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天一早汪大醒来的时候,女人已经走了。汪大想去找她,可他又不敢去她那个庄子,只好托四癞子打听消息。四癞子回来说:“小寡妇早跑了,一庄子的人都在找呢,跑得没影儿了。”
四癞子来回消息的时候,小洋佬正好也在旁边,小洋佬沉吟了片刻后便说道:“人家是来还债的,债清了,她人便可以走了,你们俩以后谁也不欠谁的了,两清了。”汪大听了叹口气说:“走了也好,走了也好,走得越远越好。”小洋佬劝他:“这就翻页了吧,再找个人安稳些过日子,你也算是有过女人的男人了,该懂了。”
汪大头脑子里正想着昨夜在自己黑屋子里的那张破篾席上,被猫的绿眼注视着与小寡妇风流得欲死欲活地怎样一起消失在那黑的空间、湿的空气、虚的迷茫中往复劫渡的感慨时,听到小洋佬又像女人那天对他说过的那句“你也算是有过女人的男人了。”的话语,便似笑非笑地说:“我也算是有过女人的男人了,再也不比旁人差,我懂的,就不劳你们担忧了。”
小洋佬听了觉得无趣,便悄然地离开,四癞子也跟着走远了,留下汪大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回了屋。他开始做饭,还做了些菜,拿出夜里与女人一起喝剩下的残酒,一个人自斟自饮,喝光了酒,便开始和面,着炉子,准备炸馓子卖。
小洋佬两口子见汪大如此,倒释然了不少。看得出,汪大这事,算是翻过篇幅了。
02
小洋佬初来这条巷子时,巷子里并没有几个人敢与之交往。一来小里弄的人拘谨,生来胆小怕事,做事谨慎,从不敢大意疏忽,生怕树叶子掉下来会砸破了头,所以处处小心谨慎。反而是汪大不嫌不弃地与小洋佬处得来,这倒是让小洋佬挺感激这个不太受人待见的二货。
然而有些人越怕出错,怕惹麻烦,头脑子就越迟钝,戆头戆脑的不灵光,更胆小。见了不知根底、不明来路的人,总是习惯性地不想搭妎,更野野豁豁的怕骗。用小洋佬的话说,叫勿好对新鲜事木知木觉的咯木讷。
而有一天,一向谨言慎行、处处小心的周恒民的二儿子却出乎意料地独独请这个小洋佬吃了顿晚饭。那天汪大见了后便想:“这大抵是因为他过去常常在粮行送货去上海时与这小洋佬有过一段交往的吧?故而与小洋佬便有了一种他乡遇故交之感了。”汪大后来才知道,那天周恒民的二儿子来请小洋佬喝酒,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就是想请他弄一辆自行车。这事是后来做成了后小洋佬自己告诉汪大的,这应该不会假。
那天周恒民的二儿子周循礼在与他媳妇佟扣弟商量这买自行车的事,这车是买来送人的,是期望能帮助渡过难关的一次至关重要的公关,化了他一家几年的积蓄不说,而且还不一能成,但又不得不做出尝试。他媳妇两眼里满是焦虑,忧悒而又犯愁地说:“这可不好买,紧张得凶喨!上哪弄去?这东西要票,且一票难求,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周循礼说:“那只能找小洋佬了,他有头绪,能办成。”周循礼在上海与小洋佬有过交往,那时候的小洋佬还算年轻,看上去并没有留下多少刻于脸庞的岁月年轮,只有眼角处有几许皱纹随着笑容不时地荡漾,但而今再细瞧,他那聚散着的皱纹里,似乎也包涵了些许细碎而杂味的苦忆。
那天周循礼宴请小洋佬时,并没有什么弄得什么像样的菜,因为这时的周家已开始走下坡路了,周恒民的粮行已经开不成,而且猪行也早被关掉了,周家现在无事可做,周恒民只能在逢集的时候扛把大称到猪集上做做行佣混几个钱,另外就只能吃老本度日了。本来帮着打理粮行的周循礼家更艰难,没了粮行中得来收入,一时只能找些零零散散的事做,挣些个零碎钱。家里人口又多,成分又不好,真的不好过。周循礼的媳用仅有的几两肉票打回了几两肉,回来剁碎后掺了些糯米饭做成肉丸子便成了主菜。另外又做了两道蔬菜,端上桌子时,倒也让人觉得这已是丰盛得像摆满肴馔的宴席了。
席间,因周循礼不擅饮酒,他只陪着小洋佬呷抿几口大麦烧作陪。小洋佬看样子倒是能饮,但爽朗中亦保持着一种克制。只是周循礼在与小洋佬聊起一些陈年的上海往事时,才看到小洋佬脸上一丝被大麦烧烧去了隐藏而露出来的焕奕之色。在他兴奋之时,周循礼谨慎地问他:“你现在还捣鼓那些玩意儿就不怕被抓?”小洋佬苦笑笑:“还怕啥呢?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混成个勿二勿三的小偷卵倒也就不怕了。”周循礼听了沉默着无话可说,而从他这句话中,似乎已能略知他从前在沪上肯定曾有过不错的家境,只是时过境迁,光景暗淡后,再不见了从前的风光。
那天只听小洋佬趁着酒性不无悲凉地说道:“现在侬也常被人戏谑成细瘪三,小赤佬了,其实他们都骂错了,他们现在应该骂侬穷光蛋才对,但骂也骂了,听也听了,又何必计较呢?唉,他还是他,侬还是侬,如果计较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啊?怕是早去了。”周循礼听了安慰他说:“你还行吧,还能倒腾些东西挣些钱呢,比我们可强多了。”小洋佬呷了口酒,又叹口气说:“唉,你又不是不晓得,家里还有个老母要养,孩子眼看着就大了,侬哪头都要管呀。再说了,就那偷偷摸摸挣的几个钱,有时还不够一回罚的呢,事体做得再好也有老鬼失撇辰光的时候,侬尔就是假挨捂头咯装格式,早是个灯笼壳子咯。唉,瘪三捱打无人知,赤佬吃肉招人妒。真咯弄不清爽该哪莫子做的咯,哪快像从前只要有本事,吃嘅、着嘅、用嘅、白相嘅行盈行市的?”周循礼听了连连叹息,还在不住地劝酒,他端起杯子来劝慰道:“得过且过呗,将就将就也就过去了。”
那天傍晚的天色是黄的,与渐渐快要变黑的暮色搅合在一起时,仿佛时光在变换着远处云幕的姿势。他俩喝酒的气氛并不浓烈,甚至还有些压抑,就像这天气似的,不知道何时又会变成哪一种模样。周循礼与小洋佬吃着谈着,说了许多的话,而小洋佬说的那些话在旁人听来,怎么就分辨不出来哪句是豁达的呢?哪句是无奈?但总觉得,他的头脑子倒是宽敞得可以飞翔鸟儿的,虽然命运多舛,但仍保持着一种南方人特有的精细与开朗,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活和精明。能于那段难捱的岁月中淡然面对,还能高明地避开纠缠,巧妙地周旋于现实中极难了断的瓜葛与冲突,在不可预期未来面前,让自己能够笑着与眼前陌生的形态交往,这哪怕是装出来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能耐与本领了。
小洋佬确实门槛贼精,那次给周循礼家弄来的那辆自行车比公家卖的可贵多了。但周循礼两口子倒没说什么,可是家里的其他人知道后却还是有点咋舌地说:“这也太过剌煞刁死咯。”觉得这个上海人真贼精,太会赚钱了。周循礼听了笑笑说:“人都是世俗的、实在的、上海人更会精打细算,懂得利用,这就是生意,贵是贵了点,可不贵,你想想看?这便宜的好东西我们能够买到吗?”
这话倒不假,平价的好东西,小百姓上哪弄去?从这点上来说,小洋佬能够于一种特殊的氤氲烟气里出现在那条巷子,那个错街旮旯里,这个人物的身影反倒让人对世俗、利用、实在有了一种重新的认知了,也让许多人从中也学得了一些对生存二字的见解。
这件事后,周恒民听到了也过来看了看,听了二儿子循礼告诉他买这自行车的用途是为了送人时,周恒民点了点头。说:“当用不可勘,钱就该花在该用的地方,不要吝惜。”周循礼晓得,父亲对他买这东西的用意是赞同的了。当周恒民听了其他人在议论这买卖的贵贱时,他还说了个笑话,他说:“以前在下海那边做生意,有一个生意场上的朋友来电话请他,说是要让他去一趟,听那意思,还不得不去,因为这是再三强调过的,颇有点‘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的意味。但到底是请去做啥又不肯说,话语模糊得让人摸不着边界。”周恒民捧着紫砂壶,对着壶嘴儿吸了口茶水后说:“上海人精着呢,说话总让你猜,但那时候我又愚钝,总琢磨不透用意,但得了消息不去又不好,斟酌再三,还是觉得要去的,后来收拾收拾还是去了。”周恒民说到这儿时,他的七八岁大的长孙玉荣站在一旁问:“有上海还有下海呀?还对称着呢?”
“嗯,是的,下海就是以前老上海的一个细湖,小得不得了,麻麻子大,后来填平砌了房子,现在成了平地了。”周循礼在一旁解释给他儿子听。爷爷周恒民转过身来摸了下两眼望着他的长孙说:“那就是块巴掌大的地儿,比不了过去大上海湖的。”这个大孙子是周民恒惯孙不惯儿,对儿子从小严,这个长孙子,却成了他的中心丸,开心果,惯得不得了。他大儿子家都生的闺女,长孙却因为是老二家所生,为此,两儿媳妇间明里和睦,但大的难免觉得老爷子偏心,暗里却也绞着不少劲。
“是吗?”大孙子很好奇,眼睛睁得比铜铃儿还大。“是呀,不然怎么一个叫上海,一个叫下海呢?真要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的。”
孙子听了还觉得哪弄不清爽,仍歪着头说:“这上海下海,应该说的是一个上一个下呀?怎么会成了一个大一个小呢?”
爷爷周恒民听了笑了起来,他望着孙子说:“小子,有出息,这么小就会想事情了,好,就要这样,不明白就该多问多想。”
周循礼在一边拉开儿子对他说:“爷爷说话别打岔,这点规矩都不懂?回头我告诉你。”
大孙子这才站到一边不吱声了,眼睛仍眨巴眨巴地望着他爷爷讲那过去的事情。这时周恒民倒笑着说:“你瞧我这记性?说哪儿了?都想不起来了喔,哈哈。”
“说到上海人精了。”大孙子还是嘴快,又插了一句嘴,刚说完,周循礼便拉了他一下,他便捂着嘴又不再吱声。
“哦,是的,这些人精着呢,一般人耍滑头滑不过他们的。”
“那到底他找你做什么呀?”小孩儿就是不长记性,大孙子又岔话,周循礼对着父亲不好意思地一笑,又回过头来对他儿子说:“都跟你说了,爷爷说话别打岔,还说。”
大孙子伸了伸舌头,周恒民却满心喜爱地笑了,他对周循礼说:“别那么多规矩,小孩儿多问是好事,不问哪能懂得哟。”大孙子听了还昂了昂头,那表情,一副得到赞扬后的得意全挂在了脸上。这时周恒民才说:“那个人原来是因为请了个烧陶匠,他说那手艺人蛮不错的,可就是工钱要得高,但他要做的工量又大,又想好,倒一时拿不准了,就请我去看看。”
周循礼说:“上海人就是精,这点事都精打细算的,也真服了他了。”
“哎,话也不能这样说,小心使得万年船,小心没错的。不过我到了那就问他,你请的这个师傅手艺你见过没有?还是就听别人那么一说?这个先要弄清了,这个弄清楚了,其他的事就好办,手艺好自然工钱就得高一些,这天经地义的事,人家手艺好做出来的活计也好呀?做出来的东西也好卖嘛,那不是就能多赚钱了吗?是不是这个理?”
“这个理谁不晓得哟,他请你,肯定另有目的。”周循礼料定这人决不会兴师动众地请他父亲去就谈这么个简单的事,果不其然,周恒民说出了那人的真实用意。周恒民说:“到了那儿才知道上了他的套了,他先让我帮他看师傅的手艺,那师傅的手艺自然是没得说,烧出来的东西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平的一溜儿平,光的,光滑铮亮,骨子敲起来铜声儿响,面子上手摸上去没有半点毛刺,那活计,没得说。”都这么久远的事了,周恒民夸起来还是来神得两眼放光。“关键是火功好,坯子也做得到家,会看泥,懂泥,坯子不裂缝,溜光水滑的,你想找一条细芝麻裂缝都找不到。这种手艺,这个工钱当然值了,太值了。”
“那他一定是想要提价了。”周循礼是生意人,这些一点就通。
“是呀,后来知道了他让我去就是这个目的,但是已经不好再说什么了,看也让你看到了,好也是你自己说的,夸也夸了,赞也赞了,这时候不能再反手打自己的嘴巴子呀?没得嘴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小洋佬也好,手艺人也好,我那个做生意的朋友也好,说到底,他们挣的钱,也都是他们靠本事得来的,你们还不要不服气,这些你当初怎么就想不到、做不到呢?是的,有人就会说了,‘哟,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这个吗?我也会的。’是的,你可能真的也会的,但你比人家晚了一步,而这一步,就落人后了,事后诸葛亮不中用,刘备大费周章,三顾茅庐要请的是中用的事前诸葛孔明,要事后的,他都比孔明强。所以,别嫉妒人家。还是那句话,就像刚才玉荣儿,不懂就问,不会就学。”
后来,这事不知是谁就传到了姜翠英的耳朵里,她知道了后便对诸秉贵说:“我们也请小洋佬弄台缝纫机吧。”诸秉贵不解地问:“你弄个洋机回来做甚?你用还是我用?”
“当然是我用了,哪有男人用这个的?”
“你会吗?”
“不会不能学呀?再说了,你看这阵势?那周家、曹家、吉家、班家,一个个都歇业了,保不齐我们哪天就关了门呢?买个洋机回来学学,说不准哪天还能顶上用呢不是?贴补家用也是好的呀?”
诸秉贵当然知道这个理,但他还是不想让他的媳妇去揉这个心,因为姜翠英都快要显怀了,他不想自己的女人在这个时候还劳这个神,他不忍心,他还想着她这回生个儿子呢。于是他说:“你有身孕了能学这玩意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没那么姿娇,又不是去挑担挖沟,有什么好担心的?”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还是小心点好,不然老太太晓得咯又哆嗦了。”
“知道啦,先趁现在手头宽裕买回来再说,放在那,老太太总不会说啥吧?再说了,我们也得好天放阴天的了,现在不比从前,过日子还是要想想今后了,得走一步看三步你说是不是?你看人家周恒民,以前那么大个老板,现在都过成什么样子了?按他家这个光景,我们更要放着些才是的。”
“周恒民什么人啊?他什么场面没见识过?不过现在也是,像是被运气仄住了似的背呢。”诸秉贵说起这些,也无精打采的,像这事就发生在他身上似的萎蘼,愁悴。“说起来也真蹊跷嗫,他真是放得开,也想得开,说不做就不做了,像变了个人似的,就什么也不做了,就吃吃玩玩,成天摸纸牌,你说说,他有时候就放张小桌子坐在空了的店铺门口喊张三喊李四的,一副纸骨牌拿在手上插来插去地洗,见了张三便喊:‘喛,张三哎,来玩两把,李四走过,又把李四叫过来,见了王二麻子,又叫上了,快快快,三缺一,凑个腿子。王二麻子绝,知道他的脾性,便故意拿乔,‘没钱呃,玩不成。’你晓得他说什么?”
“不晓得。”姜翠英摇摇头。
“他说:‘来撒,我先拿给你不就得了。”别人没钱赌,他借,借的人赢了还好,兴许能还他,输了呢?拍拍屁股走路,提都不提的,这都什么事?啊?”
“傻呗。”姜翠英刚说到“傻呗。”这两个字,老太太不知何时拄着拐棍进了门。“说谁傻呢?”姜翠英忙说:“在谈人家周老板家的事呢。”
“哪个周老板啊?”老太太耳背,头伸过来问:“没听说过有哪个姓周的傻呀?”
“说人家周恒民呢。”儿子怕她听不见,提高了些嗓音对着老娘的耳朵说了声。
“哦,他哟,他傻吗?这条街上有谁还比他精明的?你倒说说看?”老太太坐下后将拐棍放到一边,然后双手摸摸膝盖,手揉着关节说:“满街上去打听打听,周恒民是什么人?说他傻,那这条街上还有神气人吗?”
“那你说他为什么现在一下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不通情理呀?”姜翠英难以理解,对老太太的话也不以为然,她总觉得这人是会变的,或许这过去大名鼎鼎周恒民就变了呢?这可是谁也说不好的事。于是她说道:“人哪有不变的?路还没一条是真的呢。就他现在这样瞎花钱,乱破财的玩法,败了是迟早的事。”
“花钱,破财,有时也是一种大智慧。能花了,甚至花光了,那也算本事的,是大智慧,你不懂的。”老太太叹着气说:“世道变了,他这是也在变喔,人嘛,有几个能识时务的?一个个嘴巴都会说,真要做了,能有几个人会的?他这是闻到什么味了,他总能比旁人先闻到味儿,聪明的人喔。”
“这是什么大智慧?我看不出有哪儿聪明来,败家还差不多?”姜翠英还是不服。可老太太更犟,她问她儿媳:“他是个败家的人吗?败家子我可是见多了,你能把他排上号吗?”
“这倒也是。”可姜翠英就是弄不懂,他为什么要如此而为呢?老太太猜出了儿媳心里的疑惑,她对姜翠英说道:“等你以后看到那些死拽着钱不放手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你就懂了,那时候,你也就晓得周恒民为啥总比别人鼻子尖的道理了,他这是在散财呢。诶,好人唻,从来不恼人,你以为他还会为几个赌债开口向人家要吗?呵呵,不会的,肯定不会的。他肯定是闻到了什么味了,在保命呢。”
“没你说的这么悬乎吧?我倒觉得不至于,这又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不至于说得这么人心惶惶的吧?”诸秉贵在旁边听得眉头直皱,他也不相信老太太这种危言耸听的说辞,他觉得老娘真的是老了,已经老得跟不上形势了,头脑里还是过去的老一套,而且他看出这婆媳俩现在是越来越话不投机,也犯不着最后闹得脸红脖子粗的让他再受夹棍气。于是他说道:“不说这事了,说了心烦。”可老太太还是想说,她一时停不下嘴来,便接着唠叨:“我来这百年老街也几十年了,见识过了这姓周的、姓曹的、姓吉的、姓班的人家后,到了这把年纪才晓得,这街巷子是活的呀,可它怎么才会活呢?为啥能像条河生息流动呢?因为它是有魂的,有灵性的,有血脉的。而这魂,这性,这脉又是啥呢?今天才算懂明白了,晓得了这些个其实就是这条街上的一个个的人,特别是像周家的、曹家的、吉家的、班家的这样人存在。呵呵,你们两口子也是,还有你走了的老子也算。”
03
以前,周恒民闲来无事时就常对他孙子小铭儿说:“你知道吗?这每条街,每条巷都是有魂的。”他孙子小,不懂得这些深奥的东西,但还是忍不住眨巴着眼好奇地问:“那不是像人了?人才有魂的呀?”
周恒民摸着孙子的头笑笑说:“不是的,每样东西都有魂的,山呀,湖呀,河呀,树呀,狗呀猫的都有的,就连蚂蚁都有的。当然了,这街呀、巷子呀啥的也都有,都有魂在里面住着呢。”
其实,初来乍到的小洋佬在住了一段年月后,便隐隐地也有了些周恒民所言的那种街魂之感。他是个通音律的人,他总觉得这南市北街,倒像是个唱戏的戏台子了。这条老街巷,其实在小洋佬看来,与江南其他地方的街巷本就别无二致,就是一条水乡城镇的老街而已。街旁的粉黛古舍与鳞次栉比的商铺,以及熙攘喧闹,对于他一个外乡人来说,这条街,这条巷,与其说是街,是巷,倒莫若说是河更为生动。再不然,他便将之比拟成一方舞台倒也确切,因为在江南的这片土地上,从来就不缺角儿,沪剧、越剧、昆剧的啥也都有。还有京戏,不但是京城才有,这儿也有大把的戏迷的,因为他就是其中之一。只要在老街上随意地逛一圈,那些个剧中的人物,貌似都能在这里觅得。什么生、旦、净、末、丑的,好像都隐于这街市之中呢,虽说不上是名角儿,但扮相还是有几分的。就比如这周民恒、益贵宝、棍儿爷、谨善轩、雅佬、诸秉贵、姜翠英。特别是这姜翠英,在小洋佬眼中,还真活脱脱的有几分穆桂英的扮相呢。就连棠艳儿、汪家兄弟、小寡妇、小米汤、大烟枪、六把桨也都很有特色。当然,串场的小人物也不少,那些个卖梨膏糖小矮伯呀,卖凉粉的贺山香呀,还有卖鱼的四癞子,做熏烧的辜小二子,再包括大虎、二塌鼻子、三呆瓜、蓑衣虫、瘪壳虫、鼻涕蟲等等、等等。是鲜活他们,构成了这小街小巷的魂。他们有时在驻唱,有时来客串,包括他自己,也渐渐地成了其中的一员。在这条街巷中,能够于此来个即兴之作,即兴摆个姿势,亮个噪子,哪怕是个丑角也行。这里的角色,说不上是表演,因为他们表演的都是本色,所以也不必处处像大师那样将耍帽翅、耍翎子、耍水袖耍到极致。功夫好点的,只须恰到好处地走上两步矮子步、旗鞋步就行了。就算是个五音不全的破噪子来哼几句也不会有在在意的,不会唱戏不要紧,只要能亮个相就行。要是能摔个岔呀、滑个岔呀、耍大带呀、耍髯口子那便更不得了了,便绝对算得上个人物。有时候,小洋佬又觉得这老街不但是戏台,还更像是条河,因为它是开放的,是流动的,是有生命的,是有魂魄的。
这一点,至少,小洋佬与周恒民,还有诸老太太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小洋佬也渐渐地从这条河上,从这方戏台上感觉到了一些风起时的声音。他像个伫立于河堤观望者,在看着南来北往的行舟匆匆而过时,那些大的、小的,宽的、窄的船只或停,或行,或留、或去。在河堤上,他凝望着那些参差的房舍,错落的街巷,还有一大片这块土地上祖辈的先人们呕心沥血搭建而成的集市时。便想到了周恒民常说的那句话:“这拆台子容易,搭台子难。这就像是一条河,平常时风平浪静不在意,要是不做好浚理,疏通,它就不能称之为航道,便不会有商贾前来,更别提滋润堤树,灌溉秧苗了。”
小洋佬忽然间竟有了一种虔敬之感在心里升了出来,也生出了欲参拜这河水的冲动意识。他站在大码头上朝远处眺望着,朦胧中,好像看到了从很远很远的过去时光中,那一派千帆竞发的景象。于百舸争流中,有一股强烈的感受与前人构筑的勇气与魅力在雾气中升腾,这时,小洋佬觉得,这搭台的人,才是真正的主角,也是这条街巷的魂。
虽然,他来到此地后,也经历了不少磨难与苦楚,甚至,在小洋佬那次看到一个贩麻绳的人被抓游街后,他也被哧破了心胆。后来便佝头缩颈地如惊弓之鸟般有所收敛了,不敢再神智糊知地绞七廿三。但他对这街巷的印象与认识,却是固执的认同,这里是清流的河,只有流动,它才是有生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