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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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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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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歌》连载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01

柳容儿生了个儿子,这是件大喜事。

可这下汪大便更有事可做了,每天忙的没日没夜。换尿布,洗尿布,端屎、端尿、倒马桶。夜里还要哄那睡反了觉的小人儿。

汪大忙里忙外,焦头烂额,一刻也停不下来。

六把桨见了汪大便揶揄:“漂亮媳妇儿不好伺候吧?就心甘情愿地做“讨小伙”吧。别说,也值,要不然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挑了你?该,这才公平的。”

这玩笑话中汪大听出了挖苦,但他不搭理,他太忙了,没空,也没心情搭理他。由他去说吧,没闲工夫与他掰扯了。他倒是个甩大袖子没事儿的人,无事生非招人嫌。汪大可不想再招来麻烦,他也不与之讲道理,他折腾不起,这闹心的多了,多得拂不开身子了。

早上下起了毛毛雨。汪大醒得早,起得也早,他要早早的准备好柳容儿的早饭伺候她吃。待她吃过早餐,他再胡乱的吃点,便又要忙他的那些没完没了的事去。

这天,汪大兑米粉,周家二婶子见了便支招他如何喂宝宝,说鲫鱼汤催奶,在米粉里挤点桔子汁,滴两滴子麻油,做糖水粥饮汤给媳妇孩子喝。豆浆少喂,上火,主要喂米粉粥糊儿。

汪大又学了一招。

一条街,时光已凉。

汪大每日在这条街上一个人走着,忙着,精神头却不像那瞎驴所说的少。一场雨,给汪大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尿布干不了,衣物干不了,那只能用炉子烘。

有一种快乐是极快乐的,这种快乐对男人来说,是稀有的,更是幸福的。并且,这份快乐只有刚出生的孩子才能赐予。汪大很辛苦,但他也收获了这份快乐新诞生的生命给他带来的幸福与快乐,当小宝宝降临于世时,他的惶恐便随之烟消云散,他在医院时竟觉得自己有点儿迫不及待想要迎接宝宝的降临了。

可谁也想不到,柳容儿竭奶。

医生说:“这与她的身体状况有关。”其实谁都知道,也无需什么病情分析,就柳容儿现在的精神状态,在这哺乳期歇奶,就是她的精神情绪因素所引起的。当然,医生也说了,饮食的不均衡,睡眠紊乱,生活作息不规律也是导致的因素。这还用说吗?这已是柳容儿的生活常态了。她的生活,现在就一个字:乱。凌乱、杂乱、烦乱、钗横鬓乱、胡言乱语、家烦宅乱、乱七八糟。

这下可够汪大受的。

“这种情况,常常有可能是由于孕妇的身体营养素补充不足而引起的。”医生说的这原因自不必说,他家哪谈得上什么营养不营养的?“或者说是因为压力过大所造成的,是产妇的情绪出现波动大或心理承受过多的负荷后,这种情况也会造成歇奶。”这还用医生说吗?汪大都知道柳容儿是种什么状态之中的人了,这是不言自明的。医生还说了,“要注意孕妇在哺乳期期间保持良好的心情,饮食更要多加强些营养,体质差的产妇需要进行锻炼,生活作息要有规律”等等。

汪大尔尔应诺。可这些他应了能实现吗?这是个未知数。

汪大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天亮了,天又变黑了,他总在忙。成天忙得乱成一团,分不清白昼与夜的颜色分界点在哪,也分不清用物与衣物的颜色是灰色的还是蓝色的,是破旧的还是新的。他仿佛已开始变得色盲,回忆中的颜色已被腐蚀掉。那些绿的、红的、黄的、白的、或灰的,黑的都一色。也不必分清了,只要困意不攀上他荒凉的额头,那不管是啥颜色,对汪大来说,都是好看的。

汪大的所有心思都搁浅在了忙碌上,在忙忙碌碌的礁石上触了礁。而且,他的嗅觉也觉失灵。什么废墟的,破败的,腐烂的,甜的,香的,他已分不清,只凭感觉搞定完事。

这时候的汪大是没有寂寞的。他也没时间去寂寞,那孩子的哭泣声,柳容儿的哭闹声就是号角,就是命令,不由得他作出选择,也不允许他有所选择,这是必须去做完的事。而也只有在此刻,在这如此波澜不惊的庸碌日子中,汪大反而觉得自己是可以骄傲的并快活着的小男人。

添丁对于任何一家庭来说都是件天大的喜事。

这天,汪大给坐月子的柳容儿做一锅大补的肚肺汤喝。

这肚肺汤对柳容儿来说也是碗稀罕之物了。这平常哪能喝到呀?汪大端上肚肺汤时,她也不懂得什么娇矜与优雅了,一张口便狼吞虎咽起来。汪大说“你慢点儿,就给你喝的,又没人与你抢,忙个啥呀?”柳容儿憨笑,傻傻的看了一眼汪大,然后一仰脖子,一口气喝完,最后还难得一见地伸出舌头来舔舔碗边,这才满足地还给汪大碗去。汪大接过碗来,心里也满足。他觑着她,无论早晨与傍晚,看着,闻着,服伺着,总有一种郁浓而醇甜的温馨味道泛出。觉得柳容儿也罢,孩子也罢,闻一下也罢,摸一下也罢,不知不觉的便觉得在等待一个快要好了病,等待另一个快些长大些,心里竟有满腹的喜欢之意了。他看着柳容儿现在的样子,竟跟个孩子似的可爱了。柳容儿脸上挂着笑,再看她身边的孩子腮帮子虽不鼓鼓的,但嘴唇上却油滋滋的,这是刚喂了汪大温热过的米粉汤的缘故。“再大些就好了,就能吃粥了,到那时我就做糖粥给他吃。”汪大笑眯眯地望着孩子说着,自己竟不由地猛地咽了下口水。柳容儿听了也说:“我也要吃糖粥的,多做一碗来。”“知道,哪能少了你的呢?只要你们娘俩都喜欢吃就好了。”汪大说着转过身去出来,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后,他竟觉得自己眼里一热,还真有泪,因为他的睡眠太少,眼角开始糜烂,觉得腌人。他用手抹了抹,转身出来,嘴角竟又挂着笑了。

孩子满月了。汪大做主给孩子做了个满月酒。柳容儿也高兴,于是,剃了小儿胎毛,去澡堂洗了澡,而后回来就请了几位有头脸的老街坊吃了顿并不算丰盛的酒宴。

也不用三请四约的喊客,大家都体恤汪大的难处,只一请,到了时候便都来了。各家的来客还带来了麦乳精、挂面、红糖、鸡蛋、油条、馓子、糖酥儿的礼物以示祝贺。反正只要能让刚生孩子的女人投奶、催奶、多下奶的东西送来的都是好东西,汪大见了高兴,啥都行。

02

酒宴就设在柳容儿家。汪大找来兄弟汪二和弟媳来,帮忙弄了一桌菜。还难得的支起一柱斗香,这可是在除夕,婚庆,做大寿时才焚起斗香的习俗。这会的汪大脸上一扫浑噩的内容,尽是喜悦和满足。

席间,汪大请周民恒与雅佬还有姜翠英几个一道来,想请他们给孩子取了个名。姜翠英笑着对桌上的周民恒与雅佬说:“我是不识几个字的人,笆斗大的字也识不得一箩筐,是不能识文断字的。不过这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你们俩一个学文大,一个名望高,这取名字的事就轮不着我这个不识字的老太婆了,你们就给赐个名吧,也难得汪大求人一回,你们就不必推辞了,也是成全了这孩子”。周民恒与雅佬一听便笑了,周民恒便说:“瞧你这话说的,论起这起名的这等事,要说起来,一是娘舅,二是人家门上的尊老。不过,现在的状况也指不的上了。本来你对这汪家兄弟是最有资格承了这大事的人,可既然大妹子这般说,我们倒是推辞不得了。好吧,就听你的,我们就卖个拙,献个丑,合不合适的,他们自己做主”。然后又对雅佬说:“你先给取个吧,你读书多,学文大,定能取个好的名字来”。雅佬听了忙摇手说道:“哎呀呀,这取名可比不得别的,不是读书多就可以胡乱取的事,这得有名望,有德善之人取了才最好的。不是有句话说得好的嘛,德高望重,德才兼备,这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择哩。周老板,你来吧,这事你当得,在这条街上,你再当不得此任,那是无人再当得的了”。周民恒听了哈哈笑起来说:“你高抬了,我现在就一破落户,成天里游手好闲的人,哪担得起此誉呀?”姜翠英放下手中搛食的筷子说:“你担不得,难道说别人就能担得了?别再推来推去地过歉了,就起一个”。这时雅佬也说:“你起个大名,我再起个小名,来,说个来一起合计合计”。“那好吧,我就倚老卖老,先起个你们再一道斟酌斧润,磨光细琢”。说罢,周民恒朝汪大招招手让他过来问:“汪家大兄弟,这按说你汪家,他二兄弟先生养了个儿子了,按排行,得顺着来,你家排的字是啥呀?”汪大听了摇摇手说道:“这孩子的名呢,我想不随我汪家姓了,我想让他随了母姓,姓柳,不姓汪”。一桌人听了一楞,过了刻,姜翠英似会过意来,用另样的眼神直望着汪大问道:“这事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儿戏喔”。汪大说:“这个事我想了不止一个月了,从她要生前就开始想这事,不儿戏的,是认真的”。姜翠英收回目光沉思了片刻说:“那就好”。雅佬又问:“你确定了?要不要再问问你媳妇再定?”汪大说:“不用问了,也不怕你们几位尊老笑话,就现在我家这状况,问了又能咋样?”雅佬叹息道:“这倒也是”。雅佬不再多问,姜翠英也说:“别问了,就随了柳姓吧,这是最好的选择了”。周民恒望着汪大在沉吟,他望了他很久,他兴许也想了很多,想不到这小子还真够义气,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又过了会,周民恒说:“既然如此,那依我看,也不用什么排行不排行的了,就按新潮的法子来,叫柳曲,我觉得这名字倒合适”。“好,这个‘曲’字起得好。说实话,也这有你周民恒这样的的为人,经历,阅世之人才能想到这个字来,要我是万万想不来这个字的。‘曲’,乃古来的一种韵文形式,这个‘曲’呀,盛行于元代,所以,后来又称元曲,现在通俗地讲,就是歌曲、歌谱意思。古人李白不是有一首《将进酒·君不见》的诗嘛,其中一句就叫‘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这个就是唱曲子。那个叫白居易的在《琵琶行.琵琶引》中也说:‘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我是才疏学浅,自不会翻作什么新诗词的了,不过听了民恒老哥说出这个‘曲’来,倒是大为欣喜,大为赞同,这个字用得好,妙处就在,‘曲’配‘柳’字,那意境,活脱脱的就是一幅画,一首诗,一曲歌呀。妙,真的妙。先秦的那个屈原在《离骚》里说:‘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不就是这个名嘛?太好了,太好了。以前唐朝的那个皇帝李隆基在《端午》一诗中也说:‘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但我觉得,还是屈原的那个更贴切,更美妙。好,好,那我也起个小名,周民恒老哥给取了个大名,叫柳曲,那我起的小名就叫笛青吧”。 周民恒听了击掌说道:“合适,蛮好的”。汪大听了也觉得很好听,既文雅,又秀气。说与柳容儿听,她只傻笑,一直笑。这时雅佬又说:“这‘曲’字呢,其实更适合我们住在这街头巷尾人家,你看啦,那个宋朝的姜夔在《扬州慢·淮左名都》一诗中提到:‘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虽说我们现在住在这陈旧的胡同里,弯弯曲曲的,还拐弯抹角的,可这里是我们自己的家,这里的一切,周围人、店、事、物,都是我们很熟悉的东西。但有时,一支‘青笛’吹奏,仿佛我们又听到了一首委婉曲折曲子声起时,是不是就又能找到回家的路了?‘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妙啊,甚妙。”

姜翠英听雅佬侃侃而谈,千年的话语被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是服了他了,便说道:“就这么定了”。说着又回过头来问汪大:“你看呢?”汪大都听得入了迷,这一问才回过神来,当场就说:“儿子有福,得福寿德者赐名,真的太有幸了,我这先替儿子,柳容儿,哈哈,当然还有我自己谢谢了。真的,要是我们,哪能起得这好听名呢?”

雅佬一听笑着说:“盐梅已佐鼎,曲糵且传觞”。姜翠英听了问:“这句又是谁说的?你自个编的吗?”雅佬听了笑着说:“哈哈,我哪有这等才气?还是那个唐朝的皇帝李隆基写于《端午》一诗中的,我只现炒现卖,供在坐的一笑而已”。这时站在一旁的柳容儿听得一脸红光,她不停地用手抹着自己梳得很漂亮的头发,神采奕奕地说:“哦,这名字起得真好听,我听得都想唱歌了,只是不知道在你们几位前献丑合不合适呢?”汪大一听,忙过来欲制止,在她耳边轻声说:“别唱了,今天有客人呢,明天再唱”。周民恒止住汪大说:“你就让她唱吧,今天再不开开心心地让她唱一回,还有哪天比今日更开心的了?她是母亲,有这个权利,我们不妨,让她唱,让她高兴就好,没什么比让她开心再好的事情了,唱吧,我们也难得听到,唱吧”。

“那我真唱了?”柳容儿还羞羞涩涩不好意思,低着头轻声地问:“那我唱段《红灯记》给你们听吧”。

“好的,唱什么都行,都好”。雅佬也语调随便、平静地鼓励她,让柳容儿放心地唱。

今晚的柳容儿看上去特别的精神。她的一双眼睛看着是快乐的,这是很久没有过的眼神了,脸上的神情也活泼,富有母性幸福的内涵。今晚的柳容儿,看得出,她是特意打扮了的,她的身体在生养后恢复得很好,像天生能够修复因生养而带来的不足之处。她也没有经过什么特意的调理,刻意的锻炼,身材便回归了原样。不仅又重新有了以往纤细的腰,秀气的容,而且动人的胸脯依旧,甚至较之之前稍略更婀娜韵盈了些,看着也略显丰满了些。她有一种与生俱来,与众不同的天生能力,这种能力不是语言可以诠释的东西,是至今这条街上人都无法形容的那种体态的魅力。她是这条街上公认的大美人。她不需要那么着意梳妆,一副天生的好身材,一举一动都是自然而然的出众。今晚,她的神智也清爽了,不再那样满脸通红地披头散发了,心情也看得出来的好了起来,风姿又像往昔一般的绰绰约约,穿戴也干干净净的,说话,动作也变得灵活,特别是她的眼睛,更是变得明亮了不少。柳容儿当着大家的面开始唱了起来:“奶奶:您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还要亲……”。

03

柳容儿的产期没人说得清是否正常,柳容儿自己更说不清楚。是不足,还是廷长?成了笔糊涂账。这糊涂账,刚好弥补了汪大与柳容儿结婚前的模糊期。柳容儿现在疯癫,也不记事,更无人问这荒谬的话题。所以,从常识上看,汪大正好与柳容儿怀上这孩子的降生时间吻合。这让汪大心里的那个疙瘩既难抹平,又觉欣慰。他们俩之间还没有做过一次房事他竟得了个儿子。他第一次抱着这个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小人儿的那一刻,汪大抱着他,心里竟觉得这小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中的某一部分的延续了。这个小生命时机来得恰当,就像是在他一盏油灯快要熄灭之时,老天爷又给他家添上了油一般顿觉出现了生机。这是他不能放弃的,这是他枯竭的心底重燃起的希望,这是一口枯井里再次渗出的水。即便不是自己亲生,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快乐而骄傲的,因为在他可预期的日子里,有人将呀呀学语叫他爸爸了。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梦寐以求的事。那些个捱打的痛楚,羞辱的心颤,仿佛于此刻都可以随风而烟消云散了。

这满月过了不久,柳容儿能下床走动后,她的唱歌声也又随之而起。这让汪大很是担心,会不会潜移默化地带坏了孩子的潜意识?会不会从小在他的心里留下灰暗的阴影来?并且,人家有邻居也说了,是这么个理,是会影响孩子心理发育的。

这又成了汪大心头的大心事。

这天汪大去码头洗刷,路上遇见大烟枪,大烟枪便支他一招说:“她再唱你也唱,唱得比她响,唱得她心烦,唱得她发慌,兴许她也就不唱了,这叫以毒攻毒,我以前一咳嗽就抽烟,非压住了不可,这招灵的,你试试”。“可我不会呀?我哪唱过歌的,不是猪嚎就是猫叫,比狗吠的都难听,不行,不行”。“哎,这就对了嘛,要的就是那个嚎丧鬼叫的调调,这才是良药啊,找还找不到的呢,好极了,你回去就唱,放开了嗓子眼吼,保准有效。”

汪大回来试了试,柳容儿一开腔,他便唱道:“那个什么就是好啊,就是好啊,就是好。就是好唻就就是好,就是好呦就是好,就是那个好,就是那个好唻就是好。”

柳容儿听了咯咯地笑,“哟,唱的什么呀,一点都不好听。”

“别的我不会,就会这一句。”

柳容儿说:“那我教你。”

“教我什么?”

“教你唱胡传魁的唱段。”

“算了吧,我可唱不来。”汪大其实是怕影响了他破嗓子带来的疗效。

“来嘛,我教你,你听好了。这小嗝刁,一点面子也不嘞讲。唱。

“这小嗝刁,一点面子也不嘞讲。唱。”柳容儿倒成了教师,汪大不情不愿地跟着哼哼了一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很好嘛,不错,再来。”

“算了,算了,我得去烧水做饭了,你唱吧,我再不管你了。”汪大灰溜溜地逃开,身后那“这小嗝刁,一点面子也不嘞讲…”就又追了过来。

柳容儿太喜欢,太迷恋这段戏了。她甚至想自己就是那个戏里的女主角,她像是被鬼附了身一般地入迷,入戏。

汪大唱那个“什么都好”时,柳容儿就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开唱“人一走,茶就凉。”这驴叫总也对不上鸟语,永远对不上个调。

这个场面太滑稽了。

街上人听了,觉得汪大是不是也有些疯癫?这疯病是不是传染病?现在传染给了汪大?

汪大听了知趣,变得小心了些。可柳容儿依然,这汪大控制不了。不过他也对柳容儿说:“咱们以后唱唱得看情况唱才行呢,不能乱唱哦。”

“那啥时辰唱合适?”柳容儿满眼迷惑。

“比如人家来相亲,哦,你这上一句没下一句的‘人一走茶就凉’,这人家听了多不好呀?前两天隔壁做寿也是,听了你唱,人家酒都喝得没了兴致。你看,能不能别唱了?或者小些声唱?再这样喝下去,都没人愿意搭理我们了啊,不能再唱了,你就行行好,消停一些时行不行?”

“我要唱,我就唱,我就喜欢唱。”

这没法子了。“好,好,你喜欢,那明天我带你去乡下玩好不好呀?那好玩,花草树木又多,空气又好,还有鸟儿,鸡鸭的,可好玩了,最主要的在那里唱歌可以大声唱,唱一整天都没事,好吧?”

“嗯,好,你带我去,现在就去,一块儿去。”

“现在不行,得准备好了才行的,总得弄些吃的带了去,不然会饿肚子的,那可受不了啊。还有得把孩子抱给棠艳儿看会才行的,懂吗?”

“嗯,这个我知道。不过吃不吃的没事,我不怕,我不怕饿,现在就走。”

“不行,不行,你不怕捱饿,我怕捱饿呀,我一饿头就闹晕,要是晕倒了那还得了?”

“哦,好吧,那就不去了,就在家里唱,唱给宝宝听,这样他就不闹了,人家也就可以原谅了,我只唱给我宝宝听,他们不会再说啥的了。人一走,茶就凉。”

无计可施,无计可施,无计可施啊,老天啊,我真无能为力了!

“好听不?”柳容儿唱着问他。

“我的个亲娘老子呦,妈呀,爹呀,你们活过来吧,我受不了了,你们来管管她吧,我的个亲娘,亲老子嗳。”汪大欲哭无泪,“我是没辙了,真的没辙了。”汪大崩溃,号啕大哭。号啕而哭之后又笑,那样子,像是也疯了。

于是,街上真的传开说汪大也疯了。这并怨不得街邻,他经常这样喜喜怒怒的,没人不怀疑他也疯了。

真是奇了怪了,汪大有时觉得柳容儿哭时像是清醒的,便不瞎唱了,也不糊乱说了,这时倒成了个明白人,神智恢复了清爽。而她貌似正常时,却又唱了起来。这是颠倒了心性了吗?还是这世道本就是颠倒的?同样是悲,有的人痛不欲生,号啕大哭,有的人唉声叹气,有的人则可能只是心中不快,目光暗淡。而喜时,则各喜的不同了。所以戏对于柳容儿来说,可能就是她清醒时的生活一部分。唱起来也入味儿,也快乐了。算了,街上人笑话就笑话吧,总不能憋屈她不唱歌吧?只要她喜欢,那我也就豁出去了,就陪她唱,只要她开心就行。

后来,汪大家便歌声不断。

一日,姜翠英来串门,见柳容儿坐于院中将孩子背兜着她的胸呆坐,孩子哭闹也懒得照顾,便皱着眉问汪大:“常这副样吗?”汪大点头说:“那还能咋样?这就不错了,小的哭闹还好办,若大的也一并哭闹起来,我是真没主张调理的了,按了这葫芦起了那瓢,真不晓得顾哪头好的呢?”“这也不是个事啊?这可咋办呀,你吃点苦,受些累倒也罢了,可这孩子一天天大起来,到了懂事的那会再这样可是要毁了孩子的你懂吗?”“说的是呢,可又能咋办呢?又不能分开了去,就是想分,又能去哪?唉!”“是的呀,这是骨肉,没法分啊,哪能分了母子俩的?可见了这样也总不是个事啊,这孩儿可是只愁不养,不愁不长的,快的呢,一晃眼就会记事了,怕就怕大些了也学得妈妈的性情模样了,那不活生生的害了孩子了?这还是得从长计议,想个法子才好。”

汪大听了直叹气,之后又直摇头,口里喃喃:“没法子,没主意,只能过一时算一时了。”

姜翠英也叹息,她也拿不出主意来,再说了,这是背了人伦的事,是伤天理的,就算想得法子,也做不得。唉,只能听之任之,由她去吧。姜翠英唉声叹气的离去,汪大又独自想了会,想得头疼,愁得头大,再揪得心痛,也只能一跺脚,一摊手,先忙活眼前的苟且之事。

后来,汪大再不敢想之事,心里本能的躲避。

诶,造孽啊!

04

那天严茹凤来,汪大毕恭毕敬地给她沏了一杯茶,他不想再得罪她。严茹凤拿着架子端坐在桌子边,脸朝向柳容儿微斜,而眼珠子睨着另一面,冷冷地朝汪大说:“听说你们俩口子扰民扰得厉害的,人家有反映了,我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哦,要是真的,可怨不得我要处理的”。说着时,一只手叉着腰,却不叉牢,另一只手端着杯,杯子却不着嘴。此刻她的嘴是撇着的,汪大瞅着那撇出了一道不规则的形来的嘴角里,说不出心眼子里的怨恨有多少呢?是从眼里出呢?还是从嘴里出?谁也不知道。可汪大却看得出,她这满腹的愤怒,嫉妒,怀恨,怨愤,狂傲,不屑,轻蔑,比那杯子里的水多,是不是她已饮下了?才有了这表情?

这时汪大说:“从来没人对着柳容儿与我说过这些话呀?虽我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好的,可这是没法子的事啊?有谁愿意这样子过日子的呢?”汪大解释。严茹凤眼晴皮翻起来,裸出眼角的红色肉来冷冰冰的对汪大说:“识相点好不好呀,别惹出我的火来,信不信我有一百个办法弄死你,你自己掂量掂量,别到时候哭爹喊娘的死都不晓得咋死的!”

汪大耷拉着眼皮,耷拉着头,身子也耷拉着,上半身勾下了,一副死猪相,就是不吭声,不吭气,一副“随你便吧”的样子,反正死猪也不怕开水烫了。

严茹凤“哼”了一声拍桌而起,大抵想着是要发狠再说几句的,但见汪大这副怂样儿,又一甩手走了,只是走到门口时,将一扇门页随手狠狠的一甩,门扇“嘭”的一声,这一响,反而将汪大的身子震的直了。

这种被成日搅得鸡飞狗跳,心神难宁的日子汪大居然也能过得习惯平常,他就像是癞蛤蟆,什么样的环境都能蹲卧。日子蒙着头一天天的过。鼻青脸肿了,骨头折了,被笑,被讽,被冷眼,被奚落,被恐吓,他都无所谓。

可有一天,柳容儿开始埋怨他,怪罪他,他倒伤心了,而且伤心得不得了,还偷偷地哭过。他像只乌鸦还伤了一只翅膀,叫得难听不说,还不能再飞翔了。他像失去了半条命,顾不了柳容儿,顾不了刚出生的孩子,也顾不了自己,整天没精打采的,郁郁寡欢的。在冥冥中,他感觉的生命里像缺少了些什么,是什么呢?他又说不出,总之,就是觉得自己少了半拉子的东西。而没了这半拉子的东西时他就浑身没劲,像这冬日里的枝叶子渐渐枯萎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孤零零的像在风中飘,待飘到一处水洼中,便会没那洼脏水淹死,然后腐烂,再化为泥土。

他死倒不怕,可他却怕柳容儿与孩子也跟一样的结局,怕她娘俩也一同的枯萎在这个刚到的冬天里。他有时做噩梦,梦中他会大喊大叫着:“你们娘俩快跑呀,快拽起你的旗袍抱了孩子走啊!”可那柳容儿哪懂呀?她还在梦里笑呢,笑着对他说:“去哪儿呀?你回来啊,要去你也带我一道去。”

“带你去?带你去那孩子咋办?不行。”

“那就带孩子一道去嘛,行不行啊?”

“不行,绝对不行,想都不要想。”在梦里,往往这个时候,在这样的撕心啼血的呼唤中,汪大会哭得很厉害,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不由自己控制。那小生命的“呀呀”呼唤声,这时比之柳容儿仿佛已重要得更多,他顿感绝对不能伤害到他,绝对不能。哪怕是他自己失去生命也不能祸及于孩子,他自己可以枯萎了,死了,但孩子是刚生出的嫩叶芽子,春一来,他就又绿了,润过了湿漉漉的暖风后,曳过了滋润润的春雨后,孩子一定会生机盎然地生长的。就算是自己豁出去拌得舍了性命,哪怕再搭上柳容儿,他也是舍得护卫这小生命活着的。

该发生的就早些来吧,不管是骚扰还是残虐都来吧,对我汪大一个人来,别怂样的害人。都朝我来,我等着。

夜安静,人也安静了。梦里的汪大,所有的笑容在随着夜沉降。屋外有雨声,还有孩子的哭声传来。一会,仿佛雨水又已经停了,孩子又不哭了,夜风也不再抓狂了,他的心也似乎不再抓狂,就连窸窸窣窣的虫鸣仿佛在这一瞬也消失了。而他却骤然发现,他恍若又再次坠入到一处巨大而漆黑的寂静里。那就下去吧,怕有啥用?这样想时,汪大内心取而代之的却是另外一种心情了,那瞎驴说的对,得打起精神头来,怕是没用的,还是得与他们扭到一起去,狠狠的与他们拧绞于一起,一起下坠,一起沉没,然后化为乌有。

天快亮时,汪大的心放松了下来。他此时觉得,甚至比之前夜深时更加放松,也便睡了会稍安的觉。

05

柳容儿今天穿着她喜爱的旗袍在一旁傻看着汪大,还在朝他微微的笑。那件衣服是过膝的,是那件淡青底配白碎花的,交领而立的,右衽,衣襟的扣子是一字盘扣的。汪大看着她,心想着,等有了钱得给她重做一件了,这件太旧了,还沾着上次被油溅烫的油渍呢。该换件了。这事要记着,一有机会就得办。不过,汪大看着柳容儿穿在身上依然还是很好看,并且,柳容儿自己也没觉得有啥不适之处。

汪大的这个念头在脑袋里只一闪,那瞎驴便在远处叽歪着说:“你个浑球,她哪知道这身衣服是旧了,新的?刚才你想到给她要换新的衣服我还赞夸你的,这会我却要骂你了。”

汪大愣在那,只觉得手脚冰凉,鼻酸眼涩。驴说得没错,她哪知道什么新呀旧的呀?汪大这会才想起来,她是个失了理智的人了,而他竟把她又当成正常人看待了。真是混蛋!这回驴骂得好,骂得对,错的是自己,也只能是自己。境遇和命运,如果有谁能给他换个时空,换个地界,他一定现在就去做件新衣给出她,眼都会不带眨一下的。昨天晚上可能是自己想的太多了,这个难熬的夜晚,他哭了,他痛了,他恨了,他也怨了,折腾到累了。挨到天亮前才睡了一会,头脑便糊涂了,也才被瞎驴逮住个机会骂了一回。

骂得好。

这时,天也在阴沉下来。就是在驴骂他时骤然阴沉下来的。汪大更觉得这回瞎驴是骂对了。是不是又要下雨了?汪大走到屋子外面看天色,他得收了那些尿布与衣裳。这时,汪大觉得有困意渐次袭来,他的眼皮子在渐渐加重。他赶紧收了衣物,又回到床上躺了会。这时驴在外对着汪大的空旷磨房冷笑着说:“你不能躺下,快起来,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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