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柳容儿变成了李铁梅,并且一炮而红。其身段、唱腔、韵味、做派、动作、眼神、步伐、板眼、节奏把握得有模有样的,一点都不输任何一个名角。本地唱红后,又开始参加调演,离家的日子便变得越来越多。正所谓春风得意扬花柳,这想必就是说的柳容儿了。
而这段时间凯子也经常不在本地,他带着一些学生积极分子各地串联去了。而柳容儿仍旧在排演她的样板戏。这段时间她又开始演《沙家浜》中的阿庆嫂,她现在可是台柱子,是正儿八经的名角儿。
后来,过了没几天,外面便开始谣传说凯子死了。这个消息是易纪坤放出的。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他死在了串联的路途上,死在了一个大山沟里,被扔在那一夜,第二天天亮再去找时,尸首都没了,只剩了一件满是血迹的衣服,人竟没影了。后来又说,公家定了个失踪,并说已得到了证实。
凯子就这么突如其来的死了。真邪门!
这会,雨季的风又传来了其他女人的恶毒谩骂声:“丧门星,睡一个死一个。”柳容儿则闭门不出。
易纪坤不信这个邪,他想试一试。
本来易纪坤心兹念兹地想着那个棠艳儿的,想不到那小妮子不识抬举,竟跑到乡下去了,他虽心恨恨的,但也无法,他的手够不着那么远,也只得作罢。其实他已经捕获了不少,比如严茹凤,但觉得少了些味,而这个柳容儿他早就垂涎日久,从他在豆腐坊外听壁要起就打过主意,那时,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柳容儿是不会对他有正相的。而现在可不一样的了,风水轮流转,八面威风都吹到了他这土坎上,那还不是座山了?再说,他凯子老表不就是这样得到她的吗?那为啥我就不能够呢?此时,易纪坤信心大增,信心爆棚。他不止一次地臆想:他俩会于哪约会?是来他这呢?还是去其他地方?可他不太愿意她再来他现在办公的地方,一是他要注意影响,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在这儿想起凯子与她寻欢作乐时的声音出现在他脑袋中,他不想听。以前他是凯子的小跟班,现在却不一样了。那时老天爷偏心,而今老天爷终于开眼了,还不算迟,虽说稍许有点遗憾,但一想到即将能够得到这条街上最长得好看,取有风韵的细婆娘时,易纪坤的心便不由地开出花来,并且是怒放的花。
那天,易纪坤真来了。
柳容儿冷笑:“哦,你先回去离了你那个八婆再说。”
“这有何难?”
“别嘴用功啊?有能耐你做完了再来,别在这废话。”柳容儿鼻子一哼,不屑再顾。
易纪坤老婆寻死上吊闹了半年多,最后人疲马乏,弄成了个半死不活的状态便休战了?
柳容儿以为这下易纪坤该死心了,不想没过多久他那念念难忘的欲火又死灰复燃。
他开始谋划霸王硬上弓。
那天他过来涎着脸对柳容儿说:“老表不在多日,我来陪陪你,贴贴空。”
“放你老娘的个穷根屁,要贴回家去贴你老娘屁股去。滚。”
易纪坤想不到柳容儿这么泼辣,竟像个泼妇似地开口大骂了起来,这是原来那个豆腐西施吗?他一手撑着门框,微咧嘴笑着,眼镜透出绿光咽了口口水问:“老表他玩得,我怎么就玩不得?”
“哟,瞧你说的可怜样?那是我配不上你,别污了你的高贵。”
“呵呵,学会这一套了,好,你等着,会有让你配得上的一天。”
“好的,只怕是到那天时,我是人是鬼还说不定的呢?”
“是人是鬼我都要。”
“老娘哪怕与狼虫虎豹都可以,唯独你不行。”
“凭啥?他玩得,我怎么就不行?”
“呦,你那么尊贵,我这么贱,可没命攀附”。
易纪坤听了这充满鄙夷的话语只得悻悻离去。
这天,柳容儿天擦黑的时候稍稍打扮了下便出门去文化站。当她走到东巷的时候,听见东巷的瞎子又在说书。柳容儿晓得,这是小巷里孩子们于炎炎夏日夜晚最想听到的好消息,因为这儿热嘈。可她听了并不喜欢,因为她不愿听到那瞎子嘴里说出的“潘金莲”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成了她的隐痛,因为她已听到背后有风言风语传出,有人将她比成了潘金莲。
在夜晚时,有电灯亮的地方就是最热闹的地方。因为只有少数几个公家的地点有照明的路灯,于是,一到天黑,小孩儿便与飞蛾一般聚到了灯光下。文化站的门口有盏灯,里面还排演红灯记和沙家浜,当然,这两部戏里全有她。柳容儿一想到这心里就滋润,尽管外面对她的非议不少,也与那飞蛾一般扑向了灯光,但一想到自己是这灯的身份,她心里还是挺得意的。
初夏的天已开始闷热,有种让人窒息的躁闷。柳容儿走在巷子里,头脑中有样板戏的旋律在盘旋,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舒缓的安慰。巷子里不知谁家的破窗户纸在微弱的晚风中发出微弱的沙沙响声,这响声中还时不时地夹杂着瞎子说书时的一两声惊堂木的敲击声,晚风在迷蒙夜色中摇曳出巷头树叶的斑斓,像是无数只手在向孑然而行的柳容儿招动。
说书的瞎子并不全瞎,只是瞎了一只眼。据说他是小时候害眼疾留下的患根,而这个患根后来居然就真地把他的一只眼弄瞎了。瞎子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的,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总不能瞎了一只眼,再让他闭上嘴吧?尽管他瞎掰、瞎说,说那个潘金莲的撩骚棒,说武大郎卖烧饼,后来又死在了潘金莲的手里,又说武二郎景阳冈打虎,打了虎又杀了潘金莲和西门庆,可柳容儿还是不愿意想象自己会是潘金莲,也不愿意相信凯子是西门庆,她倒是觉得凯子有点像武二郎呢,这不又出去串联了嘛?串联是干嘛呀?不就是打打杀杀的嘛,不过她喜欢,她就喜欢这有英雄气的男人,够味。
这时已能够听到说书瞎子的破嗓子像夜鸦叫唤了,这个瞎老头柳容儿自嫁过来就认识,她仿佛又看到瞎子的一只眼有灵光—阙间闪出了出来,她每每看见瞎子的那只瞎眼时都会有这种感觉,这真奇怪了。
平日里,瞎子白天时在一家小饭店做卖筹收款的闲差事,到了晚上下班回家,便会于晚饭后搬出一张小学生用的小书桌放在自家的院中。左右邻居只要是看到那张小书桌子搬出来,便知道今晚他又要说书了。柳容儿自嫁过郭家后便记得那个时候他们家的条件是很艰苦的,好像其艰苦的程度比一般人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瞎子家住在典当行后面,一栋三间土房,山墙的最顶端还与屋顶没能完全接上,留出好大一段缝隙,冬天的麻雀还能从中自由翱翔。房前是一个院子,院子的东墙处有一间小屋,小屋的边上是一堵低矮的土墙,土墙上安装着一扇破旧的院门,进了院门,就可以看到那张说书的小桌子了。此刻的院中好像已有了三三两两的小孩自带凳子端坐在院中,静静地等着老瞎子出场。这时从家一路去文化站的柳容儿头顶着一轮弯月,走在巷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急急忙忙地一路而过。她想快些走过去,不愿多作停留,也顾不上一路伴我而行的月亮了,自顾不暇地怕再听到什么她不想听的说词,也怕耽误了自己一场精彩的样板戏排练。
夜晚的典当行门前没什么人,不过这儿以前人就不多,更别说现在合营后早就不再做典当生意了。平时附近也就一些闲得没事的老人在这溜达,还有那早没人过问的野藤挂在墙头随着季节开些零星的花了。这时天黑黑的,看不到有没有花开,柳容儿也没注意过这些零散的花是个什么样子,她根本就无心搭理这孤寂于寥廓的天底下的花是什么颜色。而现在走在这黑黑寥寥的老巷中就更没这雅兴了。她走到典当行的高墙下时,正好碰到大烟壳子和六把桨从对面走来,柳容儿从黯色中分辨出是他俩时下意识地侧身让过,她心里想,这两活宝结伴外出准又没什么好事。不过她是无暇过问别人怎么样的,她也不好管闲事,更何况自己的一堆闲事还顾不过来呢。大烟壳子和六把桨也看出了对面的女人是柳容儿了,两人的馋眼不免多盯瞅了几秒。这目光低着头的柳容儿是能够感受到的,还过也无所谓了,天也黑,人也过得快,一会两人便从身边过了去,只留下不知道是笑啥说啥的浪荡声。
柳容儿又继续往前走,刚走两步,一头正好遇见从岔巷中出来的佟扣弟。柳容儿见了忙招呼声:“循礼二妈这么晚是干嘛去?”循礼二婶见是柳容儿便说:“哆,叫他呢,也不回家吃晚饭,尽顾着玩了。”柳容儿这才注意到循礼二婶一只手里是搀着她小儿子的,她晓得这小孩叫周玉贵,她以前听周民恒在他家说话时夸过他,所以她记得他的名字了。柳容儿伸出手来摸摸周玉贵的头,见他还往后躲呢,便朝循礼二婶笑笑说:“循礼二婶瞧,他还晓得害羞呢。咯咯。”
“他这哪是害羞啊,他是还想玩呢,不想回去呢。”
“小孩嘛,都贪玩的,我好像有时也见他去文化站门口玩的呢,是不是呀?”柳容儿说着又弯下身来摸了一下周玉贵的头,循礼二婶接过话头来说:“肯定是的哆,就没他不去的地儿,哪块热嘈往哪块凑。”
“这样才好呢,小孩子窝在家里将来不猴实,就要会玩,只要不打架,不闯祸就行。”
“打架闯祸我家玉贵倒是不会的,就是会厌皮,上树、打仗、游河洗澡倒是少不了他的。”
“好呀、好呀,我就喜欢小孩子这样的了,不是说嘛,宁养飞檐走壁,不养依墙靠壁,将来大了才有出息。”
“还出息呢?不让人担心就饶过我了,哎不说了,你这是又去文化站?”
“嗯啦,脱不开身呀。”
“那快去吧,别耽搁了。”
“嗳,那你们也回吧,看他玩到这时辰肯定饿了。”
“谁说不是呢,尽痴玩了,那我们走了,你也去吧。”循礼二婶说着拉着她小儿子转身往后走,柳容儿又看了眼他们娘儿俩一眼才抬脚继续朝巷口而去。这循礼二婶是她挺佩服的人,郭家与周家原本就很熟悉,一条街上做生意的,都知根知底的,只是近来她与凯子的事在街上传开后,有好多以前相熟的人都避瘟神似的离她远了,遇到面也不再像以前客气打招呼了,而循礼二婶还是以前的样子,像是没听过她的事似的一如往常,遇到她仍旧客客气气,一点也没有那种怪异的眼神、表情、语言语气让人感到不舒服过,这让柳容儿心里挺暖和的。
瞎子的说书声在墙后响起,柳容儿隐隐约约地听得清楚,她又想起了她家的瞎驴。她也知道这瞎子说书时是个啥样子,她以前去过两次,见过他的样子。这瞎子因条件限制,不可能像名家说书地那样身穿长衫出场,再说,又不收分文,纯粹闲扯。所以,他的道具,也就一桌一椅,一块醒木,一碗白水,甚至连一把柴扇也不具。然而,却一点也不比书声里说的差,那两次看时,因为身临其境的缘故,见其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停顿,每一次卖萌,都让人觉得陶醉不已,如痴如狂。特别是说到关键时刻,就在人如痴如醉,进入角色之时,他却来了一句:“要知下回如何?且听明天分解。”时,那个心情,真是让人一落千丈,欲罢不能。
她现在演戏了也懂得这个道理了,这关子卖出,全是为了恰到好处地抓住观众的心呢。
瞎子平时最擅长说《水浒》了,偶尔也说扬州平话《皮五辣子》。但平心而论,柳容儿觉得还是他说的《武松》最经典,如《武松打虎》,《武松杀嫂》等等回目。听来让人精神抖擞,为之振奋,荡气回肠。她之所以现在不再喜欢听到这瞎子说这些,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不是瞎子无聊地瞎说编排她,而是她自己心里有阴影,这怪不得瞎子的。其实以前柳容儿一点也不反感这瞎老头,她反而觉得这说书也是门艺术,其艺术性也是很高深的,一点也不比她现在唱戏差。而且,说书人要精气神十足,具备有神似形似的功底,并且还要有逼真的口技,精僻精练的语言能力,于一开场就能抓住了听众的视听感觉。这些都与她现在演戏的要求差不多。特别是动听的回目处,再加上一两句家乡的方言插入,则更添风趣,惹人喜爱,而这瞎老头无疑是有着颇深的语言功夫的,听他那语调忽儿地快,忽儿地慢,又快而不断,慢而不乱,抑扬顿挫,扣人心弦,生动有趣,富有感情。特别是说到武松时,让人精神抖擞,说到潘金莲时,让人既爱又恨,说到武大郎时,叫人既悲愤又哀伤,说到西门庆时,必欲杀之而后快。诶,不提了,快走吧,想多了心里不舒服。
此刻,只有天上藏在云彩中的星儿一如既往地平静,不像她起了波澜,她在静观着这夜景时,头脑里在想着这时凯子在哪个地方?在那干啥?是不是又在打打杀杀?是与谁在一起?一起干什么?就在她胡思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有一条狗忽然无声地从她身后窜过,吓得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来,并且在鸡皮疙瘩生出时,还有一阵凉意从脚下一直窜到了头皮,接着头皮便觉得发麻,她惊悚地刚要叫出声来,就在张大嘴巴时,紧接着便觉得身后后面又有一个男人也像前面那窜过去的狗似的也从她的身后追着狗过去了,这一次又比被狗吓着时更厉害,心都卟通卟通地狂跳了起来。她忙用双手捂住胸口,一下子下意识地将身体贴到墙边,慌乱中,她感知到有墙上的灰土、细碎的砖屑烂土被好的身体翻弄掉了下来,她又忙用一只手掸掸头,这时稍定下神再看时,那狗与追狗的人已一起消失在了夜色中。而前面的街上虽有人影,她却觉得寂静无声,月光还没升起,更谈不上往时一如既往地亮照,只在黯淡窗户口透出的微光映照时,典当行高墙头模糊的杂草、苔藓上,看着像房子的耳朵似的竖着在倾听,看着都怪吓人的,令柳容儿芳容失色,毛骨悚然,只觉背后凉飕飕的,感觉墙角像是什么黑脸,窗口像是怪兽的眼,巷子的四处影影绰绰的,她觉得这些影子都像是可怕的鬼的影子。
02
柳容儿一时吓得呆在墙角下挪不开步,她像是僵住了似的不能弹动。她木木地站在巷路边上,周围是阴森的房屋,天上的月还没出,天色幽暗,远处寂静得异常,只有近处瞎子说书的声音飘忽。
柳容儿迟迟愣在那,一个人半痴半傻站在冷凉而清净的夜间街头上,远处的街口拐弯处偶尔有小孩子悄无声息的隐去,近处,老瞎子的声音却忽然间高亢了起来。“你看这孽障伏在枯草中,又一声虎啸:“妈啊!”哗…!同时狂风飒飒,野树乱吼。它头一声喊,离武松很远;这第二声喊,离武松近了。老虎在冈西,武二爷在冈东,不过隔了一冈之地。那英雄正睡得正酣畅之时,就被这一阵风吹得直透毛孔,感到彻骨的寒凉。不由得啊呀!一惊,醒了。手一捺,霍地朝起一坐”。
柳容儿身子也抖了一下,双手不由地抱在胸前,这时听得惊堂木‘啪’地一声响,瞎子随之又说道;“那武二郎用手把二目一揉,啊…!好大的风呀!头一阵风才过去,接着第二阵风到了,风尾上闻见一股腥臭味。哼!不好!怕是孽障出来觅食了”。瞎子说到这儿时,柳容儿抖得更厉害,像是黑暗中觉到了看不见的虎正向她扑来,她抬起脚便欲离开,刚走两步,瞎老头的声音便追了过来,“他这一刻酒也醒了,又想起小二的话了。他当日在家里听打猎的人谈过:但凡深山野凹,有了大风就要注意,风后如有腥臭味,这风就不是好风,这就是腥风血雨要来了,一定是野兽毒虫出来觅食了。武二爷晓得这个地方不能睡了,包裹都没有拿,提了哨棒,蹦纵蹿跳,直奔冈顶”。 柳容儿抱着胸口的手臂还没放下,而她跑开的步子却开始加快,那上身左右摇摆的怪模样好在没有街坊看见,要不真够滑稽的,当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狼狈像。这会她虽走出了很远,但依稀能听到瞎老头的声音隐约在她身后追赶,那老头在说:“他居然包裹都不要了?不要紧,包裹放在这里没有哪个敢来拿,这个地方有老虎,它替我看着呢。老虎说;哪个敢走路呢?武二爷放心。没事,有我呢。’随之引来一阵哄堂大笑”。老东西啥关子?在嘲笑人吗?嘲笑谁?嘲笑我?不会吧。我命还不够苦?也没见比谁好呀?这时老瞎子的声音再起,“说到哪了?”有人答:“ 说到包裹了”。“哦,你看我这记性”。只听又一轻声“拍”响,老头又继续说道;“那武二郎看到了冈顶上,他摆个金鸡独立的架式,左手叉着腰,右手搭着阴棚,就朝大路上望了。他用一只手罩在眼前,像个孙猴子似的,这瞅瞅,那望望,没有,这儿没有,那儿也没有,满眼看不见一样东西。老虎上哪里去了呢?哦,老虎伏在大路旁边枯草丛中。原来到了草枯时,草都是老黄色,老虎身上也是这种老黄色,伏在枯草里,就不容易看见。武二爷没有看见老虎,我也看不见老虎。可老虎可看见武松了。这个畜牲前爪后脚朝起一并,头一缩,腰一拱,尾巴朝起一竖,一个虎困。“虎困”怎么讲?你们知道吗?俗话说,老虎伸了个懒腰。要望老虎伸懒腰并不难,看得到。人家家里往往都养猫,你如要看这个虎困,猫睡觉的时候,把它弄醒了,它都要伸个懒腰。那个样子就叫“虎困”。这个畜牲一个虎困,前爪一悬,后足一蹬,‘吗啊!’蹿上了大路心;朝下一落,面对冈顶上的武松:‘吗啊!’又是一声虎啸。哪晓得老虎猛地从枯草里跳出来,武松虽说胆子大,猛然间也吃了一惊。‘啊呀!’吃惊什么?没有见过这样东西,月光之下,看得明明白白。老虎究竟什么样子,告诉你们吧,我有几句虎赋来赞它:叫远望它,没角魁牛;近觑它,斑斓猛兽。左耳一点红,按太阳;右耳一点青,按太阴。眉间一王字,正按巡山都太保。二十四根虎须,按一年二十四节;四大牙,八小齿,按一年四时八节;周身三百六十一点锦斑花,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尾分十二节,按一年十二个月;上有一小节,按闰月。前为爪,后为足。前爪低,爬山越岭;后足高,跳涧穿溪。抬头呼风,天上飞禽皆丧胆;低头饮水,水内鱼虾尽亡魂。走兽之中独显它,深山野洼是它家。三天不食人身肉,摆尾摇头自锉牙!‘吗啊!’。老先生一口连贯说完,引来了一片掌声,“好,好,说得好。”……
当街巷夜空的月光终于升起后,柳容儿也终于逃到了文化站的小门口。在这样的夜晚,当夜天还带着刚刚露芽的嫩嫩的雾蒙蒙绿意时,巷子里的孩子们便已经迫不及待开始了新一轮的躲蒙蒙子,打仗,捉特务的游戏,或聚到这看热闹。
巷子里的夜是诱人的,特别是到了夏日,有月娇盈盈的笑脸,面容饱满丰腴,它不单对孩子极具诱惑,对大人们也同样极具吸引。特别是刚迈入了谈情说爱年龄的男女们花前月下,对月盟情,对此自是趋之若鹜,满心期待。一个个躁动的心被弯弯的月光勾引出户外也就不足为奇了,享受一份洗尽的月华,领略一份安详与恬淡。尽管世道难安,但这并不能影响年轻人陶醉一回迷人的夜景,这是巷中人应享的天赐隆恩。巷里的月夜是的温润舒适的,月儿柔柔的,娇娇的,淡淡的,婷婷的,水水的,灵灵的身姿罩着一身薄薄的雾气,头顶上还裹带一帕素净的云彩。仿佛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又像是一个圣洁的仙女。有多少人,多少次,久坐于门前的凉台上,手托双腮,静观月容,期待嫦娥怀抱玉兔,款款而来。而此时的小孩们只知道贪玩,似乎并不懂成年人的心思,更不懂他们的愁。虽然巷子上有的人家已经通电有了电灯。但大多数人家还是为了节约,都会像那个时候特有的标语上写的那样,“节约用电,随手关灯”。至于路灯,那更是一种奢望。黑灯瞎火依然是常态。只有月光一如既往地送来无私的关怀,寻找可能的乐趣。那什么是乐趣呢?缀学,野探,厌皮,这些都是这些童年的乐趣,与老天爷神圣的恩典。
柳容儿来到了门口,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穿过小巷,来到大街。文化站院中的上方被灯映得明亮,小巷的拐角处有二胡的悠扬声在游荡,柳容儿知道,那是个秃指老头拉出的声音,那凄凉的音调,仿佛还在诉说他断指时的悲伤。向西两三个人家之处的另一个直角,是这个小巷溪流的河弯。这里聚结了太多太多的千转百回的沉淀与故事。在这个旮旯的拐角墙缝中,不知隐藏了多少英雄美人相爱相惜的故事,不知道有多少相依相偎的身影留息于这段陈旧的墙面。盘旋在巷中不肯散去的弦音,伴着孩子们的嘻笑声将欲何去?还有那些偷偷摸摸的恋人,是否还于巷子深处依然沉醉未返?这里是一个魔幻角,这儿是一堵恋爱墙,这里是一座温柔湾,这儿是一湾避风港。可这儿也真令人担心呢,这些都是不被允许的,总这样诡诡祟崇地偷食也不是个事哟?柳容儿心里还在替那些人惑惑地有点担惊受怕,可有些事后想来,越是禁止,好像就越刺激,越有意思。唉,人就是贱哟,想想自个儿又何尝不是如此,当时与凯子那个时她也怕,可后来越觉得怕,反而越来越有吸引力,似乎着魔了,上瘾了,有什么东西吊足了她的胃口令她痴迷难醒了,在与凯子的这偶然一遇,聚合的日子里,她的世界仿佛变了,骨子里像有了硬物生长,令她变得威严伫立。
可凯子却死了,尽管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但这从心里生长出的恐惧似硬物样的再难消融,像冰,难以在身体中溶解。
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对于柳容儿来说,让她自己回答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这难了,难到她自己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即使知道,那从定义的角度来看也是模糊的,怎么回答?让一个本是温和女人来解答这样冰冷的问题?她能答吗?
柳容儿走近了小门口。
那时的巷子的夜晚,对于孩子们来说,除了躲蒙蒙子,捉特务,打泥仗之外,还有两个好去处,一个是去看排练样板戏,一个便是去听一个老人说书。一条古老窄巷,一阵急促的锣鼓喧天声响起,伴随而来的便会是那段打虎上山的高亢嘹亮的唱腔。“穿~~林~海,当当滴当当~,跨~~雪~~源…,当当滴滴当滴当滴滴当~气冲~~~霄汉~(高音)。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此时的孩子们便会闻声而动,穿幽巷,踏声源,蜂拥而来。明知那条小巷的文化站门口有门卫把守,可还是偏要往虎山行,碰一碰老虎有没有打瞌睡的机会。摸一摸老虎的屁股,看看老虎是不是也有温柔的时候,看能不能放过一馬,踏过文化站高贵的门槛。这是一条呈之字形的直角窄巷,幽深的小巷,就像是一条流淌着不绝故事的小河,涓涓的水上面,漂落着点点滴滴的苍老树叶,和粉艳欲滴的瓣瓣桃花。每每走入,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句古诗的意境来;曲径通幽处,巷角故事多。文化站的大门正对着小巷的临街入口,入口的对面便是著名的大会堂。文化站的大门正处第一个直角的角尖,说是大门,其实也不大,它原本是一个财主大院的后门,文化站就在其内占据了大院的西院一隅而已,另一半则是当时的街道革命委员会。文化站当时之所以吸引人,不单里面有飘出的暄闹歌声,还有就是它的门檐上方有一根弧形灯管伸出下的灯罩中有一支二百瓦的明亮灯泡发出的亮光,它像是唤醒了人们在昏暗一片中沉睡了的昆虫本性记忆,使之又燃起了飞蛾扑火的欲望,白鸽向阳的天性。在那个年月的漆黑夜晚,只要是有灯火通明之处,便会有飞蛾一样多的人群。在文化站的这个巷角处,不单单能隔墙有耳地听到文化站内传出的样板戏的歌曲声,有时还可偶尔地欣赏到与文化站大门并排的一户人家的小院中时常地飘扬出一曲曲悠扬委婉的二胡的弦乐声。这是一个缺少了二指的老人所奏,他总是拉出一些与样板戏不相和谐的诸如《孟姜女哭长城》,和一些凄凉悲怆的《窦娥冤》,《陈世美抛妻》之类的缺乏正能量的忧伤淮剧的曲调。这是与样板戏格格不入的声音,是对不上调的。但从这小巷中走过的人们听来,其感受与样板戏并无二致,都会把它当成这条小巷一户一景的存在一样,就像红花与绿叶的的并存,再自然不过的了。
柳容儿在入巷口时一眼望去,于此聚集的大多是些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这时她便看到一个小男生在与门岗软磨硬泡,死打烂缠地《智斗》。柳容儿知道,在这一段时间,文化站内正排练《沙家浜》中的《智斗》一段。这个戏已经排练了很久,乃至于在门外偷听的人都能哼哼唧唧唱上一两句。这时只见小男生正想送一个女同学进文化站的大门,而那个门卫拦着就是不让进,其表现出的敬业精神一点也不比现在死板蛮横的保安差。正在僵持不下,进退两难之时,想不到我的那个男同学却出人意料地一下子举起右手,竖起了大拇指唱了一句;“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这一唱,一下子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连僵尸脸的门卫都开口笑了起来。只见他又接着唱道;“遇皇军追得我晕头转向”。柳容儿一听,竟也难得地笑了,笑得忘记了刚才的惧悚,刚才的忧愁。那个看门人也笑得前仰后合,他揶揄地问了一句;“后来呢?”这一问,此时的小男生的表现欲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有模有样、一本正经地用手指着那个女同学接着唱道;“多亏了阿庆嫂她叫我水缸里面把身藏。她那里提壶续水,面不改色、无事一样,骗走了东洋兵我才躲过大难一场”。看门人便说:“那你还不谢谢人家?”他好想鼓励。“当然”。小男生接着唱道;“似这样救命之恩终身不忘。俺胡某讲义气终当报偿”。“怎么讲?’柳容儿问。“我今天就要送她入场”。小男生答:“可这小刁,一点击面子也不哟呀讲”。门岗也装腔作势地唱了一句:“嘿,竟敢在老子的面前耍花枪”。那唱腔里听着有些不耐烦,这时那个女同学居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揉得绉巴巴的白壳经济牌香烟来,然后抽出一支,上前递给门卫唱道;“大哥您恩人嘛,事过之后,香烟忘了,盼抬手,那时候你还是我家邻居。相逢还开口笑!来的都是客,不要人一走,茶就凉”。
柳容儿在一旁看了在心里笑了,她正感叹时,那门岗又用刁德一的腔调哼哼;“她态度不卑,又不亢!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哪”。门卫接过烟,看了看,闻了闻,然后装模作样地答唱道;“那就常来又常往,小姑娘”。就这样,小姑娘进了场。这时柳容儿走上门槛,对着门岗说:“哎,有了背靠的大树好乘凉呀”。“唉,这话你可说对了,这人呀,要是没棵大树靠着,那还真的什么都不是,别说乘凉了,死怕是怎么死的还不知道呢?”柳容儿听他话里有话,但又不想搭理他,便抬脚往里走,哪知门岗一伸手拦住她说:“她能进你不能进”。“为什么?”柳容儿惊得瞪大了眼,“那个小女孩能进,我个主角倒不能进了?你也不看看我是谁,这是谁说的?为什么?”
“你也别问我为什么,我接到的话就是不让你进。也别再牛逼烘烘的摆啥主角的臭架子了,没人买你的帐,你也不想想,都说落势的凤凰还不如鸡呢,你又算个啥?蠢逼,真他妈的太蠢了,还想进,门都没有”。 柳容儿被他这突如其来地一顿呛,呛得慌了神,她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情,想发火,却一下子哑口无言愣住了。那门岗像个铁疙瘩,话也跟铁疙瘩一样硬,柳容儿愣愣地呆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怒不可遏地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是谁让你不让我进的?说,是谁,为什么?”柳容儿杏眼怒睁,盯着门岗不放。
“我说的”。门口不知何时走出了易纪坤,他挡在门口说:“你被开除了,你不能进,别再牛逼烘烘地拽了,没了靠山,我看你还能拽几天?”
柳容儿扭过头来近距离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易纪坤脸上那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令她心头一颤,一下便懂了进不去的缘故,但她还是问了声:“为什么?”
“嘿嘿,你真的太蠢了,蠢到家了,这还用问吗?你一个资产阶级的臭娘们也配进这无产阶级的阵地?这不是笑话吗?”易纪坤在冷笑,那笑相看得人阴森。他站在柳容儿对面的易纪坤翻着眼从上到下地瞄了她一番,挑衅地打量着正渐渐变得两眼呆滞,慌乱无神,脸上流露出霜打了一般的秋后茄子样神情的柳容儿,又盯着她那一对令人眩晕的乳房看了一会才说:“觉得羞耻了吧?告诉你吧,都是你自找的,别不识相,真是个蠢得掉渣的女人,快滚。”
“这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你自己不清楚?还要我当着这么多人说明吗?拜托你有点自知之明行不,还有,最好再长点记性。”
“你这是打击报复。”柳容儿怒目横眉,柳眉儿开始往上飘,柳腰儿开始抖。
“哈哈,笑话,我用得着打击报复你?你自己也不掂量掂量几斤几两,我需要报复你吗?你就是个破鞋,回去等着挨斗吧”。易纪坤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又吩咐门岗“别让她再踏进这一步,别脏了这地”。说完便转身而入,门岗也推搡着柳容儿一路重回到巷子口,将她重又推进了没有光亮的黑暗处。幽暗中,门岗的眼神像条蛇样地盯着她望了一眼,“别再来了,再来别说我对你不客气”。他松开手后又说了句,“上面的意思你也懂,凯子死了,别神气了,你什么也不是,要说是什么,那就是双鞋,什么鞋,你自己知道的,呸,滚蛋。”门岗临走时还骂了句。在他的身后,看热闹的人在起哄“坏女人,破鞋,坏女人,破鞋”。柳容儿被羞辱得只剩下大口喘气的分,站在那像僵了,她想快些逃离这块本还有明亮灯光的巷子,而冷漠的夜,又像两边的墙壁夹住了她令人动弹不得。薄得像纱的夜光依然能照出点影子,柳容儿杵在这夜空投下的暗影里心在慢慢地变冷,她预感到一场杀戮即将来临,这是逃不脱的结局,展开,在这黑夜未尽巷中,她被曾经的红紫色诱惑过,更做出了些不堪的事,如今破损的身心是该承受自己作出的孽了,这是逃不过的。
这一变故将柳容儿吓呆,木木地楞是回不过神来。她想哭,竟哭不出声,她甚至还想笑,可面部笑的功能似乎已经丢失,再也笑不出来。她心里知道易纪坤开除她是在打击报复,可又能怎样呢?难道凯子真如驴所说的死了?易纪坤现在敢这样对她,想必这因由是出自凯子身上无疑。如果是真的,易纪坤自然可以对她肆无忌惮了,她原以为自己可以与凯子厮守终生的,可他现在如果真死了,如果这棵大树真如驴所言被雷劈了,她便也再无靠山。而且自凯子走了之后,月经也未按时前来,也似溜了。是不是怀孕了?她不敢去查,刚死了男人不久,也不好意思去查。但她自己又不能确定这悄不溜而来的小孽障是自家死鬼留下的种,还是跑得没影儿的人丢落下的孽根?想到这儿,柳容儿悲从心头起,果然是有报应的,她靠着凯子,样板戏主角的名声很红,很鲜亮,传得很开,很广,成了个小名人。可风一转,却又成破鞋了,又得低着头走路,夹着尾巴做人了。
汪大也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他最看不得人欺负寡妇女人了,因为以前凯子欺负他的乡下小寡妇,对他造成过心理阴影。他痛恨凯子,如今凯子又玩人家郭家小寡妇,不由令他想起自己相好过的那个乡下小寡妇来。所以,他心里更恨凯子,好在老天有眼,将凯子一雷劈死了,汪大才觉得你是替他出了口恶气。现在他见易纪坤又有人欺负人家小寡妇,不由将一肚子的恨意转嫁到了易纪坤头上,又爱屋及乌,由对乡下小寡妇的疼爱,转而对面前这个被羞辱的寡妇女人同情怜悯了起来。尽管他并不喜欢柳容儿,看不惯她一副妖精作怪的样子,但他心里受不惯别人侮辱一个弱女子被欺凌,而且,他也知道,这个女人也不是个什么坏人。所以他脱口而出:“欺负人家寡妇家的女人算什么本事?有种你碰碰能雀子?”
汪大所说的能雀子,每个人都晓得是谁,就是那个有后台的妇女主任严茹凤。“大胆,竟敢如此猖獗,你说什么?你说谁呢?吃了豹子胆了,傻啦吧唧的,你胆子不小啊,竟管到老子头上来了,找死呢?再说连你一块儿抓。”
“唬谁呢?抓了正好,省得做饭”。汪大一脸不屑,“怕个鬼,我连草鞋都没得,光脚,光棍,抓吧,抓了去,倒省心了”。细虎本在一旁单掌劈砖头,这时听了也停住过来帮腔道:“就是,欺负女人算个屌本事”。“去、去、去,滚一边去,去玩你的气功去,再不滚看我不一脚踢死你?”易纪坤对细虎吓唬一声,细虎没汪大胆大,听了便缩墙根去不再吱声了。这时个子长不大的怀思还不服气,在人堆里起讧:“就是,破虽破,还个个想,一脚蹬,穿着舒服就行,都嘴上说说而已,心里却巴不得搭搭呢”。六把桨和大烟壳子站在后面听了捂嘴直笑:“对、对、对,破虽破,用起来还不错。人都这样,别看装得人模狗样的,嘴上越说得凶,心里越巴望,装什咪正经哩?都是一样货色,哈哈。”
事情就是发生了,来得没有一点点征兆,全然出乎预料!柳容儿听得头皮发麻,开始觉得头发昏,脸发胀,嘴巴在哆嗦,身子发凉,腿胳膊也开始痛,像被痛揍过,浑身掩盖住的满是淤伤。
她抬脚便往回遛。
柳容儿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腿却能机械地走动了。她摸黑往回走着,竟不知道怕了,像鬼神与之亲近了似的不再有恐惧感。她用的手摸一下自己的脸,她本以为是有泪的,却没有,有的只是光滑冰冷。
她冷得厉害,像打摆子地抖。
柳容儿止住步,她觉得胃疼,疼得厉害,像痉挛似的,疼得她蜷缩在墙角,这会,她倒哭了,还有了泪。
她不甘心,但又毫无还嘴、还手之力,她想触碰到了山石,脚生疼,那碎粒石子还钻进了鞋,硌得脚疼。一想到“鞋”,她又哭,哭着站起来踉跄地往家跑。跑了几步她突然停了下来,呆坐在路边,口里念念有词地不知说些什么,这时,周围昏暗,人影稀疏,只有夜晚的秋蝉的还在残喘鸣唱,路旁的石头下有蛐蛐儿的低语。柳容儿悲怆地仰头望了望天色,心里被侮辱后生出的耻辱感似天边的云压了上来,还有远处渐渐入耳的狗吠声,压迫得直喘粗气。
这时,其他人陆续散去,汪大也从看热闹的人群退了出来,一个人走出了巷子。
此时已近午夜,汪大并不想就此回家。他就算回去也睡不着觉,还不如一个瞎逛逛。他一个人在巷子中往深处走着,两旁的人家有许多都睡了,都沉睡入梦。巷子好像也开始昏昏欲睡,看家的狗貌似也打起了瞌睡,再远处,昏沉沉的黑影里,那些村庄也在沉睡,山也睡了,湖也睡了,仿佛一切都开始要归于沉寂。
汪大是睡不着的,但此时睡不着的人却绝非他一个。
柳容儿也在游荡。
她神志不清,听到巷中某家屋顶上某只夜鸦“呱”地兀叫一声,她都没了往日的恐惧。此时,她已经走出了巷口,走上了一条通往乡下的路。她偶尔已能听到远处的农田水塘间传来的一两声蛙鸣在对歌,但她却毫不感兴趣,只迷迷糊糊地走着,像发癔症似的是在发癔症梦游。
这时,刚巧汪大也走到了这儿。月色中,他一眼便分辨出前面那个人是柳容儿。没错,肯定是她。
汪大悄悄跟在后面,他想弄清楚这小寡妇要到哪去?前面,到了一处河口桥头时小寡妇停下了脚步,汪大也停了下来。接下来两人之间填充的就剩了沉寂,唯有一些细微的河水声还能听见,这要是在白日却是听不到的声音。夜色下,河水旁,两人隔着很远的距离站着,柳容儿盲目地注视着河面与对岸。汪大也朝对岸看了眼,有暗淡的灯光摇曳,映在水中,摇得更凶。汪大心怦怦地直跳,他觉得有一一生中 不好的预感,这感觉,在与那个乡下小寡妇交往时他也曾有过。这时,他的腿好像也在微微发抖,那以前发生过的一幕仿佛正一点点地向靠近。这时,有一束电筒光一晃一晃地忽闪着,一会便看到桥上走下一个人来。那人影从拱桥的中央处一点点的冒出头来,后来是上身,再接下来到双腿,当双脚落到桥中央时,人映着天,看上去竟非常高大了。
那人下桥时,也看到了柳容儿,便问:“咦,这大半夜的,你一个人站这儿干嘛呢?”
一听到声音,汪大第一时间便知道是谁了,不小洋佬。这声音太熟了,家门口的邻居,闭上眼都听得出。小洋佬两口子是下放户,是从上海来的。那一批下放的不止小洋佬这一户,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像是吓破了胆而不敢再捉老鼠的猫,连走路都变得如履薄冰似地贴着墙跟悄无声息、谨小慎微,如临深渊般惟恐一不小心掉了下去。唯独他两口子胆大,不想改悔,仍旧很活跃,还花里胡哨地打扮得得像个华侨,弹眼落睛得没个正型。街上的人都叫他家男人小洋佬,叫他老婆女华侨。只记得那会他们刚来时,小洋佬他自己倒是七搭八常挂在嘴边唧唧歪歪炫耀说:“阿拉是上海人”怎么、怎么地得瑟,啰里八嗦地说得天花乱坠。唉,上海那么远,谁晓得?说得人心里酸溜溜的!
这个小洋佬可不像那另外两个从南京,扬州来的教书先生小心谨慎,畏首畏尾。更不像那两人只穿着一两件皱巴巴,并且看得出是洗了又洗,都洗得发了白的,常年不见更换的淡蓝中山装。而且他俩的脸上总露着淡漠、多疑的表情,从不多言,更不乱动。而小洋佬两口子则不不同,对周围的人和事却是另类地有着一种看破世事的随放,貌似时时总能看到他有一副活跃的好心情。
小洋佬与那两个教书先生还有一个不同之处,那就是没有铁饭碗。他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至少汪大是从小是没见过他在那个部门供职过。有时也见他或挑卖韭菜,或卖扎了把子的红萝卜,他先将成梱带着缨子的萝卜洗净,大小搭配着五六个扎一把,然后悠然地挑出去卖,而那一把红萝卜可能卖五分钱哩。
有时小洋佬也会临时在门口摆个摊儿倒卖些他老婆从上海私自贩来的奶糖及一些细洋玩意儿。穿插其间,他还能到乡下庄子上那些做红白事的人家去用他的那把老得掉渣的破唢呐吹来几个钱。总之,在汪大眼里,他就是个不得安分,整日厢里奸钻挖窟想主意赚大钱的人。
他的西洋景可不少呢,什么精美的钥匙扣呀,古怪的打火机呀,还有馋眼的带过着滤嘴的上海香烟之类的东西一大堆。加上又喜欢显摆,爱吹牛逼,好像这样便更显得他一个上海人神乎其神地非同一般了。有一段时候,还带上了一顶电影里才见过的崭得勿得了的个黑礼帽,他说是牛皮的,汪大这倒是眼开眼闭地信了,因为就算是假的,吹也能被他吹出个真牛皮的来。
想必这么晚从乡下回来,他这又是去给人家做红白事吹唢呐去了才回。
柳容儿见是小洋佬,便说:“我也有事去乡下,走得累了,歇会。”
“事很要紧吗?这么急?黑灯瞎火的,看你也不带个电筒?可得小心。”小洋佬说着将自己的手电筒递给柳容儿说:“你拿去用。”
“嗯,没事,熟门熟路的了,没事的。”柳容儿伸手接过。
“那就好,不过还是小心些好。”
“嗯,我知道的。”
小洋佬说完便与柳容儿道别继续往回走。汪大一看,赶紧找一处树丛躲了起来。他不想让小洋佬看到他出现在柳容儿的身后,这要传出去,那街上又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呢。
小洋佬从汪大躲藏的路上过去,汪大出来,见柳容儿仍伫在原处。又过了很久,她还在那站着,而汪大倒是进入了想入非非的境界。人有时是很奇怪的,汪大就是如此,他只要一想,便能够想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来,有时甚至是不着边际的,而他却反而觉得这是对外面世界一种自我观察方式。不过,他现在却万万也想不出这小寡妇到底要干什么?是寻死?还是等人?还是闲逛?
这时,月已经升得很高,高到悬在了头顶。天空的云也白了许多,天色也能看出些浅浅的蓝来。汪大痴痴地躲在树旁看着远处的女人,根本没心思看夜色,也不想听树丛中传来的夜鸟儿啼鸣。
汪大等得都有些困意了,他觉得眼前的人影开始恍惚。而且,还出现了重影,仿佛又有人出现在桥上。他的耳膜中此时依稀听到一个声音传来,像是有人向河水中扔了块砖。他再看,柳容儿不再在桥下站着,而是到了桥上,而此时河水是平静的,天空也是平静的,只有一个惊骇的叫喊声打破了这分平静:“没得命嗝喂,有人跳河呃,快求命咯。”
这个声音很熟悉,可汪大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不过,他知道救人要紧,所以,也不多想了,跑上前,“嘭嗵”一声,便跳入了水中。这时那个声音还在叫,尖锐而恐慌,这女人的声夹杂在风声与水声中,伴随汪大一起沉入了水中。而汪大在水中却看到天上清朗的月光如银,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却又被他轻而易举地打破了,驱散了,他想捕捉,但已办不到。岸上明灭的灯火在忽闪,河水中,一对男女纠缠在一起,汪大摸到了柳容儿,使尽力气将她拖上了岸,到了岸上,他才看清刚才站在桥上拚了老命,扯破了老嗓子叫喊的人竟然是姜翠英。这天晚上,姜翠英被她的侄女棠艳儿请过去吃她儿子六岁酒,在那聊得晚了,到了半夜才回,回来的路上正巧碰到这档子事。姜翠英一摸柳容儿的腹部,再探下鼻息,说“还有丝游气,肚子是空的,快,对着她的嘴吹,使劲吹,死命的吹。”
汪大楞着不敢下嘴,歪着头望着姜翠英不吱声,那眼神似乎在说:人家是女的,这不非礼?
“你想啥呢?快吹呀?磨蹭啥呢,现在是救命,救命要紧,懂不懂?”姜翠英气得朝蹲着的汪大屁股踢了一脚说:“都这时候了,你还想啥男不男女不女的呀?快,耽误了性命,我饶不了你。”
汪大经不住吓,身子一哆嗦,便真的对着柳容儿的嘴吹了起来。可柳容儿的嘴紧闭着,他一口气没吹进去,姜翠英又喊:““掰开,捏住腮帮子掰开吹,对,吹一口,再摁她的胸口,嗯,就这样,住下一点,别摁人家奶子,中间心口,对按,放,再摁,再去吹。”
汪大傻乎乎地听姜翠英在一边教唆,他不懂这些,他估摸着姜翠英也不懂,只是他年轻些,力气大,所以姜翠英才让他干这些没头没脑的事,不过,两人一顿瞎折腾,汪大发觉柳容儿的嘴唇好像不再冰凉,身子也像软了些,但他毕竟没经历过这生面,还在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吹气吸气,摁来按去的动着,一时竟真忘了这地上躺着的是个通街最漂亮的小娘们了,也想不起来男女之别,救命要紧,来不及想其他了。
月色惨淡,似柳容儿的面容,在静静沉睡。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天上的月却躲进了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