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宝宝手捧住碗吃,嗳,乖。”
吃饭的时候,汪大不断献殷勤地搛菜给小丫头吃,但他也真的喜欢这个小丫头,觉得她蛮痛的,所以不时地夹菜哄她,喂她吃。
其实小丫头今天一点也不用哄,因为桌上全是好吃的,所以她对旁边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大男人的话一点也不上心,只顾着低着头吃菜了。女人不让多劝,止住汪大说:“让她自己吃,不能依靠惯了,桑树要从小呃疫。”汪大听了好笑:“又是这病话,疫啥疫啊?这么个细人儿,惯还惯不过来呢。来,宝宝吃。”
汪大说话的胆子越来越大,也敢在小寡妇面前顶嘴放肆了,看来酒是真的能壮胆的。不但汪大的胆子变大了,小寡妇居然没有朝他翻白眼责怪,反而眼睛死死地盯着汪大看了很久。这次女人看他时,汪大心里一点也不虚,而且他看到女人的目光里好像还含了不少以前没见到过的、柔柔的东西呢。这时,女人反倒夹了一筷子菜给汪大说:“你自己多吃些,不用管她。”
“好,来喝酒。”汪大端起酒碗,自己先嚵了一口,然后在女人喝的时候,又喝了一口,接着夹了一块长鱼片子放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有味,嫩、香、脆全齐了。”
女人说:“好吃不?”
汪大说:“好吃。”说着还咂了下嘴。
“不是吹,这在我们老家,那可是一道做事时标配的菜肴哩,是我们那的特色菜。做法有好多种哩,可以爆炒、生炒、油炸、勾芡、配菜、炒虾、炒丝、大烧马鞍桥、豆腐烩、煮干丝、做浇头,花式多呢。”女人一说到做菜,眼睛放光,嘴上滑溜,越说越来神。“什么蝴蝶花啦,蝴蝶片呀,蝴蝶酥啊,蝴蝶卷的,我都会的,不是吹吧?好吃不好吃?”
“瞧你是什么人啊?这在你手上还不是小来西。”汪大酒过三巡,菜还没过五味也便会恭维起人来了。他手一挥,指着桌子上的菜碗说:“你看这道菜啊,吃在嘴里不但味道鲜美,味觉滑润,我看起来还觉得它像似蝴蝶在翩翩起舞的了。”
“真的假的?你不会是喝多了吧?”女人用手在汪大的眼前上下舞了舞说:“眼睛不花吧?”
“不花,清爽着呢。”汪大说着又喝了口酒说:“它要真飞了,我去捉来给丫头玩。呃。”说着时汪大打了个呃。
女人见他个滑稽样子倒是有点感动,嘴上虽然着酒,心里却翻腾,心想:“这个男人虽其貌不扬,倒也实诚,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只是现在这世道,一个女人要靠这样的男人,那恐怕一辈子都如履薄冰地活着了。人太软弱了不行,一软弱,就容易畏首畏尾、缩手缩脚,做不成大事。虽说普通人家过日子,也不奢望能成什么大事的,但家里的男人还是强悍些好,最起码与恶人打起架来时,可以保护女人孩子,这点要求不过分。你不强壮,就会被人欺负,古来不是就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吗?善良,固然是男人的优点,但也是缺陷。再有,眼前的这个男人,无权无势的,更无地位,也别说什么靠山了,就在他自己住的那条巷子里,势利眼的筲薄人就已经够他受一世的了,指望他能出头,是万万不可能的。只是今晚的这一出戏,秦非双知道了会怎么想呢?面前的这个男人能不能够成为挡箭牌?凯子会不会就此放手?会不会就此放我们娘儿俩一条生路?诶,天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汪大心实,他还在喝他的酒,已经喝得七八分醉,但他今天心情特别好,出奇地好,从来没有过的好。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这样正眼看过他,与他如此亲近过。他也更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这样打量过任何一个女人,这放在从前,他也不敢放肆,但今晚不同了,他胆大了,一点惧意都没有,并且还能隐约闻到淡淡的女人味,这让他心猿意马的不晓得偷偷窃喜了多少回。而现在,更别说这个女人还与他同席而坐,同碗吃菜,一同喝酒了。他觉得今晚比神仙也差不了哪去,他想:“快活也就不过如此吧?要是能同床的话,他一定觉得比神仙还快活。”
他今天自从一走进屋子,迎面望去的,满目全是这个女人和孩子了,这里的一切都是温暖的,温暖的屋子,温暖的灶台,更加温暖的锅门口,对了,还有那条温暖的狗。
这屋子里的一切温暖感觉,无疑是这眼前女人发出的,这个几乎已经是肯定了的答案,她能容纳了一个像自己这样时时被人嫌弃的男人进来,还能坐在桌子上一道吃饭喝酒,那是以前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福分。这个夏日,于像他这样的男人来说,是幸运的,是敞亮的,眼前的所有几乎都是明媚的。汪大在灶膛前烧火时望着膛口中的火苗时,头脑子里就开始这样想了。他甚至想到了将来,他相信自己也愿意像他兄弟似的倒插门来到这湖边的村上过日子。不过,这都是他自己暗暗的心思,还不知道这入赘的念头能不能与女人谈及呢?
“吃菜呀,吃菜,发啥呆呢,快吃,快吃。”女人打断了他的思绪,将他从飘渺的虚境中拉了回来。
“忙啥呢?追我走啊?”
“不是,不是,看你说的,哪能呢?我是让你别光喝酒,也要多吃菜,别喝多了头脑子乱。”
“没事,乱不了,不过我倒是想乱的,但现在一点儿也不乱。”
“那你想乱就喝,再喝三杯,看还乱不乱。”
“这可是你说的喔,到时候醉了别笑话。”
“这要说起来哟,有时候乱了也未必就是坏事,真醉了,那时候就什么也不想了,也想不起来了,睡一觉得,一夜就过去了。你知道这过去的一夜有多少烦心的事在脑子里呀?不想了,也就这么过了,这不是好事吗?来,喝一杯。”说着女人仰起脖子干脆地一干而尽。
汪大在女人仰起头的那刻,看到女人的脖子下面的那块地方都泛出了玫红色,这颜色让他很迷醉,他什么也不想说道了,他不想再颠三倒四的唠叨,也仰起脖子,将碗喝了个底朝天。汪大喝完后,他自己续了一些,女人问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一点事没有。”汪大舞了舞手,然后端正了坐姿,以示自己清醒。
女人这时皱着眉问他说:“我就想不通哎,你有手艺,又是街上的,怎么你兄弟都为事了,你咋就赚不到个婆娘呢?”
“没本事呗,钱都赚不到,上哪赚婆娘去?这不让你笑话了?”
“擒话说,谁笑话你了?人家就是问问的。”
“不怕你笑话,我告诉你吧,我学手艺也是父母逼的。老人那时说,活人不学艺,挑断箩篼绳。就逼我学手艺,我不知道这话到底对不对,远的不说,就说我兄弟,他也没学手艺呀?不是也过的好好的嘛?”
“因人而异,我想你父母不会说错的,别抱怨,有个手艺终是好事,荒年来饿不煞手艺人,老人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我看不出哪不同来,就说你吧,没花什么钱,不是还能弄出一桌子菜来?放我,一个也弄不来的。”
“你这才看出来呀?你以为女人都没用的是吧?不比你们差,不信我明天照样还能弄一桌子来,你信不信?”
“信当然信了,但也不能把话说大了,饭能满碗吃,话不能满口说,说漏了可收不起窠。”
“呦,你话中有话呢,我哪说话收不起窠了?你倒是说说看?”
汪大一听嘿嘿地坏笑,揶揄地问:“那这喝的酒咋说?”
女人的拿眼瞟着他,脸上分明显出了“小气鬼”三个字,但她嘴上却狡黠地说出了“烟酒不分家。”哎,还别说,这句还真堵住了汪大的嘴。但他却更爱听这“不分家”三个字,要是换成“你我不分家”就更称心如意了。这样一想,汪大又偷偷地乐了一回,然后站起来说:“切他,行呃,今呃子吃得透淌。”汪大说着话用手抹了下嘴,又用手摸了摸肚子,然后右手抓住左手从桌子边站起来挺了下肚子,将肚子里满足的情绪通过打饱嗝全部泛到了脸上。女人望了他一眼不吭声,汪大知趣地觉得了自己在家里养成的这个坏习惯又带到这丢人现眼了,便端坐到灶膛前刚才烧火的那张小凳子上,像个细小的似的羞涩地低下了头。
这时屋外传来了唏唏沥沥的下雨声,小丫头耳朵尖,指着门口对女人说:“下雨了。”女人没看门口,倒是看了眼汪大,那眼神像是雨的神情,幽咽而恍惚。
雨声渐渐地大起来,像许多行人从一条河的路边蹒跚一起走过,那声音听起来是零乱的,又是散漫的,水声与人声交杂在一起,分辨不出人的脚步声是从东往西,还是从南到北。
女人在静着心聆听着,耳朵阴了起来。这时的雨声仿佛开始变得莽撞,仿若雨水里有人在奔跑,而且跑的人越来越多。河里的水也越流越急,像是在与岸边的人赛跑似的一个不让一个。女人嘴里喃喃地说:“这活现报了,走不了了。”她说这话肯定是针对汪大说的,因为这时候她的眼睛正在注视他。汪大这时候醉意也像雨似的渐渐地浓了起来,依在锅门口外的墙角下,眼睛直打皮。小寡妇撇着嘴,斜着眼望了一眼汪大咕哝:“没霞,才喝了几两?就醉成这样子?”她上去拉了他一把说:“别依这儿,坐锅门口去,再去帮忙烧些水。”汪大听命,摇摇晃晃地走到锅门口,悠忽地拿起草来,点着了火,塞进了灶堂口。
女人从院子里打水回来又叮嘱他:“小心点,别把火星子掉落到草上哆。”汪大眼皮也没抬便应了声“嗯”,便继续烧他的火。
女人从后耳屋取回来澡桶时,见汪大头已依在锅门口睡着了,她赶紧过去将灶膛里的火扑灭,低头看了下像死猪似的汪大说:“不中用。”说完便自己将热水从锅中舀出,打进她自己睡房中支放好的木桶中,然后出来,又将汤罐里的水也舀尽,再回房中加入到澡桶里,然后又灶台,在锅中、汤罐中加了些冷水焐着,最后才回到房,关好了门,还习惯地用一根棍棒抵住后,便先给丫头洗,然后自己脱了衣服,坐进了澡盆子。
02
汪大醒了,他是被锅门口草屑下的蛐蛐儿吵醒的。
汪大醒来时的第一句话就是:“乖乖,有火头军。”
这可不是醉话,是汪大从小就刻在脑瓜子里的兴奋与企求,要知道,若能逮到一只火头军的蟋蟀,那是何等荣耀的事?
汪大自小到大也没捉到过一只火头军,但他小时候见到过,那个漂亮,那种威武,那份神气,真恨不得把它当神拜了。后来汪大也从自家的灶台砖头缝里逮到过一只,他便当个宝似的藏着,还喂它瓜子仁,还有其他好吃的。反正他自己舍不得吃,都省给蛐蛐儿吃了。有一次他拿出来炫耀,别人一看,差点没笑掉下巴,那看的人说:“这啥啊?灶鸡子还当个宝?捏死算了吧。”说话时,那人真地用两指头一捏,灶鸡子便不再动弹。
汪大哭,要人家赔,那人说:“你看清哆,那是三根尾的,不是蟋蟀儿,你要这东西,给你一笆斗。”
汪大一看,死了的灶鸡子真是三条尾,便不哭了,也不缠着要赔了,只傻笑。
那人没赔他一笆斗灶鸡子,临走时倒给他后脑勺子一巴掌。
汪大没气,还在傻笑。
玩蛐蛐儿是会上瘾的。
汪大记得巷子的后面住着一个闲人,这“闲人”二字可不是随便能叫的,那可是一种身份,是一种地位,要知道这个“闲”字可得是靠钱养的。
这个闲人别人都叫他雅佬,他弄花草,玩字画,养鱼、养鸟、品茶,鉴酒无所不精。玩蛐蛐儿也是好手,据他自己说,什么青麻头、白虫、大棺头、油葫芦、灶蟋、大蟋蟀、长颚蟋他都养过的,牛逼得不得了。还有寿星头、珍珠头、菩提头、小圆头、大圆头的,千差万别,汪大记不清,太多了。什么四方头的、尖头的、算盘珠子头的、还有头短脸平浅头的,嗐,在汪大看来,其实都差不多,哪来的那么多明堂山?还分出这么多头绪来?
不过,汪大欣喜若狂地以为捉住的那个火头军应该就是雅佬说的那个灶蟋了,只可惜是假的,冒牌货,要不然给雅佬儿一定能换来不少好吃的。
巷子里的二甩子也跟雅佬学,但学不会,也就学得了捧茶杯,走方步的皮毛样儿,却学不出骨子来。会吹牛逼的大摆子也学雅佬,想学些雅相来装装门面,但也是猪鼻子里插大葱,不伦不类的装不出个象来。看来这“闲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没点儿真功夫还真做不来。
雅佬儿家里有许多蛐蛐儿草,那是他特地从田里挖回来养着的。那蛐蛐儿草从草蕊中间冒出一根笔直的茎干来,茎干顶端有毛绒绒的三叉茎子长出来,短短的,寸把长。蛐蛐儿草的茎干翠绿坚挺,从根摘下,根部泛白,越向上靠近三叉茎越绿。雅佬儿先将叉子从中间小心地撕掰开,在撕到茎头子的一二分处倒折,然后折贴着蛐蛐儿草的茎干用手捏着倒折的茎杆猛地向上一捊,茎干的茎头上便会出现几许像毛笔头子上的狼毫毛来。以前雅佬儿常说:“这东西叫撩骚棒,用它轻轻地撩拨蟋蟀的屁股,蛐蛐儿就会向前,再用它撩逗蛐蛐儿的嘴,蛐蛐儿便会张开它两个像钳子似的大颚,攻击并咀嚼到嘴的食物。”
蛐蛐儿爱打架,所以人就投其所好,搭个台子让他打,就像从前比武似的,看哪个是英雄,哪个是狗熊。
立秋后,蟋蟀就开始浅唱轻吟了。
小时候,汪大、汪二一帮小屁孩就常听雅佬讲些关于蛐蛐的灵异故事,讲得人毛孔竖竖的瘆人。他说那个《聊斋》里有一种蛐蛐儿叫“促织”的凶得凶喨,还说是哪个大人物家的小孩子投胎赎罪的。鬼知道是真的假的呢?就听他瞎说吧,不过,那蟋蟀它敢斗、善斗应该倒是不会假,因为不狠的蛐蛐雅佬是看不上眼的。
斗蟋蟀也叫斗虫。
不过汪大这样的穷人家孩子也就好奇凑个热嘈。人家雅佬可不一样,他说:“这是我们汉人的一种传统,一种文化。”正因如此,汪大还见过雅佬看过这方面的古时候的专门书籍呢,汪大当然不懂这些介绍蟋蟀的捕捉、收买、喂养、斗胜、医伤、治病、繁殖等等的知识与方法了,但他却听雅佬吹嘘过,他晃晃手中的书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可是明朝周履靖老先生根据宋朝贾似道的传教而撰写的《促织经》呢?”
这都哪跟哪呀?还明朝宋朝的?不就是个蛐蛐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少年的汪大不服气,他也到砖缝中、石块下、田埂旁、坟地间、草堆丛、茅草里、河边上追循着蛐蛐儿“唧唧唧唧”的声音去捕捉,可捉到的不是“灶鸡子”就是“没脚蟹”,没一个正型的东西。后来他从雅佬那学到了一个经验,趴在墙根下听,声音越大的,肯定是越好的。
所以,汪大逮蛐蛐儿没本事,但“听壁根”的能耐却是练成了不少。
后来经历多了,也懂得了些皮毛。这蟋蟀大致就两种,一种是那种个子较大的,看上去胖胖的,颜色浅黑的,就躲在人家的灶头砖缝中,这种大部分叫“灶鸡子”一般不狠,但也会装模作样地张牙舞爪哧哧人。而另一种小个子的反而凶,别看它瘦巴巴的,却强悍,好斗,打起架来呲牙咧嘴地撕咬,一副不要命的样子,有时候都丢胳膊少腿了,都拚命地要斗出个输赢来。
要是运气好逮到一只这种的蛐蛐儿,就能换得雅佬的好吃的。
以前斗蛐蛐儿时,雅佬儿先将它们放进一口大一点的陶罐里,只见放进陶罐里的两只斗蛐蛐儿会警惕地各自退避一方,像是在摆开阵势,像排兵布阵前两个主将准备决一雌雄。蛐蛐儿好像也懂一些兵法的,它们先拭探,观察,看对方虚实,看对方有没有破绽露出,如果能找到对方的漏洞,便会攻击其软肋。这东西不但会打,善斗,还会叫,哪怕是虚张声势,它都会张开翅膀叫上一阵子。汪大有时倒觉得它们比自己也强不到哪去,有的蛐蛐儿就会吓唬人,哧哧人。
到了真地斗蛐蛐儿时,雅佬便会用他做的那根长长的蛐蛐儿草毛茸茸的顶端须子去挑逗双方争斗。雅佬儿是哄别人打架的高手,他用那根撩骚棒,一会撩这个,一会逗那只,让他们互相较量,相互撕咬,往死里斗,斗得腥风血雨,愁楚惨天的,几经生死交锋,不分胜负,决不收兵。而他则笑咪咪地喝茶坐观,眼睛从陶罐口上方的一际天上审视。这双眼,在蛐蛐儿的世界里,此时无疑是上帝之眼了,虽然胜的一方在张翅长鸣时会得到雅佬儿赏赐的瓜仁儿,战败一方或死、或伤、或逃之夭夭、或是苟活退出,但不管胜败,蛐蛐儿的双方都是雅佬儿的玩物。这是命,是永远也改不了的命。就算战胜的那只蟋蟀鼓起双翅,发出叫声,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再不可一世,可与输了的那只蟋蟀还不是同样的归宿?这时候,仿佛胜利的一方只能是围观者,其他不管是雄壮强悍的也好,实力超群的也罢,包括垂头丧气的失利者,以及遍体鳞伤的,奄奄一息的,还有垂死挣扎的其实都一样,伤感与欢庆其实已无意义。
而今晚,在女人家的灶膛口汪大又听到火头军在叫了,这叫声嘎嘎嘎地像某种咒语在惑乱着拨动汪大的某根神经。在一阵兴奋后,汪大在犹豫要不要捉?捉吧?女人知道了会怎么看他?他现在已感觉到自己是在乎女人的看法了。这女人会不会想?这么大的人了,还玩心重呢?不捉吧,难得碰到,手痒痒的。还是捉吧,捉来给小丫头玩也是好的呀?而且,他想这回决不会是个母的,他不晓得为什么自己这么肯定,但他就固执地认为,这一次决不可能再是个母蛐蛐儿。
于是,汪大爬起来,从桌子上端来罩子灯,推开蜷缩着懒睡的狗身子,在草窠里贴着耳朵听,拨开草屑一点点地开始翻找。找了很久,终于有一个黑东西从锅门口的草窠里蹦跶出来,那黑影儿一蹦好高,从汪大的眼前一闪,便跳到了桌子下。汪大爬起来又去追,差点儿将手上的罩子灯碰到了灶台角打碎。到了桌子前,头又差一点磕到了桌腿子。他不敢弄出声来,生怕惊动了房里的女人,便一手托着灯,双腿跪在地上匍匐着追蛐蛐儿,追着追着,蛐蛐儿就引着他爬到了女人的房门口。
女人的房门很旧,宽窄不一的门缝中泄漏出房内的光,光一道一道地像横向的欄栅从汪大的眼前穿过,蛐蛐儿在光线的五线谱间跳跃着,只是弹不出任何的声响来。
汪大不懂音乐,也懒得理这些,他正一门心思地欲捉住这个调皮的小东西。忽然,门缝中射出的光间隔着动了动,汪大敏锐地捕捉到了某种信息,哦,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了一个画面,不错,女人好像在他迷迷糊糊睡着了的时候,恍若听到她是准备在里面洗澡的。不错,是的。这时的汪大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女人家的堂屋,那女人肯定是回房了,是在洗澡呢?还是在睡觉?也许什么没不是,或许也像他习惯了似的在夜坐也不一定的。咦,睡觉怎么不关灯呢?是忘了?还是因为自己的在这儿而有意亮着灯?
蛐蛐儿已溜走了,汪大也忘了之前自己是要干什么的了,头脑里蛐蛐儿活蹦乱跳的影子全变成了女人的影像。他趴在地上,将罩子灯放到身后的地上,身体正好挡住了罩子灯的光。伫候了一阵子,这时,觉得身体内的那只蛊惑他听壁根的虫子又在咬他的神经时,便匍匐着身子,将眼睛对准了最宽的那条门缝。
汪大看到了一个坐在水盆中光着身子女人的胴体背影,胴体并不算洁白,也不算细嫩,只是水淋淋的,觉得湿漉漉的光滑,透出一种结实的润泽。汪大自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他在细究那肤色,在相比较,他觉得女人的肤色还不如他和的面醇白呢。但奇怪的是,这白色还是分段的,而且很明显,从脖子起,上部最深,中段略浅。这时,他看到女人半倾地撅起身子坐着的那部分在侧身舀水,这时他才看清,原来女人身子髋下也是很白的,并且白得匀健,白得耀眼、白得玉润、白得浑圆、白得惑动人心。汪大此时才晓得,刚才只是女人坐在水盆里,这部分被澡盆的沿口给遮蔽了而已。女人微侧了下身,汪大看到她的脸庞也是红润的、身体的侧象是健康的,胸脯是饱满的,依然坚挺着看不出一丝的下垂。
汪大大气不敢出,更舍不得将目光移开,怎么说这也是他打娘胎里出来第一次这样欣赏到这一幕无与伦比的美色。他知道,自己是粗俗的,但眼睛是明亮的,不花,也不老。这不能怪他,要怪就怪他的眼睛见了女人身上那闪闪发光的轮廓时恋恋不舍。没办法,心,此时是控制不住眼的,心,也在跳,腿,也在抖,可眼睛还是神气十足。
有什么办法呢?随他去吧。
汪大在缝隙中看到这片从未领略过的魅人光景时,他再不感到自己自卑了,也不觉得羞愧。相比起之前躺在自家篾席上做的那些个苍白纤弱的梦影,他这才第一次知道真实的女人原来是这样的。
他又像那天夜里坐在自家黑咕隆咚的床边上看着窗外的影子样地发了一阵子呆,他的眼睛还是那样一直盯着门缝里的人像在看,不过这一次,这个影像是真实的,鲜明的,不再是那个忽影忽现的浮动物体,更不像那夜里的东西像是在远处慢慢地移动。眼前这个真实的女人就坐在缝隙世界里的水盆子中,很清晰,一点也不模糊,这让他身体内有了一种想钻进缝隙的冲动。
汪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看了好一会,从一开始的眼神十足,到觉得略微干涩、胀痛、疲劳,他想微闭会眼,但这时候心却跳着又不依了,让眼睛无论如何都得坚持。
女人还在洗,她身体周边有丝丝的热水气在缭绕,将房内的光线弥漫得有些昏暗、黏稠。汪大也觉得身子暖了起来,从有点热,到浑身都很热,再到背上,胸口,胳窝,还有额头上都开始密密地出了一层汗。汗出来了,身体便是觉疏通,骨头也像酥了似地软得爬不起来。不过,这时的鼻子却异常地灵光,他从门的缝隙中,闻到了一丝混合着盆里洗澡水和女人身体的体味儿从门缝中透出来,虽然闻着潮湿,但这股湿气却有着淡淡的香气,在他的鼻尖处缭绕不去。
汪大闻呆了,陶醉得像是被凝固住了的雕塑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懒狗幽灵似地窜过来,无巧不巧地挡在了眼前,挡住了缝隙,这时,一阵狗身上散发出来的狗腥味呛得汪大皱眉挤眼时,汪大才又活了过来,并愠怒地对狗低声唬了一句:“个懒畜牲东西,一点儿也不通人性,来捣什么乱撒?滚。”哪知道,他”畜牲东西”刚刚骂出口,房里的女人就旋即就在里面对他开口说话了:“喂,你也算是见识过女人了,从今呃晚上起,你就算是有女人的男人了,别和狗作气,大气点。”
这声音汪大一听,像是头撞到了墙,嗡的一声响,便觉得后脑勺子里的浆糊开始变稠,愚钝的感觉又开始在葫芦瓜子里蔓延开来。这时,他只希望那门缝是地缝才好,好让他钻进去,哪怕是藏住闷骚的那段身体部分也行,可他却不知所措,笨拙地挪不开身,并且浑身开始哆嗦,本想转身逃走的,可身体如此不堪地不听使唤,徒劳得像段木头似地被钉子钉在了地上爬不起来。
“真蠢。”他内心里终于憋出了一句话,而这句话竟像阀门似地打开了身体的经脉,他赶紧动了下手,手能动了,腿也能动了,经络开了,脑子又活了,活过来的脑子在回应女人刚才的话:“蹊跷煞咯,就偷看了几眼,这就算是有过女人了?见识过了不假,这与有过能一样吗?”汪大觉得憋屈:“没头没脑说的什么呢?我哪来的女人呀?我与狗作什么气了?我怎么就小气了呢?冤枉好人。”汪大不想再窥视,也不敢再偷看,房里的女人不但眼毒,并且会算,好像她就算到了汪大在不服气,就在汪大连忙想爬起来走开时,这时里面的女人又说话了,她在问:“想不想进来?”说着还噗嗤一声地笑了,并且笑得很放肆。不过汪大听那声音,觉得很好听,撩人呢。但那声音虽细细的,柔柔的,却有劲,因为汪大一下子像被女人的这句话又点住了穴,僵在那又不动了。
汪大倒是想进去,可他知道自己不敢,他内心里此刻充满了慌乱,不知道该答什么,无助得不晓得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膨胀,头也胀鼓鼓地像个葫芦球摇摇欲坠。他听到屋外的雨在下着,并且还很大,他想冲出去凉一凉,但脚已经钉在了地上。这时,窗外闪起了一道闪电,这道闪电好像是天上一不小心窜进来撕开了他心里的一道口子,他便觉得血从那道口子里流了出来,因为他已经感觉动鼻孔里有血慢慢地涎流,并且已经从唇边蜓窜进了嘴里,他觉到了一丝的咸,还有点腥,而且有股子怪味儿。
雨在劈哩叭啦地下,这雨声听了让人性情烦躁、亢奋。外面的雨,房内的光,更平添了太多的诱惑,汪大的心又怎么能不动荡难安?
但他胆小,不敢,他就像段木头似地杵在房门口,他甚至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这时候,他倒没了偷窥时的那股子勇气与自信了,反而觉得自己怎么就这么猥琐,龌龊呢?他觉得自己现在蔫吧地站在房门口像个罪人,萎蘼得蔫头耷脑地抬不起头来。
女人见门外没有动静,便回过头来睥睨地朝房门看了一眼,嘴里在对着门口说:“瞎想啥呢?是不是也想学别的人在这儿留宿呢?”
这句话触到了汪大的痛处,戳到了他的麻筋,他脑子里一下就蹦出来那个从河边拖着梯子翻墙入户的男人样子,他一哆嗦,脑子清醒了。再怎么说,他汪大也不能,更不会做出猥亵,淫狎的出格事来的。他一句话也没说,迈开了腿,从站起来的狗子背上跨过去,开了门,一头钻进了黑幽邃深的雨夜中。
03
溜出了门的汪大,便开始没命地跑,但天黑、路滑、雨淋,他跑得并不快。但他却像是疯了,也不在乎林子中的小路上前面会有什么神畜鬼怪出现,这要是放在以前,他可是万万不敢的。他虽说过,他不怕鬼,只怕人,那大话说出来,他自己也知道,有一半是给自己壮胆的。但今夜他倒是真的不怕了,什么也不怕,什么鬼呀神的,人呀畜的,全他娘见鬼去吧。他现在就怕那个女人,她太厉害了,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他的心思她一猜一个准,这让汪大是又爱又恨。
过后,前后左右又都舍不得。
他一个劲地跑着,虽是跑了很久,可定下神才发现,还在村头上。就在汪大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鬼迷路了时,跑到现在居然还没跑出庄子的尽头?他后背一凉,这恐怕是真活见鬼了?就在他打起精神来准备就算是跌死撞死也要快些溜出这个鬼迷窟时,他的两条胳膊又被两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