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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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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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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歌》连载

第一十四章

01

诸秉贵丧事一做完,便像泄了气的皮球瘪塌了下来,并且还病了一场。

丧葬之事,将身披孝服的他,从内到外忙得焦头烂额,身心交瘁。直弄得像是湖泊中漂浮着的一堆烂草垛,荡泊在阔波的水中随风摇晃不停,晕乎乎地歇停不了。

从孩子生养的当晚,老太太一口气上不来而归西,这接着又便是报丧,贴讣告一连串的事。除了发丧外,还要不能遗漏地开列出亲族及至交好友的名单出来。好派适当的人选去上门报丧。这报丧可不是儿戏,是族亲中规矩最严的头等大事,一点一星都含糊不得。特别是这种逢母丧故的“把死信”,他这个孝子是必须亲自上门至娘舅家行跪礼报丧的。而堂亲的叔、伯这边派人报个丧即可。

那天老太太出事后,到了凌晨的时候,诸秉贵才火急火燎地去他娘舅家那边报丧。这时天还黑,一路上,丧魂落魄的诸秉贵只身朝着那条他本很是熟悉的河岸路上行进时,却觉得这条路变得令他无法想象的博长而崎岖。两旁树草上的露水,湿漉漉地打湿了他的衣裳,他觉得了一丝的冷。这时,天已微微发白,但他已顾不上这些,也顾不上超出他想象的河水,湖水,于夜中醒来后,竟莫名其妙地,正缓缓地,不易觉察地,在两岸的垂柳下静静流淌时,亦已变黄,变浑浊,而且慢流得显出了一种往日未见的疲沓相。

他从河边湿乎乎的草丛路中一路狂赶到娘舅那个湖边庄子时,天已放亮。大舅在清晨中前来开门时,见到了于台阶中披着一层湖雾岚霭,似被笼罩着水气在巷子中家门口跪着的诸秉贵时,心一沉,便知道是出大事了。大舅母忙去灶台打了一碗鸡蛋瘪子端过来让诸秉贵吃。诸秉贵吃了两口,留了一些,便说了来由,变故,又匆匆起身再去其他娘舅家。

早晨的河面上,这时天已隐闪出隐晦的波光。诸秉贵独自疾步走过了两条河上的桥,于蓊蓊郁郁的草径深处的曲幽小路穿行到了他师傅益贵宝家时,天已大亮。此刻,东方的天际,憋出了片片的霞红,憋了一夜的鸟,也在树丛中像透过气来在叽叽,喳喳,啾啾,咕咕地鸣叫。这些吱吱、呀呀的叫声在诸秉贵听来,仿若正有如一群人在窃窃私语地议论他,有的在低声窃语,有的在调侃附和,甚至还有的在高声喧哗,在遥相呼应,在激烈争辩着什么。喧嚣中,还时或地响起一片哗笑讥声来,这让诸秉贵甚觉难堪。

好在他一到益贵宝家时,他师傅早已起床独自于院中斑驳的树影下晃动着身子在活动筋骨,他一见诸秉贵,脸上便倏然变色,随后朝屋内喊了一声:“快出来,收拾下出去。”这声粗声惊呼,惊得一只藏于浓密枝叶中的大鸟也扑棱棱地窜飞出来,飞向了河的对岸。诸秉贵在看到那只大鸟于水面上展开黑白相间的羽翅毛翼于晨光水雾中逃逸后,便“啪嗵”一声朝益贵宝跪了下去。

过后,益贵宝与贵宝妈便忙不迭地与诸秉贵一道返回到了城里。

这几日,除了忧伤,疲惫,还有抑郁。诸秉贵好似度过了几个葳蕤萧瑟的秋,人仿佛也明显地老了许多。

接下来的送老举丧与守灵送孝时,反而有白事主持与族人中娘舅家的益贵宝坐镇,并在一旁打理,倒是不再乱哄哄地忙手忙脚的了。益贵宝既是他的娘舅,又是他的师傅,自然更贴心,他便也得以缓过了一口气来。

贵宝妈这些天也在这边忙上忙下的。

她看姜翠英又不在,就算在,她一个刚生养的人,也是经不住这等忙碌的。她到来后便开始吩咐治丧人为老太太理发,又清出闲人帮着为死者净身,然后与几个妇人一起为死者穿老衣。这一趟送老的过程下来,贵宝妈也觉得有些气喘吁吁的了。待这些个事宜忙完,才有扶柩的人过来,将老太太的遗体从地上铺着稻草的草铺上移到了灵床上。这一通忙下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老太太停床于厅,在这段弥留、咽气,再到入殓这段时间内,就是亲人守灵、守夜、哭丧的时间。

诸秉贵白天陪吊,夜里伴夜。

划纸,折元宝这些事他倒不必亲为,但焚化纸钱,磕头烧香,陪着僧人去户外放焰口这些引路佛事他还是必须到场。

贵宝妈忙里忙外地将诸多事宜打理得有条有理,那些烦杂的收敛、戴孝、上庙时辰,用物、祭品数额,参与人选等巨细之事,从仪式,到死者的尸体移入棺材,再包括之后的用物,细致到棺衾入殓时下葬需用的垫土、石灰、棉褥、纸、尸枕,兜金子(兜土),撒土等都查询、交代得清清楚楚,一项不落。还有那些须按族中卑亲属辈分穿的各不尽同穿戴的孝服、孝衣、孝帽、麻丝、乌布,都按子孙辈分按白色,黄色、红色分清。

孝子是须要戴麻布帽,穿孝服系草腰带的,而孝媳则穿孝服戴麻窝。姜翠英没回来,但贵宝妈仍然为她准备好了一份备着,她知道,这是万万不能少的。

还有那些前来吊唁的亲戚和宾客们,他们所赠孝的乌布或纱带,在散孝时,贵宝妈都分得清清爽爽。直到下葬前的送饭结束时,这些琐事,都没再要诸秉贵分心。

但后来的事,贵宝妈却犯难了,包括益贵宝都难拿捏章程。就是这回姜翠英该怎么办?族人也在私下议论,但不管如何,他们俩倒觉得,孝媳不出席葬礼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这也肯定是有违礼仪的事。

但他们夫妻俩都知道,老太太是个想孙子都想得连命都丢了的人,而她的儿子,估计在这点上,也不会比她逊色多少。只是他年轻些,碍于脸面,不好与老太太相比将这心思泛于脸上。益贵宝太了解他这个内秀的徒弟了,在这方面,与他那个死去了的姑几乎是一个模子拍出来的馍。

但这些他们却不便插言,更不好多嘴。再加之耳闻了诸家本族中一些人的闲言碎语,益贵宝清楚,就算自己是他的娘舅,可有些事他也管不着,更不能管。

好在,正在他俩犯悉之际,姜翠英倒自己回来了,老两口看了姜翠英,暗想:这结,怕是能自然地就松解了些开来也是不一定的。

02

没过几日,便是老太太过世后的“头七”。在头七的前日,诸秉贵便请王和尚来做佛事,不巧,王和尚忙,空不开档,便让瘸和尚郋小六子来主事。

这老规矩“头七”之前这一日请个僧人诵场经,先于自家门前烧烧香,焚些纸钱,乡俗称之为“暗七”。这也算是明日正式开场的头七大戏的序幕。

一般参加头七的人会比送葬时的要少许多。这是因为凡是前去烧过头七者,在接下来的“烧七”时,头次在场参加的亲友,晚辈,之后每到“逢七”时是必须要来参祭的。这是规矩,破不得,这顿斋饭不吃绝对是不行的。所以,有人如若日后抽不开身,这谓之“应七”的事,事前就得从头七开始知难而退。

在烧头七的前几天,姜翠英便从医院回来了。棠艳儿也早她一天回到了家。不过,棠艳儿从一开始就没参加葬礼,所以,头七这事,她自然也不会参与。

逢七这日的黄昏,姜翠英额头上扎着块手巾捏子折叠成的长条从脑门子上扎到脑后。瘸和尚郋小六子一瘸一拐地来了后,仪式便正式开始。孝子贤孙们各手提白灯笼,香头随着瘸和尚到河边的土地庙去敬佛烧香,然后,瘸和尚一顿作法,便算是带回亡灵回家,这用佛家的话说,便谓之“带七”了。

这死者亡故,自人咽气之日起,到了第六日为“头七”。以此类推,于后的每七日都是必祭的。要诵经、供饭、焚纸锞、烧牌亭。这些佛事活动便称之为“烧七”。

自逝者下葬后,和尚便会在这户人家的祠堂或堂层香台上供上牌位,牌位的香炉前压着片白布香袋,还有写了些日子,和名字的黄元纸放着。然后于牌位前点上香油灯,这灯便是“七灯”,是终日终宵不灭的,直至“终七”。所以,家里的孝子贤孙需不时地添油挑棉花捻成的灯芯头,因为这灯如熄灭,可是大忌。

这日,诸秉贵来到里屋房中与姜翠英商量这“换饭”的事。

他一进房,便看到姜翠英将一个女儿抱在怀里喂奶,婴儿埋着头像只小奶狗似的在他媳妇胸脯上拱,姜翠英在低着头注视着孩子,诸秉贵进来的时候,她抬头望了他一眼,诸秉贵看到,她的眼圈有些红。他知道,连着两日了,本还乖巧的两个双子,这两日总是哭闹,娃看来是饿着了,喝不饱。

姜翠英原本鼓鼓的胸脯,衣衫前襟上总是有浅浅奶水渍的印痕,而这两日却不见了,胸脯也貌似瘪了些,像井在干涸,奶阵一阵短似一阵。姜翠英低着头低沉寡郁地说:“看样子不催奶是不行了,得去药店讨个方子来吃,不然大的小的都闹得睡不着觉。”这倒也是,他这两夜就没睡安稳过。

诸秉贵也只得先搁置商量“换饭”的事,先去药店。

诸秉贵出了门,穿过他家旁边杂货铺旁的一条小夹巷子,从后巷走进错角着大小人家的院落旮旯。他一路走着,也没心思停下脚来,看一眼前面人家从院墙上架出的葡萄藤结出的青的、黄的、还有已现紫色的葡萄串。但他走过葡萄下时,还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他看到有几根已爬得比墙还高的藤蔓,在山墙,房檐口上用一种被秋阳晒出慵懒高傲的神情注视他时,他便又低回头来,不理不睬地赶他的路。

这时,诸秉贵已经走到了染坊的后院墙下,有几个小孩正在巷子中玩耍,他看到一个小孩子一个人单独在一旁玩着,好像其他几个小孩都在刻意与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诸秉贵走近了一看才知道,这个留着“长毛子”的小男孩是南街南货店安君才家“惹不起”的宝贝儿子。这个“惯宝子”从剃了胎毛起便开始留发,那会冒一冲看上去像个女孩儿。到六岁生日前剃长毛子时,已像过去的垂髫儿。

一看到这个惯宝子,诸秉贵便想起来他到现在还在喝奶的样子来,安君才家的女人是个高爽爽的大个子女人,身板直直的,腿也直直的,坐下喂奶时,惯宝子的儿子就站在她岔开的双腿间吸着她撩开的胸衣前喝着奶,那两挺勃勃而起的奶子挺挺地如椰树挂着的两棵大椰子鼓涨涨的吊着任惯宝子的儿子挨个吸食。

难怪别的小孩儿不与他一道玩,这些都是家里人平时教过的事儿,如是谁家的娃儿碰磕了这“惯宝子”,如有个头疼脑热的那可不得了,是要用“六只眼”去敬菩萨赔的。

“惯宝子”这时便开始“长尾子”了。还有人家从此时起,会将孩儿送去庙里寄取个和尚名的,这个和尚名,直到孩童长大成人结婚前,才会去庙上注销、赎身、还俗。

这安家当时为他宝贝儿子做六岁生日时,其场面诸秉贵是知道的,不过他倒是没参加,一是他们没亲没故,生意上也没来往,彼此更无交结,所以没有往来。但一条街上住着的,哪家做事,自然晓得。

安老板三代的单传,这得子之喜自然是值得大庆的了,为此摆了十几桌,好好地热闹了一场。为此,安君才早早地便去庙上选了个好日子为儿子剃“桃子头”, 诸秉贵记得当时这长毛子的“桃子头”还是在吴记家剪的,因为当时他就在那等着剪头。吴记理发师傅先用剃刀将小孩子头上两旁的毛发刮尽,只留下头顶位置的头发,再理成桃子状,然后又在后脑勺处留下长约几寸的短发,吴记师傅称之为“鸭屁股”。这时,安君才便掏出封子来递给吴记师傅,这留住了根的吉利喜兆,“前桃后鸭”的礼仪发型便就此做成。

诸秉贵边走边望着这个“惯宝子”,心里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大丫头也快六岁了,也该梳个羊角辫了。

诸秉贵正出神地走着,刚到拐角处,一头便撞上了一个人,抬头一看,竟是汪二。这汪二泥人儿似的背着个鱼篓正朝前走,一转弯,便见到他姑父迎面走过来,他便问诸秉贵:“姑伯这是上哪去?”诸秉贵说:“去药店抓副催奶药。”他说着,见汪二这副靠不得、近不得稀脏邋遢的样子便问他:“你这是做什么了?弄个鱼也不至于弄成这模样呀?”汪二尬笑着说:“不是贩鱼去了,是跟人家一起去拍了几只甲鱼。”

诸秉贵不解地望着他半晌才说:“你看你弄得这商不商、渔不渔的,你一个贩鱼的去捉鱼,要都像你这么干,那贩夫不都成了渔夫了?”

汪二被他训得一愣一愣地不知道说啥,他也不敢再说啥,只好回过身来从鱼篓里抓出一只甲鱼来对诸秉贵说:“正好,这东西炖汤喝下奶的,我这也是为棠艳儿熬汤用才去捉了几只,都是野生的,这季节正是从太湖里爬进河里塘沟去的,最好捉了,这才和朋友趁夜去抓了几只来。”说着又拿出个小网兜装了,伸手递给诸秉贵。

“哦。”诸秉贵望着汪二递过来的鱼网兜,想着这东西能催奶倒是好,便接了过来说:“那行,正好用。”汪二笑笑说:“要不去家里喝杯茶吧?几步就到家了。”诸秉贵摇摇头说:“我得快去药店哩,不了。”

“行,那你快去吧,我也回了。”汪二说完,便从诸秉贵的身走了过去。

诸秉贵也正欲抬脚往药店走,便见大奶妈从染坊的后门出来,她见了诸秉贵便问道:“这不是秉贵嘛?诸老板怎地站在这块?”她走近时见了诸秉贵手里拎着的甲鱼像似明白了什么,便猜疑着问道:“秉贵呀,这是翠英奶水不足了?”诸秉贵将手里的甲鱼兜往上提了提,头点了点。大奶妈便说:“秉贵呀,这事一桩桩的也真难为你两口子了,你看你,都比之前瘦了不少哩,弄点东西补补,特别是翠英子,不能伤神,不能劳累的。这奶孩子的女人哟,一劳神,奶水就少了,严重的还会断了的,大意不得。”

诸秉贵又点头,聊这话题,他大概也只能、只会点头了。

大奶妈接着又像诸秉贵刚走了的老妈似的在一旁唠叨:“秉贵呀,你看你这老妈妈刚走,这又添了两双子,要说呀,这也是个喜事了。老人嘛,都是要走的,都有这一天,别太伤心,这接下来的事多呢,又要‘圆坟’,又要‘复山’的,这‘七’还没‘断’呢,这边厢,双子的‘洗三’马上就要做了。”

诸秉贵依然点头。

“咦,双子‘过街’了吗?”大奶妈问。

“过过了。”诸秉贵答。

“哦,那接着就是‘报喜’做‘满月酒’了。”大奶妈说着时还自己用姆指掐了掐其他四个指头算了算日子,掐完了又对诸秉贵说:“这满月酒是要与‘断七’重着呢,那还做不做?”本来这话一般人是不会多言询问的,但大奶妈也不怕诸秉贵嫌她嘴碎,因为她是看着诸秉贵长大的人,她不顾忌。

诸秉贵说:“这事还没和翠英商量呢,等过些天再说吧,我先去药店抓副药了,孩子喝奶要紧。”

“对,对,对,这事不能耽搁,孩子可不比大人,那可是一顿不到就要哭的。”大奶妈点着头说着:“去吧,去吧,等剃了胎毛子就逸当呃。”

诸秉贵在听到大奶妈说这“胎毛子”三个字时,竟下意识地又回过头去,眼睛再一次朝着刚才看到的那个方向,安家“惯宝子”玩的地方望了望。然而,安家的宝贝儿子此时却不见了,只剩下其他几个细小的在那嘻戏打闹。他的眼睛又寻找了一会,还是没看到,投目远眺,他看到的仍旧是刚才看到的巷顶上搭起的葡萄架,以及葡萄架上略微泛黄的叶子,褐黑色的藤蔓,还有色泽深浅不一的细葡萄串。他在茂密叶架下,看到数束细光从藤蔓和叶子遮蔽的葡萄别想中穿下来落到地面上,他嘴里竟莫名地渗出一股酸液来,鼓鼓地涨满了口腔,他吐了一口,竟似那从藤条缝隙间筛落下来的光,洒落一地,让人觉得说不出是何滋味。

这时,他猛回头,见大奶妈竟也早也走了,就剩他自己孤寂地站在拐角处。这时,他这才有些不舍地抬起脚,把那些各式形状,颜色的光影,以及剔透出青色、黄色。紫色的诱惑人的圆点酸葡萄儿抛到了身后。

然而,这在这一转身时,他却惊讶地发现,那些圆点儿这时好像在变,仿佛变成了一碰就会碎掉的奇形怪状的犄角疙瘩。

他没回头看,他怕自己的目光会击碎它,便一抬脚,像逃避似地快步离开了这个错了角的巷口拐弯处。

03

谨善轩的济善堂药房是何年何月开在这街上的,诸秉贵自然记不清,他估计连他的老子也不一定就知道。反正从小记事起,这药堂的门总是随着太阳的升落而开闭。济善堂药房的风格,也就一直保持着不管是何天日,刮风下雨,风雪冰冻都是要准点开门的。

济善堂的店堂深邃而宽敞,人一进入,一股肃静、阴凉、以及幽香浓郁的中药香味便从古红色的长宽木柜台和药橱里弥漫出来。药店还有几间后房,从柜台前望过去,深邃、宽敞,偶尔也能看到做药、抓药的人在里面选材、配制、研磨。在后面制作中药也是很辛苦的,不但辛苦,还得有耐心,蒸呀、炒呀、煅的,还要炙、浸、水飞呀什么的,很多种作法,有时一种药材的一道制作就要上几天的工夫,很烦琐。

买药的人,有拿着别的看病先生开的药单子前来抓药的,也有现开现抓的。进了药店,谨善轩先看病,再开方,谨善轩开方子的字,俊逸,饱满、端正,有骨子,这有点像人。开好了方子,然后谨善轩便将方子给算账的划个价了,交了钱,付了帐便可以去柜台上给抓药的人配药了。

这时,配药会拿个小称,拉开药橱上一格格的小抽屉,从里面一味一味地将中药抓出、戥重,再一剂一剂地分拨倒在分放开包纸上。方子开几副就分几张纸,摊开、匀配、分倒、待称戥完毕,谨善轩还过来查查、看看,看是否有抓错、疏漏。最后,他们才在药单上签个字,再把抓药单子归纳到一个抽屉里,这可能是药店内部的老规矩了,这个配药单只药店自留,另一分方子给买药者。

尔后,药抓好,才能一包一包地包,用线绳扎个十字码交给客户。

谨善轩今天见了诸秉贵拎着个装了甲鱼网兜进来,便已知了七分他的来意。人还没走到他面前时,谨善轩已经拿起了搁在笔架上的笔来。

诸秉贵进来说了他媳息奶的事,谨善轩听了便放下手中的笔。

这姜翠英他是知道的,平时可没少见,也知道诸秉贵他家这些天出了这滩子麻烦事,大致已知晓了这息奶的缘由,若是一般的单薄妇女产后而乳无点下,症属血少气衰者,那治这种症状的方子用材可多了,但就姜翠英那身体而言,这会还用不着。于是谨善轩说:“也不用开方子了,回去就着些丝瓜衣、通草煎水喝就好了,无需其他。”

诸秉贵有些不解,愣愣地伫在那望着谨善轩不言语。

谨善轩笑着说:“下奶的方子有很多,你看你手上拎的不就是一种吗?呵呵,一般来说,一个是疏肝,一个是理脾,就你家翠英来说,可能是这些天烦神劳心而引起乳汁不畅,另外可能是有些情绪的原因而导致肝郁气滞,乳汁收息。不过,不要紧,她不像那些身体虚弱而导致的奶水生成较少,出乳不畅者。只需日常多用些猪蹄呀,鲫鱼呀,还有你手上拎的这个甲鱼呀多熬炖些汤喝就好了。”

诸秉贵听了像是开窍了不少,看着谨善轩不住地点头。

谨善轩回头吩咐柜台上的伙计抓些丝瓜衣和通草过来交给诸秉贵说:“回去先喝两天,看情况,如还不畅,再来加些川芎、当归、木通一起熬甲鱼汤喝。”

“好的,好的。”诸秉贵接过药包来,又去付了钱,临走时,谨善轩又吩咐他说:“不要让你媳妇着气,着气对下奶会有影响的。日常多炖些菱白呀,丝瓜子呀,还有吃些豆腐、鱼、骨头汤之类食物,多喝点牛奶也有好处,还有花生、芝麻也可以吃些,这些你家不缺的,就是要注意不要吃刺激的食物,也不要喝浓茶、喝酒,情绪要稳定,人一着气,往往会肝郁气滞,对通乳不利的。”

“晓得咯,这些天大概是累了些,应该没事的。”诸秉贵应着。

“那就好,就先喝两天看看吧,回去就熬了汤给她喝,还有你手上的甲鱼也炖了给她喝,应该有效的。”说完了,谨善轩一双长眉毛下的慈目仍笑着在看着诸秉贵离去。

从济善堂药房出来,诸秉贵拎着个甲鱼和小药包子又拐进南街,想买些莲子桂圆啥的东西回去,当走上南街上朝着恒善粮行而去时,远远的便看到恒善粮行门口围着些人在看热嘈,他一想,这定是周民恒又在拉人打纸牌了吧?他走过去一看,还真是。

周民恒坐在自家的铺子门口在与几个街头的老客在打纸牌,一见诸秉贵拎着个甲鱼和小药包子走近时便抬头问他:“诸老板这是上哪去嗌?”诸秉贵听了笑笑说:“还能上哪去?这不是上你这来了吗?”说着便站到了相斜头的一众人后。

“哦,”周民恒抓着牌眼望着诸秉贵手上的东西看了会说:“是不是想找细粮?”诸秉贵点了点头。周民恒将纸牌反着扣在小桌子上站起身来说:“那进来看看吧,看还有没有?”

诸秉贵随着周民恒进了粮行铺子,一眼望去,以前堆满了的仓箱,如今大多空空如也,只剩了些一时难以出清的货物。诸秉贵皱起眉头悄声地问周民恒:“是真不打算做了?”周民恒微点了下头。“那山塘河那边的猪行呢?也不做了?”诸秉贵接着又问。周民恒说:“猪行本来就个牙商,我也很少参与买卖了,平常也就只评定行市做个中人罢了,你也知道的,做佣不好做,这自古从买卖交易中抽佣是最难的行当了,外人看起来是靠一张嘴无本取利,实质上谁知道佣人在外下了多少本的?扣提个串力钱一二十文钱的,说起来是辛劳资费,其实还不是个脸色钱,诶,早就不去了。”

“唉,”诸秉贵听了也叹了口气,他觉得这方圆百里地上的名佣周民恒都都灰心丧气得如此,不竟唏嘘、心凉。他叹了个气又问道:“那这边是啥情况?为啥这也不想弄了哟?”

本还笑盈盈的周民恒脸上,这时竟像过了片云彩似地显现了些黯然之色来,他呶着嘴朝对面呶了呶,示意诸秉贵回头看。诸秉贵回头一看,那对面的房子里正有好多人在忙活,像是在地面上用砖砌隔仓。诸秉贵疑惑地问:“这做什么的?”

“五谷杂粮。”

“谁呀?开这儿?这是要学叶受和哟?”诸秉贵直觉得不可思议。

周民恒淡淡地笑了笑说:“这叶受和要与之比起来怕还是嫌小了点。”

“啊?”诸秉贵听了一下惊得瞪大了眼,然后大气不敢多出地轻声附耳问周民恒:“谁?”周民恒叉开姆指与食指比试了下,然后在自己的上唇胡子上一抹,诸秉贵懂了。哇,公家的!他不再吱声。

这时门口相斜头的老皮条子程大扯着个破嗓子在喊:“周老板嗌,生意做过喨?再不来,他俫可要走呃沃。”周民恒一听忙答道:“来嗌,就来嗌,急什咪撒,就来就来。”说完对诸秉贵笑着说:“你望望看,有的你就抓些去,我再不去,今咯子就一局又得散了。”说完便丢下诸秉贵自径回到了门口的牌桌上。

诸秉贵没心思选粮了,他也跟着周民恒一溜地一道出了门。

出了门,周民恒上了牌桌。

出门后,诸秉贵上了街。

走没几步,见陆家瓷器铺子的儿媳妇采莲儿坐在门口喂奶,诸秉贵无意地朝她看了一眼,心想:“这媳妇倒能生,才嫁过来没几年工夫,竟生了三个小伙,只是这采莲儿人不大神气,生的儿子也有些遗传了她的惑秃相,只会露着白牙自己笑。

诸秉贵的目光刚碰上陆家儿媳妇的眼光时,那采莲儿又在朝他咧着嘴笑,丝毫也不介意别人打量她在奶娃的的眼神。这时,她的婆婆走出来,歪着瘪嘴在数落采莲儿:“别坐门口了,娃儿都着凉了,回去,回去。”说着便伸出老筋凸现的手来将儿媳妇采莲儿拉起来拖到了屋里的桌子旁,然后又回到门口挡着,脸上冷冷的,用洞空空迟钝的目光看了看街上的行人。那表情在诸秉贵看来,就像是在戒备着别人要偷她家东西似的诡秘。

诸秉贵了了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又低下头,快速地从她家门前走了过去。走过时,他耳朵里却听到了瘪嘴婆婆依在门框上嘴里嘟囔着,不知在祷告些什么话?不用听,他也知道不是什么好听的。诸秉贵心头一作泛,喉咙里像堵了口痰,他干咳了几声,却没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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