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庄上两个值勤男人像搋小鸡似地扠着汪大的两个胳膊肘连人带担子一起从小寡妇屋旁的草垛子边将他连滚带爬地到了来时的小路口,就呗,在将他轰到村子的路口时,还顺手拿走了担子上两三把馓子,把个汪大气得活活的,心里直骂他娘的祖宗八代。那两个值勤的男人在指着汪大的鼻子再三警告他别再不识相,不识数,不许再来后,满足地嘻笑着走进了山下的一片树荫中。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萎靡怏怏的闷屁草包胆还真的大,竟然又瞒着他俩斗胆不识数地悄悄返了回来。
汪大倒不是不识相,也不是不怕,而是觉得太窝囊。虽然胳膊被两个男劳力使着蛮劲的手得生疼,可他心里不服服,凭什么轰人?他想不通。
见那俩人消失在树丛中后,又等了会,估摸着他们也不会来个回马枪,见没了动静,他又像只恋着食盆子的狗溜了回来。走着时,嘴里还恨恨地骂了几句脏话:“说我是闷屁,说我是草包?你娘老子才是闷屁草包呢。”然后抖擞抖擞胳膊,摸了摸胳肢窝便试探着偷偷摸摸地转了回来。
这时山下的树荫里,有些个农人在忙着打理果树,从那边,汪大听到一两声说笑随风飘了过来,他朝树木的深处看了看,一片幽幽的青绿将一条弯曲的小道掩映得若隐若现,可上面却见不着一个行人。四周很静,静得他不想深入。他便停下来,停在离小寡妇屋子不算太远的一片树林下踱着步来回磨蹭,不往前走,也不回头,就在那徘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停留,是等人吗?那等谁呢?是在等那个昨天见了的小寡妇?他想是的,但又不敢确定,嗐,搅得心神不宁的,瞧这馓子都懒得去卖了,自己到底想做啥呀?倏地,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无聊了?正事不做,这头脑子蹊跷八怪地想啥呢?真是活见鬼了。
他又拿出酒瓶子对着瓶口做了个吹喇叭的小动作,在瓶底子往上翘的时候,他从瓶身中看到里面的液体在翻滚,却没有掀起什么大浪来。汪大随手从担盘子上折下一段馓条子放进嘴里咀嚼,舌头像老牛似的将馓条子一点一点地卷进嘴里,然后慢条斯理像牛嚼干草样一点点消磨。一段嚼完了,再嚼一段,一点点地消耗,一点点地消受,在那树荫下消闲的消遣日头。
咀嚼是有味道的,只是他在一边咀嚼一边眼望河口时,并没有像牛反刍。汪大在那站了好半天,估计一时半刻那女人不会回来,便停了进食的程序,打算先去庄子上卖会馓子再回来等。其实,他也真的心疼自己做出来的馓子在太阳底下一点点的变硬,既舍不得糟蹋了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也更心疼折了钱。
他纠结了好一阵,估摸着这会去庄上还能卖出些,便下决心迫使自己再次挑起馓担子准备去庄上。
就在他沿着渡口的那条河,顺着水道,沿着小路朝庄子的方向而行时,在前面的小河畔处,他正想象着或许会不会有一个不期而遇的偶然出现也说不定?一条狗就梦幻般地朝他缓缓而来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望来望去却一点也不假。他与狗的距离已经离得很近,近得再不用质疑自己的眼睛。
狗不会开口说话,但却会对他摇尾巴,当狗走到面前时再一看,居然还真的是那条小懒狗,汪大骤然地便预感到后面会有人出现。
河边的风在逆流而吹,汪大是顺着风行的,却也是逆着水走的,但这次算是走对了方向,因为风顺着他一起让他在遇到了狗后,会不会便能看到那个小丫头从绿荫中延伸出来的小路上走过来?这个信息携带着的一定是汪大心里所期待出现的场景,这种心理上的慰藉,正如身边的风与流水逆行的动机一样,是一种只有自己才晓得的如流水般期待与风的的相遇。
狗子绕着汪大的脚转了一圈,可汪大的眼睛却在田间扫了一圈后没看到有他所想要巧遇的人出现。河里的水还在流,风也在行,水声与风声倒是交织在了一起,在静悄悄的田野上覆盖着昆虫与鸟鸣的声音。
汪大蹲下身子摸了下狗头,狗头便朝着他仰了起来。他折了一小段馓子条,用两根指头捏着送进狗嘴,他便看到狗眼一边望着他一边嘴在嘎嘣嘎嘣地咬嚼。一连给狗吃了好几根,汪大才发现,这狗吃东西原来与牛是不一样的?并且跟他刚才的吃相也不相同。可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刚才怎么会像牛似的伸出舌头圈着吃呢?是不是自己很反常?
汪大站起身,可能是刚才喂狗时蹲久了的缘故,头晕了下,眼睛里也闪过了几颗金星。他定了下神,便又挑起担子向前走,狗并没有跟着他的脚步,而是窜到了他前面,俨然成了他的领路人。
狗领着他经过一处河边小路的拐弯处,路上路边到处是泥水和枯草垃圾。一些路旁的树枝芦苇,被风雨不知于何时撕成伤残断条零片,一些凌乱地躺在泥地上,还一些还挂在枝干上顽强地坚持,不愿分离。田边的垄沟和水洼里也有许多,漂着的,半沉的一路可见。小瘦狗在一个拐角处放慢脚步,然后便停下来,转过身,狗屁股也坐在了泥地上。汪大犹豫了一下,双眼四寻,迷离的热湿水气中,他看到了前面的水草丛中一个人影湿漉漉地弯腰站在垄沟里,从背影看,汪大知道那便是小寡妇了。瘦狗带他来要干嘛呢?不会是让他来看小寡妇凄切而心乱地哭泣的吧?一想到这,汪大倒先觉得颤抖了起来,“她不会寻短见吧?”汪大一想到这个可怕的念头时,便想到了那张此刻疯了一定让人心疼的脸来,那哭湿的睫毛,身子像被风摧残倒伏枝叶落在在水中,身上的衣裳也像风雨后的杨树叶子落到地上一片狼藉而又肮脏。汪大慢慢地靠近,再靠近,在他就要转过拐角浅浅地接近女人站在沟中的那个弯口时,他的腿竟哆嗦了起来,仿佛他自己倒是尝到了一种死前挣扎而才出现的,深入骨髓的冰凉。
就这么一点点的路,汪大真觉得逼仄弯曲,并且漫长泥泞。这时狗子跑了过来,从他腿旁呼啸而过,吓得沟边草丛中的一只青蛙纵身跃入水中,将沟中的浑浊泥溅起了水花来。女人听到动静,猛地回过头来,见一个男人挑着担子鬼祟在她这边移步,马上警惕地站直了身,盯着汪大,随时准备防范这个陌生人的不轨图谋。
汪大停下脚步,悬着心也落了下来,原来自己又成杞人,不过这样最好,自己也不必忧天了。
那女人光着脚,光着膀子光着腿弯腰在一块稻田旁的垄沟里用叠罾子甑鱼,见了汪大,立马猜出是谁,开口便问:“你就是咋咯子给丫头馓子的那个人?”
汪大没说话,微点了下头,眼睛却转向了蹲在田边路坎上看鱼的小姑娘。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女人的问话听上去有些厉气,这让汪大觉得有点不悦,刚想回她几句,转过头来发现,这女人问他话时,并没有看着他,而是又低下头,弯下腰在沟里捞鱼了。汪大站在女人的侧面,距离并不远,也就一米多一点。女人弯腰的身子将上衣的后片绷向了肩背,裤腰处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臀肌肤来。女人站在水中,腿也绷直着,哈着腰,浑圆的臀部被裤子勒得更紧了,将该露的与不该露的线条与轮廓都露了出来。
汪大看得入神,似乎又有上次听壁根的混乱想象从头脑里翻腾开来。这时,女人见他不答,便低头侧面望了一下他,女人眼毒,见他如此,心里便知一二了。女人下意识地直起腰,用手揲了揲衣后摆,然后再次侧过脸去,继续弯腰摸鱼,嘴巴却对着水面在对汪大说:“不该看的少看,不该想的少想,该说的就快点说。”
汪大缓过神,喝过酒的脸刷地变得更红了。见到汪大一脸的窘相,路边一棵小杨树上的蝉儿也讨人嫌地凑热闹、看笑话,聒噪得人心烦。汪大正气没处出,见树上的蝉儿还在洋洋得意地往死里叫,“知了知了”的像窥伺了汪大什么秘密似的欢欣,便气不打一处来地咕哝了一句:“再叫,再叫让你下油锅。”
女人听了猛回头,白着眼望着汪大问:“你说啥呢?叫谁下油锅?有这么大的仇吗?”
“不,不,我说的是那个、那个细畜生。”汪大怕女人误会,忙指着树解释。
女人转过身,看了半晌,还是不解其意,便说:“哪个细畜生惹你了?我怎么看不见?”
“姜瘤,蝉儿,嗐,就是知了。”汪大有点急,语气听上去开始露出来结巴的尾子。
“当什么东西呢?知了猴喔,你吃过?”
“吃过,但可不是你说的什么猴,猴子我可不敢吃。”
“谁说你吃猴子啦?我说的知了猴,不就是你说的知了吗?别名,懂了吧?还知了知了的,连这个也不知道,我看你还没它活得明白呢。咯咯咯。”女人一边说着自己倒先笑了起来,笑得汪大窘状更甚。其尴尬难堪的样子,让女人看了更加笑得前仰后合。女人笑着说:“它名字多呢,还叫什么爬杈、螇螰、哔蝉、海咦、蛣蟟龟的,嗐,多了,记不起来了。”
汪大听了便说:“这又是猴呀,又是龟的,还什么鹿?这到底哪个是个准呀?”
“你去问知了呀?它知道,它什么都知道。咯咯咯。”
“管它叫什么呢,放进油锅里就一样了,什么猴呀,龟的,鹿的,一个味道。”
“你还真吃过呀?”
“吃过,尾壳里的肉子是白的,蛮香的。”
“看不出来,你胆子还蛮大的喔,这个也敢吃?”女人说话时,眼睛盯着汪大的目光似乎变得稍加迷惑,但也稍微柔和了些,她望着汪大说:“你还吃过啥?”汪大听她这一问,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正愣神时,看到一只青黄的蚂蚱从草叶上蹦跶而起,在阳光照着的一片稻田地里,借着阳光抹着的一层暖暖黄色,在遮蔽了的叶子上,蹦来蹦去,完全不像知了个呆瓜,叮在一处又吵又闹,这一点,汪大现在倒是蛮喜欢蚂蚱的,它虽然会瞎蹦跳,一会儿弹到草上,一会停在稻叶子上,再过会儿蹦歇到旁边的杂草杆子上,虽不安逸,但却安静,与蝉儿一比,倒是讨人喜欢的了。这时女人问他还吃过啥,他便说:“吃过蚂蚱,就是得蜢子。”
“哦,这个倒是能吃的,咦,你知道它还叫什么吗?”女人问汪大时,汪大直摇头,女人便说:“叫蝗虫,这东西倒是真能吃的,有些地方还做菜呢,还是名菜的。”
“哦,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道菜呀?”
“嗯,当然有,不过我也没吃过,听大人讲过的。”女人说完这话后,又像蚂蚱跳跃着话题问汪大:“你是不是有吃这些东西的嗜好?”
“怎么可能呢,都是小时候瞎闹着玩时弄过的,怎么可能有这个嗜好?”汪大又觉得这女人的问话凌厉得让人难以招架,一时又憋闷得跼蹐不安起来。不过还好,真正神的他见小丫头正蹲在木桶旁,用稚嫩的小手护着桶口防鱼溜跳,正巧,这时一条狡猾的泥鳅还从桶里一跃而起,窜出来的落到地上。汪大便不失时机地蹲下身去准备捡起,那女人却阻止说:“让她自己捉。”
“她才多大的人啊?”汪大不解。
“今天不捉,明天不会,长大了只有依靠。”
“用不着这样的吧?”
“桑树从小疫,我们比不得人家,用得着。”
汪大沉默。
不过,这时候他倒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得清爽了起来,他暗自忖想:“这女人懂的倒不少呢,而且教育孩子一点也一不含糊,看样子是个识字开文读过书的人。”他一边猜测,一边拿眼偷偷地打量这沟里的女人,这时,他才看出小寡妇的脸色看上去还是能看出隐隐地透出一股黑气与憔悴来。汪大想:“这才是昨夜留下的痕印呢,唉,她还真行,瞒得跟没事人似的。”
这时那女人像是闻出了什么味似地鼻子嗅了嗅,马上就问道: “你喝酒了?”
汪大承认:“喝了一点点。”
“还一点点?脸红成猴屁股了还一点点?”
“真一点点,是不能喝。”
“不能喝你喝啥劲?在家也喝吗?”
“不喝。”
“怕老婆?”女人语音很低,语气却带着明显的戏嘲。
“没有。”汪大回答,语调与语音中却多是沮丧和躲闪。
女人抬起头来又朝望了说话游移的汪大一眼,疑惑地问:“你这话是啥意思?是不怕老婆呀?还是没有老婆呀?咯咯咯。”
“没有。”汪大被女人这一问,勉强一笑,却显得更木讷,压抑得一时这么简单的事,竟说不清楚了。
“到底是没有啥呀?说清楚,到底什么没有?”女人直起身望着他,觉得眼前的这个窝囊男人真好玩,于是便来了精神似的在逗着追问道:“不会是光棍子吧?哈哈。”
这一问,汪大的脸更红了,并且还冒出了汗,汗里还透着油,因为女人从他被太阳光照着的脸上,油光光的看出了瘪嗨嗨的乜嘢相来,她掩口一笑,抿嘴乜斜地打量起这个卖馓子的男人,嘴里轻声轻语地念叨说:“看样子还真说中了。”
汪大点了下头,女人又多望了他一眼,便继续弯下身子摸鱼。摸了两下,她又直起身子来问汪大:“还有吗?喝的什么酒?”
汪大伸手从担筐子拿出酒瓶子来说:“这个。”
女人甩甩手上的泥水,接过来看了看,扳开盖子闻了闻,然后便对着瓶口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
汪大见了这喝酒的阵势惊着了,暗自惊叹:“哪有这样喝酒的呀?何况还是个女的?乖乖隆滴冬,没见过。”
“没见过是吧?所以说以后别小瞧人,告诉你吧,我家以前酿过酒的。”女人眼真毒,一眼就看穿了汪大的心思。“酒还行,就是淡了点,不是头子酒,要是头子大麦烧就带劲了。”
“嫌淡就多喝点嘛,只要味道透口就好。”
“你说的呀,喝了你别心疼?”
“疼什么疼?我本来就不喝酒的人,不上心的。”
“真的?”
“真的。”
“别嘴上硬,回去恨,我真喝了,再黑地里骂人?”
“没这话,要喝你就喝,假不了的,只是你别醉了误事。”
“咯咯咯,”女人一听咯咯地直笑,笑得浑身颤颤的,看得汪大眼都发直了。“好吧,听你劝,也想喝酒了,就喝给你看看,会不会醉。”女人说着真地又对着酒瓶子大口地喝了一大口,汪大直着眼望着她想:“这哪是喝酒呀,我喝水也没她这么个灌法的?”汪大心里在嘀咕:“这一点也望不出来是个昨天被人欺负过的女人样子呀?怎么还一副满不在乎,傻姑傻乐的样子呢?”汪大看的呆了,看她这副样子,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啥滋味在心里涌出,看这女人味,像是隐藏在不恭模样的背后有着什么在鼓动她,怂恿她似的令人恍惚。可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汪大却说不上来。
汪大就这么傻乎乎地看着女人站在垄沟里光着腿脚在空口喝酒,女人喝着时也与他说些不着边的话。起初,汪大的眼光还躲躲闪闪的,话也绕着说,像昆虫试探着伸出各自的触角,从交谈的语气语言中捕捉着一点点的朦胧味儿。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的闲扯着,酒的作用开始让眼前的女人看上去在夏的暖风中更加扑朔迷离,但汪大知道,女人虽然喝了酒,但却清醒得很,因为他能看出,女人的目光,在与他短暂的接触、互相的对望中,实则传递的是试探,还夹杂着其他的什么,汪大也不懂,因为在那些目光触碰的瞬间,汪大总是比女人更快,更慌地撤离。但,有一点是明白无疑的,那就是,人,酒一多,话就多,好处就是,他们之间的陌生的距离,短了。
他们之间就这样消除了彼此间对话的隔膜,好像已没有什么太多的顾忌。女人有时也说一些打诨的笑话打磨他,汪大只是“嘿嘿”地笑着在这女人面前应答,像是只会憨脸尬笑的呆瓜了。女人继续喝着酒,话也更随意,有时直说得他尴尬地挠头,手也无措地不知放哪才好。不知不觉,酒瓶子便见了底,女人也光着脚上了岸,将酒瓶子递给汪大说:“酒不丑,还行。”
“是吗?我还有三瓶哩,你觉得好喝,就给你喝吧。”
“你哪来的这么多酒呀?哄我吧?”
“哄你干嘛?是准备我兄弟为事送礼用的,四瓶,今呃子喝了一瓶,不是还有三瓶吗?”
“哦,是三瓶,那,那你兄弟都为事呃,你咋不找人哩?”
汪大听了又开始嘿嘿,又开始挠头。女人见他这副样子,心里明了,从头到脚看了看他,然后说:“不说了,要带就带瓶吧,我买,连今呃子的一块算,还有昨呃子的馓子。”汪大不言语,他不知道能说啥,也不会说。这时女人说:“明呃子丫头过生日,今天捉了几条鱼,还有趟网子趟的螺螺跟歪歪,一碗红烧螺螺,再加个鳅鱼烧歪歪,再来瓶酒,不差。”
“哦,丫头过生日呀,那我这酒更是要送的了。”汪大终于找到了一个送礼的理由,刚才憋着的那股劲,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嗯,五岁了,该烧些好吃的让丫头解解馋了。”女人的话听起来有些忧悒,汪大便想岔开话题,问:“准备露一手呀?做些什么菜?”
“一碗红烧螺螺,再加个鳅鱼烧歪歪,扁豆角子烧芋头。”女人的话音高了些。
“这些好,都是出水鲜,还不花钱的,好,好。咦,这鳅鱼哪来的?还有呢?”汪大又在问。
“都是家里长的,鱼是叠罾子垄沟里叠的,螺螺歪歪趟网子趟的,还捉了两条长鱼呢。”说这话时,女人的音色明显地骄傲,也悦耳了。
“大烧马鞍桥?”
“不够。”女人摇摇头。
“那够做啥?小炒?”
“不呆嘛,猜得蛮准哟,炒蝴蝶片。”女人脸上有了笑。
“真想不到你又会做菜,还会钓鱼?”
“小瞧人,叠鱼咋的啦?还扳罾呢。”
“会过日子,都是不要钱的,有本事。”
“谁说都不要钱了?酒不要钱啊?馓子不要钱啊?这是要花钱买的,连昨个子给丫头的那两把一块呃算,不是吹,从来不吃白大。吃人嗝的嘴软,拿人嗝的手短。”女人一本正经。
“我给你再加个菜。”
“什么菜?”
“丝瓜子汤烫馓子。都是现成的,馓子我有,狗窝上我看有几个丝瓜子能吃了,不是正好?”
女人一听,便睁大了眼望着汪大,望得他心里直发虚,这时女人说道:“好啊,原来你连我家有几个丝瓜子长熟了都晓得得一清二楚,你什么意思,想做什么?说。”
汪大被问得愣住了,他无话可答,更无话可说,一时又开始嘿嘿,又开始挠头。
02
汪大回来后狠狠心,还是从柜子里翻出了省下来的肉票,两张,一斤。汪大捏在手上看了半天,终于将它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口袋,放好后,他用手捂着衣兜口子在踌躇,然后找了个瓷缸子,去舀了些油脚。油脚是他炸油馓子时锅底沉积的油渍碴,平时他总是一点点地从锅底上刮下来,聚于一起,留作逢过节年时做油饼,包圆子用,他觉得,这东西女人一定欢喜。
舀好了油脚,索性又用昨天带回来的空酒瓶子灌了一瓶炸馓子的油。这回汪大算是大麻风吃咯泛沃咸,真的要突赫来呃。已经这样子了,可以的了,但他还是觉得不来斯,还是觉得东西少了些,于是汪大又在家里转,转来转去的,他又转到了柜子前,站在柜子前想了很久后才一跺脚,重新揭开柜盖,又翻出两张糖票来,放在手上抚摸了良久,最后才重新从口袋里掏出肉票,将四张票子叠好后,又找了张纸包得四角崭方,这才重新放了了衣兜。这是汪大这辈子第一次做出如此疯狂的败家子行为,而这个举动做出时,他居然吃惊地发现自己没有一点点的负疚感,也没有那种以往失心疯似的心绞疼,能觉得的,反而是一种轻松,一种愉悦,还有一种迫不及待的给予欲让他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男性自豪。这种感觉他是从未有过的,今天的体验,让他窃喜,因为这太美妙了,骨头都酥得轻飘飘地有了种能飞的感,让他身心匪夷所思的放松。
汪大关了门,兴致勃勃地买了糖,接着便挺着胸脯去了食品站的打肉点。进门一看,今天扎肉的师傅是郭山,汪大认识他,晓得这郭山喜欢开涮人,阴绝,平时在路上逮到个汪大时,都是要说上一串子笑话的。今嗝子正好送上门,看来又逃不脱要当他刀下的猪被戏揄笑侃了。
郭山一见这平日里常年都难得一见的汪大来打肉,真是太阳出错了地方,打西边出来了,因为谁都知道汪大是不打肉吃的,他家的肉票都被汪大聚起来卖了。开始时,还有街坊问过汪大:“你把肉票全卖了,不吃荤呃?做和尚呢,吃斋了?”
汪大反呛:“我咯油水比你咯多,我炸馓子闻的油呛味就够你家一年的油水了。”说这话时,汪大的眼里全是不屑地鄙夷色。
嘿,还别说,这话还真不假,呛得笑话汪大的人鼻子拄墙跟,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噎着喉咙嗓子差点没背过气。
郭山收了汪大的肉筹子,一边剁肉,一边坏笑着说:“今咯子是癞子吃荣鸡,突赫来嗌哇?只是要摆阔呃?肉票不聚呃卖了?舍得啦?想得开了嘛。”
汪大晓得他说的不是好话,也不理他,他知道,只要一答腔,那便画团子突咯画缸,话就杂煞呢。汪大对于这种场合,早已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应付门道,那就是赏他个不开口。郭山也知道汪大这老一套的绝招,他识相,说两句便停了,接着去和下一个打肉的闲聊。
汪大收拾妥当,便挑着担子一路朝湖边来。
快到女人家的那地方时,汪大头脑子里却冒出一句古人的话来。都说寡妇门口长桃花,汪大也知道一些这话里话外的关门过节,但他觉得这些都与他不搭妎。而且,他也没看到有一点点桃红色,他什么也没看到。不过,他在来的路上,还是捉了几只蝉和蚂蚱带了过来,这是给小孩子玩的礼物。
汪大放下担子站在路边短暂地朝那静寂房子望了望,见有一缕炊烟升起,他确定,女人肯定是在家的了。汪大再次挑起担子之后,便一直朝那望着,瞬间,他又看到了那个穿军装戴红袖章的值勤男人在前面出现,他慌忙撤离到路边,眼神空茫而以紧张地在屋子前后的树丛游弋,那个男人一会出现,一会没影,但汪大确信,他不曾远离,就在这附近,像觅食的鸽子在绕着女人的屋子转悠,飞了一圈去了,又飞了一圈回来,并且不是一只,因为汪大看到了那是两个人,他们碰到一起时,汪大的心里便像电流穿过似地觉得心跳加快,而且呼吸紧张。他预感有种不祥的云飘了过来,他抬头看天色,真的变天了,这时,汪大不山地瑟瑟发起了抖来。
汪大悄悄地来到女人的家门口,正好女人提着个淘米箬子出来,上身戴着围腰子,胳膊上套着护袖,见了汪大,也没客气,去淘米缸中淘米,淘完米,小寡妇一手提着箬子搁在缸边子上爽水,爽水时,眼睛朝四周望了望,然后便与汪大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屋是老房子,有一些古董级的家俬陈设零散地摆放着,破不郎锵的,不是残缺,就是剥皮。
汪大进来后,朝四周又看了看,待放下东西后,又将捉来的蝉和得蜢子找了根线在头和翅膀之间拴住了递给了小女孩儿玩,狗见了也凑上来闻闻,却没咬。见小丫头与狗都去院子里耍虫子后,这才对女人说:“好像外面有人呢。”
女人她忙她的,头都没抬说:“你有你的事,别管那么多。”
汪大说:“我没事,闲着呢。”
“闲就去锅门口烧火,要烧菜了。”女人的口气在汪大听来,一副主妇的格式儿,很受用。汪大答应,乐得表现,一头钻到锅门口去,一坐定,他又说:“恐怕要拔草呃,不够。”
“那就去呀?多拔些来,省得两头跑。”女人还是这副调子,汪大又站起来,径直走向稂草堆子,顺着掏出的洞口,拔出来一大捆草下来,然后用草拗缠条带子綑了綑,一把掀起,朝肩背上一背扛回了屋。
这一切,汪大晓得,一定有眼睛在树后面盯着呢,不过女人的话给了他不在乎的底气,不睬他,我做我的事,看你啥办?汪大走回屋子的步伐有了点小得意,因为他觉得背草时,脚步轻飘飘的一点儿也不费劲。
进来后,女人已点着了灶膛火在做饭。汪大放下草便自觉地坐在锅门口听着女人的指挥烧起了火。小寡妇一边站在灶台上忙活一边摆嘴:“今呃子也摆摆阔,有荤有素,看我弄出几个花样来,煞煞馋。”
汪大这是第一次踏进这女人家的门,他边烧火边侧头斜脑地到处打量,屋子与其他人家差不多,很旧,后面有个院子,院墙不高,那天晚上,那个男人便是从那后院墙上翻进来的。前屋有前后门,一间堂屋,一间睡房,堂屋里还支着灶台,就是他现在烧火的地方。后院落里还有两间小耳房,门坏了,能从门洞看到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汪大看着时,女人已洗过了汪大带来的肉,又把糖,油收放好,这时里锅中的水已沸腾起来,女人将淘好的米“嗤“地一声倒入了锅中。
汪大在锅门口专注地煤着火,不一会,瘦狗便溜进来,亲昵地偎卧在汪大的脚前,那样子就像个听话的小孩子似的温顺。汪大摸摸它对站在灶台子上的女人说:“它倒会黏人呢,又亲热又恭顺的,还不乱咬,不丑。”汪大说它时,狗还抬头望了他一望,像是听得懂他说的话,也对着他张嘴打一个哈欠。汪大笑了,又顺手摸摸它说:“这东西通人性。”
女人在灶台上听了说道:“狗没心眼,可跟了什么人,也就学什么样了,狗这东西跟人不一样,它是死心眼,而人心摸不透。”
“这话不假,要说这世上什么东西最坏,就是那些把人当狗的人最坏了,又要你俯首帖耳,还要看家护院,还得忠心不二,最好还不吃不喝,不要说人了,就是狗也吃不消这么玩的?说狗不谙人事,其实有人比狗更不谙人事呢。”
“所以,人才活得比狗累,狗累了,烦了,还能叫,还能咬的,人行吗?不行。”
“唉,这世上,最累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偏偏人还又喜欢耍弄人。要我说呀,这人还真的不如狗呢。”女人一边抄着菜,一边与汪大说着话,汪大看到她烧菜做饭的动作娴熟干练,做事说话也干脆利索,看得出,这女人里里外外倒是把好手,难怪那个翻墙头的男人那么上心呢,今日一瞧,缘由自是分晓了。
狗子仍然卧在他的旁边,汪在使草住膛口里塞的时候戏笑地对狗说:“你再赖这,小心火把你的毛烧光了。”狗一点动静也没有,灶台上的女人却说道:“伤及无辜也是罪过喔,你小心些,说归说,笑归笑,别真烫了它。”
“知道,说咯玩的。”汪大心里却说:“就这个瘦东西,还当个活宝呢?”可再一想,这狗虽长相不咋的,但与它处长了,还真的舍不得这个懂事的小东西了。这时,锅台上一阵香喷喷的味道从锅时弥漫开来,汪大说:“好闻,炒的是什么呀?”
“丝瓜皮炒山芋藤。”
“这个也能吃?”
“当然能吃了,你没闻见这香味呀?”
“嗯,闻起来是不错,这东西怎么做呀?”
“拙煞咯,这个也不会。”女人不无骄傲地站在灶头说:“我们常吃的,你们城里人都把丝瓜皮刨了,废弃了,我们可舍不得,这么好的东西丢掉了实在是可惜了。”
汪大在锅门口听了觉得这话特别对他的脾气,就在想:“这么一举两得的好事,怎么自己以前没想到呢?真是个蠢货。”他暗自骂了自己一声,便问女人道:“这东西怎么做?我倒是要学学。”
“你也做饭?这倒是不简单了,男人做饭的可不多,吃着嫌着的倒不少呢。”
“我不做谁做?”汪大的声调从高到低:“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女人一听不说话了,想想也是,一个光棍子过日子,他不做谁做?于是,她赶紧岔开刚才自己说出的那个唐突话题:“其实丝瓜皮在夏天做凉拌最好的了,用透水一抄,拌些蒜绒,麻酱油就能吃了。但今天刚好摘了些山芋藤的嫩茎子,就合起来一起炒,以前都是分开做的多,今天合着做,想必爽口的。”
“以前没吃过,今天尝尝你的手艺。”
“什么手艺哟,就会做农村人的粗茶淡饭了,比不得你们街上的。”
“你可别笑话我,我这个街上的人,也比根木头神不到哪去的。”
“喛,你可别说这话,但有些东西你们城里人可能还真没我们乡里懂呢,就说这炒山芋藤的茎子吧,说起来是一道蔬菜小炒,还有这丝瓜皮也是,都是含有粗纤维成分的东西哩,我们夏季常吃些,你知道有什么好处吗?”
“有什么好处?”
“这东西过去可是一味药的,可有治疗疳枳呀,细小的身上的痱子呀,疖子呀什么的,还能治疮疮啥的呢,过去医书上说,这东西有润肠通便,清热解毒之功效喃。嘿,看我都说些什么呀?在烧菜呢,说这些干嘛?咯咯。”
“汪大坐在锅门口听女人这一说,倒立马想起前些天蹲在茅坑上拉不出屎来的急相了。他心想:“这 丝瓜皮和山芋藤看来以后要多吃些才好,说它是什么夏季营养丰富的蔬菜倒无所谓,这要真能治治他的疳枳毛病,那可真的是谢天谢地了。”
这时女人站在灶台上用铲子在锅里噼里啪啦地一顿翻炒,一边炒,一边说:“这山芋藤,在择的时候要挑选茎壮叶嫩的枝条,先摘掉叶子,洗好后再剥掉每根茎上的丝皮,再用菜刀切成一段一段的。”
“也够烦的。”
“烦什么呀?有得吃就不丑咯喂,还嫌烦?”
“嘿嘿。”
“如果是单炒山芋藤,要先焯水,去涩,去黏。”
“就是那黏乎乎的黏蛮呗。”
“嗯,不滗水不好吃,滑叽滑探的,异怪。”女人说这话时,自己已经不经意地挤鼻子抽眼的皱了下眉。接着她又说道:“不过只要弄清爽,就脆崩爽口了,记住喔,要加些红菜椒、生姜丝、蒜末,盐的,如果你平时口味重,就再加一匙子黄豆酱、辣酱也行。有人喜欢吃辣的,我不喜欢,我喜欢清淡味道的,只放菜椒油盐,原味。”
“原汁原味好,我也喜欢原汁原味的,我俩倒是投口。”汪大答这话时,不知为啥,自己倒觉得难为情地嘿嘿笑了声。女人也听出了话外的味道,便说:“别瞎讨巧,讨巧烂舌头。”
汪大伸了下舌头便不吱声,继续烧他的火。这时女人又接着说:“其实这炒丝瓜子皮炒山芋藤很简单的,就选一些不嫩不老的丝瓜子,用筷子将里面的肉就着皮里子一圈,肉滚子就下来了。然后这瓜皮就切成丝,用开水抄一抄,滗水后再加佐料稍一炒就行了。”汪大说:“这个我晓得。”女人又说:“洗的时候,先用丝瓜丝瓤子把丝瓜皮上的毛刺洗掉了,用的咯子劲,不然洗不干净的,吃起来硌嘴。再用刀斩头去尾,切成二寸长的小段子,用筷子圈下肉,再白扁了切成丝子就行了。”
汪大朝灶膛里添把火说:“呵呵,这样说起来,做这菜,丝瓜上的东西可全用上了,就差没吃它的种子了。”
“种子还嫩着呢,不是和肉子一起做汤了嘛,还有你的馓子呢,忘了?”
“没忘,就是听你说起丝瓜丝瓤子时觉得好玩。”
“你可别小瞧了这丝瓜丝瓤子,它可不单只能洗碗刷锅的,还是药呢。”
“你怎么好像什么都懂哟?什么是药你也懂?喝过不少墨水吧?”
“喝什么墨水哟,小时候听人说的呗,这丝瓜瓤子,也有叫丝瓜筋、丝瓜络的,用丝瓜瓤子煮水喝,生孩子的女人能催奶,还能治痛风、开胃、止渴,消暑,据说还能化痰解烦的,你不妨多喝些,有好处。”
“你多喝点还差不多,催乳。”
“胡说啥呀?又闷罐子里头失火呃,闷骚啥呀?我又不生孩子了。”
“迟早的事。”
“别瞎说。”女人嗔怪。
“嘿嘿”汪大在这女人面前又开尬笑,脸也被灶膛火映得通红。
女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在炒菜,她边炒边说道:“听好了,教教你喔,炒的时候呢,先往锅里放点油,别放多,一点点就够了。”
“多放点,不是带一瓶来了吗,别省。”
“别打岔,烧你的火。”女人阻住汪大的话头继续说:“你听喔,把油烧到要炸了,听见噼啪噼啪地响了,滚烫了再下锅,听到响声了吗?”
“听到了。”
“你看喔,先将准备好了的生姜末子、蒜绒末子放进油锅里。”这时汪大便听到了一阵油脂呼噗一下锅炸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时女人接着说:“你看呵,这时候就要倒入丝瓜皮、青椒丝猛火翻炒了,不能停,炒过后再放佐料和小葱加一点点水盖上锅盖焖一下子就好了。”
“这就行了?”
“行了,你看我这不是开始盛了吗?”
果然,女人说着话,手在锅里发出的一阵声响中,菜已经做好了。她在将碗端到桌子上的时候又回过头来说:“炒这个东西,不管喜欢哪种口味,炒的时候都切用旺火,用大火把油烧得滚烫再炒,记住,锅冒烟的时候下佐料,就像我刚才那样子,炒出来就嫩,还脆。时间不能长,长了烂,软塌塌的不好吃,带点硬最好,懂吗?”
汪大被女人这一问,脑子又犯糊,脸竟莫名地觉得火辣辣的,好在是坐在锅门烧着火,不然这荤腻的念头泛到脸上,又不知道会被女人如何讥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