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01
汪二和棠艳儿当初决定租下易纪坤的这间房子,主要是汪二拿的主意。不过,棠艳儿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就是图的个院子大,够他们将来做生意放置那些杂七杂八的用具。姜翠英听了也觉得在理,实用,这不禁让姜翠英对汪二更刮目相看,神气,想事周全。因为租房这件事,他们俩下定决心要给自己租一间房子自己过,虽是姜翠英出的主意,但现在看来,这汪二还是个有担当,有主见的男人,这一点,现在姜翠英更相信自己当初是没看走眼的了。
房子虽小,两人生活在里面过日子也局促了些,但外面还有一间朝南的小耳房,可以作为厨房用的了。里房也不够宽敞舒适,还有点潮湿,在这样的房子里住着,让人觉得多少有点不太满意。但,这都是暂时的嘛,再说了,这房子又不属于他们,结婚后住些时日,说不准哪天就搬走了。但姜翠英还是问棠艳儿:“住这儿觉不觉得委屈?”
“委屈个啥呀?”姜翠英倒是觉得这侄女像是沉浸于美滋滋的感觉中出不来,看起来还挺满意的呢。她接着又对棠艳儿说:“你到时候别后悔哦,别怨是我掇哄的。”
“怎么可能呢?我觉蛮好的呀,有什么不好的?过日子嘛,又不是天天把房子背在身上过的。”棠艳儿开朗的笑脸倒让姜翠英放心了不少,她也笑着说:“看你倒想得开,还房子背在身上过的?那不成了驼壳子的鼻涕虫了。”这一说,说的姑倒两个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说笑时,姜翠英又意犹未尽地仰头望了眼那勃勃的梧桐花朵,看那些花姿儿都快将树枝、树叶淹没了。所见的只剩下了些紫白、浅红的花云,像灿烂出一片纯净、粉洁的帔霞。此时,姜翠英的心中像是升腾起一种自豪,因为她做姑娘时,就常常在自家的那一片一簇的粉淡紫色云霞下遐想过自己的未来。这种略带一点香甜味道,又形似喇叭花的美艳花朵,一直伴随着她从小姑娘长大成大姑娘,直到嫁郎。在姜翠英的印象中,那些梧桐树上开出的花儿,色调最浓的了,这开于袅袅炊烟之中的一团团,一簇簇,白中带粉,粉中带紫的梧桐花。每当开花时节,惹得她都不愿出门卖菜,只想着多在院子中多呆一会,闻着那淡淡的花香中夹杂着的丝丝香甜味道,吸纳进沁人心脾的芬芳,总觉得这味道不单是花的味道,还有一种可能只有做少女时才能闻出的香。那时候,每当从湖面上刮来的微风,将这特有的、浓郁花香从口鼻间直印刻于心时,心里便会有一种朦朦的情愫,渺渺的憧憬,并且会隐约地浮现于眼前,从此再也没能忘却。即便是在往后的岁月时,她还能坐于现在的院子中,于婚后的梦中拾起那被风吹过后,如天女散花般落下的花瓣,纷纷扬扬的花瓣雨,滋润着记忆,飘落而下的云霞,成了她日后酝酿出的不竭思绪。
姜翠英有时会笑问自己:“女人是不是特会怀旧?”
姜翠英伫在院中看了看,出了会神,这才被棠艳儿喊醒过来,棠艳儿说:“姑,愣啥神呢?看看屋里吧。”
“哦,好的呀,来了。”姜翠英回过神来,在往屋里走的时候,眼睛还不舍地朝她那梦境中曾经出现过的,现在却又呈现于眼前那仰面于一片霞云之下,能够观望到淡淡的紫色中,有几只花蕊害羞地伸着粉舌,欲语还休的不败的场景,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这才随着棠艳儿进了屋。
易家的房子很大,院子也很大,有三晋。棠艳儿租的是易家前晋院中一间偏房,再后面,中间还有一栋穿堂屋,姜翠英回眼望那梧桐树时,便看到那穿堂屋的屋顶上,那些斑驳灰黛的瓦鳞上,在上午的云天下,散着一层薄薄的淡紫雾气,还有几棵房檐草隐藏其间,隐隐绰绰的俨然成了雾中花。屋墙角处,水渍青苔勾勒出了说不出是什么意味的图案在泛黄的墙壁上等人浏览。多少年的风雨,将这沧桑的意境越描越浓,仿佛这易家前人的笔墨功底到了这一代依然凝重而深邃,在经过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着色,记录下的时光,在漫过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上后,每一道痕迹,都随着穿堂风游走在前堂屋后,诉说着一个家族中曾经的故事来。但姜翠英却觉得,这院中的颜色是杂的,至少不像是易纪坤常挂地嘴上显摆的那样光鲜。
棠艳儿租的这间屋子并不高,而且当人走进时,明显地能闻到一股子的水腥味,还夹杂着些时梅天才会有的味道儿。阳光在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从这低矮房顶的天窗中溜进屋里后,便被这灰瓦白墙,简单素朴的小屋囚禁了,而且姜翠英也隐隐地有了这样的感觉。但阳光仿佛一点儿也不急,依然悠闲地从那块玻璃上泻下来,像在沉思着,独寂而又悠然地开始在屋子中踱步。这时棠艳儿兴奋地说:“姑,怎么样?还行?”
“行,蛮好的。”姜翠英跟着说好,不过她马上说:“没事把门窗多开会,通通风,这里湿气大呢。”
“嗯,晓得。”棠艳儿随口应答。
这房子里还有一张旧床,姜翠英往上一坐说:“这床得搬走,打个新的,别的能省,这个不能省。”
“嗯啦,他已经叫木匠打了。”棠艳儿说着也并排着姜翠英坐下来,这时姜翠英身子往后一躺说:“歇会,歇会回去熬鱼汤。”说完咯咯地笑了声说:“你看,你就要成家了,等成了家,想的事就多了。”说话时,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房顶天窗的那片玻璃,她看到上午的阳光从天窗中照进这略显幽暗的屋中时,就像是一片可以用手触摸的绢丝从头顶上排布下来,显得通透而又明亮。从窗口中,她看到旁边远处的高屋黑瓦,一溜溜的像她有时给女儿辫出的一丝不苟的小辫子,那个屋子上也有个小天窗在反着光,现在看时,竟像极了丫头辫子中夹着的一饰透明小发夹了。姜翠英躺在那对着身边的棠艳儿说:“等有了孩子,事就多哆。”说这话时,她心里好似已增添了一片遐想无边的飞翔梦影,而这飞翔的梦影正在起飞时,她听到棠艳儿说:“还早呢。”的话语,有一个声音却从她欣赏的天窗口带来了一份她宁静之中的思绪放飞,一只懒猫倦睡于其上的憨态萌醉,几只雀燕穿影而过,天上的白云掠处,屋里的阴影扫地,一袅炊烟,从院西的房顶上飘来,盘旋纠缠着,伴着几片落叶飘忽下来。此刻,在这景象中,她想起了自己原来在自家做姑娘时住的那间也带着个小天窗的屋子来,想那时,每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床上,望着月影儿那苗条瘦弱的小弯芽,从一开始一点点的像个姗姗学步的小芽儿,眼看着就长成了一个丰满的大姑娘,那种纯净的,莹白的脸,夜间在天上与她对望。想到这些,姜翠英在心里暗自嘲笑起自己的幼稚,都已是生儿育女的人了,头脑里还想这些?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因为遐想是有色彩的,是有味道的。它诱惑人呢,就像那夜晚从天窗中射进来的月光,从遥不可及的天宫,透过这口小小的天窗溜进了小屋,它来干嘛呢?姜翠英断定,它就是来诱人的。从春天的雨滴像信使样前来,落到这天窗的玻璃上便开出了花,等再到了夏,天窗玻璃的周边便不知不觉的漫延出了绿绿的苔,在那里长出了绿,也在人心里长出了生机的蕴。再后来,看到了天窗玻璃上秋日的霜时,还有些树上落下飘来的发黄叶子,与月光、苔藓、露珠一道在讲着岁月变更的算法。而到了冬天天窗上冰棱花开了的时候,此时屋里的人,却又能从照进来的光亮中,感觉到了迎春孕蕾的气息。那冬的雪在屋顶的玻璃上,便成了一条捂床的被,捂着捂着,天窗也便就如她睡着了似的闭上了眼,待一觉醒来,春也来了。
正当姜翠英像个小女人沉浸在自己的一份女人梦中陶醉时,这时,一个粗重的声音却在此刻却不适时宜地打破了她的这份祥梦。
原来这声音是易纪坤发出的,他在训斥他那水泡眼的老婆:“滚开去,再烦就死呃走吧。”这声音一开始还隐隐约约像是从窗外的远处传来,但姜翠英竖起左耳朵细听后便确定这是从后屋传来的了,于是她坐起身对棠艳儿说:“后屋在讧丧了。”说话间,她俩便听一片吵嚷声从后面传过来,她俩忙起来走到门口,都同时转脸朝后面望去时,看见老两口子一前一后地从里屋走出来。易纪坤在前,他老婆在后,走着时还在揿搞。只听他老婆在后面嚷嚷:“我死呃走,死呃走好让那个婊子,她香,她当饭吃。”当易纪坤出来走到前院子西北角落处搭建的那个耳房厨屋处时,厨房的屋顶上随意地放着两盆家用废弃皿盆养着的姿色昂然、红冠耀眼的鸡冠花,还有两盆已开出星星点点的小粉花的蚂蚁草长在坛罐中置于中间穿堂的台阶下,以及几株墙头草在风中摇曳,摇摆着身姿在与姜翠英她们一道,都在这个院子地面铺着历经陈久风雨洗刷得凹凸而光滑的青砖上,听到了,也看到了这时候的易纪坤这时脸上露出的尴尬。他目光恍惚地也不知在看啥,然后拚命似的挤出一丝笑来说:“别睬她个疯婆子,她是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了。”姜翠英一听连忙拉了下棠艳儿缩回了屋内。退进来后棠艳儿对着姜翠英说:“姑,你怎么不去劝劝他?”
“这老两口子吵架没法劝,以后你也离他们远点才好。”姜翠英自己听出来自己刚才的话有点冲,又欠意地补了一句:“我是让你以后别粘上这种人,会惹麻烦呢。”
“哦。”棠艳儿像听懂了什么似的不再吱声,赶紧把脑袋转向别处,只把耳朵支起来对着门,对准院外听动静。这时她们仍能听到易纪坤扯着个破嗓子在外面喊:“滚回老家去,滚回老家去,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你像个蚂蟥似的叮着我干嘛?滚一边去。”他老婆也不依不饶,在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碍着你去嫖婊子啦?”听到这,姜翠英原以为易纪坤会老羞成怒赏他老婆一巴掌,但却没有听到“啪”的脆响声,只是听到他仍用刚才的语调在说:“好,好,你要跟就跟,去把门关了再跟。”姜翠英一听心里一急,我们还在里面呢,关啥关呀?她的话自己没说出口,倒是被水泡女人给说了:“关啥关呀?你说关就关呀?人家人还在里面呢,要关你倒是去关呀?”这两口子在门口吵,你一句我一句的谁也不让谁,吵得不可开交,忽然,外面一下子静了下来,忽地就没声了。姜翠英悄悄把头转过来对着棠艳儿诡秘地一笑说:“这怕是遇见厉鬼了,怎么就讧得好好地就停了呢?”
这个疑问待她们出来后才知道,原来当姜翠英与棠艳儿一前一后从大门的门坎上跨出脚步时,便看到易家大门口的地上比之前她们来时多了一滩带着些颜色的污水。姜翠英的头脑里旋即便料定这是染坊的大奶妈端着一盆子染剂水愤怒地泼于此地,她想象出了那个画面,大奶妈从侧门里出来,端着一盆子染剂水,脸色一定很难看,也不言,也不语,便冷不丁地朝易纪坤老两口泼了过去,才止住了他们的缠斗。姜翠英就纳闷:“这大奶妈有何等能耐?怎么就能治得住这易纪坤了呢?而易纪坤两口子又为啥能忍气吞声不作声?这时他们又都躲到哪去了呢?”这个疑问一时是难解了,而这后面的疑云却又难散,唉,管他呢,赶紧走,没被关在里面还算幸运的了。
这一闹,姜翠英刚才的好心情全没了,当时在里面时,姜翠英待听到外面平静下来后,她便赶紧对棠艳儿说:“走吧,走吧。”棠艳儿便跟着她一起出来锁了租的屋房门。姜翠英在这沉闷的空气中,锁门的那一刻,临走时她还从门缝里在用眼睛盯着那屋顶的天窗口处看了看,仿佛还没从刚才躺着时望着的那斜射进屋中的狭窄光影在眼前窜来飞去,还有那些在光中的微粒尘埃,它们也像是欲从光中逃离,闯来窜去地在光柱下,婀娜袅袅地在湿气中骤时在光中即兴舞蹈、升腾,像飞天的女神在光中悠步,将时光拉得宽广而漫长。而这一切,就这么被可恶的吵架声淹没了,消逝了,再没了光鲜的颜色。
出来的时候,她们俩倒没见到易家老两口,也没见着大奶妈,不过染坊的侧门倒是敞着的,她们又看到了里面院子中的缸呀盆的东西依然在那儿静默,活着的东西只有两只小土狗在院子中玩耍,一只黄的,一只黑的。一只小土狗长得膘肥体壮、神气活现,一只看上去可怜巴巴地干瘦毛稀,但姜翠英却看到那只拉呱邋遢的瘦狗在与养得膘肥体壮的狗打斗时,一点也看不出穨废样,反而倒是觉得更凶。
02
南方人,痴迷汤。似乎喝口汤,比喝酒还要如痴如醉,更神魂颠倒。
姜翠英与棠艳儿从易家出来分开后便回家了,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赶紧迟鱼,她要用汪二送的两条活鲫鱼熬一盆汁汁的汤来。
汤是熬出来的,而且需用文火,这是慢功。
江南人做汤讲究,一丝不苟,从不含糊。在他们眼里,这做汤,就像做人。选材必须真材实料,去杂存优。姜翠英尤其喜欢做鱼汤和鸡汤,因为她们这儿是鱼米之乡,鸡鸭鱼虾,食材优良。另外,本地的水八鲜,也让她有了更多的选择,也才有了八仙过海,大显神通的厨艺展示机会。姜翠英平常做的,还有茶树菇鸡汤、玉米萝卜大骨汤、豆苗蘑菇汤、冬瓜丸子汤之类的汤肴。有时来了兴致时,她也会还炖些藏书的羊骨汤,羊杂汤。也炖些老鸭汤,栗子鸡汤,牛腩莲藕汤、苦瓜煲猪骨汤之类的功夫汤。在这一点上,诸秉贵常在门口说:“我这辈子是讨到巧了,不再馋汤了。”
平时,要是能喝上一口浓白汁香,细腻爽滑的功夫汤,那个滋润绵香,润人心魄滋味,别提多爽了。诸秉贵就咂着嘴炫耀地说过:“只要尝了我家翠英子做的汤,喝了第一口,便会不由地想喝第二口,其实嘴不由己开始再来第三口了,哈哈,真让人停不下来呦。”看来这汤的鲜醇味美,这浓汁的汤水给人带来的诱惑,还真是无法阻挡的了,从诸秉贵这个平常那么吝啬夸人的嘴里说出这么多好听的话语中,便知姜翠英做汤的功夫一二了。
这会姜翠英正在后院中迟鱼洗菜,一个小后生从前屋走了过来对她说:“姑,这是婶子叫带过来的,是今呃子庄上人家才杀的猪,新鲜着呢。”说话时,诸秉贵也跟了进来,见了老丈母娘让人捎带过来几根肋条骨笑了说道“看来口福不浅。”姜翠英接了说:“这下双档了,那就做吧,不做看这天热得也放不住。”诸秉贵说:“要不先吊井里,兴许能放得住。”姜翠英白了他一眼说:“这天放了就变味了,就算不馊,也不好吃的了。”诸秉贵知道这事他说了不算,便回到前堂口忙他自己的事去,姜翠英也开始再忙弄起这肋骨来。
正忙着时,诸老太太也摸进了院子,见姜翠英又在洗肋骨,又在弄鲫鱼的,便开口说:“又是鱼又是肉的,今呃是啥日子呀?”
“那个啥,今个本来只买了鱼的,谁料想我老娘又托人捎了几根肋条来,这不是怕天热坏了,就一并炖了。”姜翠英没敢跟老太太提鱼是汪二送的那档子事,怕她听了又哆嗦。老太太听了果然没再说啥,便悠着脚步子去里屋望她的孙女去了。姜翠英望了一眼老太太佝偻着的背说道:“过会在这别走了,一道喝碗汤。”老太太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怎么的也没回个话,只自己走进了里屋,姜翠英一直望着她抬起腿跨进了门坎,只才收过眼神来,继续洗排骨。姜翠英从棠艳儿那里看完房子回来后,这一上午几乎就为熬这两锅煲汤了。其实这对于江南人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因为江南人家,有许多人从一天的早晨开始,从日出,到日落,他们似乎都在伴随日升日落而忙碌着为喝一碗汤而展开的。南方人做汤的功夫足,不但下足了功夫,也下足了本钱。有时为了能喝上一碗用三至四小时,乃至有时要用一整天细火慢炖出来的汤,那绝对是一种福份。喝了这口汤,一天的劳顿疲乏顷刻间便会溶消在一碗稠浓的、润泽身心的汤水中。烦恼和忧愁瞬间便会烟消云散,留于口唇齿舌,心头口头的只剩了盈盈的满足。对此,诸秉贵算是个知味人,并深有感触。
汤分红、白。但总体上白汤居多,姜翠英就拿手做白汤,尤以蔬鲜为主。而红汤主荤,肉食是主角,今天的肋骨便派了用场,因为今天她想好了要做一道菌菇红汤排骨的。
诸家的厨房里,最不可或缺的便是砂锅子了,那些大的小的,瓷的瓦的,形形式式,各式齐全。少了砂锅子,用姜翠英的话说:“那厨房就不是厨房了。”
小丫头吃过早餐后在里屋的床上玩了会,从床上看到奶奶来了,便伸手让老太太抱她下来,老太太不知嘴里嘟哝两句什么后,也只得乖乖地听从孙女的使唤。小丫头下了地,便直奔到厨房来,姜翠英见了忙让她到前屋去,别在这不小心烫了。这时老太太过来,搀着孙女走开,去了前屋。刚走没两步,姜翠英却听到前堂口好像有客人来了的客气招呼声,再细听,知道是秉贵的师傅来了,她便对老太太说:“留表舅吃饭。”老太太又像刚才似的,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听了没答,反正没吱声,只顾搀着孙女朝前堂口一点点地挪步过去。姜翠英不得不停下手来,自己溜到前屋,果然是表舅,她见了便说:“今呃子买鱼了,还有排骨,正熬汤呢,别忙走,一块儿尝尝我做的汤手艺行不行?”益贵宝正在与诸秉贵说着话,听了便笑着说:“好的撒,来的早不如来得巧,手艺没得说,早听秉贵夸过的了,行,尝尝,今呃子一定得尝尝。”
原来,益贵宝今天来,是给他徒弟传风声的,他听到上海那边传来了风声,说是快要搞什么公私合营了,这才失失慌慌地跑来透个信。其实诸秉贵也听说了,不过他倒认为这些都是针对那些大户人家而去的,像他们这种小门小户的手艺人应该入不了别人的法眼才是。可他师傅却说:“哎呦喂,可不能这么想的,山鸡子是块肉,麻雀也是块肉,那苍蝇就不是块肉啦?”诸秉贵听了觉得这也是个理,虽然话难听了些,但话糙理不糙。“看来野荸荠、稻香村、王仁和、叶受和、赵天禄、如意斋、万隆顺、会丰、紫阳馆这些个大户是一个也跑不掉的了。”诸秉贵轻声地说了句:“不知道像杏林村、益昌尧、春阳泰这几个会怎么样呢?”
“肯定一个样啰,还能两个样?这是租田当自产了,倒是像我今呃子来吃现成的汤了。”
“舅,那你准备怎么办?”姜翠英泡了一杯茶端给表舅后问:“你准备合不?”益贵宝站起来接过茶,然后又复坐下后才说:“我倒无所谓,反正年龄也大了,关了就关了呗,反正我是不想合的,你们也知道我这个臭脾气,与人合不来的。”
“那真打算不做了?不做又能做什么呢?”
“我哪知道啊?头发胡子都全白了,不会八十岁了还去学个吹鼓手的。”
“那合就合呗,别的你也不会做呀?合了总还有口饭吃。”姜翠英这话又像劝,又像探,她是想知道表舅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是合伙养的个猪子能养大吗?不要说这是与官家合了,这就放在从前,就没能养成过的。”看来益贵宝还是顾虑重重,心里还是没个底。
“师傅,老话虽说是生意人不惹官,但那是从前呀?说不准现在不一样了呢?”诸秉贵倒觉得不应该那么悲观,也许还有转机也说不定的。“我这不就是过来问问你是怎么打算的吗?看你是咋想的呢。”
诸秉贵说:“我能有啥想法呀?要是实在不行,那这事也只能随大流了,听说上海城里面的老牌茶食店,都有100多年历史了,不也被约谈了吗?我们算啥呀?大雨将至,能躲就躲呗,不能躲,反正淋雨的也不是我一个。”
益贵宝说:“可是现在黑云压城,绝望的树都摇摇欲坠了,树下还躲得住吗?”
“那就听天由命吧,人是争不过命的。”诸老太太在一旁听了叹息道:“虽说从来商人家骨子里都是和白相人之间保持着一分敬与畏的尺度的,可而今这套看来不灵光了,还是行商的份量不够啊!”
“失去平衡了,什么都一样摇摆的。”益贵宝仰头喝了口茶,见茶杯见底,自己站起来又给自己续了杯水。
“走一步算一步吧,只要手艺不丢,就饿不死。”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见识就是老到,她晓得,这手艺人的底其实就是自己的手艺。“这话倒不假。”益贵宝附和,但他的附和声,不知是人老了的缘故还是心里虚空?听上去却没了当年的底气与盛气了,诸秉贵听来,他的表舅师傅还是第一次说话这么缺乏了傲气。于是他也说道:“也只能这样了,但问题是就算是手艺在,丢不丢也无所谓了,因为到时候人家让不让你做还不晓得呢。”
“是呀,现在是蚂蟥游河,听不见水响了,瞎猜有啥用?学学我吧,聋子听不见狗咬,蒙头过,管他是狮子大开口也好,拣不落的菠菜头子也罢,实在不行,大不了还过那种螺蛳壳里做道场的穷日子呗。”
“话说是这么说,就怕到时候弄个三日新鲜四日厌的嘴大喉咙小,被吃干饭的想一出是一出地一折腾,那恐怕又要吃三年的咸菜萝卜干饭的啰。”益贵宝看上去还是忧心忡忡,但想这些有啥用呢?牛吃稻草鸭吃谷,泥菩萨反住瓦屋子,各自的命,就算是有冷灰里爆出个热火星来,但那种好事也不会落到咱们这些人头上不是?姜翠英这时便对益贵宝说道:“舅,别想这些了,想了也没用的呀?到时候再说吧,走,到里面吃饭去。”然后她又转过面来对诸秉贵说:“今呃子陪表舅喝一杯,下午时也歇歇。”
“好呐。”说着诸秉贵便站起身来拉益贵宝准备往里走,刚站起来,便听到门口有人喊道:“凉粉凉皮刨啰。”姜翠英一听说:“来得正好,刨一碗来给你们下酒。”
这卖凉粉的是西头山脚下巷子头上靠河浜子的一户姓贺人家汉子,这汉子没有人不认识的,因为除了冬天,他几乎天天挑个担子在街巷中卖凉粉,别人都叫他贺山香,到底是不是这个名,姜翠英也不大清楚,只听诸秉贵倒是说起过他来,说是原来不叫这名的,是他的粉做得好,所以,最后一个字就被人改成‘香’了。
贺山香见姜翠英叫他刨凉粉,便停下担子,将那把静卧在一个水碗里的黄铜凉粉刨子从水里取出来,然后又甩了甩,在他甩水的时候,姜翠英看到那把磨蹭得金亮亮的铜刨子,像个煮熟了的红蟹壳在太阳底下发出灿灿的光来,然后,这蟹壳子便趴在了凉粉砣的顶面上,蟹壳的底腹部有冲出来的凹形洞孔,这些在红铜皮上打出的翘口齿孔,便像一个个细嘴开始将粉嫩爽滑的粉丝啃噬进孔口,再从上口中透出,然后贺山香用手将刨散出的粉丝一拢、一合、一收、一抓,随手放进一口净碗中,再端起碗来,反扣进盘担上早放置好了的青花瓷盘中,动作一气呵成得像在表演。待刨好了粉,贺山香才又将早就预制好的熟油辣椒,老陈醋,蒜蓉水,香油调制的芝麻酱等舀到一口细茶碗中递给了姜翠英,在递出前,还又特意用耳朵勺子样的油勺子从油碗中舀了几勺子麻油,姜翠英忙说:“不用再加了,够了,够了。”说着话时,接过来凉粉盘子和佐料碗回到了屋里,进了里屋,用自家的盘子装入后,再出来将大小盘碗还给了贺山香。
益贵宝在坐到桌子上喝酒时说起这贺山香时,还不停地夸他说:“别看到人家贺山香做的这豌豆凉粉不起眼,那也是这街巷中做成了绝色手艺的了。”说着,他用筷子挑起两根来,映衬着门口的光亮说:“你看这光色,色若琥珀,入口口感爽滑,不酸不䄬,咽下食之有味,这东西夏天清热,驱火,据说还有凉血之功效呢。”诸老太太说:“人家这功夫也不是一天两天练成的,你们可知道人家三代在这里常年摆摊、挑担卖凉粉了,他家的凉粉都是自己动手亲自做的,从不买其他人家的砣粉的。”诸秉贵听了对他师傅益贵宝笑笑说:“是不是也有秘方呢?”
老太太说:“这倒没听说过,但无论刮风下雨,以前他家每天只卖两盆,也不多卖,倒却是干净整洁的了,现在卖几盆就不知道了,反正那会子,他家是从不多卖的。”
“这其实也没什么秘方,就是做得细致,不求多,只求精。这和我们做茶食一个道理,只顾着眼前烂做,想一口吃个饼,那最后噎死的肯定是自己。”
“这话有理。”老太太用汤匙舀着一口汤准备喝着时先说了这句话,等喝下汤后才说道:“做手艺不求精肯定是不行的,走不远。”说完还用老眼瞟了下她儿子。诸秉贵只当是没看见,只对他师傅说:“喝汤,喝汤。”这时姜翠英会意也在一旁帮腔一唱一和地问益贵宝:“听说舅妈的鸭架炖汤做得好的,说说,也让我学学。”
“这倒不是吹,你舅妈的鸭架炖汤是真做得好,一点都不含糊的,真功夫。”益贵宝听这么一问,喝了几口酒开始泛红的脸上,还有眼神便放出得意的光来,他呷了一口酒便开始说道:“你舅母做菜还是很拿手的,那味道绝对不比大厨差哟。一个鸭子,肉脯做成红烧鸭块烧芋头,看上去就油光光的馋人呐。哎呦喂,尝一块那便是舌生甘津哪,真的是香浓满口,咂咂,不骗人,真好吃。”
“听舅舅这么一说,我倒是哪天去学学手艺了。”姜翠英听得来神,像已经按捺不住了,诸秉贵一边站起来给师傅斟酒,一边笑着对师傅说:“有意思,瞧我这两口子,一个跟师傅学茶食,一个跟舅妈学厨艺了,真的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的了,哈哈。”
“你这说的是啥话?你学得,难道我就学不得?”姜翠英一边用汤匙吹着凉汤水喂丫头,一边嗔怪地回着男人的话。
“学得,学得,现在就让舅舅给你说得了,省得你着急上火的。”
“嗯,那我就说给你们听听啊。做这鸭架汤呢,得配些黑木耳,鲜竹笋,嫩菜芯,脆荸荠,再加上横七竖八的鸭骨头合于一起炖。最重要的是要耐得住性子熬,不是有句熟话说嘛,好汤是熬出来的嘛,等熬酥了,透了,烂了,再在油面子上点缀些青翠香菜末,用舀汤的汤匙轻轻地将汤汁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尝一口,哇,好喝哟,鸭肉的淳香、竹笋的鲜香、木耳的幽香,荸荠甜香,青菜的清香味道,都伴着汤料的鲜味一起了,那含在嘴里,又烫,又香,关键是烫了还舍不得吐出来,呵呵,就随它放肆地在嘴里弥漫开来,弄得满嘴的口水都来不及咽下了,那时候,恐怕也只好任其丢人现眼的了,哈哈哈。”
“老太太在一旁听了说:“这些我们那会子只有做月婆子时才能偶尔喝到的。”
“舅,那你也会做汤吧?”姜翠英听到馋处,不禁问道:“看样子你也很会做的。”
“会呀,当然会了。”
“那你最拿手的是什么?”
“神仙汤。”
“神仙汤?”这姜翠英还是第一次听说,她疑惑地问:“这是什么汤?”
“神仙汤就是把酱油、葱花、或蒜泥、蒜花、荤油(猪油)、或素油这些材料放入碗中用开水一冲就是神仙汤了。”老太太一边喝着排骨汤,一边在给儿媳妇讲这神仙汤的做法:“再讲究些的,也可以加入些虾米,紫菜的,要是能有虾籽酱更好了。最后再撒些胡椒粉,香菜末,一碗神仙汤就好了呀。”
“呵呵,这就是神仙汤啊。”姜翠英恍然地一笑:“这不就是酱油汤嘛?”
“是呀,我们年轻的那会,没现在的条件了,记得上书房的那会,放学回家后,都是清汤寡水的神仙汤泡冷饭的。”益贵宝说着喝了口酒,略红的眼睛里,眼神也像是开始漂移了过去。“那时候这是家常便饭的事了,也是自那时起,吃饭泡汤就成了一种习惯,我到现在吃饭都是要泡汤的,不信可以问你舅妈去。”
“信的,信的,我学徒的时候你不就天天如此的。”诸秉贵证明。
“那时候不讲究,能填饱肚子就行,但那个味道却再也没能忘掉了,它已成了一种习惯,改不了的了。”益贵宝说着这话时,仿佛有些东西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似的。姜翠英望了一眼眼前的这个倔脾气的表舅时就想,这也许就是汤的味道吧?说来也蹊跷了,她才小小年纪的,有时候竟也觉得,这汤的味道真是用来回忆的。那些儿时的许多往事仿佛都已经融化在了一碗汤里了,现在再与他们老一辈子的人谈起这些时,细品起来,似乎味道比他们喝的酒还要浓烈呢。
03
时光如水,流淌于小街小巷中时,过了多少年,依然浸润着这错巷街口的烟火味道。那些卖豌豆凉粉的,油豆瓣子的,煮咸鸭蛋的,炸臭豆腐干子的人,他们自己或许并没有成为一景的地域风情,但那些美味却留存成了记忆。在这条条蜿蜒的小巷中,浸润在小巷人家的居民心灵深处了的并不仅是乡愁,还有的,是在舌尖处停留,并缓缓地于口中、心中氲氤开来的味道。
但有些味道也是会变味的,并且会消失,消失得从此一去不再复返。最终,那些仅存于记忆深处的东西也开始变得模糊。当被时光全部稀释殆尽后,似乎这些就这没存在过似的一样被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饭后的姜翠英,在与她男人一道送走了表舅益贵宝后,等诸老太太也回去时,便哄小丫头上床睡觉,然后自己便将打回来的粽叶子打了井水用桶泡了起来。稍歇了歇,再将糯米、红豆,还有枣子、咸肉块拿出来,淘了米,泡了豆,切了肉,便准备也上床睡会然后再包粽子了。
就在收拾妥当时,她的堂哥嫂来到了家里,这堂哥嫂就是棠艳儿的爹娘,他俩一起来是听说姜翠英看过了那租的房子后,便一起来与她商量些女儿婚事事宜的。他们俩才踏进门时,便听到诸秉贵在前堂口响堂堂地笑着说:“大舅子大舅妈来了,翠英子在后头呢。”这大舅一听便说道:“喔,照你这意思,我们两口子就只能找翠英子,就不能找你了呀?”
“哪能呢,你大舅子只要一句话,‘找’字千万别提。”
大舅妈在一边笑出声说道:“别听他的,是来找翠英子说个事的,你忙你的,别听他胡塌塌。”大舅子这才说:“不耽搁你赚钱,你是耕地的围着田头子转,站店的转着柜台子转的人,晓得你忙,不烦你了。”
“话哪能这么说呀大舅舅?我是转着柜台子转不假,不但转,还得忙着做呢不是?可也得看是哪个来呀?别的人来也就罢了,你大舅子来,我就是再忙,也得丢下手里的活接应着不是?要不我不就是等挨揍了嘛?”大舅妈听诸秉贵这么一戏侃笑得更响了,她走近诸秉贵问:“你倒是说说,他打你几回了?”正说笑着,姜翠英从里屋出来,见到她哥嫂说:“这么热嘈嗝,我在里面听了,还以为今呃子是逢集呢,扎煞人得凶喨。”
三个人一阵说笑后,见姜翠英出来,大舅子便说:“来商量个事的。”姜翠英忙拉了大舅妈的手说道:“到后屋说去,走吧。”大舅看了一眼诸秉贵说:“这不怕小妹婿说我们瞒着他呀?在这说吧。”
“说啥呢?瞒就瞒了,没事。”姜翠英说着便和他们一道走向了里屋,在三个人的脚步走去时,大舅妈还又对大舅子说了一句:“你瞎操心个啥呀?过不了今晚,诸掌柜的就全晓得啦,还瞒?咯咯咯。”说着话时,看到院子里泡的粽叶和米便问姜翠英:“这是包粽子呀?”姜翠英“嗯”着应了声,大舅妈像是自思着说:“我也得包了哟。”进了里屋坐定后,大舅妈说:“翠英子,你说这艳儿的婚事是不是也该择个日子了?”
“是呢,不过这可只能你俩拿章程的,要我说吧,到了这个分上,也是得办了。”姜翠英在一边说话时,一边在给他们倒茶,倒好了茶水端上来后说:“该办就办,别拖拖拉拉的。”大舅妈接过茶杯端在手里转过头来对她男人说:“我说的吧,翠英子就是个爽快人,就和我想的差不多呢。”大舅舅嘴里喝着茶,舌头还在听着一片茶叶,还一边答她的话:“你也爽直,那就商量商量该咋办吧。”
“要我说呢,也就能说些让你们参考的意见了,依我说,这两个细小的婚事吧,依现在这个样子看,就当是自家孩子操办了,也不必大操大办的,浪费了不说,还累烦人。这汪二既然是想入赘,就当儿子待,艳儿自不必说的了,亲生女儿,按说,这嫁女儿,谁家不想风风光光地大操大办一回的?女人这一世也就这回子风光了。可他们两个情况不同呀?我今咯子去看那个租的屋了,住当然能住,但要说好,那就是另一码子事了。好在汪二这小伙神气,依我说,也出不了两三年,他们就会有自己的房子的,只不过现在不宜花费太多其他的了。这话要是别人家打死我也是不能说的,得罪人呢,可你们是我哥嫂,艳儿是我侄女,你们是不会疑我偏心这汪二的。我这也是为他们日后作想,尽早地能有个自己安身的窝呢,你们说是不是?”
“是的,你到底见识与我们不同了,考虑得自然多些,也远些,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但说不出口,你现在这一说,我估摸着你嫂子也就能想通了。”大舅低声说这话时,大嫂看了他一眼说:“是这么个理呢,就是亏屈了丫头了。”
“做娘的都是这个心,艳儿能懂的,况且她也是这个想法呢,不会怪你们的。”
“是吗?她真这样想的?”大舅问。
“你瞧,这丫头许多话都不跟我们说了,我们还没你这个做姑的亲呢。”舅妈说。
“瞧你说的?可能是艳儿还没来得及和你们商量吧?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地,心细呢,一点也不在你我之下呢。”
“还是做姑的体察艳儿呀,我们有时都不知道她想的是啥,也怪我这做娘的太分心了。好了,既然这么说,那这事就好办多了,反正是自家事自家办,也就不费精劳神地弄那些花活了。”姜翠英听她堂哥这么一说,反倒驳了他的话说:“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少花钱,不是就不热嘈了,不但要热嘈,而且要办得更热闹些才好,那些什么这个礼呀那个礼的可以省,但鞭炮蜡烛不能省,红纸喜字,花灯彩带更要多贴,鞭炮香钱的,该烧的烧,该放的放,这个不能省。”
“嗯,这倒是的,热热闹闹地办了,倒也蛮好的。”大舅妈听了也觉得行,事倒是可以这样办的,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这酒席咋办好呢?”
“该咋办还咋办呀?面子上的事,还得按面子上的规矩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个当然,要是不办,族里的人也不会依的。”
“另外,还有件事,就是到时候可一定得把人家汪大请来了,这汪大虽说是他兄弟的哥,在外面说起来又不太上墙,但不管如何,我们不能歧视人家,毕竟他现在这家子,他哥也就是人家家里的唯一长辈一般了,不能失了礼的。”姜翠英说着这话时,她堂哥接过话头来说:“这话要听,别到时候让外人看了说我家倒是不按礼数来的了。”
这事他们仨商量了一下午,到了傍晚的时候,姜翠英和诸秉贵怎么留他俩吃晚饭也不肯,左推右挡地还是走了。姜翠英将商量的结果与自己的意见告诉了诸秉贵后,他也觉得这样做合适,不失礼。说完话后,姜翠英便赶着忙包她的粽子去,刚坐下,丫头醒了,抱出来后,姜翠英便将丫头搂在怀里继续包粽子。这时,砖墙外的天色眼见着渐渐淡了下来,犹如窗前被谁拉上了一帘纱,夜色缓缓漫开,不远处山顶上的斜塔在朦朦中点缀着晚霞的红缦,以一种冷静而又傲气的轮廓从高处俯瞰着湖面与水道上浮起来的雾在巷子中弥漫。这时,小街巷中寻常人家的院子里,墙头上,包括姜翠英自家院子里的那些个平常长着的月季,鸡冠花,蜂茎花,海棠之类的花花草草,好像都一般齐地约好了开始准备入睡。姜翠英也开始收拾东西往家里搬,她要在今夜将这些粽子包好了,趁夜煮熟。敷衍地吃了口晚饭,将丫头哄睡后,她看了看夜色中院墙上的一撮狗尾巴草在晚风中摇动起来,便自言自语了一句:“这怕是要下雨了。”说完后望了一眼天色,便赶紧地包她的粽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