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01
汪大夜幕下遭遇了一顿黑拳似夜雨淋头,鸡眼懵圈。
汪大被捱打掉了两颗门牙,嘴唇明显的瘪了不少,但看着又是肿的。或许是护疼的缘故,或许是漏风,说话变得嗤嗤啦啦的不太清爽。
逼仄的夜巷,成了汪大逼仄厄梦的滋生地。那夜他不知被谁突然飞起一脚,接着又挨了连珠贯来的老拳伺候。周玉贵在小房子里趴在窗口,却看不清人影,只听得“嘭”的一声,像是有人撞在了墙上。小玉贵吓得缩回身来,小小年纪的他,知道这下准撞得不轻。
打骂汪大的人那时候是狠着心的。小玉贵思维的惯性让他心里如此肯定。
第天傍晚上小玉贵来宿店时,酒伯依旧准时在那就着胡椒酱瓣蚕豆儿喝酒,弹棉花的阴噱子也在,不过他没喝酒,只是坐那儿喝水闲聊。酒伯见了周玉贵来,招手叫停了他说:“来,来,来,吃个蚕豆瓣子。”周玉贵摇头,那阴噱子老头问他:“你昨个晚上见得什么了?”周玉贵愣楞的望着他,不理解这问话的用意。酒伯便齉声齉气地纠正阴噱子的问话说:“是听到啥了,不是看到啥了,别瞎问,问得没头没脑的,弄得细小的摸不着东西”。阴噱子一笑说:“还能什么事,汪大的事呗?你说到底是哪个绝八代的干了这缺德事呢?你可曾听到,看到些啥呀?”阴噱子说话时又拿眼瞄着小玉贵。
小玉贵说:“我哪晓得哪个坏蛋啊?没看见。”
“呵呵,这看坏蛋的事呀,你可得跟酒伯学学了,你可是行家,一瞅个准,不说十分十吧,七大八还是有的,呵呵。”
“是吗?你真会?”小玉贵很好奇。
“会呀?不过那是蛋,不是人”。酒伯答一句,又咪一口酒,再扔一粒蚕豆进嘴嚼着,这才含糊不清地又说道:“这分捡坏蛋呀,光看表面样子上哪能挑出呀?得用光照,得光透进蛋芯里,透进蛋黄子里去才能看清里面有什么?坏了没有,臭了没有”。小玉贵便联想起他在炕坊里照蛋的样子来。
炕坊有厚厚的门帘子,里面光线很暗,但温度很高,有一层层像学生宿舍高低床似的架子四五层地搭着,上面铺着棉花毯子,毯子上就睡着密密麻麻的蛋。炕坊里有一种用纸骨箱子糊成的照蛋箱,每个箱内都有一盏电灯亮着,四面的纸壁上有鸡蛋大小的圆洞,洞内的光透出来,像巨兽的眼睛,而酒伯就将一只只蛋塞进这亮着电光的兽眼眶上,然后手卷成筒状贴在蛋壳上,眼睛凑近照蛋,据说如此便能够照出流黄、散黄、搭壳,钢花、还有已经生长出鸡、鸭、鹅雏形的畸胎或死胎的废品蛋了。
小玉贵正回想时,弹棉花的阴噱子打断了他的回忆说:“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就与照蛋一个样的。可人就不一样了,知道了也不能说,说了怕的是像炕出的鸡要破壳的,要捅破天的,不能玩。”
酒伯听得仔细,笑得诡异,他舌下在颤动,牙在磨嚼,发出驴吃草样的“咕噜、咕滋”的声声。嚼着,嚼着,他冷不丁朝小玉贵问一句:“那你知道是哪个?”小玉贵摇摇头,只说:“那个声音好熟,就像街上的人,就是没看清脸,但听声音,就是个熟人。”
“哦。”酒伯沉吟声,转而又喝酒。过了片刻,酒伯说:“你这小人儿胆子够大的呀?夜里怕不怕?老鼠可多了,说不准哪天就咬你鼻子呢,哈哈哈”。“怕啥呀?我还打死过一只呢,我怕它,它怕我还差不多”。小玉贵想起来夜里与鼠对峙时的情景,老鼠溜上床头,与他眼对眼,看哪个先眨,对视时,床头的空气是凝固的,血液也凝固了,只有心脏跳动的声特别大。“去你的,敢窜这儿来,滚”。只一挥手,一巴掌,“啪”,那只老鼠落下去,无巧不巧打进一口水桶里。那老鼠不知是吓晕了,还是打昏了,早晨起来看到时,竟淹死在水桶里。那里还有黄鼠狼,总是弓着腰追老鼠,动作好快,一溜烟就没影了。周玉贵一点也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呢,最多就是和他打一架嘛,谁怕谁呀?
“你敢打架?胆不小,昨晚上你听到了没?那外面打架怕人不?”
“那个怕”。周玉贵心有余悸,因为他还真没见过打得这么狠的架。“嘿嘿,小子,也有你怕的,人打人,那是会死人的”。阴噱子说话总是阴阴的,像风。“你知道是谁打的,你肯定知道”。风在周玉贵的耳边刮。“不知道,只听到声了,还以为是刮风了呢”。小玉贵在顶风。“你肯定晓得咯”。阴噱子的风级在加强。“晓得咯屁,晓得也是会死人的,别瞎猜,更别瞎说,再惑里惑秃的乱说家去又要兜糍粑嗌。这可不是斗老鼠玩,弄不好要老命的,去,去睡觉,去斗老鼠”。酒伯微醺的话听着仍清醒,他支开小玉贵,
周玉贵不懂事,本想再刨个根,问个底,却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地开了看门室的门去睡他的觉。他转身离开时,酒伯仍在醉醺醺地说:“小子,有些事,你就是看破了,也不能说破呀,不然捱打的可就是你了,回去吧,去睡觉,去梦里说去,在那儿说没事。”说过后,他点了一支烟抽。他抽的那种烟是烤烟,味儿闻着很冲,一闻,像他喝的酒,也醉人。阴噱子见酒伯点起烟来抽,他也闻不惯那种味,这烟的醉劲儿他闻了也觉得受不了,便爬起身来走人。小玉贵走开开门进小屋,阴噱子便坐到他自家门口拉起二胡子,扯起他的破嗓音,仍然一把老腔儿从小玉贵身后传来,混着酒伯喷吐的烟味,和着他的那首滑稽的《哭韭菜》唱腔听着似乎更呛人。“韭菜那个苦喨,不止挨一刀喨,韭菜疯了长喨,刀在拚命割喨,看看长的快喨?还是刀子快喨?……”。就在阴喙子嚎着“挨了一刀又一刀喨,那个杀千刀喨。”时,酒伯是像猛然间从酒醉中醒了过来一般自言自语地说:“看样子这事没完呢,还有戏,不信走着瞧”。说罢,小玉贵听到或许是他被他自己抽的烟呛着了,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停地咳,咳嗽时还上所在不接下气地说:“弄不好要出人命。”
小玉贵听了心头一惊:“这么厉害啊?真会死人?”
小玉贵厌烦地咕噜了一句:“又在嚎丧”。后便重重地反手带上了门,可那破声仍然从门缝钻入,又不依不饶地钻进他的耳:“阿母爱郎喨,脱裤子换糖喨,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儿呐”。小玉贵和衣身到床上,双手叉着托在脑后嘟囔:“唱的个啥呀?比老鼠磨牙都难听”。可那破音依旧:“韭菜那个苦喨,不止挨一刀喨。挨了一刀又一刀喨,那个杀千刀喨。韭菜那个苦喨,割了一茬又一茬喨,那天是个头喨?”小玉贵嫌烦,一拉被头蒙住了头。
02
那天汪大回家,步子随着腿的颤抖慢慢变慢。到了家的时候,他嘴里似乎还在嘟囔着什么,在吐着带血的沫。在忽明忽暗的里屋光亮里,他懵怔着肿了的眼睛在疲惫眨动,依旧不忘注视着柳容儿的脸色,那颓唐模样,柳容儿先是见了懵懂地怔忡,再就大吃一惊,然后慌慌张张恐惧地问:“这是咋了?”说时,还欲伸手摸摸汪大的脸,摸摸汪大的头,可她又不敢,半途又将手缩了回去,只是她的眼就再也无法将从汪大的脸上,身上移开了。太阳落在汪大脸上,头上,像照着荒芜的水岸地带,头上的那毛发丛苇轰炸了似的狼藉,竟似撮撮浅草般胡乱地杂堆一起,一些血渍与水渍粘连发丝,在交错,在连结,从狼狈发乱中的缝隙,露出了几个包。见他这副骇人模样,柳容儿怯怯畏畏地问:“你这是走夜路遇上恶鬼了?还是去敲谁家女人门被人家男人揍了?你倒是说呀?中邪啦?怎么不说话?呜呜呜,哈哈哈,我知道了,你去偷鸡吃,被黄鼠狼咬了,说是不是?”柳容儿一会笑,一会哭,一会问,问得汪大心烦意乱,又不能告知真相,就算是告诉她了,也不知她会是啥反应呢,还不如不说。于是便顺着她的话说:“嗯啦,和黄鼠子打了一架,没干过它,就弄成这样了”。
“咯咯咯”,柳容儿笑得差点儿岔过气去,然后又指着汪大的鼻子抱怨道:“死没出息的东西,还男子汉大丈夫呢?也打不过个黄鼠子,不过也对,你是打不过它的,它可有神通的了,是大仙呢。唉,你咋就与它打起来了呀?这可咋办?你刚打死了蛇不久,这帐还没消算消停呢,这又与大仙干上了,你是不想活了咋的呀?你说你是不是符鬼上身了?怎么专挑这些个不要命的祸闯呢?呜呜,呜呜,没得命呃喂,这还怎么过呀?尽惹祸,尽惹事啊,怎么办啊……”。柳容儿呜咽嚎哭,疯闹不止。过了好久后,柳容儿忽然间似想起了什么来,恍恍惚惚地喃喃自语:“哦,晓得咯,你别骗我,我知道是谁打的,我知道是谁”。她惊恐万状,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两片颤抖的唇抖着抖着,竟然将身子也颤动得颤栗起来,遂又啼哭。汪大也没法,一时竟由她闹去。
可柳容儿这一嚎哭疯闹,汪大被打的事一忽儿在街头便传开了。起先有人还真信了柳容儿的疯话,以为这民间神话中又多了一条汪大大战黄鼠狼的故事。可听着听着便听出不对味了,柳容儿这么疯疯癫癫地一说,这哪信得?有人便直接询问汪大到底咋回事?汪大也说:“就是遇上鬼了,要不就是黄鼠子,天黑,人又怕,懵了,没看清,反正不是鬼就是仙,随他去吧,管他是谁呢?”
“难道就不会是人?”有人置疑。汪大不置可否,街上人便开始猜,这打人的东西到底是个啥玩意儿?这汪大到底又得罪了哪个?这么狠,如不是杀父夺妻之恨,哪能下得去这般狠手的?
周民恒与雅佬在街头也听到了这个笑话。雅佬也蹊跷,摸不着头脑,这会是谁呢?周民恒说:“别费那脑筋了,这还用问嘛?你说汪大能得罪哪个,人畜无害的,能碍着谁?要说,这罪过还不是那疯了的女人引起的,都怪她长得太标致,惹人眼了,这才是原罪。”雅佬一下悟出了明堂三,说:“一定是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再没别的了人了。”
“他自己是不会出手的,他自己不会干这脏事,但自有人替他去办,这等宵小恶人,哪朝哪代都不绝”。 雅佬听了直点头,两人再不言语,只叹息一回,便回了家去。
街上的人,徘徊的徘徊,赶路的赶路,看热闹的相呆,也不缺迷路的人在寻找路的岔口。袅袅的炊烟再次从街头巷尾的烟囱冒出,淡的,浓的,高的矮的烟状不一,升于空中,各自显出各自的寂寞与喧闹,各自的红火与冷清。
汪大一颗脑袋上陡然得来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疙瘩,一时半会难以从他硕大的头颅上消失,脑袋上的肿块依然埋伏在乱草丛中。而这些日柳容儿也未曾消闲,有时唱歌,有时发呆,有时埋怨汪大,有时还在哭笑。汪大则继续忙他手头的活计,日子总要过,该吃吃,该睡睡,该洗的洗,该做的还得做,一样也少不了,只比平常多。
汪大恍如游离于人,鬼,仙三界之间。他仿佛被柳容儿也说的迷糊了,开始在心里犯糊,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撞鬼了?有时他也会像柳容儿似的发呆,眼睁睁地盯着家里的一些静物出神,目光仿佛要从那些个东西上抠出些什么来似的尖锐。过后,又觉得无聊,便再去寻些个足以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来消解分遣。这会他将目光投向了活物,投向了驴,觉得驴是可以消解这庸烦恼日子中的无聊而得些寻常娱乐的。
驴听到汪大来,驴嘴仍然在咬啮咀嚼,并用力抬起它骸骨似的头颅用瞎眼朝汪大瞅瞅。驴这段日子急速的消瘦,形态枯槁,柳容儿与汪大见了痛心,但家里一团糟,也便顾不上它了。现在,汪大见它那古怪的样子又觉得好笑,驴便举起一副遗骸般的头与脸来用无尽悲凉的口吻对汪大说:“你还笑我?你比我可怜多了,虽说同是冬池中的两枝残荷枯叶,终是要被乂割殆尽的,可你还笑的出?这样的结局我倒能承受,怕是你倒是不能的”。说着,鼻翼微微翕动,一会,喷出一鼻腔鼻沫涕来,连同口唇的沫一道飞溅,在空气中四散开来。
汪大攒眉苦脸地望着驴,一时竟无言以对。但他总得没话找些话说,便问驴:“你说我咋就这么倒霉呢?也没招谁惹谁呀?好端端的咋就遭了这罪呢?”
驴听了有些躁动不安,鼻孔呼呼地喷着嚏沫。汪大见它如此,便说:“你不说就拉倒,反正好没好屁,不说便罢了。”
驴一听,这才说:“你杀死了蛇,这是十恶不赦的罪。”
“我有什么罪?”汪大嗤之以鼻,又不屑地笑。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你等着瞧,有你受的。”
“来吧,我怕个屌,我等着,看什么东西能害了我”。汪大嘴劲,可心里“咯噔”一下,还是有点虚,被驴说得心里不踏实。灰暗的色调染透了心际,他本能地想张大嘴要喊什么,可没喊出,便又紧闭了些,闭上眼,斜依在一旁的驴草料垛上躺着不动。一会,驴听不到汪大说话,只有不均匀的呼吸声,直扒拉它的爪子来在地上刨着,发出“嗒嗒”的驴蹄响。汪大听了不耐烦地直起身体,而眼仍闭着,双手在脸上,嘴边,头顶聚拢,抹抹,摩擦几下大喊斥喝道:“能不能消停会?我累了,想睡会儿呢。”
驴停止扒拉,又不停地喷嚏鼻沫,汪大实在受不了,便一下爬起来说:“畜生东西,我身子疼你不知道啊?还折腾人?不睡了。
“这就对了嘛,起来,起来弄点酒喝喝身子这不疼了,听我的,我不会让你吃亏的,这法子保准管用。”
汪大还无精打采地靠在草堆上,驴却很兴奋。它倒像是闻到酒味了似地情绪高亢起来,不断催促汪大说:“去,去喝点,喝点就好多了。”
“不会”。汪大没好气,也没好脸色。驴听了叹口气说:“唉,这屋子的男人怎么都一个屌样?以前这郭家的男人也是这副口气,新来一个吧,还是这副怂样,唉,没指望嘞,没指望嘞。”
“什么?你也这样劝过他喝酒?”汪大听了一下子蹦起身来瞪着瞎驴问:“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在看我们笑话?”
“你放屁,我老驴才没那份闲心呢,我是为你好,别不识好人心?”驴用瞎眼斜看汪大,汪大见它这付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声也高了起来,气也粗了起来,对驴吼了声:“什么不识好人心?你那是驴心,别装得人模狗样的说鬼话,鬼才信你呢?”
“好,好,我说错了,是驴心,不是人心。可你也说错话了呀?还不是彼此彼此?”
“我说错啥了?我说的一点都不错。”
“要不要赌?”驴来了精神,在激汪大。
“赌什么呀?我敢说,一字都不差,就没错一个字。”汪大很肯定,他还不信了,会说不过驴?
“那我可不客气了,我指出你的错来可别不服气。”
“有啥好客气的?又没请你喝酒,客气个啥呀?”
“那好,你说我在装着人模狗样的说鬼话对不对?”
“就是。”
“可我是驴,并不是狗。这一条你就错了,另外,我是驴,却从不说鬼话,你说不说鬼话我不太清楚,但我敢保证,驴是从不说鬼话的,这清爽得很。这是第二个错。”
“好了,好了,你是驴,你不是狗,你不说鬼话,可你为什么要劝我喝酒?还用对郭家男人的那一套来对付我?这又是什么居心?”
“酒能解忧,酒能消愁,酒能止疼,这你不懂啊?我是觉得你疼的难受才好心劝你,你倒好,咬起我这个吕洞宾来了。”
妈的,失策。被这瞎驴套上话了,反将我套成狗了。汪大心里在暗暗骂着这瞎东西坏,坏透了,什么都瞒不过它。
“要骂人就敞开了骂,别鬼鬼祟祟的,拿出点男人的样子来。”
妈的,又被它猜中了,这他妈的哪是条驴呀?都能掐会算了,这还怎么和它玩啊?
“别瞎想,想多了没益处。”驴洞察力极强,已知道汪大在胡思乱想。
“你能不能别这样?你总得给人留点余地好吧?再这样真不能留你了。”汪大气急败坏地抓起一把草来朝驴摔过去,恨恨地说:“懂不懂啊?人是要面子的,不是你这又长又丑的驴脸。”
“算了吧,你还要面子,被人打了还装孙子,还骗老婆,说鬼话,你真敢和黄鼠狼打架了?我怎么没看见?糊弄谁呀?这就是你所说的面子?里子都被人扯烂了,还面子?屁都不值一文。”
汪大愣愣地看着驴说不出话。驴的话像驴尥蹶子的腿踢了他。汪大气得将手中的草一摔说:“ “会不会玩?哪疼你踢哪?”驴见汪大如此,给他个面子,给他就坡下驴,不再说这嗝列人的丧气话,然后耷拉下头来不再吱声,免得汪大又心烦。汪大见驴不说话了,问它:“咋不说了?说呀,你不是嘴闲不住吗?咋不说了??
“你也与我一样,就是头驴。”
“我不是驴。”汪大自辩。
“你是。”
“不是。”
“是。”
“再说,再说抽你。”
“又来了,你也就剩了这点本事,抽我算个球本事啊?有本事去抽打你的人呀?我说你不如我还不信,要是我,怎么着也咬他块肉下来。”
“哼哼。”汪在鼻子在哼,不过说心里话,他听了驴这话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佩服驴的,因为他自己就被驴踢过一脚,他知道驴的脾性,这让他暗自对驴添了些崇拜来。
“哼啥呀?不服?不服你哪天带我去试试看?”
“哎,算了,算了,你也别逞能了。我服你,这行了吧?”
“看你个怂相,我倒无可容忍了,哪像你失了魂似的成了鬼了,不与你说了,你还是去与你婆娘戏耍去吧,别在我瞎眼前丢人现眼。”
汪大本想与驴说说话,解解闷,他不明白好好的人咋就疯了呢?怎就尽说胡话疯话了?害得他也快疯了。但驴似乎说的也有些个道理,想的太多的人容易疯,想的太少就是傻。不多不少就是正好,正常。那柳容儿想啥呢?驴说疯子因为无所谓面子了,有话就说,都是实话真话,所以别人才觉得他们在说疯话。这倒像是在说他汪大了,不过驴说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什么是精神病?思维和常人不一样了就是异常了,于是,就成了病人了。恰恰那些名哲都是异于正常人的。所以会偶合。可汪大有自知之明,他如果是“天才”,那这条街上个个都是科学家了,这不扯驴蛋嘛?可他还是闹不明白?他也不疯呀?怎么驴也觉得他有些“精神”了呢?呜呸,看来这瞎驴才是十三点呢。
汪大本想找驴散散心的,没想到在驴那讨了个没鼻子灰,心里很是不舒服。汪大讨了个没趣,垂头丧气的出来,一头正遇见柳容儿在换旗袍,他见了便问:“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换衣服?出门?”
“出门走走。”柳容儿一边扭钮扣,一边低头作答,眼皮都没朝汪大抬一下。汪大愣神望着她,只说:“那别走远了,早点回来”。“干嘛?”柳容儿这一问竟问住了汪大,因为他本来也只一说,没想过要干嘛,便灵机一动说道:“我做油脚饼你吃”。柳容儿一听,眼抬了起来,眼也亮了起来,像不认识汪大似的看着他,然后才说:“那好,好,我喜欢,那我不出去了,你去弄吧。”
咦,她倒会借话赶话,这就粘上了。汪大话已出口,只好兑现,便说:“那好,你在家等会,我去弄些油脚来”。说着便开门出去。
刚出了门,身后便传来柳容儿的歌声:“……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不过,这回汪大听来心里倒是觉得轻快,活洛了不少。
油脚饼就是做油脚圆子时用手压扁了的另类。圆子用清水煮,饼用大锅烘,将饼子的两面烘烤出锅巴样的焦黄色,外圈仍泛白。皮脆肉软,咬一口,香喷喷。吮一下,油腻腻。回味着,素白的糯米粉包裹了深沉黯然的岁月沉淀,品味时,却觉得,也是很香甜的!
汪大回来,揉面、上锅,独自坐在厨房的炉子前烘煎起饼来,他到底是做茶食的手艺人出身,这种活手到擒来,不费事,只一会儿便做的调调实实,弄得刷儿刮的了。整个过程,柳容儿都在一旁很认真的看着。油脚甜饼制作好后,第一个从锅里取出,汪大便递给了个柳容儿,并叮嘱她咬时小心,别烫了嘴。柳容儿的手捏着饼子,秀气地启唇咬了一小口,脸上便笑容泛起,喜样儿从眼角里流了出来,接着便咬了一大口,刹时,嘴角流出了油,黑乎乎,黏稠稠的。柳容儿不经意间用手一擦,腮帮子上便抹了一片的黑来了,那样子,在汪大眼里,倒煞是可爱,娇容可掬的了。
整个烘煎过程耗费了大约半小时,再加上和面包馅的时间也有近一个钟头,在这一个钟头时间里,柳容儿像风和日丽时的湖水静谧,不再疯疯癫癫的了。汪大很好奇;觉得糯米粉比药还管用,就让她安静了下来。
这或许是香甜的气味对柳容儿的病症起了缓解抑制作用。因为在这之后,每当吃饭吃菜有甜的食物时,柳容儿的表现都要好一些。有一次汪大就问柳容儿:“这甜味好闻吗?”
柳容儿含笑点头,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汪大很开心,这个发现让他心里很满足,很有成就感。这件事告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治病的绝窍了,以后要是想让她静下来时,就可以给她做吃的,对,就这样照本宣科。后些天,汪大便常揉面、揣碱做些小吃食予以柳容儿品尝。早晨汪大醒来,火炕子角旁的总有做好饼子的碗盖着,等柳容儿起来后过来,总能吃到里面放着一个新做的饼。柳容儿就拿它当早餐。
浑噩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一晃,好似没几天工夫柳容儿肚子好像又鼓了一圈。一天汪大下班回来,柳容儿挺着个大肚子横扫了他一眼说:“息脚(坐)后发滑发滑(洗),脏兮兮的,托照托照”(照镜)。汪大小心翼翼地拍拍身上的灰问她:“吃过没?” 柳容儿努努嘴,一碗米粥顿在桌上。汪大看了眼压低嗓门说:“没吃?”柳容儿齿缝间低低“嗯”了一声。
汪大坐蹲下身来帮柳容儿揉腿,她孕后期小腿常常酸胀浮肿,常常坐在家不动更肿。柳容儿抬脚轻踢了下汪大轻描淡写的说:“没事的,你去洗吧,我没事的,不会是水葫芦的”。那语气听着似调侃而非调侃,有些戏谑,甚至是轻蔑,不过这话在汪大听来那可是好的了,这才是清醒的样子,而非犯病状态。
一会,汪大收拾屋子后,拾掇该洗的用手准备去码头。
码头上人多,都是女人,就汪大一男的。一些塑料的,木制的或铝制的各种桶零乱地放在河边石头上。还有些水盆、竹篮、搓衣板、锅碗瓢盆等物堆放在一起。女人们见汪大来低头朝水咯吱咯吱地笑,没发出什么声来,但汪大却听得清清爽爽。
来的次数多了,被耻笑多了,脸皮也就厚了。
无所谓啦,这总比捱打好受得多。
码头上的女人,或深蹲,或半蹲,或蹶着圆滚滚的屁股背朝着汪大,汪大挨个扫视,女人那衣裤紧绷,两瓣臀中间的沟缝都不见了,全变成了圆鼓鼓的球。
汪大插不上趟,也不好多看这免费风景区,只好别过脸假装看天上的云。
女人们仍在叽叽喳喳如雀说笑。水也在笑,风也在笑,天上的云也在笑。汪大心里暗讽:笑啥呀?有啥好笑的?屁股蛋子都被我看光了,还笑?
汪大心里也在发笑,笑得暗暗得意。
一个坐在小板凳上洗涤的女人洗完了东西站起来对汪大说:“来,别站着相呆了,快来洗吧,家里的女人离不开人的,快点过来洗”。女人说罢只管离开,汪大插入,低头洗物。
码头上的人都在俯身洗涤,河水在低头的女人面前哗哗的流,有些女人的长头发耷拉下来,快要湿到水了,这时女人再用湿的手捊一捊刘海,一次,两次,次数一多,额头与刘海便湿润了水,光光的,似抹了油。汪大在河水里淘米、洗盘子、洗蔬菜、洗衣,旁边的女人他一个也不看侧面看一眼,他不敢与她们互相说话,怕一开口搭话被取笑,只顾洗涤。河水很清,发出“哗哗”的水声,似想与汪大说一两句什么似的从他面前发出声来,不过,稍不留意,这语音便被女人们的泼笑喧哗淹没。
汪大洗完上岸。走过那天晚上挨打的又窄又长里弄,他双手拎着桶,而身子竟又稍稍地抖了下。心有余悸的汪大楞了楞,望了眼地上晴朗阳光从云层投下晕影,又望了眼巷角一棵树上栖身的鸟在啄树芽的嫩头,不觉行走时被一块遗落路上的砖一绊,身子一歪,一踉跄,手上的东西落下也来不及抓,想抓住,身体更倾,一下跌坐在地上,膝盖着地,“倒霉”,汪大心里骂了一句,心里却说不出来的逼屈。他站起来,抬头看巷道,还好没人,不然又被笑话。
“这大抵是刚才看码头上女人蹶着的屁股惹的祸”。汪大如此想,自责自己。膝盖头有点疼,大概刮擦到了皮肉,走路又开始歪斜。前面有处雨天未干的一滩小水洼,洼水下可见黑漆漆的泥,汪大一步跨过去,腿觉得疼,但还是跨了过去。
汪大回到家,却发现柳容儿拿了根绳子在驴棚的屋房梁柱上系着比划,他就问她要做啥?她只傻笑,汪大一想,坏了,这是要上吊吗?这一吓,吓得不轻,身子一哆嗦,而膝盖竟不觉得疼了。
“你干嘛?这是能玩的东西吗?”汪大的声音很大,他忍不住了,实在忍不住了。“难道不知道这东西玩不得?活得好好的你想干啥呀?人好死都不如赖活着的,这个道理你不懂?”
柳容儿朝愤怒的汪大嘻嘻傻笑:“我闹着玩呢?你吼啥嘛?”
“我的亲娘老子呦,这可不是玩的事哟,会出人命的姑奶奶”。汪大欲哭无泪,甚至不知道是该哭还是笑了。一阵风吹来,驴在一旁打了个喷嚏,汪大气得一去就是一脚,驴“嗷嗷”地哀号了一声。
汪大毫不理会驴的痛苦,接着又踢了一脚方才离开。
03
一天,六把桨不解,疑里疑惑的盯着汪大问:“这疯女人就这么好,迷得你都不晓得东西南北了,就这么心甘情愿侍候她一世?不错,以前她是水蜜桃,可现在是烂柿子了,空有了副红皮囊,还瘪枯浪腔的,你图个啥啊?”
“啥也不图,佮伙养性命。”
“是丢不开?还是舍不得丢?”
“丢不开又咋的?舍不得丢又咋的?你还能丢了一个不明事理的人走了不成?那不成阿猫阿狗了,你做得出这畜生事吗?”
六把桨听了狡黠一笑,说:“你明事理?呵呵。我之前还真没料到,你还有情有意的种呢?阿母疯婆子过身前都成宝贝了,唔啦,怕是饥馑难捱吧?”
“放你娘的个屁,你才饥馑呢。”
“哈哈,哈哈……”六把桨哈哈笑说:“好,你饱了就好,又没人与你争,别当宝贝似的护着不丢手,没人跟你抢的,放心。”说完丢下汪大扬长而去。
“狗日的混蛋东西,滚。”汪大朝六把桨背影吐了口口水,一想起这饥馑二字,他还真想吐口水,于是又吐了一口气,这才解了恨似的回去。
可是后来几天,这六把桨所说的“饥馑”二字还真他妈的像块黏粘在胃壁上的粢粑令汪大消化不了的难受,他开始觉得胃疼,其实那是心疼。虽说汪大嘴硬,像个煮熟了的鸭子嘴,可碰都没碰过柳容儿的身子是最是真实的,这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当时六把桨调侃他的意思他懂,话外音不就是嫉妒他是个饱汉子嘛,六把桨那德行他还能不知吗?都是处于饥荒状态单身狗,都是见了老母猪都眼红的饥不择食的货,他放个屁什么味还用闻吗?这种停留在记忆深处的那些女人味如菜肴香味黏附味蕾,永远是辛辣的,是膘肉,是沾了浓油赤酱的海鲜,谁忘得掉呢?可他现在有了,这个街上曾经最标致的女人就在眼前,日夜在他身边,可很意外,她疯了,并且又怀孕了,他竟然连手指头都不敢碰她。不想这些还好,可被六把桨这一戮,这一撩,心竟又苦了,这苦水一泛滥,便渗透到脸上,人一看,就是张哭丧脸。
汪大回家时还是苦着脸的。可柳容儿见了并不解其意,再说,她也失去了理解汪大心理活动的能力与通透的智慧,或许,她这会是认为汪大在外面又被人欺负了也未可知。
这些汪大自然晓得,他也没必要去难为她,她本身就心智不全,那就继续在外面跟人装傻呗。只是每天与他的这个名义上的漂亮老婆朝夕相对,也要跟她装傻,看着桃子熟了挂在枝上却只能看,心里还真不是个好滋味。
唉,再熬熬吧,反正也跑不了,迟一日早一日的事,自己的老婆,门一关,锅一盖,肉烂肉熟的都是自己吃。
汪大安慰自己,心情又得以平复。
但平复归平复,终究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事到今日,汪大既身不由己,却又死心塌地。一个人把过去那种瘪脚的伪装在外戴上,在家卸下之后,只想继续露出本来的样子来,可觉得还是的确有点儿累。但不管怎么说,有个女人的家总比以前一个人时常冰锅冷灶的日子要好,心里有个惦念的人存在,有东西去惦记些,总觉得日也有滋味了。这么说来,汪大就觉得自己过得比之前舒服多了,特别是柳容儿虽脑子不太好使,但她周身仍旧散发着的的魅力,这些还是能够感染到汪大的。
汪大回去后忙了大半天,脑瓜子也没得闲,做着,想着,再坐下歇一会儿,他闲下时就看看柳容儿,眼里看她就仍像之前那样漂亮,她毕竟还年轻,身材又好,皮肤又白,脸蛋儿自不用说了,就是眼神大不如前,迷迷惑惑的了,像天阴晴不定。
汪大坐下不久,柳容儿来对他说:“去吧,去吧,瞧瞧你个怂样子,有吃有喝的不趁热吃,想再弄个胃病呀?”
“她还晓得关心人哩,还不错。”汪大起身去吃饭,心里想:“不管咋说,她还是把我当她男人看待的,这就很不错了。”
柳容儿见汪大坐于桌子前吃饭,也走过来说:“省得你无聊了,我陪你,你吃饭,我唱歌你听,多好啊。”
“嗯,好,只是你别累着了。”汪大嘴衔食,一口含糊,但点头示意柳容儿是清楚的,于是她便开口唱了起来:“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汪大边吃边对柳容儿说:“周详的啦,哪不周详了?再说我又不是客,我是你男人哩,别那么客气,不用招待,茶凉了我自己倒,思量个啥呀?只要你常开口笑就好了。”
“你知道啥呀?还听戏呢?你哪儿懂?被打得小命儿都悬了,还瞎开心快欲说笑呢?快吃,快吃,懂了吗?”
又犯糊涂了,诶!“有啥不懂的呀?早听过这戏了,不就是阿庆嫂嘛。”可这话汪大没说出口,刚到嘴边,便又与食物一道咽了回去。他可不想刺激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开不得这玩笑,要是刺激了她,再闹将起来,那又得添大乱了。汪大于是便对柳容儿说:“你唱完了还是去太阳下晒晒,去歇歇吧,好吧?”
“嗯好,我去。”只一刻,她仿若又变乖了。
“那我去河边了,你在家好好的,知道了吗?”
“嗯知道,你可要小心,那有黄鼠狼的。”
“不怕。”
“我可说的真的,我可不是与你开玩笑。”
“知道,遇见了,就再与它打一架,别怕。”汪大见她口齿又清晰了,眼睛也明亮,一点也看不出在说糊话,心里觉得舒坦,便兴冲冲地去了码头。
人,有时都是这样喜欢自欺欺人的,特别是艰难之时,对自己都这样。仿佛不如此,便难以调节内心的失衡情绪,让自己能够勉强自洽的活。如此,内心便有了一种孤独以外的感觉,冷寂和孤独感便会被冲淡了许多,似乎在遥远处有了一种依靠,有了一种寄托,有了一种暖意与想象的生机存在。
傍晚,汪大再次去河边码头洗刷,却被一黑影推了一把,一个踉跄摔倒在码头水边,半身下了水,待湿漉漉地爬上来,脚踝崴裂了。当时还差半节台阶他踩空了,一脚已经迈出后便再收不回来,前倾的惯性将人直接一骨碌跌了下去。当时汪大就预感见大事不妙,本能地想伸出两个胳膊去撑,却一下将手伸进水里,他大声惨叫着,然后便隐约觉得腿嘎嘣一声响,骨裂了。汪大以前也崴过脚,可是这回不一样,虽没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虽声细,但感觉强烈。汪大的心里的恐惧,柳容儿个乌鸦嘴,还真遇到黄鼠狼了。再加上的脚疼,心情一下子便坏到了极点。他真想哭,却没哭出来,倒不是怕让街坊邻居看见笑话,而是就没泪可流。
汪大暗忖:眼下怕是被人惦记上了,使坏阴招了。这麻烦很大,不是一般的大,不怕挨打,就怕被惦记,还是阴险的。倒霉,摔断了腿,又成了个瘸子,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透顶了,又磕了一颗牙,嘴更瘪了,脸更肿了,眼泡子更鼓了。脸化不出那个妆来,有青有紫的,并且形状不规则,而且动,肿的地方在凸,瘪的地方在凹,还有些黑色的血从牙龈里慢慢渗出,反而将肥肿的唇消减了些干裂的程度,腿也瘸了。
汪大一瘸一拐的好容易挨到家,又开始做事,收拾,柳容儿见了他走路异模怪样的便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他装模作样地伸直了腿走路,瞒过去了柳容儿的疑惑。柳容儿再见到汪大回来这副模样时,只见他脸上浮肿,眼神空洞,眼睑闭合不全,歪嘴,独耳,鼻梁肿,嘴唇塌。便问他:“我说有黄鼠狼你还不听,打得过吗?你又不是那武二爷,逞什么能撒?下回去带根棍去。”柳容儿又犯糊涂,在抱怨。汪大也不敢理她,只好憋着气拿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而就这一瞬间,汪大的眼里竟有了泪水,他在河边想挤滴泪也未挤出,现在却有了。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赶紧擦拭掉,因为他不想让柳容儿将他看着是怂包,他晓得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他装也得装出若无其事来,但柳容儿说起“下回去带根棍去”倒提醒了他,是得带根,既当拐杖,又能当打狗棍防卫。不过,好在这伤也不是太严重,汪大捱了好些日,受了个把月的罪,便无大碍。但病好了,根却没法除,走路有些跛,也不似从前那么得劲,好在有拐杖,更不用再挑担下乡卖馓子,走路少了,也就不觉得有啥不便的。
汪大被打得够惨,但他却无声地扛住了这几次三番的毒辣暗算。
在那第一时间,汪大自己也知道从被打的一瞬间便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夹杂其中,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就是有人在祸害他。一直到而今,汪大的这种感觉有如阔野的草兔受惊而倍感惧瑟和凉悸。像鼠被猫咬了口,那悚惧是真的能记一辈子的。
街面上,自此汪大也多了个名号,叫“打不死的汪大”。
打不死的汪大出名了,出了大名,这条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私下里的人议论:“这汪大命真大,要放那以前郭家男人怕是早死跷跷了,咦,他就经打,打不煞,隔天又像没事人似的走动了,这邪乎劲,还真能撑,也是无人能及了。”
可若不是因为这段与柳容儿的婚事,他还会遭此之厄吗?这个问题目前为止,连汪大自己还未曾想过。汪大在回忆自己霉事不断的往事时。觉得如此倒霉总是有其关联之处的,肯定是哪触了霉头了,要不然怎会这样背运呢?
汪大厄运缠身,有人埋怨他不该杀死了蛇,柳容儿清醒时就曾这么说,说老法海都没胆子杀了白娘子,也就把它镇在雷峰塔下了,谁让你这么大胆子呢,竟杀了蛇了,这是闯了祸了。于是有好心人建议汪大买点冥纸烧烧吧,或许蛇能原谅了你也不一定的,就是不原谅你,看在女人受了刺激失常,而且就要生养的分上,说不准会动了怜慈心,放了你一马呢。
汪大言听计从。
可哪晓得这又犯了更大的忌。烧纸时被治保联防队逮个正着,说是封资修死灰复燃。这罪也不小的,如若上纲上线,够汪大喝一壶的,抓了去坐几天那是没嘴瓢的事。不过,治保联防队倒是没太计较他,就一个怂货,挨了一阵打便放了。可汪大还不服,那严茹凤的姑爷队长,便放狗咬汪大,汪大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跑了回来。
汪大跑回到自家屋后,他脱下衣衫,一边擤鼻涕一边抖着手将鼻涕甩在地上,又在桌子下擦擦,觉得那鼻涕似霉鬼,便又狠命地擦,擦拭得手指头发热发烫时才觉得解了些恨。倒霉的事又接二连三的发生,烧个纸也遭难,真他妈的太不靠谱,这是谁安排的狡猾游戏?怎么像专对他来似的诡异?这绝不是个有趣的游戏,忧郁的汪大一点也觉不得幽默,他只觉得苦楚。
这再次挨打的事柳容儿并不知道,汪大成功地瞒了下来。
晚上吃晚饭时,柳容儿说有点恶心,想早睡。她丢下筷子站起来离开桌子朝房门口走,走一半时停下,倚着门框像在想心事。汪大问:“有事吗?”柳容儿说:“没事,记得有事的,忘了。”汪大说:“那你想起来再告诉我。”
“嗯。”柳容儿应一声便踌躇着进了房去。
夜晚,湖河水上的月亮很亮,光很稠,一些都稠得滴落入了水。
汪大吃完饭收拾洗漱上睡板,听到一声不知名的夜鸟寂寞地一叫,便将被头一拉,蒙上头去睡。邻家有人还在说笑,声音很大。笑声传上屋檐,再钻进汪大的豆腐作坊,一时弄得一屋的静气不得消停。说笑声刚稍小,又有猫来,这畜生常来,虽踮着脚,模特般地溜过墙头,踱过屋脊,翻窗进入,在汪大睡板的不远处忽地跳下,虽完美得悄无声息,但落在地上时汪大还是察觉到了。
猫鬼头鬼脑地挪移到汪大床前,一个跳跃,便上了他的被。
汪大骤然一个翻身,想用被子捂住猫。汪大自以为是捉到了猫,可翻开被头一看,空空如也。
猫的怂恿让他又扑了个空。这个小插曲渐渐变成了对汪大失眠的挑唆起哄,他再睡不着。汪大懒洋洋的躺在床上漫不经心的想心思。一会,他又听到驴叫了一声,便起来,看了一下天,天黑,又看了一下驴,驴黑,回头咕噜了声:“都是黑的。”又倒头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