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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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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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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歌》连载

第一十五章

第一十五章

01

无商不奸!

这句话是及其贬义的。

官者用这句来贬低行商者,庶民用这句贬损生意人,道上的人用这句来贬讥他们,就连同行之间,也不会同病相怜,不能惺惺相惜。他们也彼此冤家似地相互厮杀、撕咬、扯裂、折台、贬笑。种种卑劣,令人何其哀哉!

而这一切,周民恒看得很透。

周民恒是个商人,但他也是个农民。他的骨子里,有着农民所有本质上的一切印痕。他忠厚,却也会耍小聪明,并且比之一般的人更胜一筹。所以,他似乎要比其他人看得更多些,也更远些,这就出其左右而能更进一步。而这一次,他作出的抉择,似乎不再是为了求财而谋划怎样地更上一层楼了。他这棵草,不知在何时感知到了风的凉意,竟一反常态地先人一步将自己变成了一棵蔫吧、萎蘼的葳蕤秋草。

放弃,是需要更大决心与勇气的。

此时的周民恒,人也随之变得比之以前更加恭敬、温和。不管是对官,对民,也不管是经商的同行,还是两道上的人物尽皆如此。这一变化,在诸秉贵逝去的老母那样人的看来,或许认为这是一种睿智深邃这举。而周民恒自己却没想这么多,他只觉得在此秋风即将来临的萧瑟之际,一株茕茕孑立的莨草,孤独地秀于田中显然会让人觉得刺眼,风也不会让其安宁,最终,也不会逃得脱被拔除的命运。

此时,孑孓而行或许才是明智的,于看不清的前途路上,独自慢慢的行走,让孤独、寂寞、失落、黯然相伴,或许是对后人最大的保护。

于是,周民恒也学起了雅佬,在后院养起了花花草草。

今晨,天还没放亮的时候,他便早早地起来,洗漱一番,便来到佛龛前点起香烛供奉财神范蠡,算盘与秤。礼拜后,他便来到后院,在后门口摆弄起了这些个闲物来。他以前并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也没工夫玩这些,并且,他自认为玩物并不是件有益的事。而现在,风云变幻,时过境迁,玩物对他来说,似乎正渐渐地变得具有了意义。

后门口的花台上放着一些花盆,他俯眼注意到了一盆绿叶中的花草有几个小小的花苞,是粉白色的。他对花花草草其实是个大外行,做生意还行,玩这些,也就是应个景罢了。他看到那花枝上有一个雏形细果出现了,很细,小小的。他叫不出什么名字来,只好奇地弯下腰伸手在早晨的和清的幽光下像抚摸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似的轻轻触摸了下那花苞果。他只触摸了一下便站起了身子,只静静地伫在那看着它。他忽然觉得,这株即将开放的植物是某种隐隐的意谕,但谕示什么呢?他不确定。

他凝视了好久,看着那被夜露淋得有些潮湿叶片包围着的细小果苞芽出神,思绪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初来乍到此地时的那些个岁月。

一想起过去来,周民恒便会暗自发笑,他知道自己,最多就是个不太安分的农民罢了。自卖了几亩薄田来到此地闯荡,想那会,每见了这街头上的人,他的眼睛看着他们都要带着一点点恐惶与警备的。那时候,他是处处小心,谨慎得恨不得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

这生意场上的事,是最难以捉摸的了,小的争不过大的,弱的争不过强的,软的争不过硬的,斜的争不过恶的,而恶的还怕不要命的。但,最拗不过的,是带着官、道色彩的对手,惹了他们,祸便离你不远了,就算是舍得性命的,也会退避三舍。

没有对与错,也没理由可以争辩,生意场本就是个江湖,本事大小,就看你最终有没有被弄死,淹死。

只要不成为溺毙者,已属幸事。

风风雨雨,连滚带爬地走到了而今,他自感,一路实属不易。生意人,一是怕坑蒙拐骗,再是怕被强盗抢夺,而最怕的,却是怕被贼惦记。

这些厄事,他今生算是都遇上过了,他也觉得疲了,心里便萌生了退意。苟且地活也是活,只要不成为溺毙者,特别是儿孙们不被淹死,这才是他现在所要考虑的全部。

02

周民恒的每一天,都是从清晨一碗热气腾腾的头汤面开始的。

他在清晨的幽蒙天色下来到后院看了会花草后,便拿起他的小茶壶从后门走了出来,准备去吃面条。

在这之前,他都是赶早去等这碗头汤面的,仿佛这碗麦香盈盈的阳春面对他而言,就是一道神圣的圣餐。 而现在,他也会稍迟些去,约摸着时辰,等换二锅汤的第一碗面了。

这一两年来,他已改了许多习惯,但吃这碗头汤面却不会改,也不想改,为了这碗面,他已经执著到近乎固执的地步,甚至达到了一种冥顽的程度。而这碗面,只不过就是一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宽汤阳春面而已!

可周民恒为什么会如此心心念念的对一碗面这样痴迷呢?原来,为之一日之雅的汤面而起早的周民恒,并非是为了无利不起早的那个“利”字,而是为了心中的一个念想而讨个“头汤”的彩头。

他从院子中出来后,刚走出巷口,便一头碰上了雅佬,雅佬在这天刚放亮的清晨看起来一点也无了雅士的模样,他手推着一辆极小的小推车,小推车上装着一只灌满了什么东西的口袋,口袋脏兮兮的,衣衫也脏兮兮的,上面粘附着湿了露水的泥渍与枯树叶,头发也湿漉漉地被露水打湿了而黏在了一起。

周民恒见了他便问道:“你这一大早这是做啥去了?弄得这副模样?”

“呵呵,去山上挖了些山土,养兰花用。”雅佬停下来,用衣袖子擦了下汗津津的额头说:“你拿些去,没山土养不活兰花的。”

“不了,我得去吃面了,再不去,怕是赶不上趟了呢。”

“你就上心那碗面,花就不顾了,这哪行啊?一点怜香的心都没有,哪还能养花呢?哈哈。”雅佬揶揄地调侃道:“花可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不好,它可都知道的。”

“我日里头去弄点来不就行了?非得这大早地去?”周民恒有些不解,他刚说完,只见雅佬头摇得像拨浪鼓似地认乎其真说道:“不行,不行,你不知道这兰花可娇气着呢,日头上来挖的土,燥,少了夜露不润的,只有在日头未出时给它换土才是最佳时辰,这你听我的不会错。好了,我不与你多说了,日头马上就上来了,我得回了。”

“不随我一道去吃碗面?”周民恒问。

“不去了,来不及了。”雅佬说着便推着小车走开。周民恒望着他急忙忙的样子,朝着他的背影说:“那明早喝茶,老地方。”

“行。”雅佬头也没回,便向前走远了。

周民恒见雅佬朝着他家的方向而去,便转身朝茶馆而来。他走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巷子中,一路从江南风格的祠堂、店铺、住宅中走过。他走过左右分列的酱园、洋货店、糖坊、糟坊、日杂店。染坊、钱庄、当典行,望着那青砖黛瓦马头墙的房舍,或有一厅两厢两层的,或有大户人家的院房的。普通住户的房子则多在商铺的后面,也有些于河边上搭建的泥坯子干打垒墙的茅草房、杂房,多是如他当年初来时住着的人。

当他走到三兴和南北杂货店门口时,他见到老板娘曾宜静老太太于晨霭曦光中背着个小布包裹刚刚从小门中悄悄地出来。曾宜静老人一眼看上去已经很老了,多日不见,比周民恒想象中的样子要老了许多。这个女人,是三兴和南北杂货店谢恩复的老婆,谢恩复排行老二,初来时与老大谢恩明在淞江边上开船运。起初时,兄弟俩从帮人撑帮船,做水手起家,后攒得些钱了,有了自己的第一条船只。当时第一条船很小的,平常无风的日头兄弟俩就轮流着用篙子撑船,若起风了,就竖起帆来攮风,逆风时便拉纤行船。这行船走马三分险,特别是兵荒马乱的年代,这险便更是多了三分。一天,他们在江口遭劫,伏击帮船的也不知道是日军还是江匪?兄弟俩见枪子儿是朝他们船打来的,便吓得弃船跳了江逃生。然而,枪子不长眼,一阵乱枪朝水中打来,结果,江水中泛出一片血水染红了江面,谢恩复一口气钻了好远才浮出了水面,而老大谢恩明却再没露头。

自此,谢恩复上岸开了这家三兴和南北杂货店,不再涉足那行船走马的行当,并承担起赡养老大一家大小的义务。

曾宜静是个很贤惠的女人,更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她出生于嘉兴一大户人家,自小如父母掌上明珠,宠得不得了的。然而水手不湿的一个大家闺秀,自嫁给谢恩复后,不但帮着男人打理店务,家里的一切更是忙里忙外,毫无闲暇、街上开的南北杂货店,经营一些日常用物,及一些土纸、烟、香油、米面之类的杂品,她在后院料理家务,井井有条。谢恩复自娶了曾宜静为妻,一心便扑在经营上,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日子过得滋滋润润。曾宜静一生为谢家生了一男三女,这谢曾夫妇思想开明,无论男女,平等看待,自小便让孩子们接受教育,培养子女上学读书。这一点,让周民恒极为敬佩。所以,他也从那时起,便让自己的子孙一个不落地都进了私塾学堂,以及后来的公学。

周民恒这时见了身穿青布衣,头顶丝方巾的曾宜静便上前一步问安:“嫂子这样早这是要上哪去?”曾宜静缓慢地抬起头来,见是周民恒便缓缓地说:“哦,是民恒呀?这又是赶着去吃面呢?”周民恒点了点头,曾宜静接着便说:“我赶早班船回嘉兴。”周民恒见她的面色,说话的语气平静、低沉得出奇,便觉得她这次回娘家,像是再也不回来似的有些沉郁。他便问道:“那嫂子何时回来?”曾宜静平静得像是没听到,但她分明是听到了这问询,她只不经意地摇了下头,轻声地说了句:“我先走了,你去吧。”说完便蹒跚地朝着湖边的方向而去。

周民恒站在那叹了口气,转头朝眼前那早就关闭了的三兴和南北杂货店望了望,轻轻地摇摇头,又轻叹了声,才抬起脚来缓缓走开。

这三兴和南北杂货店的老板谢恩复前些年得了场病也死了,儿女学业有成,像长大的鸟,一个个都飞了出去。曾宜静为人心地善良,待人温和,诚恳,又好善乐施,济贫扶弱。这些年来,曾断断续续地先后资助过若干的穷人,并在育儿院认养了十几个弃婴。这谢家以前是跑帮船的,知道跑船的苦处,她的杂货店又经营修船用的桐油、油泥膏、棕麻丝等用物,如遇有受难者前来,她都是免费相送。乡里乡亲的村民到了她这儿,如有难处,需要赊账的都从不记帐,而且从来不会去催要。逢年过节,有穷人登门,她都打一勺子自家卖的香油,及一些米面予来人,从不要钱的。然而,她是心太好了,好到忘了防备小人,最终,几次被一些小人奸计谋算,被恶人敲诈勒索,被狠人明抢暗夺,天长日久,终于敌不过世道炎凉,家道中落,一日不如一日,渐渐凋敝,直至败落关门。

而这,就像是一面镜子,唏嘘之余,多少也让周民恒心生余悸,这也是让他而今心灰意冷的原因之一。

这时,清晨的晨雾中已经看不到曾宜静老太太那佝偻的身影。清晨的天色在晨雾中这会已经现出了灰蒙的亮色,此刻的街道上,青石铺就的南北街路径上响着的脚步声,十有八九定是那些手捧茶壶,茶杯的茶客们。当然,夹杂的还有早起忙碌者的步伐。周民恒捧着他的一件小巧精致的紫砂壶,不徐不疾地在一街弥漫的晨雾中朝着茶馆的方向走着,一路走过,那样子看上去有些闲适而又从容。街边店铺的屋檐下,夜露从屋檐的瓦沿口缓延地流珠滴翠,唱出镌刻于青瓦片中那一夜墨色的水雾滴答。伴随着行人从石板街的路上走过时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

此时的天色还没大亮,水气晨霭中迷蒙蒙的一片。但此时起早的都是些老街上的老街坊,不用看,便能从脚步声中听出这熟悉的步伐走来的是谁。

周民恒一路笑呵呵地和街道两旁早就忙碌开来的街坊熟客们问着早安,打着招呼。有烧水炉子的,做皿饭饼的,炸油条的,臼豆浆,豆腐脑的。还有就是早起开店铺门卸闼子板的同行们。

“周老板呃,吃过亮?”从一声水乡人专用的问候语中开始,周民恒新一天生活也说随之揭幕了。

“嗯啦,买摇亮。”周民恒开心地答着话,这时,他仿佛已将刚才遇见曾宜静老太太的消沉拂过。

“烫个茶喝喝萨。还是老格式?头汤面?”

“嗯啦,去弄咯哇。老格式咯” 周民恒重复着加以肯定。

“周老板哟,这个头汤面恐怕是一世改不地嗝亮!”

“嗯啦,不改哟哇。就好这一口噢嗝。”

这一问一答,一问一侯中满满的是一份乡里乡亲的乡情,和一份邻里四坊的融洽。更凸显街坊四邻对周民恒这份独宠头汤面的偏执。一目了然地彰显出那碗头汤面对周民恒的迷惑程度是何等之深。

“周老板咯,跟坳子改个口嗝,吃根油条换换味嗝?”

“周老板略,拿个皿饭饼尝尝?吃吃看撒?”

“周老板哟,跟坳子尝个豆腐花萨。”

周民恒一一笑答着:“跟坳子还是老格式喔,一个茶头,一碗面。”婉谢的余音中,街坊们早已耳熟能详地洞悉周民恒对那份头汤面念念难忘。

江南水乡的清晨是清幽的,是暖人的,滋润的。当然,这份洇润的巷道中,亦有寂寥、忧伤、甚至凄凉。但日头终究是会出来的,日头出来了,雾也便散了。

03

周民恒所钟情的头汤面,其实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阳春面罢了。但面之头汤与浑汤下出,口感则不同。头汤,清汤,浑汤,浊汤下出的面条,是有着很大的区别的。

江南的面花式多,浇头多,有上百种。但周民恒不“行洋款”,他就喜欢吃光面,但这碗光面,却必须是头汤下出的才行。

其实所谓的头汤面,就是指茶馆在清晨燃灶后刚开门营业的第一锅汤水所下的面。用清水所煮的第一锅龙须面,在老食客的眼里,那绝对是心中的一份圣念。一口青瓷的汤碗,龙须丝光的头汤面从滚水中一烫漂起后,即刻捞起、过水、顺叠于碗中。在装碗时,长长的笊篱从锅中翻滚的汤水中捞面出时,顺势一抖、一甩、一翻、一叠。就成了方形状叠于碗中。动作一气呵成,一蹴而就,这几个娴熟步骤,只有那些老面师才能做到如此的精准。

一个老面师下出的汤面,就像是作出的一件雕刻作品。此时看那叠面,纹理分明,叠放规整,中间微微宝起,丝丝面线微露出汤水,神似古代女人的发髻,一丝不苟。

手艺好,还要眼神好,那才是艺精味湛的顶级面师。一个好的面师,往往都知道自己的熟客的喜好。有喜硬面的,也有好烂面的。是拌面,还是汤面,老师傅往往一目了然。

而汤面中又分宽汤紧汤,咸淡咸重,增青免青,素油荤油,喜辣喜甜等等,不一而足。每位客人的口味几乎都有些细微的差别。而要准确地满足这些客人的口福,就要看面师面面俱到的眼神功夫是否像他的手艺一般的过硬。

而碗汤则有清水汤、鸡汤、鱼汤、肉汤等等。种类大致分为红汤与白汤之别。口味则可从桌上放置的佐料罐中的辣酱与醋汁各人根据喜好调制。也有个别干拌者,其味之需亦如出一辙地炮制。

但周民恒平常还是钟爱宽汤居多。如这日高兴,也有例外,配几棵青绿的菜心、菜叶,面上浮着香油,或麻油,或猪油,以及细葱,抑或蒜花。无须太多花费,几毛钱就可以美滋滋的吃到一碗念兹在兹的头汤面了。再奢侈些,加两荷包蛋,或一方大排,或一块鸡腿就已足够排场。

食客既然是冲着头汤而来,那首先下面的水就要不折不扣的清澈。若稍有浑浊,便会有麦腥残余。而浑稠的锅水,其稠粘的面汁附着在面条表面的粘附感,会对面条的清爽口感大打折扣。挑剔的老食客从第一口面条入口,便知是否头汤。其爽清、劲道、麦香纯粹一尝便知。

周民恒不“行洋款”,他就吃光面。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冲着浇头去的食客,那是吃菜,而不是吃面。当然,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无可厚非,但他周民恒怕是今生今世死心塌地也改不了这吃光面的习惯了。

到了茶馆的门口时,天已微微放亮了,也已能够闻到从茶馆里透溢出来的面食香味。清晨灰白的天光,从茶馆房前散发着热气的瓦檐缝口里漏下,还挟带一丝清晨的湖风,将晨雾与茶馆锅灶上散出的热气掺和到了一起,弥漫出出一方朦胧的小天际。

就在周民恒抬脚上了台阶,刚伸手准备掀起茶馆门口挂着的门帘,正欲踏入茶馆时,他忽然觉得肚子咕噜了声,便又退下了台阶,转身朝旁边巷子里的茅厕走去。

清晨的茅厕也是个忙碌的地方,但今早如厕的人看样子似乎并不多,有些清静,周民恒暗自庆幸没有要排队等候。

男茅厕与女茅厕是并列着的,两口敞门各挂着一块旧黑油布帘。晨风吹着油布帘,以及茅厕内地上随意丢弃的厕纸,在轻微的茅厕窜堂晨风中,依然能够听到轻轻的唏哗响声。

周民恒先从从衣兜掏出盒纸烟来,抽出一支衔在嘴上,然后放回烟盒,又从另一口袋中掏出盒火柴来啪地一声划燃,一闪光亮亮起,竟也能将茅厕的墙体,以及黑咕隆咚的油布帘子照亮了。

周民恒上厕所抽烟也算是一种习惯了,用他自己的笑话调侃这叫:“去臭。”点上烟后,他便掀起帘子一脚踏了进去,刚一踏入,一只老鼠竟惊惶失措地吱嘎一声从他的脚边窜了出去。

茅厕里没有灯,但此时天已微微现出薄薄的清亮,并不太黑。周民恒因被刚才窜出的老鼠吓过,心有些余悸,还是很小心翼翼。茅厕里似乎没有人,也听不到人声,只有转到门后的一道屏风墙背时,他才看到有一个人正蹲在远处角落的坑口上。周民恒定睛目视,认出是油坊的麻油扩子,因其身躯肥硕,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砣肉堆积在坑口上,蹲着的肥臀被上身的肥肉重压得快要爆了似的挤成了肉兜子拐在肥腿的上部,肚子上的肉则被挤压到了弯曲在胸前的膝盖上,堆积于那处折出了绉。此刻,他的脸正憋得通红,还拚命地憋着一口气在憋屎,难怪周民恒进来时听不到有人声飘出。

麻油扩子见有人进来,抬头望了一眼,这一望,他那憋着的一口气便随着目光泄了,他朝进来的周民恒尬然地一笑,然后又重新憋一口,再次将前功尽弃的努力再一次努力地进行下去。

麻油扩子的油榨坊就坐落在河边上,离周民恒的粮行也不算太远。平常,周民恒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称呼他叫麻油扩子,因为“油扩子”三个字实际上就是“油桶子”的意思,周民恒觉得就因其肥胖而就如此称呼别人似乎有点不妥当,所以周民恒一直称其油老板。周民恒朝着麻油扩子点下头,在解开裤带准备蹲下时,听到一声哗啦的响声从旁边响起时,麻油扩子这时同步地深吐了一口气,似乎像是从溺水中探出了头似的得以活命而欣慰。他痛快淋漓享受了这个因刚才被中断,现在再努力续为而又重新获得的痛快过程,熬了半晌,才得到了想要得到的心愿。这时他才略带羞涩地再一次望了周民恒一眼。

已蹲着的周民恒这时又略欠起身,从兜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递过去,麻油扩子伸手接过,然后自己掏出火柴来点上,深吸一口,似神仙般地仰起头,眯上眼,再长长地吐出一口充满烟雾的气来,像醉了一般似地晃了晃肥头大耳的脑袋说:“畅快。”

周民恒听他说出“畅快。”这两个字来,竟一时不懂他是在说刚才的通塞,还是吸烟才这么享受?他一直没有注意过人在如厕时会是何种状态,今天见了油老板这副模样,倒是让他暗自有些感慨:“人如若不能排出是很可怕的,那真可能是会被填充物憋死的。”

两个人蹲在茅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扯着扯着,周民恒便扯到了他来的路上见到三兴和南北杂货店老板娘曾宜静老太太一个孤零零地离去的事情。麻油扩子也很感慨,说道:“唉,这世道啊!我们这些不上不下的人,越是拼了小命挣钱,越是没命享受,就像这谢恩明与谢恩复两兄弟,至死辛苦,结局不堪。还有这曾老太太,多好的人啦?这样的结局,真的是让人扼腕呀。”

“是呀,这世上的千古遗恨多了,死者已矣,也就愿存者苟且吧,想这人如于世偷生,苦命的人多了。做人不易,成家,立业,拚死拚活地拚,到头来,是个什么结局,有谁能知的?”周民恒说着扔掉烟头,擦净屁股便提裤子准备离开,这时麻油扩子仰着头望着周民恒问:“周老板,你说我这个小作坊今后还能办不?”

周民恒一听倒是愣住了,他站在那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回过头来说:“要说这事,你本不需问我的,你是榨油的,我只是个卖米的,油怎么样能被榨出来?你比谁都懂。”说完,周民恒便一脸郁色地走了出来。他抬头朝着不远处的茶馆烟囱望去,一股温暖的,袅袅烟熏的气息飘逸而来,仿佛又酣畅地勾出了他压抑了的馋欲。他便再次快步走进茶馆,因为那碗头汤面可不等人!

04

一切始于清晨,虽然此时的晨曦之光依然如暗旧的丝缎面光亮不足,但远处的山影与湖水已能朦朦地于眼前的雾色中摇晃了。此刻,街头人声还未喧嚷,清晨的树荫中鸟儿却已开始叽叽喳喳。在周民恒从树荫下走过进入茶馆的那一时,此刻的周民恒不觉犯起了迷糊,心里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有些惑乱,虽已不是处于前段凌晨时的幽暗,头脑仿佛也很清醒,但他总觉得心里不定荡,仿佛眼前的这晨光、晨风、轻云,都停止了似的正在慢慢凝固,黏乎乎的似一层猪油抹在眼帘上混沌不清。雾色也在不断变幻,或薄,或厚,或彩,或灰地将早晨的街,巷变得迷离虚缥起来。

周民恒从衣兜里又掏出烟来点上一支,像是欲定神似地深吸了一口,然后很认真地抬起头来朝着街上路边茂密的树冠上望着,像是在寻找那叫唤的鸟儿。

他不懂鸟儿的叫声,但今天却又觉得这鸟鸣隐藏着什么寓意,因为听到这鸟鸣时,他竟觉得有了一种过去从来未有过的惶惶之感,听着就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无法让人心神安稳的婴儿哭闹声。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会,可鸟鸣听来还是如水滴、如水流般地柔和,响脆、清越地好听,没什么异象。周民恒纳闷,面前的一切俨然再正常不过的了,熟悉的街巷依然如往常般被这早晨的雾柔和地包裹着,而此时的晨光也能让他看到一两只鸟儿在树冠上用那鸟的尖喙捕虫啄食。屋舍前后面的树丛中,虽被薄雾缠绕,但遇有行人走过时,亦有胆小的鸟在树梢飞起又落下,而那些脆响的鸣叫落在树叶上,落到露湿的房顶上,落到依然静幽的巷道上时,仿若与以往一样地化作了清晨的露珠,依然晶莹、依旧饱满、依稀剔透。这鸟声落到他的耳廓、耳蜗时,听来仍是清朗的,轻盈的,可人的,可心里为什么还会觉得跼蹐呢?是不是人越老越迷信了?或许是吧,他觉得是。这个结论是他自己安慰自己所得出的最好结论了,也只有如此,心方稍安,于是,他扔掉烟头,转身进了茶馆。

当周民恒掀起一品春茶馆的竹帘子进入茶馆坐定时,这新的一天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此时的馆堂内并不喧嚣,但人声却早已将馆外的鸟声淹没。店小二一见周民恒进来,便眼望着他口却喊给后厨房听地吆喝道:“一碟茶头一碗面,换水清汤。”小二喊出的那个“汤”字拖得很长,悠悠间等见了周民恒微微点头认可时才戛然而止。

店小二嘴里喊的那个“茶头”,就是用当地今夜现榨的卜页切丝、烫制、滗水,再加上生姜丝、茶干丁、花生米之类搭配,然后浇上调制好的卤汁,最后再于上洒落些香菜末的伴茶食品。

周民恒坐定后不久,茶头便端了上来。当茶客们进入茶馆坐定,烫茶师傅便如法炮制地烫好了茶头来。一般情形下,茶头都是预先烫好的放在案上,但在端到茶客前,茶案师傅总能根据老茶客们的喜好做出一些适当的调整,比如,有人爱甜,有人口重,有人喜姜,有人嗜蒜,种种偏好,各不尽同。而要做到口味相适,分而别之,这就要看师傅的眼功和手功了。其实,要做到这一点,或者说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还是在师傅的心功上,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是一个老烫茶师与老茶客二者之间的默契,也是一种多年相交后的心领神会。

喝茶,对于一个老茶客来说,吃什么,喝什么,其实已然不是那么考究和认真了,他们真正考究和认真与其说是结果的话,还不如说是这个过程。他们所享受的是在那个弥漫着蒸腾热气的各家茶馆里,人语喧哗、高朋满座、香味随风飘散,足以让你垂涎三尺氛围。只要吃得热嘈,吃得快欲,就值。

有时凑巧哥几个老哥们,或老熟客碰到了一起,虽然是各吃各的,但吃吃聊聊,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神仙凡人地一番神侃,一顿瞎扯也是件其乐无穷的事。在茶馆里,老茶客们都遵循三莫,三忌的一条并非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莫论国是,莫评人非,莫比钱财。忌喧嚣,忌挑剔,忌赊账。其中道理,他们个个都心知肚明。

茶馆的妙处,不单有吃茶的功能,它还是一个信息集散地。茶馆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个大码头,聚结了社会上的三教九流,四乡八客。只要是静心聆听他们的言谈,便可知三份天下事,这一点对于商人来说尤其重要,耳不聪则目不明。这对于他们来说,这次茶馆之旅收获的不但是温饱,也是关银两。

在以前,如是周民恒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茶时,便会有一两个小刀手来问行情,“哎哟喂;周老板哟,偶到上你哆块去过嗝,晓得你在这块,问个事撒。”

“不忙萨,先喝个茶,来搭搭。”周民恒总是先招呼着小刀手们坐下,然后再细谈行情。

小刀们和街上,城里做肉案子卖肉的商人的不同,他们是乡里,村里将猪购买后自己宰杀,自卖的那种人。

“没得工夫嗝唿,譀猪价又涨了几分钱是啵?”小刀手听起来,瞧起来不但是一身的油腻,还带着一身风风火火,好似一刻也停不下来。

“就涨了你又哪吗子弄嗝?养?喂的食呢?弄不好还下膘,划不来嗝。”每当这刻,周民恒总会善意地提醒他们不可贪心,要稳住神。

“嘿嘿,偶就问问,问个踏实。”

“要偶说,随行就市最稳,真涨了,水涨船高,不是说穿钉鞋拄拐棍怕,不少人都是这时候吃过亏的,千万别屯,屯出祸来。”周民恒好心好意地提醒着这些个小刀们极须注意这活禽忌存的道理。

“晓得咯,哎哟喂,不早嗝,偶尬去嗝,人咯要白条呢。”

“好萨,偶尔走嗝。”周民恒这时也会说着也站了起来,准备打道回府。

不过,现而今这一幕再难见到了。人说茶馆的茶,人一走,茶便凉。这话一点都不假,他周民恒人还没走呢,只不过现在猪行关了,粮行歇了,走下坡路了,势运背了,那些曾经转着他转的人也便散了。即便如今他人坐茶馆,也难得有人再有眼相看待的了。

世事如此,叹畏唏嘘如秋风!

就在周民恒感叹世风如此不堪之时,另有一拨人开始进场了,这拨人有一共同之处,便是个个都缩头缩脑地怕冷,这是一夜鏖战的后遗症,他们是夜战赌场刚散场子的赌客们,这批人从他们的面容上一看便知是为其者,或输钱一挞痴,不声不响,一言不发者。或赢钱三只眼,进了茶馆还觉得意犹未尽,仍然在高谈阔论者,在兴致未尽地大谈着五番胡的摸二扁,挊一条,抠白板,掐红中。接着便是平平、缺缺、自摸、一成、一条龙。

随着这拨人进入安定,下一拨便是各种做早生意完歇的人与擓箬子上街的村民三三两两地接踵而至,这在这时,周民恒见到这些人中,于码头上管乡村上街卖蔬菜瓜果,杂粮草竹的涂四爷也夹杂其中,双手掩着他的旧军衣一道走了进来。

涂四爷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有人说他是江北的,也有说他是外省人,他还有个哥哥涂三爷,都是当兵的,他们兄弟俩一起来到了此地,也许是都嗜酒的缘故,两个人说话总是齉库子相,没喝酒时,一副瘪三蔫吧的样子,如葳蕤秋草,萎蘼、蔫头耷脑地萎蔫。而一旦酒下了肚,人即刻间便像电灯珠子充了电似的两眼放光,腰板笔直,走路生风,喉音嘹亮。

涂三爷是带着家室来的,而涂四爷到了此地后,过了四十还是光棍一条。他每天从下半夜起床监管码头上农户前来交易,所有的贸易都要到他这开个票方可经营。别眼他没官没职,可权大着呢,若是哪个小赤佬,细瘪三敢在他面前翻牄出洋相,就算是洋儿不擓的甩子、斜头他可都是不卖帐的,别看他平时一副吊儿郎当,萎靡不振,啙寙偸生的模样,如有不识相的将其当作个齉鼻子看待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别看他像只猫,发起威来,那可是只不折不扣的虎。他可不管你是个什么人物尞子,照样打断你的脚拗子,扭折你的拗蹩爪子,这事他可不是没干过,所以遇到他,还是客客气气地递支烟,笑着脸说两句软话好,不吃亏。再说了,这涂四爷平常也不是个拿大的人,没什么架子,只要顺着他的脾气来,什么事都好说。

这多年来的值夜行当,让他是越来越离不开酒了,没女人没事,没酒可不行,连他自己都说:“酒能暖人,女人还不一定呢。”然而蹊跷煞咯,桃花运来了谁也挡不住,在一个挑韭菜的季节,在一个拿韭菜的凌晨,在一个分韭菜的时分,一个比他小了十来岁的女人就出人意料地钻进了他的被窝里,从此再没离去。

清晨的这会,大抵是这女人起床了,与他换班了,他也有空来茶馆了。

茶馆不但是用来喝茶的,就算是这早晨的时光中,喝酒的人也大有人在。涂四爷掀开茶馆门口挡苍蝇的竹帘子进来后,周民恒便看到他仍旧如旧地从衣怀里拿出了他的酒瓶子来。涂四爷进门后站定,用迷朦的眼睛扫了下四周,他的目光与周民恒碰了一下并又瞬间脱离了接触,他知道周民恒不喝酒,所以即便看到他的桌子有空位,也不会选择与他为伍。一圈扫毕,他便坐在了一张没人的桌子上。小二这时忙走过去一边用搌布抹桌子,一边侧面望着涂四爷的脸问:“老样子?”

“老样子。”涂四爷答罢,便将酒瓶子放到了桌子上等小二拿来酒盅和筷子。这时,他朝门口无意地望了眼,看到一尊肉墩子堵在门口张望,便伸出手来叫唤道:“肉麻子,这块,这块。”涂四爷叫的这个“肉麻子”就是麻油扩子,麻油扩子一听有人叫他,不用看,便知道这叫他的人是谁,因为跟周民恒叫他“油老板”一样,叫他“肉麻子”的也只有涂四爷。

麻油扩子刚转头答应涂四爷说:“好嘞,来呃喂。”时,他的身后也有一个人说话了,也许是麻油扩子的身体太过肥大,像堵墙似地挡住了身后的这个人,涂四爷竟一时没看到他站在肉麻子的身后。而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他的哥哥涂三爷。涂三爷从麻油扩子的身后转出来走到他的前面对着他兄弟说:“你个狗日的东西,我在前面走,你都看不到我,我还在后面叫你,你聋了?还是装听不见?”

麻油扩子听了侧面朝涂三爷睨望着疑惑地说:“你可是兄长嗳?有你这样叫兄弟狗日的吗?“

涂三爷一听笑着用手装模作样轻轻地攉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说:“追他走路走岔气呃,哈哈,秃寿呃,不该,不该不忌,不忌,哈哈哈。”说罢,与麻油扩子一道走过来坐到了涂四爷选定的桌子前。

涂三爷比涂四爷要矮半头,但比涂四爷要胖一圈,但在麻油扩子面前那他的所谓胖就不可以称之为胖了。尤其是他那两条黑而细胳膊在桌子上一伸出,他与涂四爷的胳膊如能称为胳膊的话,那麻油扩子的胳膊就跟他俩的小脚差不多了。这时涂四爷的茶头来了,同时,小二还拿来了三人的酒盅与筷子。麻油扩子接过酒盅子和筷子后吩咐小二说:“我也老规矩,一个茶头两点心。”涂三爷在一旁听了忙止住他的话头说:“改改,改改,你奶奶的这破规矩也得改改了,”说着话又转过脸来对小二说:“别听他的,今咯子让他来个大煮干丝,我也改,茶头换成花生米。”

这大煮干丝可是早茶时的一道硬菜,须用鸡高汤去煮,除了干丝,还要加上鸡丝,肴肉片,火腿肠,香菇,木耳之类的食材,甚至还有当季的鲜虾仁或开洋虾米和笋丝等。小二听了望了眼麻油扩子,麻油扩子一脸堆笑地朝他兄弟俩说道:“今咯子突哈来嗌沃,好吧,就穷快欲咯子。”小二见麻油扩子董口,便转身去后厨交代,这时麻油扩子又拉住他吩咐道:“带一瓶二两五的老地瓜来。”

“好嘞。”答应着离开,刚迈出步,涂四爷在身后叫住小二说:“酒别拿了,这儿有,我带了。”

小二听了笑说道:“好的,都是亲兄弟情分,不分彼此的实打实交情,得嘞,没得说。”小二说完刚走,这三个早茶里的酒客便开始推杯换盏起来。三人正觥筹交错地喝得正酣,这时一个走过来油气刮刮地说:“快欲得杂煞喨,这不比酒席差嗌喂。”说着话便准备落屁股。涂三爷一见便用力耸了下肩膀,伸了下筷子说:“这儿有人了。”就这一句,将来人刚躬下的身子僵在了半空。

“哎呦喂,喝就喝拜,位置还选人呢,好,好,好,我到那边去。”

这个说话的人,混名叫三号癞子,扬州人称之为皮五辣子,其他地方也有称呼叫皮糊辣子的。说到底,就是街面上混吃混喝,耍嘴皮子,耍横耍泼的无赖二流子。

“奶奶的,我说有人了,你叽歪个啥呢?不信是吧?”涂三爷说着叼起一支烟来衔在嘴上说:“不信你就坐下,看有没有人来?”说完“当”地一声将仰头喝完的酒盅子重重地置于桌子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音响来。这时,涂四爷也拿过涂三爷放在桌子上的烟盒子掏出一支来点上,吸了一口,然后喷出烟雾,许是吸得猛,呛得弯腰一阵咳嗽,一边咳,一边咂巴着流着痰水的嘴巴说:“不请不坐,这个理还要人说呀?别不识趣,也不看看坐在这儿的是哪个?”

兄弟俩火星四溅的话语没吓到三号癞子,倒是将麻油扩子吓得不轻,他知道三号癞子不敢惹他兄弟俩,可他就不一样了,他就是个小生意人,这三号癞子的角色他是决不敢惹的。所以他赶紧两边劝,别真的弄得难堪而不好收场了。

“来,来,吃,吃,再不吃就凉了。”说着又端起酒杯来劝这兄弟俩喝酒,想用酒菜塞住他俩的嘴。

周民恒坐在桌子前吃着干丝喝着茶,跑堂的店小二眼尖,神气,他总是不停地关注着老茶客桌子上的茶头剩余,待吃到差不多,接下来他便会吩咐后厨下面了。当然,周民恒的面,在换汤的时候,他便会先告知一声。这都是多年养成的定式。这时小二将面条端了上来,周民恒嗞噜嗞噜地几口吃完,知道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便招招手让小二过来吩咐道:“拿两点心来。”

小二一听,答道:“晓得咯,老规矩,带给孙子的。”

周民恒拿了点心出来,想想刚才这涂家兄弟睚眦对付这平日锱铢必较,说大话用小钱的斗筲之人时的样子还真又好笑又可佩,真难得,这一般人可是不敢如此这般的,在这一方地上,也就算他兄弟俩敢为的了。

周民恒拿上点心走到茶馆门口时,便听到三号癞子气恼地在用筷子敲着桌子喊店小二:“去给我弄碗面来,加个大排,再放个荷包蛋。”小二一听便答应:“好嘞。”刚应毕,三号癞子又赌气似地喊道:“再来个酱猪肘子。”周民恒听了暗自一笑,嘴里无声地默念出了“德性”二字,便走上了大街,又转进一条小巷中,朝着他二儿子周循礼家的方向而去。

早晨的街头,熹微的晨光早已散去,换成了温温的阳光。街旁两边,有坐在树下喝一碗豆浆的,吃米饼包油条的,咬黄烧饼的,吃糯米糕的,喝八宝粥的。街道上,有时会来一些挑着担子卖瓜菜的,卖白果的,卖粘糕的。渐渐喧闹起来的街头巷尾,将夜的沉寂,雾的弥漫,虫鸟的鸣叫驱散、覆盖得无影无踪。

周民恒走在熟悉的街头,听着耳熟能详的街语,走没多远,一转身,便到了河边的一条临水巷子中,前面不远处,即是二儿子循礼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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