但于事无补。如果蛇不死,那真是万幸了,可现在这条昨夜打死了的蛇却不见了呢?

昨夜发生的一切,在经历过一场惊诡风雨之后,汪大于次日清晨再寻找那一地落英缤纷于地的窗外时,那条被他们打死了的蛇却不见了。难怪汪大嘴里不停地说:“奇了,奇了”呢,柳容儿只身站在院子中面露惧色,在暗忖:“蛇是不是会回来报复呀?这会子让它跑了,也不知道它何时会回来呢?”柳容儿假装镇定地望着院外的曲巷,想象中像是看见了那条满身创伤的蛇艰难地拖着它的尾巴游爬而去,最后消失在了街角的拐弯处。

蛇没了,柳容儿魂似乎也丢了不少。

现在似乎巷子也神秘地在帮着掩藏了那条蛇的踪影。最终,这件诡谲之事让柳容儿有了心理阴影,她在很长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再敢独自去自家的院子中去,也不敢洗晒,不敢喂驴,她不是胆怯,而是后怕,怕那溜了的蛇回来报复。

看来这起事件留下的心理阴影已经难以消除,已成了柳容儿的心病。再后来,她不单是怕蛇,还怕闪电,甚至怕风,怕雨。

后怕,有时本比身临其境时的惊惧更令人倍感煎熬,何况柳容儿当时还在场。当时那夜的惧悚虽令柳容儿呕吐不止,但那只是短暂的,甚至是瞬间的痛苦感受。而后怕的情绪似乎总会延绵不绝,似时霉天的丝雨,没完没了。再经过日积月累的陈酿,就变成了一壶毒酒。而蛇现在不知了去向,从昨天晚上经历过他们俩的一次图谋夭折其性命中逃出,成了个未知难卦之象,不得不让人心里生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恐惧,又变本加厉地于心中生出了刻骨铭心的惧悸。在那后来的几日里,柳容儿时常夜不能寐,恍若有一种无边的灰暗笼罩着她的肉体与灵魂,还有一种自责像积聚于心的气体在她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山怨而恨地四处扩张、膨胀转换。她忽然觉得,是自己于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鲁莽行事而造成了现在的恶果。她觉得很郁闷,很压抑,有一种被风雨吹落的枯黄腐叶覆盖而窒息之感。柳容儿独自伤感,觉得自己既浅薄又无能,她无力除魔解咒,甚至觉得自己都被一种巫魅的东西给笼罩得严严实实,她本来是不信这些个什么巫术呀、魔法呀这类的东西,但当那天夜晚发生的事情,又不得不让她觉得迷惑,特别是那条打死了的蛇凭空的失踪之后,更让柳容儿心里增添一种恐惧与神秘感。尤其是独自驻足院前,观感于孤鸿飞过屋脊房顶之时,于夜空看到一颗流星滑落窗前,仿佛耳傍听得一缕声音飘于耳边如幽魂不散。这时,柳容儿便觉得有一种宗教救赎的东西被赋予了某种神圣感与仪式性。她仿佛临渊而立,如听音弦断裂,若观风将雨揉碎成了一幕透析的烟雾,将岁月中流逝的一丝苍凉、悲苦、孤寂,都化成了幽暗而驳杂断线的雨滴,在空蒙的天空中独自飘零徘徊。

柳容儿吃饭时常常目光呆滞地盯着餐桌上食物冒着的热气在升袅,看着碗里的汤水在变凉,而她的眼神也在渐渐变冷。表情凝滞,但并不是那种邪恶面相,相反,看着却让人觉得心疼。汪大看得出,她的眼神也是如此,虽冷,但并不凶狠,而是一种无望而枯的悲凉。面容是阴郁而沉重的,不知道她心里装了些什么而如此不堪重负,

看到她现这样子的脸庞神态,汪大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那蛇在作蛊?汪大心里其实也是迷信的,这里的人其实或多或少的都迷信,看着柳容儿脸上的笑容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汪大相信这是被蛇一点一点地吞噬了。

但他又不相信蛇还能存在,还会活着,他明明看到蛇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又回来了呢?他很纠结,拿不准,更说不清,所以,心里也只能不情不愿的信其有,而不信其无了。

柳容儿做恶梦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诡异。

晚上上床,柳容儿总是斜依于床很久很久才入睡,她像是怕睡了,准确的说,是怕梦了。

汪大也听到了她在梦中的大喊大叫,也曾跑过来敲她的门,可敲门声又造成了对她的二次伤害,她听到敲门声更怕,第一回时,她竟喊出“鬼别来捉她”的鬼话。那夜,汪大就守在她的门站了一夜,给她值岗,这才使柳容儿囫囵的睡下,度过了后半夜余下的那还算安稳的几小时。

女人的脆弱,汪大算是真切地领教过了。女人害怕起来,那都是昏天黑地的,是喘不过气的,是能把人逼疯的,是要吓死人的。不过,汪大没被吓死,柳容儿也没吓死,但她苗头却不对劲,眼神儿不对了,有些散。言语也有些乱了,丢三落四的有时自己会找不着北了。没办法,汪大只能请求同班搭班的同事瞒着些领导他的迟来早退,同事们也大度,先是以为这汪大猛然得了个美人儿粘乎乎地黏糊上了丢不开。开始还拿他拿他寻开心,取笑他,汪大也不恼,顺着别人说,好多得些时间好回家去陪着柳容儿。

后来有人不断听到柳容儿在家的唱歌声,同事依然笑他说:“这汪大痴人有痴人福,抱得个美人归,到是夜夜笙歌,比着皇帝老子的那乐儿了,别迷进去出不来,这可当不得饭吃的。”

这样无聊的捉弄,汪大只能报以一笑。可他笑的样子太难看,别人也难解其意。这人的苦笑没有一个不是无辜的,背后的苦,但也不是谁都能知晓的?这种苦,只能汪大独自享受。娶个美人哪那么容易?这其中的滋味恐怕对谁都不好受,说还不能说,讲,对谁讲去?只会凭添笑话。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这日子,跟之前死了的那个小寡妇时受的精神罪有啥区别?想想,还不如那个呢。

这些缠人的问题汪大想了许多日,后来他倒也自我安慰的想通了,他认为这就是命,是前世欠她的。按理说,对柳容儿现在的状况,那也是情非得已的事,谁还没个病呀灾的?谁还没个不称心如意的时候?这世事哪有一杆子打到头的?忍忍吧,说不准哪天她的状况就又变好了呢?这可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后来,柳容儿果然状况有所转变,变得稍有起色地比之前好了不少。汪大心里那个暗暗高兴啊,别提了,觉得像他第一天来成亲的样子了。

那天吃完了晚饭,汪大高兴,柳容儿也高兴,柳容儿便开口说:“我想唱唱。”

“那就唱呗,高兴就唱,唱啥歌?”

“沙家浜。”

“好听,那是你的拿手好戏。”

“那我唱啦?”

“唱吧,又没谁拦着你,怕啥?”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好听”。汪大鼓掌,他是由衷的,不但是因为心里高兴,也是看到柳容儿仿佛已经从阴暗的恐惧中走了出来而欣慰。

那晚,估计整条街都能听见柳容儿的歌声在街头悠荡。这是柳容儿最喜欢的歌,也是唱得最好的歌。柳容儿唱得尽兴,尽情地重展了歌喉,脸上容光焕发。柳容儿红着脸,额头渗出了微汗,汪大烫了热毛巾来,柳容儿擦了脸,又自解开衣扣,将领口松开些,看出来那是真开心。

这时的夜空又开始下起了雨。

汪大用胳膊搂住柳容儿的肩。他柔声地对柳容儿说:“今儿就唱到这儿吧,看你也唱的累了,洗了歇息吧”。“嗯”。柳容儿娇媚地点下头,“就这样了,明儿再唱”。汪大听了顺着她说:“这就是了,明儿再唱”。他说完,便一起陪伴柳容儿朝她的睡房走去,柳容儿也顺势慵懒地依着汪大的身子一道移着碎步走。

到了房门口,柳容儿回过头来疑神疑鬼地打量着汪大的脸,那神情像在问:“你谁呀?怎么跑到我的房间来了?”汪大估摸着她是在作女人的矜持而而故作忸怩表示,便对她说:“我送你回来的,怕你一个人又焦虑害怕再滑了,跌了就不好了”。柳容儿却说:“你心里想的不仅仅这些吧?想打我身子的主意了是不是?你那些疯狂的念头我早看出来了,走呀,快滚开去,别想打我的鬼心思。”

“我走,我这就走”。汪大忙不迭地解释说:“不是你那样想的,没有想打你主意的事,我在走,你回房睡觉,我这就走。”

汪大回到磨房,忍不住地懊丧,难受的心情正变成院外的雨在下。雨声滴答,屋上叮咚地响,滴嗒不停雨声让汪大更莫名地烦恼。

汪大哀叹声爬上睡板,“唉…”。他睡不着,不停地扭动,翻转身体,他想将自己尽量放平而睡,扭着时,只觉腰轻微一声响,“不好”。汪大嘀咕声自言自语:“他妈的真倒霉,扭腰了。”

汪大静静躺在床上,刚翻了个身,腰间隐隐传来一阵阵痛感。

汪大用双手叉过去摸摸腰,还真扭着了。他还敢再乱动,让膨胀的身体器官,也让心情渐渐平稳下来,就那么躺着,瞪大眼看着屋顶,在只剩了沉默与寂寞的夜晚里想着他的心思。汪大腰动得困难,头却在枕头上活动自如。汪大躺着,拿眼盯着漆黑的房梁,似乎那房梁上有不尽的东西在勾引他。一会,看得累了,眼酸,他索性闭起眼来不再看,只任脑子里面的东西胡乱东窜西跑。汪大心底是想日这个女人的。这不瞒不藏,再说,她可是他正经八百的老婆,这可以说是正大光明的事。可他就是不敢,他怕,怕老天爷揍他。欺凌一个失智的女人算不得男人,那是丧天良的事。不能,万万做不得。这时,心烦意乱的汪大听到门外的驴在焦躁不安地踢蹄子打喷嚏,汪大艰难地爬起身来去查看。忽然像是听到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在说话:“你也是睡过女人的男人了,现在又正正当当的与她结了婚。而你现在是不是反而觉得像是孤身一个人,觉得在这儿过夜很是寂寞?”

这是谁在说话?汪大这一惊不小,惊得差点儿又闪了腰。他忙双手扶着腰下床前来寻找声音的来源。他扶着门框,头伸了出去,眼在黑暗的院子里寻视,可却没个人影。

“别瞎找了,是我在说话。你娶了个好女人,娶了个平素你想都不敢想的好女人。她的神情、步态、服饰、发型,体味,香色都不是你平时敢想象的。不错,这个女人已经结过婚,是个二婚,与别的男人同过床,这是事实,可她仍然是个好女人,是个很不错的好女人。你别以为你听了些败坏她的传闻就看低了她,有些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有许多都是经讹传讹的假话,是添油加醋埋汰人的鬼话,这我比谁都清楚,有些事是你所不能理解的,她是迫不得已的。”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院子里?你为啥与我讲这些?”汪大惊诧得身子发抖,他以为遇上了鬼,惊悚得眼睛珠子凸出,说话时,下巴也没能再合上。

“我是驴呀,看你怕成这副熊样,我又不是鬼,你怕个啥呢?朝这儿看,别在那寻寻觅觅地东张西望了,我在驴棚呢。你过来,我与你谈谈,反正你也睡不着,我也睡不着,我们哥俩聊聊。”

“谁与你哥俩?你是牲畜,我可不是畜生,别瞎套近乎”。汪大凑过身去一听,还真是驴在说话,便气急败坏地抽了瞎驴一巴掌,“吓死我了,你个死瞎驴,你怎么会说人话了?你是不是鬼变的?”

“谁鬼变的呀?驴可不兴这一套,我说的是人话不假,但不是说的鬼话。或许你们人是会说鬼话的,也擅长说,可驴不会,更不屑。”

“真的假的?你个瞎驴倒自作清高了,人不如你?我不信。”

“你还别不信,不信你想想,看看,这世上有几人如我驴的?”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这个,你刚刚说要我别信他人的闲言碎语,可我也没信啊?我要全信了,还能娶她吗?”

“别说得多高尚了似的了,你入赘了来,做个倒插门的女婿,你那点小心事我能不晓得?你别指望着我眼瞎了就啥都不知道,瞎目尽知,什么鬼把戏都逃不过我这瞎驴眼的。不过,你那点小心思也不是恶的,是可以原谅的,也是凡俗之人的常情,所以我才没计较你,要不然,那天我早就尥一后蹶子一脚踢破你传代的家伙什了。”

“瞎东西你可真险恶啊?那天差点就踢坏我了,你个瞎驴可真够坏的。”

“已经对你手下留情了,别不知足。”

“那我还得谢你哆?”

“不必,你好自为之就行了。”

“我是不会理会那些传闻的,你放心,我知道这些传闻大多是那些长舌妇,烂舌头根子的东西在嚼舌头。让他们去捏造吧,我不听,不闻,他们能拿我怎样?再说了,她现在是我的女人,我不护着她,谁还护着她?总不能指望你个瞎驴去护她吧?”

“这可不一定,说不准哪天你还真不如我呢,不信咱们日后走着瞧。”

这时,雨声大了起来,风也开始变大,院中唯一的树也开始颤抖,就听着风声中从前屋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汪大说:“不好,又做恶梦了,我得去看看”。驴说:“去吧,去吧,是你的女人,你护着”。汪大直起腰,双手撑着,一步一步地挪向前屋。他开了堂屋的灯,再朝柳容儿的房门口挪步过去。

屋外的夜空中一时像掠过无数疯狂残忍的雨点在袭来,汪大仿佛看到了柳容儿晶莹的躯体被雨浸染湿透,躺在床上打着冷颤。一道闪电窜过他的头顶,朝着房间的窗户游去,像条火绳欲钻窗而入,去缠住柳容儿的躯体,再从她的器官钻入,去吞噬她,咀嚼她,吸她的血,啃她的骨。汪大跑过去挡在窗口,任凭风雨来袭,打到他的身上,似钉锤般挥向他的脑袋也不退缩。让灰白的脑浆缓缓流出,从额头而下,流过眼窝,从面颊上滑落,跌下,跌落在肮脏的地上,再被雨水冲刷,直到随水而逝,再不见了踪影。

这些日,柳容儿的病情越发加重。

柳容儿又独自重拾起那旧调开始一个人在家自己给唱起了京剧片段来自我欣赏,那歌曲就是那她在宣传队曾经排演几段革命样板戏。她无法排遣心里的郁闷与恐惧,又难得出门与人聊短说长,只好在家里自己哼哼曲段聊以消遣。“……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日复一日,门外经过的人听了柳容儿的唱腔,调门儿已唱的不太正,虽没到荒腔走板的程序,但听着也显然不上眼不上板的了,还有点儿拿腔拿调的。外面的行人也看不她的人影儿,日夜只闻其声,听着,感觉许是久不开腔,或人的精气神散了,便怀疑她是聚不齐那个劲儿来了而致使功力荒废。

特别是夜间,行人若茫茫然地徒步行致柳容儿家门口,听了那悠悠的声儿飘忽,便立马心里郁郁难抑,望户侧聆而行,不知不觉,心里竟生出些悲凉来。

这是怎么啦?

行路人都有此疑问,都猛不溜地会想着这荒诞的问题。有时,还会听到像哭调,有时像傻笑。一阵从容,一阵慌乱,也不知这家遇着了什么事,总觉得这儿神神叨叨的有迷雾笼罩,似小河的水要枯前浑浊,似街头卖菜人收摊后留下的弃物于地弥漫出烂菜叶和烂瓜果的腐味,似阴天雨至前大气低压而引起的下水道恶臭泛出。

这不正常。

汪大每每见到行人异样的眼光打量自己便歉疚,他自责这些都是因为发生在他的到来之后。可一切似乎都不应该这样的呀?自己做错了什么呢?本该想着都会好起来的呀?怎么就不如自己的所想了呢?汪大难以置信,忧伤之情使他变得麻木而静寂,他也开始郁郁寡欢,甚至也出现微略的呆滞,原本期待的幸福感觉,哪怕是一点点侥幸的欢愉正被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扼杀,使自己在他人面前变得庸常又猥琐。

汪大很苦恼,而柳容儿更苦恼,或者说是不知苦恼的烦恼。

他俩都遇到了同样的困扰,而对街坊间的这些喧嚣、讥笑、冷眼、更是苦不堪言。

一切都如此来得令人措手不及。

歌唱的声音在一片昼夜的风声中更觉的荒凉而强烈。

歌声本是丰茂的,可人们听着听着却听出了荒芜的杂音。那具气息本应是向上的,可总觉着充斥了些颓败与腐烂的味道。

大家都觉得这事不对劲,汪大也觉得这事不对劲。

这声音时强时弱,时断时续,有时延绵而穿透,有时却又停滞不动,似顷刻卡壳了一口气上不来。许多人都在想,怕这柳容儿的这毛病是不能自愈了,怕是没得指望了。

一天,汪大请来了过去的济善堂药房先生谨善轩给柳容儿把把脉。谨善轩看了后说:“女人胆子小,怕是惊着了,吓着了,先吃些安神的药,静养,再多让她出去走走,散散心,再不行,就得去大医院瞧瞧”。过后,他又拉开汪大到一边叮嘱:“有喜了,一刻也离不得人的,你要多陪陪她,这女人脆弱,不能大意”。汪大点头,这他懂,更何况这女人又不是没出过事。

后来姜翠英来看望柳容儿时也嘱咐汪大说:“这可不能当儿戏了,这怀了孕的女人娇气着呢,一点都不能有闪失,你日夜多看着点,这也是积阴德的事,你就要当爹的人了,处处得细心些才行”。

汪大满口承诺。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孩子,女人。女人,孩子。诶!孩子还未出世,长得咋样?像谁?谁是他(她)的父亲?这都是悬念。

倏地,汪大又破忧而笑了,这会他在宽慰自己时,竟想到自己不是又得了个大便宜了吗?凭空能得到个孩子的事可不多见,先不说是不是自己亲生不亲生的,但终归有个孩子都是个喜事儿,这总不会差。

在这之前,如果说条街上的女人都有韵味,那柳容儿当数头名。汪大这个老街民这回已算是捡到个宝了,这可是他年轻时想都不敢想的个大美人。记得他第一见了她时,他的腿都打颤的呢,但时至今日,谁曾想他会拥有这条街上最美的女人了?而这次又能得个孩子,这还不是双重之喜的大好事了嘛!

柳容儿也不刻意必妆扮,丽质是天生的,哪怕仅穿一件素朴的碎花布旗袍,就能将身上起伏,凸凹暴露,将所有优势展现。只是遗憾,精神不对劲了,那快乐的心情此刻被隐藏了,也不是隐藏,而是缺失,或掉落后未曾捡起,奈何只能留给汪大无限的迷茫与遐想了。

可他捡了个大美人的同时,还顺带捡了个孩子,这汪大开始惊慌,却也欣喜。他想:这孩子的相貌将来一定随柳容儿,无论是男是女,也是个可喜可人的小人儿。

汪大本该是偷着乐的人,可他现在却乐不起来。现在他可没有这个心思,柳容儿肚子里怀的孩子成了他的心病。他愁是因为他不会带孩子。柳容儿现在又是这付模样,她自己都料理不周,肯定是没指望的。而他若要一下照顾俩,这两个人一齐上,汪大担心他真没这个本事,缺这份能力,他心里没这个底。

柳容儿的肚子眼见着一天天的大起来。

“老大啊,这个可得早作些准备了,该置的东西要早置,缺的东西提前办,别到时候失失慌慌的要啥没啥,手忙脚乱地要个东西都找不着”。一天汪二与棠艳儿来看望柳容儿时棠艳儿问汪大,汪大说:“没有呀,我也不懂,也不知道该买啥。”

汪二说:“这个事棠艳儿透熟,门儿清,你问她好了”。

“还问什么呀,就劳烦棠艳儿置办好了,我反正是个大老粗,只可惜你大嫂现在又这样子,也是没法子了,就劳烦弟妹办了,辛苦辛苦”。汪大也学起了电影里人物作揖的样子合掌摇了摇手。

“这说哪去了?一家人,该办的我自会办了,不会的我再去问问我姑,没事,你就不用烦心了,多照顾照顾大嫂子,后面生养带娃,有得你辛苦的。”

这算是又了了桩心事。正巧碰到弟媳来,把这事承揽下了。

可也不是啥事都都能碰巧的,而且碰上的也不一定都是好事。

柳容儿没得这抑郁疯癫的毛病之前穿旗袍是很好看的,是走出去能够被人赞妒有为高贵气质模样女人的。可她现在都已明显显怀,她又不知是想的哪一出,竟翻出那身碎花旗袍来穿上,凸出的小肚子撑得侧腰的衣扣也扣不上,汪大看了说:“还是别穿了,等生了孩子再穿不迟。”

这可好,一句话惹得柳容儿不高兴,郁郁寡欢大半天,坐在那叽叽咕咕地也不知喃喃而语了些什么,便又流出了泪来。汪大也弄不清自己该用什么法子来伺候这姑奶奶才好,冷也不是,热也不是,高也不是,低也不行,弄得他自己都觉得开始抑郁了,弄得他自己似乎也开始有那么点想不开欲似那瞎驴尥蹶子踢人,想撂担子走人。可想归想,怨归怨,他人却没离半步,依然如故地承受。

没办法,还得哄。

这太神奇了,汪大自己似乎也有点那么想不开,虽然一个人待在家的时候并不多,也都在忙乎着,并没有多少闲工夫去胡乱瞎想。但每当想到现在这样子的状况时刻,汪大还总是觉得懊丧。尽管他尽量按捺住自己的沮丧情绪,以避免自己真再闹出了什么笑话来再让人耻笑,但心里终究沉沉的难受。

秋季漫长而寂寥,且凉,比汪大的心还凉。

柳容儿怀孕了,而且不正常,人也没以前爽清,变得拉呱。而汪大却成了个肯定而真实的,出不了家的僧人。

秋凉的天,大早的雾已渐浓。汪大都是趁此时人少便溜出门来替柳容儿倒马桶。她的内衣、她的衣裤、衬衣、毛衣、七零八碎,一咕邋遢他都得管,她的鞋袜和她所有的其他东西都得替她料理。

畅流的河水凉意很浓,雾大,看不出水面的碧波荡漾,风在刮,雾气在凝成雨,早晨的河边人家在眼里看不清爽,被雾气烟蕴笼得凄迷。汪大也没心事看这些,不远处的水面,一只水鸟在水中捉食,汪大听见水响,看了嘿嘿一笑,然后再坑下头洗涤。

置办用物,这得一笔钱。上哪儿去弄这笔钱去?汪大一脑子的钱影子。姜翠英与棠艳儿听了过来安慰汪大说说:“愁个啥呀?不要多想,等生了,反正我那还有些小孩子的衣物现在也没人穿它,拿过来用就好了。”

有这句话,汪大的心落了一大半到地。

姜翠英与棠艳儿也常过来看看,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说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这些都不是个事,便常过来帮着洗洗衣裳,做做饭,特别是帮柳容儿擦擦身子,洗洗澡,这可是帮了汪大的大忙了。

柳容儿一个标致水葱似的人,身子在变,可脸蛋儿却没变多少,依然是个美人儿。街上的男闲客都说汪大“你小子有造化,这人脑子虽不好使了,可身子却是好用的,难得,你小子可得好好待人家,别以为人家脑子不好了就欺负人家,委屈人家。”也有街上大婶大妈的对汪大说:“汪家老大呀,你若是亏了心眼,若是亏待了人家这女人,我们可是要找你的,我们会给你这女人出气的。”汪大听了连忙不迭应承:“嗳,好,好,就怕不是我欺她,而是她欺我呢,到时候你们谁给我做主呀?”“那是你活该。”一时,逗得一众人大笑,汪大也忍不住捂嘴傻笑。

夜里时,万籁俱寂,而汪大家却不得安静。柳容儿去不了宣传队,便干脆穿了旗袍在身上在家不管时辰的自己唱,柳容儿一开腔,特别是晚上一唱,汪大就说:“求求你别了,人家邻居不说,可日子长了都生厌呢。再说了,你身子有孕,那么单薄,没日没夜的怎么承受得了?”可柳容儿是有时听,有时当耳旁风,汪大也拿她没辙,只她随她去了。

柳容儿疯了!有人说她是假疯,也有人说她是戏疯子,也就是文疯。其实就是得了一种严重的忧郁症。柳容儿偶尔也临街站立自家门口,能一天不说话,只是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房门口,木然地看看自家檐前的行人,或风,或雨,或听声发呆,像是在想着过去豆腐站的好生意。她家门口长着一棵挺拔的樟树,树干粗壮颀伟,树冠蓬勃,柳容儿有时正好可以在那苍古的树荫下哼哼歌曲。日子在秋阳下尽情的斑斓了三秋,光阴似乎快要来到了冬的渡口。也许是秋阳太过灿烂,也许是街景太过斑斓,这时的柳容儿便安静了许多。

时令在自行,像街头行人一般匆匆。于是在哪一夜西风紧,那万叶齐似乎也便快要凋落了。一天,入夜后下了一场雨,秋又凉了些的。清晨,柳容儿正吃着汪大做好的稀饭粥,一边从梦境里捞出几句唱段来哼哼,汪大便说:“吃包氷别唱了,呛着噎着了不好。”柳容儿皱了皱眉,早饭便不吃了,就独自出了门。汪大心里说:“脾气还不小,也像驴尥蹶子了。”

这会,柳容儿便在门口唱开了那一句:“人一走,茶就凉。”

一天,大烟枪见了汪大说:“你还算运气好,她只是个戏疯子,还好,没成花交疯,要成了花交疯可够汪大喝一壶的。”

“放你娘的个屁,疯了有什么好不好的?花交疯咋的啦?要花也只对我花,我愿意,你说个啥呀?”

看来,这人疯了是偶然,而有些人心疯怕倒是必然。汪大能遇上柳容儿着实是一种偶然,但他该遭的罪怕真是该有的必然了。以汪大这种男人的模样,能停留在柳容儿缠绵的眷情中,若在正常时怕是不可能的。有一天汪大陪她去医院检查,人家小护士见了汪大就眼睛睁得铜铃儿大的说:“你真好艳福哦!”

“好个屁。”汪大脸上笑,心里却怨了一句:“你个屁孩懂个屁。”汪大娶了一个美人,可谁能相信他至今不没碰过她?这话要是从汪大的嘴里说出来,怕是鬼都不信,谁都知道,这家伙可是听过他兄弟与弟媳妇好事壁根的人。

02

那天早晨醒来,一夜的雨已停歇。

汪大还躺在案板上一时未起。他揉揉自己惺忪的睡眼,隔一会,才摸摸索索地穿衣起床。腰还不利索,再加昨夜欠睡,便觉懒散无力。起床后,他护着腰疼,摸索着着火点炉,做早饭。而后坐下拿起蒲扇摇炉火,摇着时便想起了昨夜的事。

柳容儿起来的时候,早饭早已做好,也端上了桌。

柳容儿过来从下,刚拿起筷子来吃粥时,汪大在说:“奇了,奇了”。柳容儿看了他一眼,这眼神汪大对视时觉得倒正常,而且每次早上睡足了觉时都正常。柳容儿便问:“又是啥事奇了?你一说这两个字我心里就突突,像是灾祸临头了似的悚心”。“那我不说了,你吃吧,没事”。“是祸躲不过,再说了,祸事还少吗?说吧,又是啥事令你觉得奇了?”柳容儿出奇的平静,像个没事人似地一边喝粥一边问着。汪大没说昨夜她惊叫做恶梦的事,只说:“天大的奇事,你家的驴竟会说话”。“哦,我当啥呢,就这事啊?这不奇,我家驴一直会说话的,只是这事别出去乱说,说了会惹来祸端的”。“啊?这都得了啥魔症了?怎么和驴一个腔调?”汪大惊得竖起了眼,直直地盯着柳容儿说:“我不会出去说的,我懂,知道。不过,这,这,这事也太诡异了吧?哪有驴会说话的?它可是说的人话耶”。柳容儿听出了汪大语调的惊愕,她停止吃粥的姿势,放下筷子,望着汪大怔怔地一脸正色道:“你能见识多少?这世上你所不知的东西多了去了。不错,我家驴是会说人话,这不假,一直说人话,可这比人说鬼话的人要强多了不是?这奇怪吗?反正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诶,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柳容儿这一瞬的转换便又糊涂了。汪大叹息一声,自低头喝粥,待吃完,然后才起身将家里的事,包括炉火,柳容儿的衣物,碗碟,还有柳容儿人,都收拾安排妥当后才去上班。

出了门,汪大在路上碰到弹棉花的阴喙子老头,阴喙子看看汪大的脸色不对,便对他说:“这汪家老大呀,我看你这印堂发黑,黛眼青脸的,运背呀?去把瞎子算算,看是不是撞了什么霉头了?你看你,自那蛇被杀了,你哪一天消停过,去吧,去算算,看有没有解的法子?”

汪大自不当回事,不以为意。可上班后,汪大脑子里就时不时没离开这个问题:“这郭家怎么这么奇怪?什么样的古怪事总出在了他家?是不是这郭家的宅子闹鬼?还是这家该派走背运也连累了我?要说,柳容儿这女人,是最好的女人了,可偏偏她家的事却怪异,会不会是风水转向了?可转着又怎么把我给绕了进去?难道自己的运也背?活该来此与她一道受劫?”汪大有了一种窒息之感,觉得心口很闷,加之昨夜一顿折腾,脸色苍白。他气促,腰又疼,呼吸时仿佛被痰堵塞,那痰仿佛封住口鼻,他只能张大了口在喘。汪大心里惊慌,倒逼出一口凉气,他仰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头竟一热,有浓痰欲出的吐意,随之一口痰不由他做主冲出了喉,冲出了口,舒畅地破口而出,落到地上。这时,汪大才觉得热痰似有些许的腥味,还有些咸,却滑腻。

有同事一见忙说:“不好,汪大呀,你这是病了呀,你看看,吐血啦”。哇,还真是吐血了。汪大的心当时就凉了一半,愣愣地呆着了。

这时周循礼刚好从这经过,见了汪大如此这般,便对他说:“你快请假歇息几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抽空去医院看,看到底是啥毛病,大意不得,快去吧,干部来了,我给你请假,放心去吧”。周循礼的家属也在一旁说:“这年纪轻轻的咋能吐血了呢?这可不是小事情,得快看,可耽误不得啊”。这周二婶子是来店里碓臼房帮着舂米、殻粉、筛粉的。她每年秋后总会来帮忙。其实说是帮忙,也就是来挣个杂工钱。这周循礼与周二婶子人很好,常关照些汪大,不但是同情,对他有善意,这汪大心里知道。

茶食店逢年过节时,茶食店便忙活开来,日夜加班,做些桃酥、果子、云片糕、小麻饼、果屑子,凭票供应居民。每到此时,店里的一些老员家属会也跟着过来做家属工帮着忙碌。也是为了多挣几个钱,每个晚上,这些老员工家的细小的孩子们也都得糊从茶食店领回来的油面纸折叠。糊好的纸包装袋,一笆斗起步,只许多,不许少。这会,周循礼家的也常常来加班,去碓臼房帮着舂米、殻粉、筛粉,身后还跟带她的小儿子,这孩子汪大熟悉,他常来,有时汪大在做食物时还偷偷地拿几个碎裂零屑给他尝尝。这刚刚一来,便看到汪大吐了口血,着实令人惊慌。

就在这档口,姜翠英也来了,手有还搀着个身穿粉底碎花衣裳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约莫六七岁光景,周循礼见了姜翠英来与她打招呼:“他诸家婶子来有事?”周二婶子也摸下那女孩儿的头发笑着说:“生的倒小巧标致,谁家的闺女?几岁了?”女孩儿不理她,姜翠英答过话来说:“外孙女,大女儿宜岚家的,虚七岁了,小,不懂事的”。“他婶子说哪话了,哪家孩子都一个样,你看我家这个小子,从来都不怕人,哪懂什么礼不礼哦哟,呵呵”。“说的事呢,哪像我们那会?哈哈”。周二婶子又拿眼朝小姑娘瞄了瞄,又说:“这两孩子倒一个脾性的哦,像一对人儿呢”。“说什么呢?净胡说,哼”。小姑娘一听不高兴,抽开姜翠英拉着她的手,跑到门口去回过头来拿眼瞪着他们说:“不听你们乱说,尽乱说”。大人们一见都笑了起来,周二婶子笑得合不拢嘴,说:“脾性不小,脾性不小,这性格随他外婆,呵呵”。这时周遁礼又问姜翠英道:“你过来是不是要买啥?我给你去办”。“呵呵,这说着话倒忘了正事了,哦哟,是来买点油脚的,大兄弟可有刚出锅新鲜些的?有便称些给我”。周遁礼一听便懂得姜翠英问话的意思了,都是做茶食出身,话一出,就明白。“有,有的,别人再没有,你婶子来了还能没有嘛,我这就去给你办”。“瞧大兄弟说的,哈哈,那就劳烦你了”。姜翠英说着便将一口带来的茶缸递给周遁礼,见汪大站在远处,便过去和他说话,听到刚才发生的事,也让汪大快去看医生。

原来,这茶食店里炸果子时,师傅会从大灶油锅旁的竈栏上拿起一个大铁丝网勺将果子从油中兜起来,汪大一般就做这样的活。果子炸透后捞出,再甩甩,掂掂,待油滴滗漏得差不多,便倒进一旁硕大的篾簸箕中凉干。如此往复,几锅下来,这时锅底留下的沉淀物便是油脚了。

油脚也分润涩嫩老。上乘的油脚是从第一锅油中铲出的。这一锅的油脚呈焦黄色,再接下来的油脚由于炸得时间太久而变得黑糊,色泽与口感与第一锅便差了许多。

看来任何物质的修炼从来不是件轻松的事,滚过油锅的果子也得褪层皮。炸制过程是不是很痛苦?从中掉下的碎屑是否诉说着一个蜕为齑粉的证明!残渣并不一定是废物,比如脂油渣子,比如油脚。

沉积在油锅底像芝麻糊状油腻腻的焦黑物质就是油渣子。这条街上都称之为油脚。油脚又分为面粉油脚与米粉油脚,面粉油脚口感苦涩,如炸油条、炸油墩子、炸油馓子、炸猪脚圈的就有股苦焦味。而米粉油脚则不同,那味是焦香的,其中最上乘的糯米粉油脚最好的,也更香。而未滗尽油的、呈深褐色的油脚是最好的了,一闻,比焦黄的锅巴还香,瞅一眼,油湿湿,油漉漉的,看着就润。

这姜翠英刚才问周遁礼可有新鲜的就是这意思。周遁礼一听便自然懂得了,那姜翠英是谁呀?她可是这街上一等一诸家茶食的老板娘,她问话的这意思,谁要是听不懂,那就不是这行当中人了。都是做茶食出身,话一出,自然就明白,不消说,自然得给最好的货色了。

这些新鲜的,油多的,色泽清爽的,一般都是内部人员才能购买,能得到的实惠与好处便是能够得到这第一锅油脚。剩下的师傅们会滗得干巴巴了再卖,那货色都像是干涩的石膏酱,周遁礼当然晓得,这种货是万万给不得姜翠英的。

一会,周遁礼将一茶缸油漉漉的油脚端出来递予姜翠英,姜翠英见了眼里尽是满意。这时周二婶子过来对姜翠英笑着说:“还是婶子逸当,是不是要搓圆子吃了?”姜翠英也笑着说:“准备着些,有了货,心不慌”。

街上的人,到了秋时,特别是到了八月半前后,都有搓圆子吃的老习惯。搓油脚圆子时,先用小汤勺从盛着油脚的盆中舀出一小块黏稠的油脂包入糯米团。这在过去,是用上好的芝麻糊,只是现在都困难,大多便用油脚替代。搓好了后,再捏好口,封实了口不让油脚渗出。然后浇滚了锅水,煮沸,浮起。一锅玉润的圆子熟的正是时候。那时,那种感觉真好,叫人不由喜在眉梢。一碗油脚圆子盛上桌,置于面前,若用筷子一戳,“嗤”,一双筷子居然也能打出了两口油井。“噗”,出油了,是原油。此时,若吃油脚圆子的女人,会一本正经地用手掠下刘海,怕粘汤。柔细的鼻孔会微微翕动,会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去闻,顷刻,鼻孔便翕动着快活了起来。

男人吃得爽,但一般吃这油脚圆子也不会用筷子搛,得用汤匙舀。筷子夹取,一不小心弄破了圆子皮,黑乎乎、黏稠稠的油脚便会缓慢地从球心里溢出,泄漏于汤面,并迅速扩散。手工搓揉的圆子有劲道,一口咬下,豁口处清晰地留着门牙痕迹。油脚黏于嘴唇,香稠了鼻翼。但不能被诱惑得囫囵吞食,烫呢,会蹙眉的。只能慢慢地放入口中轻轻地咬,咬出个洞口,在油脚汁流出前嗫嚅,感受油汁顺喉而下,顿觉口舌生津,润心润肺。此刻咀嚼黏糯的圆子,才会体味出节日的美妙。

姜翠英付了票款拿着油脚缸子准备离开。周遁礼笑着将姜翠英送到店门口。这会姜翠英又搀起那小丫头的手,周家二婶子又在身后又开了句玩笑说:“大了嫁给我家小子,小两岁,正好,对得上,哈哈”。“嗯,倒是蛮般配的,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缘分了?”姜翠英报以一笑说:“哈哈,想当年在街头的一幕也是这样闲扯出的,可这事往后的事喽,我是不再过问的了。你刚才说的对,看缘分吧”。“瞎说个啥呀?哼”。小丫头听了一甩手气鼓鼓地走了,二婶子笑望着说:“哈哈,人不大,脾性还挺大的”。就在一行人哈哈大笑时,小丫头再次甩开姜翠英搀的手,噘着嘴,气鼓彭地一溜烟跑了。

姜翠英走了后,周家二婶子对她男人说:“我家也买些,这八月半快来了,不但要吃圆子,还要做糯米饼子敬月光的。”

小职工的工资一般都不高,都得算着花。像周遁礼,他只拿四十来块钱,人口多,自然要处处得省着点花的了。平常年景,一般人家,那过去常见的精致的月饼是很难见到的。要能吃上一角,那是绝对的奢侈。但一般人家都会做一种外焦内嫩的糯米饼,这种饼是年年有的,而油脚饼在这条街上,居民近水楼台先得月,能吃上自然没得话说,这也算得上是一种豪华版的珍馐美食了。

汪大要回去。周遁礼再三叮嘱他去看医生,不要大意。又问他要不要也带些油脚回去,做些可口的糯米食物让家里人尝尝鲜?汪大摇摇头说:“我买还不容易,到时候称些便是了,不着慌”。说着自出门回家。汪大出了门,身后的同事便开起了玩笑,有人便说:“遁礼二伯,你还让他回去补她媳妇呢?你看他都顾不上日夜了,都在这女人身上忙得吐血了,再这样下去,怕是不得了,可不是好事情”。 周遁礼听了忙止住这样损人的话题道:“别这样损他了,他也不容易的“。

那人又说:“要我说呀,这哪是交好运,好快活呀?这分明是在受罪,是在还债,是在受过呦。”

“这话倒不假,这汪大吧,在外人眼里,他是捡了个大元宝,得了大好处,可谁知道他受的什么罪呢?唉,这也是前世里欠债,现在得还了。”

“你们说说,这到底是咋了呢?明明的一桩好事,咋就弄成这样了呢?”

“要我说呀,古人说的不假,这红颜都是祸水,这都是那柳容儿长的好看惹的祸,要不咋会这样子?”

“好了,别聊这些话了,要是有人听了,又不知会惹出什么祸事来呢。算了,算了,都做各自的事吧,求得平安才是最好的了,祸都是从口里出的,少说话,多做事”。 周遁礼劝了大家一句,自己也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即日,汪大也被这一口血吓着了,下午便去医院查看。医生看了看,说无大碍,是急的,急火攻心,让他平时注意心态,平静下心情,多休息休息。

汪大回来,心放下了不少,回来也没与柳容儿提,免得再节外生枝。反正假也请了,正好在家多陪陪柳容儿。

03

这人无缘无故的就摊上了好事,特别是像汪大这样凭白地就捡了个标致人儿的快活事遭人嫉妒那是肯定有的。像一口吞了油脚圆子被烫着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可又有谁知道,这些人光惦记人家的快活,却不知人家遭罪,只晓得小偷偷得吃的,却不知小偷怎样捱了打,这倒是没得人去羡慕嫉妒了。

这不,汪大就捱打了。可打是打了,却不知道是捱了谁的打,丧气吧?窝心吧?这就蹊跷了,到底是谁呢?

打人的就是常跟在易纪坤身后的那两个人。这是后来周循礼家的小儿子先发现的。

晚上时,这周循礼家小儿子要跟他父亲一道去宿店,因为周循礼是仓库保管员,所以这宿店的事儿只能由他家人去值班。不过,有时去宿店,若赶上加班生产,还能沾上光,时不时也会得到些零碎吃食。只是那满屋的油香味总是令人彻夜难眠,似有一团流雾入梦,游荡于街巷,游荡在睡梦,游荡在记忆。

想起那炸果子的场景,是会叫人流口水的。那灶台前恐怕是周循礼家小儿子儿时记忆最深的热火朝天场面了。那烟火旺盛的,油烟呛人的真厉害,一个个茶食师傅都个个忙得汗流浃背。大灶、大锅、大火。揉面的、擀面的、切面的、弄得案板“咚咚”响。白嫩嫩的果胚子从簸箕中于锅沿齐刷刷地滑入锅中,“哗”,锅里一下沸腾,沸腾的油泡沫瞬间淹没了拥挤不堪的果胚子。良久后,才见它们一个个又重新从泡沫中露出头来。此刻,油锅里正炸得噼里啪啦。透过升腾的油烟雾袅,身材不显线条的果子胚体一个个像刚睡醒了似的在油锅中伸着懒腰。此时,它一个翻身,浑白的糯体便像虾一般入锅而变红,变得不再嫩白、娇矜、柔软,似乎变了性,变得刚强、挺直、蓬松、爽脆。

其实平时这店里啥也没有,都是当天做当天送走的。虽不重要,也值不了几个大钱,但总有些剩余的原料还得看着,所以,周循礼便自作主张,让自家的小孩子们去睡觉就完事了。

这日,是小儿子周玉贵去,反正也九岁的人了,正好练练胆识。

下下午放学后的光景,这周循礼的小儿子周玉贵先是去了他爷爷周民恒处做作业,那儿与茶食店靠的近,一会工夫,一抬脚便可以到了。这小孙子在爷爷这儿,一天之内就犯了两个法,周民恒知道后一笑而已,一笑子之。昨日时,周玉贵向爷爷周民恒要得一块钱说是去交学费,揣于怀内睡了一夜也没能将其焐热。第二天去上学的路上,小玉贵从地上捡到一根大头针,他觉得好玩,于是便戳在一元的纸币中心位置,一路对着风疯跑起来,当着转纸风车玩。当他跑到教室门口时,再一看,傻了,愣在门口不敢进,只愣头愣脑发着呆。因为钱没了,大头针还在,捏在大拇指与食指间稳如泰山,针眼对着他的小眼在相望,在对愁。

这件事他回来后没敢对他父母说,只对爷爷讲了。周民恒轻轻地摸了下孙子的头笑着说:“这么大的个人了,做事还毛毛糙糙的哪行啊?这一块钱事小,要是其他事呢?不就耽误了?”说完,拍了拍孙子的肩又说:“也别当回事,丢了就丢了,瞧你愁眉苦脸的钱就能回来了吗?只要以后做事认真些就行了,别放心上,这再给你一块钱,明天告诉我你这回是怎么保管的就好了”。 小玉贵接过爷爷重新给他的学费钱后,卟通卟通直跳的小心脏终于平稳地落了地。但这事还是被他奶奶知晓了,在去做作业时,被她补训了一顿才算放了过去。

奶奶管人时很严的,别看她人瘦,脚小,可家规大,吃饭掉粒米都不行,得捡嘴里去。小时候的小玉贵总是喜欢追着他爷爷的屁股后面转,却时时躲着她。那时小玉贵便觉得,他纵然算是只虎,可到了奶奶面前时那绝对是可以被她驯化成一只温顺猫的。

小玉贵的爷爷周民恒对孙儿们一直管得松,他总是笑呵呵地对孩子们的一些过失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还装着看不见而故意网开一面。可孩子们一直想不明白,这奶奶为啥这么严呢?按说,她也是大户人家出生的,以前又是嫁给爷爷这样的大粮行老板,对一粒米为啥还这么上心呢?真想不通。

奶奶严,特别是在吃饭时。除了常常用筷子敲着碗边子训话:“吃不言,睡不语。”还有就是时刻点滴不漏地监管着我们的饭桌上不允许吃剩饭,不许掉饭粒。如若发现谁的面前有一粒饭粒掉到桌子上,立马便会严厉的“嗯”一声敲筷子。孩子们只要听到她筷子敲响碗边子的脆嘣打击声,立马便会瞅着她手中的指挥棒,用小手赶紧拾起饭粒来快速地放到嘴巴里,然后低头老实地吃饭、喝粥。

小玉贵的奶奶常常有一句口头禅挂在嘴上:“看你们还浪费,我都替你们愁,看这光景,怕是长大了是逃不脱要打光棍的了”。听了这话,爷爷却乐呵乐呵地笑眯着眼说:“哪有这么厉害的?这世上只有剩饭剩粥,绝无剩儿剩女的,放心吧,愁的个哪门子愁?”

周民恒嘴上说的剩饭剩粥,其实在每家都很少有。特别是周循礼家,一来是人口多,根本就剩不下饭菜来,缺衣少食的,根本就不可能有吃剩下的食物,别说剩了,有时还得挖空心思去找着吃呢。所以,就那荒年荒月的,剩儿剩女倒真是有可能,剩饭剩菜怕绝是少见。但或许在过去在小玉贵的爷爷周民恒粮行生意鼎盛时,这剩饭剩菜的现象也是有过的,毕竟一个开粮行的人家是绝不会缺粮的,就算是有点剩下的饭菜浪费,觉得也无伤大雅,又何必斤斤计较?但这个想法后来未经得住推敲,还是被推翻了,而推翻这样想法的人,就是小玉贵的奶奶。

小玉贵奶奶没名字,小玉贵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直至现在,只知道别人叫她的名字周陆氏。或许她以前是有名字的,大抵在那时嫁过来后便改了,这也是说不定的事。小玉贵小时候就曾听说在奶奶嫁给爷爷时,陆家可是户实实在在的殷实人家,奶奶自然最起码也是个小家碧玉了,还是恒善粮行的老板娘呢,可她怎么也那么节俭,处处精打细算呢?

记忆中的小玉贵儿时岁月是没有剩饭剩菜的。

本来就人口多,定额少,油水更少,肚子总是上顿不接下顿地咕噜着着抗议。那时候的定额,大多数人家都不够吃,还得时不时地掺杂些其他杂粮、粗粮调配,如菜帮子呀,粯子呀,糁子呀,山芋藤,南瓜花什么的。有时候连一点锅巴都得细心地铲下来加点水泡了,煮了,煮成锅巴粥,或菜投饭。

锅巴粥是焦黄色的,闻起来有着股烤玉米豆的那种焦糊味,但吃起来还是蛮香的。如是开水泡锅巴或菜投锅巴饭吃起来便觉得硬了些,要嚼,慢慢嚼,但却耐饥,当饱。

所以,小玉贵家倒是难得一见有一星半点剩饭剩粥出现。

有一回,外面下大雪,几个细小的围坐在家里取暖的火盆子前炸蚕豆,烤山芋。小玉贵兴致勃勃地烤好了一枚红山芋来,便急不可耐地用火钳从火盆中搛出,在手里来回滚来翻去地吹凉后,馋相兮兮地剥皮扒开,开始迫不及待地伸着头,张着嘴对着热腾腾,香喷喷,黄爽爽的山芋肉啃食了起来。烤山芋真好吃,也当饱,一个大点的山芋烤熟后吃完,便觉得再吃不动了,完后小玉贵便随手将吃剩的山芋皮扔到了门外的雪地上。眼见着外焦内黄的山芋皮降落雪地,鲜明地于雪景中刚凹进雪地时,他奶奶站在身后的训话便已即刻降至,“去捡起来。”话不多,就四个字,分量却仿若比山芋皮还要重,在雪地上硬是生生地砸出来一串小玉贵雪中捡拾的脚印来。捡回来的山芋皮被他奶奶再次拿到火盆子上重新烤了烤,然后小玉贵便木然地望着她默默地将烤热了的山芋皮塞进了她的嘴巴里,连着皮咂巴咂巴地吃了下去。那时候,倘若偶见有剩饭剩粥时,总会将还没变质的剩余饭粥与青菜一道做成菜粥来,于菜粥里加点盐,很好吃,香。如是闻着有点馊,便掺和些米粉待发酵后再做成米饭饼。那饼贴在大锅里蒸好揭开后热腾腾的闻起来,吃起来,那更是难得的口福。吃起来甜甜的,糯糯的,香喷喷的馋人。

寻常人家的生活无疑是粗糙的,毫无精致可言。但虽然朴素,却也新鲜,虽然艰苦,但却不觉得酸楚。每当小玉贵放学从老远处能难得一回闻到家里厨房飘出来一丝荤腥的肉香,鱼香时,便快活得像是迎面刮来了浩浩的春风暖人。

今天小玉贵放学后来做作业,他伏在小桌子上,桌子上放着一盏墨水瓶子做成的煤油灯,天还亮,还求点,小玉贵看那灯的棉花捻成的灯芯头从一枚钻了眼的圆铁皮酒瓶盖子眼中钻上来。若是被点燃,便会有火苗头上窜出,黑烟会直冲房梁,像是在对着小玉贵发脾气。桌子上还放有一小盆子粥,是晚上吃的晚餐。可那天小玉贵太高兴,他重新得了一块钱,便觉得今天能够做出惊天地的完美作业答案来。待一完成,小玉贵便兴奋地一挥书本跳将起来。哪知兴奋之余,后果便是直接打翻了那油灯,之后便眼见着那于秋冬里变得稠乎乎的煤油花子溅到了粥盆中。

乐极生悲,这回祸闯大了。

罚,眼看已无法逃脱,小玉贵只能乖乖地耷拉着脑袋木头似地站在一边等着奶奶的训。小玉贵的奶奶走过来,默默扶好油灯后,看着一抹昏蒙的油花在粥盆的米汤上弥漫,一层四散开来的油花面,映射出一丝丝屋外浑黄夕阳的光泽,在变幻着魔幻的色彩来。此刻小玉贵已然无心欣赏它的炫丽了,只想着,他奶奶接下来会如何处罚他,又如何地处置这盆粥。

奶奶捧过粥盆,一手抓着盆碗边将其微斜,一手拿着汤匙儿,极为小心地将粥面上的油污一点一点地从盆沿口刮去。刮了很久后,才佝偻着身坐下来,双手微颤地捧起盆碗,就着嘴,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下了肚。眼前的一幕将小玉贵吓呆了,他无所适从地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成了个傻瓜。尔后,待略醒过神,便觉得自己成了这个世上最无可救药人了,尔后一扭头,便跑出了屋,刚出门,便遇上爷爷回来,问道:“这失失慌慌的哪去?”小玉贵吓得大气不敢出,只站一边,待周民恒进屋后才一溜烟地跑了。

周玉贵一口气跑到了茶食店门口时,天还亮。见有几个细麻腿子在那关着的门前玩抶巴响。他们都相识,见了周玉贵来,不消说,便自动加入。这时,周玉贵又忘了刚刚撞的祸,玩得不亦乐乎起来。

茶食店不远处,有一个老头在他家雷打不动地喝晚酒。在这日头尚暖的夕阳残辉下尽情的斑斓着微醉的秋意。光阴在他的脸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皱褶,也许是夕阳不够灿烂,照不出他面容上的沟壑,或许酒喝过了的缘故,他的脸红着,与夕阳之色融合了色彩,便难以分辨出皱纹的深浅。

小时候的厌皮是被人嫌弃的。特别是那些玩抶巴响玩得像泥猴子的男孩子更不讨人喜。那些七八岁前不上学,属于野生放养期的调皮捣蛋鬼猴子们,只要一得空便会溜出门,到处去作厌。不是满身沾了泥,就是满脸的灰,躲蒙蒙子、打仗、钻草堆,无所不能,无所不干。

喝酒的老人在看着他们孩子笑眯眯地边咪洒,一边欣赏。这在他的酒兴中兴许也想到他自己的童年时光了吧?

喝酒的老人叫酒伯。大抵是因为爱喝酒的缘故,酒伯一天到晚看上去总是迷糊糊的,眼皮半睁不睁,嘴却常咧着,也说不准是笑不是笑?不过看上去倒蛮好玩的,可爱的。还有他的鼻子也蛮有持色,像只大草莓,上面有数不清的毛孔黑点子。大名小孩子没一个知晓,只知道他每天到了下班后便会准时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喝酒看行人。

初始时,周玉贵刚听这名字马上便联想到这酒伯应是个烧酒的。

后来才知道,其实不,这酒伯可不是烧酒的,他也不姓酒,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因为这街上压根就没有“酒”这个姓氏,那是不是因为他排行老九而被称呼为九伯呢?这“九”与“酒”同音嘛,会不会混淆了,被误听成“酒”了呢?周玉贵那时也曾问过与酒伯一道共事过的父亲,“他姓酒吗?还有这个姓?”当时周循礼微微一笑说:“酒是他的命根子,你说他姓什么?”周循礼的回答模棱两可,几乎就不能算作答案,诶,这倒成了周玉贵心里的个悬案了。那估且就先让他姓酒吧,因为周玉贵觉得如此一来,反而会让酒伯的个性特色便更鲜明了。

周玉贵与几个小孩继续在那玩抶巴响,这时在喝酒的酒伯向他招招手说:“来,别玩那稀脏邋遢的东西了,有啥好玩的,拉呱煞咯,去洗洗手,天也快黑了,你不吃了晚饭去宿店啊?”

他知道周玉贵是来宿店的,这片的人都知道。

酒伯是炕坊大师傅,而他又极喜酒,酒瓶子几乎成了他的惯宝子。小玉贵以前经常去炕坊,那时他父亲曾与酒伯,所以他常到那里玩耍,经常能见到极喜酒的酒伯。小玉贵看到酒伯在炕坊干活的时候,身子上只穿了大裤衩,无袖衫,皮肤永远油光光,汗湿湿的,汗里仿佛有散不尽的酒味儿渗出。他的头发很短,已接近光头,脚上只搭着单布鞋,鞋子的后鞋帮子已被他践踏得再也扶立不起来了,服服帖帖的倒在脚后跟下。酒伯见小玉贵在瞅他,便像是有意地端起酒盅子来,然后用一种极慢的动作,夸张地缓仰起头咪酒,那举动仿佛是在让他久经沧桑的脸能让小玉贵看得更清楚些。接着,酒伯咪着眼齉声齉气地对小玉贵说:“小子,在看啥呀?”说时,还又仰着头咪了一口酒,杯子仍贴在他的嘴唇上,而他的眼睛几乎是半闭状地将目光从他红草莓似的鼻尖上扫过来说:“来,来,吃个蚕豆。”

小玉贵没去,只身进了看门的小屋,再说,他的手太脏,满是泥。

看店的小房间已有很长时间没打扫了。脚下坛坛罐罐的东西一大堆,都是些废弃的空坛空罐空瓶的。夜里睡觉时,老鼠、猫、黄鼠狼在器皿汇聚的地方追逐,坛儿罐儿的也骚动不安,会喧嚷着叮当作响。老鼠不会老实,它虽不喋喋不休的说话,但它的牙齿停不下来,要啃,要磨,总发出“吱滋”的声音。猫侵袭过来时是没有声响的,黄鼠狼也一样。可冲刺的那一刻它可就不管这些了,身子撞了桶、撞了罐立即便会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一阵打斗后,陶罐不碎也倒,狼藉一片,老鼠四处逃窜,猎杀老到处追荡,毫不理会那些坛儿罐儿的下声如何。即便轰然倒塌,也与它们无关一般。

这些东西真够烦人的。小玉贵被响动弄得醒来,并不害怕,有时他的小嘴巴还会迸出叽里咕噜的几句诅咒和辱骂声来。

那天晚上他进来后,洗了上床,躺着先听了一阵蟋蟀躲在暗处在起劲鸣叫,听着听着,也就习惯性地睡了。

不一会,没等猫哭老鼠的声起,也没待黄鼠狼来拜鸡,小玉贵便已渐渐入梦,也不理会老鼠们的表演了。可就在睡得正熟时,窗外一顿吵吵声却惊醒了他。他双手抱膝坐起来,别过脸朝窗口望去,侧耳聆听,听不清,身子便又往窗口处挪了挪。大致听了半天,是有人在打架,这倒使他来了兴趣,这总比猫鼠打架可刺激多了。他听着,听到有人在外面对另一个人撂下一句什么狠话,让他识相。小玉贵立马想象这说话的人一定是个魁梧粗壮的人,从声音听,很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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