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01
水岸城角下的浅秋,风带着些水气还是让人觉得有点凉。
草叶依然青青,没有枯落,但凉风夹带着水气吹来,还是给人体感一种习习的凉意,令人不得不预感到萧瑟季节已然迫近。
周民恒走到二儿子家门口还有两三步远时停了一下,抬头望了望上午的天空,虽说不是湛蓝高远,但一眼望去,依然有飘着的片片闲云于天际悠游。周民恒自叹了声:“秋这是算来了,早晚凉了。”
这时循礼家的屋子不远处,一帮围在墙角下啦呱呱的老头老太们正用漠然的目光盯着周民恒手中拿着的点心看着,老头老太们瘪嘴瘪腮地在小声叽叽喳喳地指划着交头接耳,也不知道他们闲得无聊地在说个啥?
不用说,周民恒他们肯定是认识的,他们也定然知道这周老板是来给他“中心丸”孙子送点心来了,这条巷子里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周民恒惯他的孙子惯得不得了,不过这大孙子也确实生的痛,令人爱,由不得周民恒这当爷爷的要将他当个“龙蛋”儿宠了。
大孙子大名叫周玉荣,小名叫荣儿。人不但生得唇红齿白地可人,还极其聪明,只是身子骨生下来就单了些,常常有个头疼脑热地让人愁,让人忧,叫人揪心。这玉荣儿是周民恒极为溺爱的宝贝孙儿,加之又是长头孙,长得又聪明伶俐,文静乖巧,自然让做爷爷的喜欢得嘴合不拢口,眼笑得眼眯成了缝。周民恒经常抱着他的孙子上街,逢人便夸:“我这孙子,不是吹,这方圆这一二十里地是再也找不着的。”
啧啧,他人听了,心里虽有微触,但不得不服,也的确如此。他这个大孙子确是生得好,皮肤儿嫩得像个女孩儿似的白皙,眼睛也像个女孩子似的水灵灵的,以前这帮老头老太们都夸着说:“这哪是个小子啊?只怕是个美人儿投的胎呢。”
而这时,周民恒扫了一眼这帮老头老太后心里却猜不透,弄不清,猜不透此时的他们到底看啥议论啥了?
周民恒心里猜度:这也许是有人又在嫉妒说怪话了?周民恒知道,有人说他偏心,不但外人说,儿媳中也有人说,就连他的老婆子都唠叨:“不要做过了,惯归惯,惯过了头就会招人妒。”
这些他都是知道的,但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溺爱这个孙子,这一老一小像是续上了前世的缘,三天不见,心里便失落落地慌,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孙子的喜爱。
别人看不惯他生了孙子,就叫孙“子”,生了孙女儿,便叫“丫头”。都说在他心里,这还是个两头叉的枝头,一头小时候在娘家,长大了,另一头便伸到了婆家,所以叫丫头,这是分比子呢。
但他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他也只不过是太喜爱这个孙子罢了,他并非无视女性的想法。他不是经常说一句口头禅吗:“富养闺女穷养儿,”就这一点上,他的宝贝闺女周循凤就是最好的证明。周民恒解释说:“闺女将来是要去人家过的,养出个大家闺秀样子来好抬头,儿子将来自己要养家,不穷养,不会过日子。”这话倒不假,三个儿子读完书,只留一个二儿子循礼在行里帮他打理生意,其他两个都支了出去磨练去了。
然而他千算万算,反而弄巧成拙,将最能干的二儿子留下却反而害了他,到头来不但成分随了他,饭碗到现在也没个着落。所以,他也疚愧,便觉得对这大孙子应该更好些,补偿些。
周民恒是开明的人,对儿子娶进了门的媳妇也与自己的儿女一样地对待。但当他偏心了时,有人便不再这样想了,这是他所始料未及的患处,而他至今也没想到这个患根的出现,他却是始作俑者。
这两天,大孙子又发炕,让他放不下心,心里老是五点六点地不安神。若是平常这好天好日的,他都会牵着孙子的手去茶馆吃茶,这两三日不带,便觉得这茶头少了不少的滋味。
周民恒拿着两只点心进了循礼家的门,一看二儿子不在,只有二儿媳坐在房门口摇着窝儿笼里还未能学步的二儿子,并且现在又显了怀,眼看着这老三就要到了,也真的难为她了,越是在这艰难的时候,这孩子倒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投来了。
周民恒进屋后便问二儿媳妇佟扣弟说:“二娘在呀,循礼呢?出去了?”他称他的儿媳们也是有排序的,大儿家的叫“大娘”,二儿家的叫“二娘”。
“二娘” 佟扣弟抬头见是公公来了,忙要掩饰一脸的焦虑神色,挤出些笑来对她公公说:“嗯啦,出去呃,去找人谈事去了。”二儿媳淡淡地应着他的问话,话语轻轻的,眼神却暗暗的。周民恒清楚,这是在为大小一家子忧呢。
“循礼是不是又去找那个送他车子的人了?那事不成就算了吧,强求不来的。”
“不是去找那个人,那人早调走了,事没帮上一点忙,车还白送了,最后什么也没捞着。”二儿媳妇的话听着是又怨又忧,这也怪不得她,这辆车值多少周民恒是知道的,还不是就因为自己头顶上那顶黑不溜秋的帽子给子孙们惹的祸?真是害人不浅啊!唉,还能说啥呢,打水漂就打水漂吧,认命了。他叹息了声又问道:“那他今呃子又找谁去了?”
“听说是去找一个以前做过生意的人谈谈看,能不能找点生意合着做呢,具体做什么营生我也不晓得。”
“诶,这年头哪是能做生意的当口喔,再说了,自家开过猪行的连‘佮养的猪子长不大’这个理都忘了?回来跟他说,先别急,稳住神,别再弄出了什么岔子来。”
“我也这样想呢,可他急呀,这样干耗着也不是个法子,所以我也没阻着他。”
“好吧,等他回来我跟他谈,那荣儿呢?荣儿好些了吗?”
“老样子,躺着呢。”
“还炕吗?”
儿媳妇佟扣弟点点头,周民恒朝房间的门望了望,便放下手里的点心说:“有点儿凉了,等会热咯子再给他吃。”说着便准备出门,临走时又说了句:“我手凉,不摸荣儿了,我现在去找济善堂的谨善轩来看看,怎么烧了几天了还不退炕呢?这可不能再耽搁了。”说着他又朝房门看了一眼,他满心是想进去摸一摸孙子的,但他进不得这道门。
周民恒出来后,便直奔济善堂药房而来。
一路上,他心里五味杂陈,二儿家的事令他有些沉郁,他知道,这些在别人眼里看起来琐屑而又凡庸的事,其实对于二儿家这样处于夹缝中生存却是沉重的,特别是孙子的这身子骨,更让人揪心,难怪这二儿媳整天忧心忡忡,一脸愁云了。眼看着这越来越凋敝颓败的光景,换了谁也会满面悲苦。
但他也有些欣慰,显然,这二儿媳佟扣弟是个能忍,能耐,能吃苦,能吃亏,能受累的的大器女人,于这样的困境,不怨,不闹,不悲悲泣泣,虽然愁,说话依然浅淡,不惊不慌,眼见着一个孩儿病着,一个孩儿还在窝儿笼里摇着,换了谁也不会这么定荡。这倒让周民恒放心宽心了不少。因为他知道,这往后的日子会更难,能有一个从好日子往穷日子过时不叫苦,不叫屈的女人在儿子背后撑着家,这倒真的安心了许多。要知道,人,从苦处往好处过,那是老鼠从糠秕中跳进了米缸里,而从好处往穷处过,那无疑是让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去啃窝窝头。这样的落差,三天不到,也许眉头就皱了,五天下来,心里便怨了,一月两月过去,说不准这人也许早跑的没影了。但他相信,这二儿媳是个坚定的人,是个坚强的人,别看她说话声音不高,仍然淡淡地,稳稳地,但他知道,不管日后如何,这个女人,一定是这个家中的主心骨。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的惊恐,一丝的失措,虽然忧愁,却又淡定。这样的眼神,一看便让人觉得放心,镇静,就算是再苦再难,也觉得有了希望,有了她这顶梁柱,这个家是不会倒的。
02
南方初秋的午时,太阳还是很大,很刺,很毒。
虽已早晚凉了,但如是遇上“秋呆子”,那太阳依然还够辣,够狠,尤其走路时仍需躲在路旁的树荫下遮阳而过。
周民恒一路走着,脚踩着路上被阳光射落得路面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树影子时,也顾不得路边大大小小的遮阳伞了,只顾着走路,白白浪费了树冠一路好意的荫凉,心急火燎地朝着济善堂药房而来。
在路上,他又碰到了雅佬,雅佬见他行色匆匆,便问:“这么忙?有啥要紧事吗?”雅佬站在一排密集的大树下看鸟,不远处的那个院子便是他的家。周民恒没歇脚,与雅佬边走边说了事由。
到了雅佬家门口时,雅佬会意后便说:“那不留你了,去吧。”周民恒点了下头,眼睛朝他家敞着门的院子里望了眼,那大树的树荫把它的荫凉于他家的院地铺得满地都是,再加之雅佬自己摆弄的花花草草,满院都散着一股幽古、清凉的气息。
周民恒从雅佬门前走过,这时大街上忽闻唢呐声起,还有铙钹铿锵的锣鼓声。一会,从巷口便看见一行缟素人拿着各种各样的祭物徐步从巷口缓移而过,行进队伍中,周民恒看到了小洋佬也在其中。
“这又是谁家有人死了?”周民恒在暗忖,再看时,那队伍中的一些披麻戴孝的人方知,这是居于河尽头处那郭家老太婆仙世邃殁了。
年后时,已近七旬的老太婆不慎跌倒,臀骨裂了,也是请谨善轩上门医治的,瘫痪于床拖了大半年,终没能挺过这个秋。
周民恒见人多拥挤,便停下脚步等队伍过去,停留观望。
郭家老太太初时嫁过来时,周民恒记得清清爽爽,那可个雅致端方,颇具才秀的女子。郭家是做豆腐的,有个豆腐作坊,从她那辈起,豆腐就做得又白又嫩的,街上人都说:“这豆腐做的物像主人形呢。”
这时,雅佬听到动静也走过来凑热嘈,雅佬站在周民恒一旁说:“唉,这春上时,郭家老太大主在自家豆腐作坊不慎跌倒,臀骨断裂,一直未能痊愈。想不到后来秋来时,却又中风了,一直卧榻月余,这些日听闻已不能进食了,终没熬过这个秋,不治而殇。”
周民恒说:“这年纪大了,骨头本就不像孩童那样容易长的,再加上这把年纪,都有个这病那病的,这秋一来,早晚凉,是最容易中风的了。”雅佬说:“是呀,人一老如叶落,季节到了。想当年,这郭家老太是何等人物,可是这条街上数一数二的标致人了,说来也奇了,这街巷口头上的那郭家豆腐店从前生意可是不太好的,记得那时郭老板老是病病歪歪的,每天做豆腐赚的钱都被他吃药花得所剩无几的了,咦,自打这王氏娶进了门,他竟一天好似一天精神了,后来生意也一天天的好了起来,你说这运是不是这王氏带过来的呢?”
“人各有命的,运也是会转的,时来了,动就转了,但时运这东西好坏,还是看人啊。”周民恒感慨:“那时候这郭家作坊看着也没几个本钱做买卖了,去我那买黄豆都是现买现做,量也少,每天只做两三屉豆腐,而且做的豆腐品相也不算好,生意自然比不过其他人家。记得他家生意最差时,有时一天能做个一屉豆腐就不错了,遇个天坏雨雪的,有时连一屉豆腐做不出的日子也有的。后来自娶了这王氏媳妇,自她进了门,境况便一天天好了起来,老郭那时还算年轻,两口子夜里做豆腐,早上这王氏便在门口,卖豆浆,卖豆腐,夏秋天还卖些凉粉,杂素,这一两年下来,郭家的境况竟大好了起来,这大概就是人言所说的运吧?”
雅佬说:“确实如此,后来这街上豆腐能做到他郭家独大,依我说,这豆腐做得好是一说,另外这老郭媳妇算是娶对了,哈哈,这是闲话了,人长得细皮嫩肉的,又文气,又比旁人多了几分姿色,生意哪有不好的道理?特别是他家的豆腐吃起来,总觉得比旁人家的要鲜些,要嫩些,这生意若再不好反而倒是怪了呢。不过实话实说,有一说一,郭家的豆腐还是不错的,特别是后来做的那个老豆腐有味道。有时候,我是将郭家的老豆腐当晚茶,它可不单单是做菜来用的,对我来说,它就像是一种小吃。就和平常卖的蜂糖糕的差不多。那时郭家的老豆腐放置于一张大托盘上,就在门口,如有购买,便用小刀划开一角,称重后切成一块一块地或置于小碗中,或装于口袋。购买者便会根据各自的喜好,有干吃的,也有沾着配置好的佐料食用的,或摊前,或路边,或回家享受的都有,每到下午时份,我的兴趣就会被吊起来了。”
周民恒说:“这做豆腐呀,我虽没做过,但我与他们打的交道多,要卖豆子给他们,东北的黑豆,南方的黄豆,哪种出浆多,哪种成色好,老、嫩我还是了解一些的,这豆腐的老嫩,点卤是关键,豆浆随着师傅手中的汤勺的均匀搅动,滴滴卤水滴入缓缓翻滚的浆水中的多少,便能得到想要的老嫩豆腐来。最嫩的要数豆腐脑了,它已嫩得像朵花,所以,后来有人才抛弃了豆腐脑的称呼,而称之为豆腐花。豆腐中又分嫩豆腐,中豆腐和老豆腐。老豆腐因用料略厚而在价格上要相对贵一些,但如是做麻婆豆腐,则还是嫩豆腐出色,因为嫩豆腐的光滑,泽润,色觉更能勾起人的食欲来。”
“看来你是没少去豆腐坊嘛。”
“那当然,要做他们的生意嘛,哈哈。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老豆腐在我看来,有时候则更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行者,你看它,凝重,深厚,口感也富含韧劲,你说我说的对不对?这郭家的老豆腐应该是在压榨前的最后一道工序上加了佐料而成,这就与他们家后来做的嫩黄囟煮的豆制品扒烩头子的做法是一个道理,只不过郭家后来做的扒烩头子是做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卖,而老豆腐是做成了一大盘。”
“是的,是的,那时候我也常吃的,吃得津津有味的,那时郭家的巷口在南头的河浜子上,靠河口的也算是比较宽的巷子了,但不像普通的巷子是砖铺的,而是些煤碴铺成的,他们家的门口地上嵌了一个相当大的旧麻石磨盘,据说是他家祖上留下的磨盘,后来不用了,就放在门口当踏石用了。那时他家旁边还有一个油面店,卖的糕点果子也蛮好的,只是他家店里糕点茶食并不多,生意上看上去还没郭家卖的薄荷头子生意好的呢。”
“是呀,开始时,薄荷头子有一股淡淡的薄荷香 ,听起来倒是蛮爽口的,看上去比茶干略大点,又比豆腐要小,比茶干厚,却又比豆腐要薄了许多,下午当个下午茶是蛮不错的东西。”
雅佬站在一边,与周民恒聊起这薄荷头子的事来时,像是又沉浸于了那难忘旮旯里含有薄荷那辛辣的味道中难以自拔了。这东西起初时怎么起了这么个名不得而知,大抵早先时,估摸着它应该是有薄荷味的,不然又怎会起了这个名呢?并且,它还有个浑名,叫“扒灰头子”。哈哈,雅佬想想,叫这名是不是离谱了些?真搞不懂这隐晦而又暧昧的名字是怎么得来的名头。照他估计,或许是那小方形的模样有点像锅门口用于从灶膛口扒灰用的棍头形状而得了此名亦未可知。而这锅门口用于从灶膛口扒灰头,在乡间儿女结婚时,做公公的是要被人抹彩扛肩闹着叫“扒灰公公”的。
想到这,雅佬倒是勾起了小时候吃这东西的情景来。记得第一次吃这薄荷头,约莫还是在没上学那段散养的懵懂岁月。那时大约也就在五六岁光景的记忆里吧?留下了来的印记中,记得在那年月,薄荷头的身影,似乎总是在夏季出现的多,记得有一天的傍晚,他的父亲兴许是遇到了难得的开心事,下班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包油纸包裹的东西笑眯眯地出现在家门口,嘴里还说着:“带些好东西给你们尝尝。”
这很难得哟,因为这“好东西”三个字对于那时的雅佬家来说,也似乎成了一种早已被淡忘的、奢侈的字眼,因为那年头兵荒马乱的,能吃饱了,已属万幸,哪还敢奢望能尝到好东西的?欣喜、兴奋是肯定的,细小的都瞪大了眼,他在盯着父亲手中那油纸的包裹,打开时,众目睽睽下,五六块黄爽爽、肥嘟嘟,眼看着还在散发着热气的大豆腐干样的东西便裸露在了眼前。那东西溢出来的味,必然会勾出他的馋涎来。他刚欲迫不及待地伸手抢一块,便被他的母亲出手更快地一掌打了回去,那严肃的表情,俨然成了一堵墙。嘴不能尝,眼睛望总是可以的,这馋相果然没有人在意,也便就任它自由地发挥了。
雅佬记得,那时只见他母亲拿出砧板来,然后她将薄荷头切成薄片状,装进一口盘子中,拌了些酱油、辣酱、蒜泥、又慎惜地滴了两滴子麻油,这才端到桌子上。他父亲不喝酒,这便当着是今晚家里改善生活的晚饭咸了。吃饭时,他便迅速地搛上一筷子送入口中,一咬,便觉得很爽滑,也有韧性。再细嚼,质体缝隙中便渗出来醇厚的豆香、蒜香、酱香、辣香溢于舌上,缭于口间,其糯性、滑劲、香浓,闻到让人垂涎,尝了让人流连。
雅佬在想着往事,周民恒见他发愣,便问:“出什么神呢?”
雅佬说“想这东西是咋做的呢?”
“呵呵,还不是与做豆腐一样的,其实这些东西关键就在点卤了,你看啊,这豆浆出锅后,倒入缸中后,随着师傅手中的汤勺均匀搅动,滴滴卤水滴入缓缓翻滚的浆水中,用不多久,便能魔术般地变成豆腐脑来。做成豆制品,最嫩的便要数豆腐脑了,舀上一碗,配上佐料,它就成了嫩嫩的豆腐花是吧?豆腐花是开在碗里的,而薄荷头子则可以捏在两指间吃,但薄荷头却要比豆腐压榨的时间长,又比豆腐干时间略短些。当然了,要比这受压榨的经历,谁也比不过卜页了,哈哈,从这一点上看,薄荷头子还算幸运的。至于豆腐、卜页就不用多说了,都晓得的,只有这光滑、泽润、软硬适宜的薄荷头子是有些不同的,因为这种能勾起人的欲望的淡黄色小东西,还要经过后来再用配料蒸煮才行。豆腐花比之豆腐来无疑是最嫩的,也最漂亮,最有韵味,最有诗意。但我倒觉得,这薄荷头子则更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行者了。它凝重、醇厚、有韧性。最重要的是,就我这老而迟钝的嗅觉,能够闻出它的薄荷香也算是一种福气了,呵呵,你说是不是?再说,人家郭家的豆腐确实做的好,确实好吃。”
他俩正说着,竟不知旁边有一人插话而入,这人说:“听说这王氏年轻时总是在豆浆烧好后,再用豆浆水洗澡的,这豆腐味能不比别人家的好吃吗?”二人一看,是易纪坤站在一旁,另外还有几个人也在这时被唢呐声吸引,聚结于巷口上看热闹,听闲话。周民恒听了脸一沉,止住易纪坤的话头说:“死者为大,口中积德。”但周民恒刚把易纪坤的话头拦下,那边站着的六把桨却又插上话说:“听说现在郭家娶的这个儿媳妇柳容儿也是这样的,看这秘方传的,一代做得比一代更好了,你瞧瞧,现在她家的豆腐,是不是比以前更嫩,更鲜?”大烟壳子也在一旁附和:“有道理,是觉得比以前做得更好吃了。”
周民恒与雅佬侧头朝他俩望了望,并觉得不便再于此言谈,周民恒叹口气说:“人家做得好时别猜妒人家,人家过得难时就更不能加难于人,这才是做人的本分。别再妄猜别人家的秘方了,如是我,吃了三顿豆腐渣,再吃到豆腐时,自然也觉得豆腐新鲜,豆腐嫩爽的了,好了,都别再说了,死者前面要忌口。”说着便转过话头来对雅佬说:“那我先去找谨先生了,你们聊。”雅佬说:“好的,你去吧,我也回了。”
周民恒到了济善堂药房的大门口时,街上的唢呐声还在响着。这边,周民恒与雅佬走开后,易纪坤觉得气不顺,嘴巴里咕噜了一句:“哼,我倒要看看这西施到底是真的假的。”
六把桨在一旁听了,撇嘴一笑:“是真的还是假的?是泥的还是瓦的,摔地听响不就知道了?光说不练有啥用呢?”说完,大烟壳子也捂嘴笑了起来。易纪坤又“哼”了声说:“我就不服气?”说完,抬脚扭头便走。
周民恒走进济善堂一眼便看到了谨善轩。这谨善轩算得上是谨家行医的第三代传人了,周民恒早年听闻,这谨家初来这行医时,名头并不大,也叫不上号,据说这谨善轩爷爷并不是医者,而是个开私塾教书的先生,只不过他喜欢看医书,什么《神农本草经》呀,《皇帝内经》呀,《伤寒杂病论》呀之类的书籍。他整日研究这些,渐渐地倒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书籍给荒废了,正业做得不行,副业却做得有声有色,从给人瞧些头疼脑热,到后来给人医治常见伤病。逐步掌握了望、闻、问、切技能。看面色,观舌苔,听声音,闻咳嗽,察喘息,嗅口臭,询感觉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他对《灵枢》、《素问》极感兴趣,有些心得,多年潜心研读,并收集了不少偏方,对中药的煎、丸、散、膏、丹、露、酒等很有心得,另外,对一些疖子、瘩背、叮疮、痰、疽、痈等这些做外科手术也有一手,用刀,放置药绳,引流覆之,膏药贴之,提脓拔毒等自有一套,所以,也治愈了若干的沉疴痼疾患者。到了他儿子时,这谨家在此地名声便渐渐地大了起来,特别是医治骨伤最为拿手,成为小有名气的翘楚。后来便索性关了私塾学堂,开起了药房,直到现在接班的谨善轩坐堂。
这时,谨善轩正在给一个半老的男人把脉,那男人脸上的皱纹毫不掩饰地出卖着主人的身份,一眼便能看出他是个种田的农民。周民恒进来时,谨善轩瞥见了他,没动,没说,只微微点了下头,便仍专注地把他的脉。
过了一会,谨善轩把脉的手离开了那男人伸出的手臂,习惯性地慢声慢语地对那男人说:“这段时间下地干活,出工攒钱要悠着点劲,省些力气养养身子,自己别不当回事,你不把自己当事,这毛病就出来了,你看你,原来多硬朗的身板,再看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那男人无奈而又尴尬地笑笑说:“知道,知道,听您的,今后小心点就是了,只是这啥毛病呀?没大碍吧?”
谨善轩一边写方子一边说:“没大碍,都是累的,调养些时日就无碍了,只是近时日可别再做重活了,再这样忙活,就是头牛也顶不住呀。”
“好的,听您的,歇几天,歇几天。”男人答应着,然后接过方子去抓药,周民恒这才凑上来说明了来由。
谨善轩听后,又走到柜上看了看刚才那男人抓的药,然后才返回来收拾了些东西放在一个小箱子里对周民恒说:“那我们走吧。”周曲恒听了便转身与谨善轩一道走出了药房。
一路上,天上的日头已消散了些张狂劲,但地上的热气还依然汹涌,全然没有消退的意思。周民恒与谨善轩一路并排走着,他俩是老相识了,在这条街上算是知根知底的人,说话也不相瞒,谨善轩也知道周民恒惯这大孙子惯得凶,便笑着说:“民恒啦,瞧你这着急上火的,还自个跑来了,叫循礼来不就行了,非得自己跑一趟?”
周民恒说:“唉,我那二儿子这两天不知穷忙些什么事,我今个去才知道孙子发炕烧的厉害,觉得不能再耽搁了这才忙着来请你去看看是咋的了。”
“炕了几天了?”
“大概有两三天了吧。”
“哦。”谨善轩沉吟,周民恒便说:“你去看看是啥毛病,该用的药用,别替我省。”
“呵呵,瞧你说的,你那几个老本我还不知道?要说前些年你说这话我还相信,就这两年的光景下来,就算是有座山怕也是经不住这么耗的。”
“不说这个了,该咋用还得咋用,几个棺材本还是有的。”
“呵呵,人家说你偏心惯这大孙子这话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的嘛,好了,我知道,不过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先去看看再说吧。”
他们俩正说着,路边一个老头在一旁咳嗽,那声音听来像打空竹似的鸣响,咳嗽声大得让俩人都朝老头望了眼,老头也朝他俩望着,直到从他身边走过。
到了循礼家时,周民恒见循礼已经回来了,在端着他的孙子撒了一泡尿,谨善轩走上去看了看尿水的颜色,远远地闻着地上的尿味,然后便随着周循礼一起进了房屋。
过了好一会,谨善轩出来对周民恒说:“是天花,炕了这些日,光吃了些退烧药哪行呢?压反了,不轻啊。”
“那咋办?”
“先别急,我先开个方子吃两付,再不行就得去城里大医院看了。”
“嗯啦,听您的。”
“走吧,我先回去开方子,叫循礼过来取药就行了。”
“好的,好的,我叫他这就过去。”周民恒说着便去吩咐二儿子,然后出来与谨善轩一起出了屋,出来后他对谨善轩说:“我先回去下,马上来。”谨善轩听了说:“去吧,去吧。”
周民恒与谨善轩在巷口分开朝家走去,心口像憋着的一团气似的觉得不舒服,当走到拐弯处的时候,由于走得急,一不小心,一脚踹到了一只小黄狗,那小黄狗被莫名其妙地踹了一脚惊惶失措地叫了一声窜到老远才回头望了眼这无缘无故踹它的人,然后又垂头丧气地无可奈何顺着墙跟溜远了。
周民恒回来的路上,再一次碰到了那个咳嗽的老头,他顾不上听他的咳嗽,只顾往前走,这时,他觉到了一束狡黠的目光从背后射来,伴随的还有嘴里嘟囔着的一些含糊言语,一只猫也没闲着,也在他的身前转几圈窜上了墙,这时,他的耳朵里听到了一阵讧丧的噪杂声音传来,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三号癞子与涂家兄弟在造反。
他心里厌恶地嘀咕:“狗日的东西,早上喝茶还没讧得过瘾?到现在还在讧?真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