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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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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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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歌》连载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01

柳容儿投河自尽之事,第二天便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尽管其中的真假虚实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但事出了,闹出了动静,还闹得挺大。

这事,最初从汪大口中传出的。本来姜翠英在河边时还叮嘱他别外传,得给人家柳容儿留个面子,可汪大的嘴还是把不住门,还是说了出去。

汪大很得意自己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第二天一早便在门口绘声绘色地向人显摆起他救人的龙门阵。汪大满是自豪,觉得自己能够拥有这段经历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他在得意洋洋地说着那天夜里在河中摸到柳容儿像软玉似的身体时,又如何将她从河里拖上岸来,在她身上还沾着湿湿的河水,水滴一路从河边到路上一滴滴湿了一地来,在泥土和草上拖出一道水印子,在他的身子与柳容儿的身子,还有身子与地面摩擦出的声音时,仿佛这真的成了他今后可以炫耀的一大资本。

六把桨听得津津有味,便嘻皮笑脸地凑过来猥琐地问汪大:“你个杀肉讨了个大便宜啊,你老实说,你抱着人家上岸是咋个抱法的,对着人家嘴吹的时候,是不是控制不住自己那个狗舌头了?”

“嘿嘿。”汪大傻笑。

大烟枪噗嗤一笑问:“你个狗日的按人家胸脯子时肯定不老实,说,是不是摘茄子了,手瞎摸了?”

“你放屁,人家都是快要死了的人了,我敢摸吗?还摘茄子呢,我还怕呢,再说了,人家姜老婶子在旁边看着的,你就再借我个胆我也不敢呀。”汪大不承认,他真没乱摸,所以他底气挺足。“怕你个头,这鬼话说出来谁信?要说怕,你怕那姜老婆子怕倒是真的,她在,谅你也不敢。不过好事还是让你沾上了,算你小子运气好,通街的个标致人儿,想不到倒让你得手了”。大烟枪露出了他心底的羡慕嫉妒恨意来。“你个戳马叉的神经错乱了吧?那会子是在捯饬救人呢,有谁脑子坏了会想那些坏心思的?就你们俩会蹊跷八怪的瞎说,坏人家名声就不怕天打五雷轰?”汪大反倒教训起了大烟枪。就在汪大与六把桨和大烟枪练嘴之时,小洋佬刚从乡下回家走了过来,他对六把桨和大烟枪正色道:“别瞎猜疑人家汪大了,那晚的事我是知道的,我从那而过,人家郭家媳妇一个人站在桥下真似落了魄似的呢,我还把手电筒借给她了,唉,现在手电筒也没了,只是你们俩别再编排汪家大兄弟了,人家救了人,再损人家名誉,这不合适。”

“就是,他们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句人话也没有,人家都投了河了,还坏人家名声,丧了良心了。”汪大得了理,他的嘴也不饶人。“喓、喓,还怜香惜玉了?哈哈,是不是动感情了哇?哈哈哈。”

六把桨和大烟枪听了在一旁哈哈大笑:“正好,娶了她,前面走了一个小寡妇,这又来了一个,你说这是行的哪门子桃花运啊?一个接一个的不断呀?哈哈哈。”

“损阴德的话别再说了,人家救人一命本是件好事,让你们这一说,倒像是人家汪家大兄弟心眼坏了似的了,不许埋汰人,这不好,散了,散了”。小洋佬赶走了六把桨和大烟枪,又叫汪大别理他们,这才回了家去。

不过,这一显摆也好,却无意中成全了自己一桩好事。

柳容儿被汪大和姜翠英救回后,再也不敢出门了。她是个死要面子的女人,她知道现在外面关于她的事已经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只能缩起头躲家里。

易纪坤也听到了柳容儿投河的事。刚一听说,他着实一惊,倒吸一口凉气,脑袋里刹那像冒出了一道白烟,魂被吓得飞走了一半。因为他知道自己脱不了这干系。他一想到柳容儿从河里披头散发被拖上岸的样子来,心里便发慌。虽然这全是想象出来的情景,但以前有人投河自尽他是见过的,现在一提起,那死鬼的面容,毫无血色的唇,被水泡得僵白的身子和手臂,还有死青色的肤色,不由得让人一想起时心情坠落似的后怕。

好在她没死,命大福大,被汪大这小子救了,只是虚惊一场。既然没死那就好说,先放过她一马,等过两天再找她谈谈,正好劝劝,令她打消了这个坏念头。

姜翠英一直来看柳容儿。她倒不是要劝柳容儿出去散心,而是怕她再寻短见。女人是懂女人的,姜翠英知道,这时候若没人管她,任由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窝在家里,迟早还得走上死路。

姜翠英一般都是晚上来。因为她知道这时候女人往往最脆弱。

那天晚上,姜翠英又来了。

那晚的月亮升得早,也升很高,夜晚的天色并不算蓝,但看上去已经是很好的天了,云也很白,却极少。风也柔,云走得懒。

姜翠英往柳容儿家走的脚步也走得懒,并不快。她觉得心很重,腿脚也觉得重,有点迈不开步。待走到郭家门口不远处时,却看到一堆人聚在门前,不知在议论着什么。她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一看究竟,竟然是易纪坤带着两个人在敲郭家的门。

这事很明了,不用问也知道他来想干啥。“还真想批斗柳容儿呀?这不是生生地将一条命往火坑里推吗?”旁边的人听了也七嘴八舌地议论:就是,人家都投了河了,还逼人家,哪还有天理?还有人说:怕是想打人家主意吧?不好明着说,就使阴坏。一众人在旁边附和:就是、就是,司马昭之心,傻子都晓得。

“关你什么事?怎么什么事你都要掺和?这是政治你懂不懂?再多管闲事连你一起办”。易纪坤提高嗓门吓唬姜翠英,哪知道姜翠英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她双手一拍屁股说:“我才不管你什么政治不政治的,我只想问你?人家一个寡妇家的在家,你老是盯着人家不放是什么居心?你难不成要死乞白赖地要进人家院是为了人家那头驴?可那瞎眼的驴它也不是母的呀?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姜翠英这一揶揄挖苦,把看热闹的人都搞笑了起来,就连跟在易纪坤身后的两个人都笑了,这让易纪坤很尴尬,他红起脸来,狠狠地对姜翠英说:“你再在这胡言乱语,看我真办你。”

“好呀,办吧,我一个老寡妇,还有里面一个小寡妇,你就一块办吧,办了倒省心,我看啦,你还不如把你家老母亲也一起拉了来办了,她不也是个老寡妇吗?一块儿办哆,这才算你有本事。你办寡妇的本事有一套,不但这条街上闻名,你要是真能将老的、小的寡妇都办了,那你才真出了名哩。办吧,办哟,我就在这等着你办。”

“不可理喻的东西,你别以为我不敢”。易纪坤被姜翠英呛得够呛,下不来台,弄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变色。这时姜翠英却对站在人群后面的一个女人说:“你去把他的老母请过来评评这个理,如果她说我错了,我就不拦着他抓人,便由着他去”。

易纪坤一听连忙喝止道:“你又凑什么热嘈?好、好,今天放过你,看你能逃到哪一天,走”。说完,手朝带来的两跟班一招,自己先退了出去。

待易纪坤走后,姜翠英才进了柳容儿家。

柳容儿独自坐在凳子上哭,桌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姜翠英见了便说:“不能不吃呀,不吃怎么行呢?”

柳容儿抹抹泪,抬头望了眼姜翠英,凄凉地说了声:“还真不如死了,这么活着,真不如死了。”

“放屁,敢紧打消了这念头。死什么死呀?受点难就想死,这就是你的本事呀?你要真有点本事,你就活着,就当条癞皮狗活着,你要是有本事比那个王八蛋活得久,命比他长,那才佩服你。要不,我还真再懒得来看你了。我就想不明白?你死都敢,咋的还不敢活了呢?”

“你看看我现在的这样子?他是放不过我的,你说我能啥办?”

“装痴,装傻,装疯,都得活着。死多容易哟?不就是往河里一跳嘛,那算不得本事,有能耐你就活下去,不管啥样都癞活着,你这才叫本事,因为,你这要活着,他就比你更难受。这话你信不信?”

咦,姜翠英这么一说,柳容儿倒抬头瞪大着眼看了她好久了,她还真没听说过有这么个理哩,但一想也是,就与他耗,看谁耗得过谁?谁命长,那才叫狠。“可是眼前这一关咋过得去呢?这一关怕是难过哟。”

“好过,你嫁人,嫁了人便没人再容易打你主意了。”

“嫁谁呀?谁还会要我,个个都叫我破鞋,都嫌弃我,躲都来不及的,谁会要我这个破寡妇家的?”

“你就嫁给汪大,人家救了你的命,你嫁给他也算是报恩了。这也说得过去,于理,于情,都说得过去。而且,你别看汪大表面上怂,可他却犟得很,而且愣,你看在吃大锅饭那会,他都敢跑到革委会去吵吵着要分个老婆给他呢,你说谁还有这个胆?可他就有,有时候呀,这烂泥巴比石头好使,你信不信?那些人模人样的人其实最怕汪大这种人了,说不着嘴,难缠。可要我说,这才好呢,没人愿意招惹他,这不就是个挡箭牌吗?你别看他人不像个样,但他会扒家,也会善待人,你看他是怎么待他兄弟的?父母也不过如此吧。人只要心眼儿不坏,其他都不会差到哪去。”

“这个我倒是听说过的,可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会要我吗?他不嫌弃?这事你容我再想想”。听得出,柳容儿肯定不会实心实意嫁这汪大,她那傲骄的心一时是不会放得下架子的,只不过她现在是只落势的凤凰了,也由不得她的性子来了,人家姜翠英说得是对的,活命才要紧,有谁真想死哟!不到万不得已,谁愿去闯鬼门关的?好死还不如癞活着呢,这个道理谁不懂?只是真要嫁给汪大,心里还真有点别扭。但柳容儿这时候是万不能说嫌弃人家汪大的话来,人家可是救了她命的恩人,忘恩负义的话说不得,要招报应的。所以,她只好说“怕人家不愿意”这样推辞之言。

可姜翠英是谁?什么没见识过?听话听音,一听便知道柳容儿心里的疙瘩什么样了,她也不说破,只说:“你怎么啦?你又不是坏人,是,你是走过弯路,但我们街坊邻居哪个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你心不坏,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唉,说真的,这也不能全怨你,街坊们心里都有数。这事不提了,一版算过去了,先想着怎么活下来,好好的活下来再说”。柳容儿不吱声,这时姜翠英说:“汪大那头我去说,我来保这个媒,他兄弟的媒也是我保的,我就好事做到底,将他俩兄弟的媒一起做了”。说着拉起柳容儿来说:“不管咋样,先弄点吃的再说,可不能饿着了,来,来,来,你和我一块到厨房弄些吃的,都说做媒好吃,好吃做媒,我也没吃呢,就讨一回你家的食了,那保媒的二斤肉就不要了”。

姜翠英这一说,倒把柳容儿脸上说出笑来了,她站起来与姜翠英一起进了厨房,这时看起来,比刚才气色好了不少。

两人忙乱了一会,烧了些粥吃,吃完又坐下聊。姜翠英说:“捡了一条命回来,还得好好地活下去。再说了,你这条命现在也不是你自己捡回来的了,是人家救回来的,这更得对得起人家救你的人,死了算啥?忘恩负义,对不起人家,也对不起自己,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吃了晚饭,姜翠英又开导了柳容儿好一会,苦口婆心地劝导:“人啦,硬有硬的活法,柔有柔的活法,但总得有那个本事,世道由不得人选,但选择什么样的活法,自己还是能够决定的。是吧?”

柳容儿貌似有点儿松动了,开始点头。姜翠英又说:“你也不是现在的小孩儿了,过去那个饥荒的年代你也听说过吧?那会死了多少人啦,你说,他们哪一个是自己寻死的?没有吧,那会讨饭的人那么多,有时会有几天都讨不到吃的,但也没哪个去寻死呀?都熬呀,都这样想,只指望能熬过去就好了,就又能活命了。你说,连讨饭的人都厚着脸皮巴望着要活下来,你这些事还不能熬过去吗?”

“我家也是过过苦日子的,都知道,只是一时想不开了,这个坎难过哟。”

“懂,都懂。都是女人,谁又不晓得呢?活着不容易,但总比死了好吧?是,有人说,死了眼一闭,一切都清净了。要我说,这都是屁话,喔,你清净了,别人呢?你父母呢?你兄弟姐妹呢?你就舍得把伤心留给他们受?那你还死得安生吗?所以说,这都是屁话。只有活着,再难,都得咬牙活着。”

柳容儿咬着唇点了点头,眼泪“叭叭”的滴落到她放在自己双腿上的手臂上。她憋着自己的气息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脸色憋得开始苍白。姜翠英抚摸着她的肩说:“要哭就哭出来,别憋着,要哭就痛痛快快地哭,把苦水倒出来,倒出来心里就好多了。”

听了姜翠英这一说,柳容儿再也忍不住,一转身,抱着姜翠英便嚎啕大哭,哭得泪人儿似的,泪水湿了姜翠英前襟一大片。

第二天一早,姜翠英早早地吃了早饭,便来到汪大家,还特意做了点好吃的东西装在个小盆里带了过去。

可一进门,便劈头盖脸地将汪大一顿臭骂,来了个无大不大的大拍子,直骂得汪大朝她翻白眼,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这老姑奶奶了?又不敢顶嘴,只莫名其妙地楞着神听她骂,待一通火发过,才知道是自己嘴贱,显摆救那小寡妇的事了,这就怨不得捱骂了。姜翠英可是叮嘱过他的,他自己当耳旁风,骂了活该,不得嘴瓢。骂吧,这该骂。

姜翠英手指头指着汪大的鼻子说:“你说说你,本来做了件好事,救了人家一命,你现在倒好,管不住你的嘴,现在弄得满城风雨的你让人家这脸往哪搁?啊,你说,要换着你,你咋办?”

“嘿嘿。”

“傻笑有啥用,人家是个女人,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是你,你倒是无所谓了,嘴巴一时痛快,你想过没有?这人家要是再一时想不开如何是好?你这不是害了人家吗?你这不是在救了人,这是害人。”姜翠英满脸的气愤。

“那咋办?我这臭嘴说已说了,说过的话又收不回来,就是杀了我也不顶事呀?你说还能咋办?”汪大一付垂头丧气的样子。

“咋办?你问我咋办,我咋知道呢?除非你娶了她。”姜翠英的眼睛紧盯着汪大,看他如何反应。

“啊?娶了她?”汪大惊愕,像火烫了他似的一下蹦起来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娶她?我娶她?”

“怎么啦?亏了你了?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不成?人家哪儿配不上你?你说?要我说,你给人家提提鞋都不亏了你。”

“别提那个‘鞋’字了,我也不配。”

“我就知道你心里藏着这个鬼,人家柳容儿怎么啦?不就是人长得标致些惹人惦记了吗?这能怪她吗?要怪也只能怪这世道,怪这世风你说是不是?人家也是迫不得已,你将心比心地想一想,就你还是个男人呢,你想想,人家一个女人容易吗?”

汪大低着头不吱声,一是他在姜翠英面前不大敢回嘴,二是他心里总觉得有个疙瘩在那挡着。他一个被人瞧不起的人,其实也会瞧不起人的。这是一个人的心病,这个病,越觉得自己卑微就越容易感染。汪大自己也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当姜翠英前来与他交谈柳容儿的事,想保媒将他俩合伙过日子时,他竟一脸的不乐意。可人家姜翠英说了,这祸是你汪大闯的,你得补救,要不然真出了事,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兄弟扣在人家手上呢。不过姜翠英也说得不错,人家柳容儿哪一点配不上他呀?那是没法比的。自己是个什么角色自己清楚,可这关乎男人面子的事,汪大自己还是很在意。

也许是由于卑微压抑得太久的缘故,这面子的问题惹得汪大近乎绝望。要说柳容儿在这条街上有谁不想?放平常,还轮得上他汪大敢动心思?他想都不敢想。可他现在刚做了件得意的事,可谁想到又闯祸了?这回闯的可不是小祸,说不准是要出人命的,汪大都不敢掂量这祸从他口中出来后会出多大的纰漏?他心里慌了,蹲下身来双手抱着头在想:“实在不行,那就收了她,谁让自己嘴作淡呢?那就自作自受吧”。想到这,汪大一付豁出去的无奈相仰着头对姜翠英说:“你现在埋怨我也没用啊,话说也说了,舌头根子嚼也嚼了,就算我肯认罪伏法,可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呀?我这样的状况,有谁能看得上我呢不是?”

“这个你不用多想,你就说,你乐不乐意?”

汪大不回话,傻楞在那一动不动。姜翠英已看出他心里动静,于是说道:“这自己好好想想,要不出了这档子事来,哪能有这好事轮你头上?那边我再去劝劝,探探她的口风,要是她不再胡思乱想了最好,你入赘了去俩个佮伙养性命倒是蛮好的。”

“入赘了去?兄弟入赘了,我又得入赘?”

“这不很好嘛,你也不想想,你这狗窝能让人家水灵灵的标致人儿呆吗?人家来你这是受罪,你去人家过是享福,这也分不出?”

“说是这没个理,可就是有点舍不得呢”。

“这么说你是同意啦?你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让给你兄弟收拾收拾不是免得他在外面租房子住了嘛,一举两得的好事,寻都寻不来呢你是不是?”

“倒也是。嘿嘿”。

“那就这么说定了,那头我去说说,应该能成,你就等消息吧”。

姜翠英说罢自回去,在路上遇到棠艳儿便将这事告诉了她。棠艳儿疑疑惑惑地望着她姑姑说:“这能成吗?人家柳容儿能看上他?我觉得悬,别说爱了,就是情呀谊的也没得呀?这也能拴到一处去?”

“情呀爱的我不管,但我知道,人到了穷途末路这节骨眼上能先保住命活着才是真的,其他别谈,都是虚的东西。要么就像柳容儿她自个选的那条路,去投了河,这倒是干脆,干净,可人死了,说这些不都是屁话嘛?活命要紧,人要靠船下篙,一时暴烈是痛快,可喜鹊窠都捣落了,还能保得住蛋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不管怎么说,先躲过这一劫再说”。

“那你说我家那老大今后能撑得起她家的那个门户吗?他那软弱的怂样,怕是撑不了多久呢”。

“这就看他俩的造化了,这谁能说得准的?”

“哦,姑,还有个事告诉你,不知你曾听没听说?”

“啥事?”

“听说你家二丫头和三丫头都谈上对象了,你事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呀,这鬼丫头们口风把得紧的呢。哎,真快呀,你说,这一晃丫头们也都十四五六岁的人了,真是只愁不养,不愁不长啊!咦,你从哪听到的?都是哪儿的人?”

“听说二丫头和以前的济善堂药房先生谨善轩家的小儿子好上了。而三丫头也在学校与一个小伙好上了,只是这个小伙好像现在去当了兵,不过现在他们还在谈。只是听说这小伙之前与周民恒家的千金周循凤谈过,可不知自动么的,这周民恒死活不同意,所以这事自然是无疾而终了”。

“唉,老古董。人到了岁数呀,就会变得死板了,这周民恒自是认为当兵的不对门户吧,我猜想这老东西一定是这么想的,哎呦,要说这世道在变,人脑筋也得变嘛,总抱着从家的死脑筋哪能跟得上形势喔!”

“你从前不是把周民恒夸得像神似的不得了的嘛?咋的今呃子也觉得他是个老糊涂了呀?”

“人又不是真神,上了岁数哪有一刻不犯糊涂的道理?那不成神了。随你哪一个,说一千道一万,这人一老,准不如从前。不过你还别说,这有些事怕还真讲缘这个字的,想当年在街上开的一句玩笑,不管咋说,今呃还是有影儿了。也好,也好!”

“别人家的事你倒急火上心的,这自家的事倒是淡泊了,这事你也不过问过问?”

“问个啥呀?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还没糊涂呢,再说了,自己养的丫头我还不知道?个个都精着呢,无需我一个老婆子再费那个神操心的了。你说,宜岚,谨岚,哪个从小不是自作主的人儿?这些比她大姐绪岚猴实多了,我放得心”。

“这倒是真的,一个不输一个,传你的胎。咯咯”。

02

变数突如其来,未现一丝征兆。

谁也想不到汪大在姜翠英的撮合下竟真的与柳容儿合于一处过日子了。这可惊煞了街上不少人。这桩婚事,虽说不是太般配,但还是有明事理的人懂这姜翠英将这两个苦命鬼拉拢说合到一起的良苦用心。周明恒就说:这是做了桩好事,不管咋的,走夜路的人,能遇到个伴儿心里总会安稳些”。也有人事后开玩笑说:“这姜翠英倒好,竟将一锅半生烂熟的饭给做了,哈哈”。有人也一跷一搭:“哪个‘半生’,哪个‘烂熟’?”还有人说:“你还别啧嘴,你有本事你也拿出来,前半生后烂熟这不很好吗?一块馒头搭块糕,你还别说,婚姻有时还真就是这么个理”。

在一片议论声中,汪大还是过门去了。也没热闹,也没请客,也没散发喜糖,街上人就听到一阵炮仗声响,这炮仗是姜翠英放的,放完后不久,她也回了。街上知道的,晓得汪大与柳容儿合起来过日子了,不知道情由的,还以为是哪家有人过生日做寿放鞭炮的呢。

鞭炮的硝烟散去,柳容儿却喜不起来,依然一付忧心忡忡的样子。柳容儿隐约觉得,易纪坤这回听了鞭炮声后怕是要对她下死手了。怕是连这倒霉的汪大这一关也得搭进去,也跟着逃不去。

易纪坤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撮合消息时,先是疑惑,后是暴怒,再后来竟觉得呕心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汪大这拉呱邋遢的窳怂,行的哪方狗屎运?竟摘得一枝花插到他屙的狗屎上了?这好运怎让汪大给碰上了呢?

易纪坤愤愤不平,像猫爪子挠心,心里觉得这汪大偷了他东西似的懊丧。可又说不出,只闷在心里独享煎熬。他一想到柳容儿对待自己的那样子更是难受。在想到柳容儿那小嘴嘴唇,鼻翼一张一合地翕动而对自己一付不屑之色时。看她那用手掠着油亮鬓发,两个柔细的鼻孔翕动着,两只眼看都不正眼看自己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易纪坤一时无计可施,未免有些垂头塌翅,但他不服,这柳容儿要是嫁个像他老表那样有用的男人倒也罢了,可她偏偏嫁给了汪大,这让他着实受不了。

易纪坤气不过,心里恨不得挊煞这个“不行,一定得揍他个鼻塌嘴歪方才解恨”。

再说这汪大,第一次和这么一个标致的女人光明正大地同处一室,心竟怦怦直跳。汪大今日大喜,一改往昔的邋遢相,装扮也置得整齐了些,头上,脸上,身上也收拾得刷净,乍一看,还真有了几分新人的模样。没得话说,今天的汪大,真还有那么点意思,有那么些新人的派头了。

柳容儿自是无需刻意妆扮,天生一个美人胚子,轻描淡写稍一妆容,已然活脱脱一个新人。

那晚他吃了柳容儿烧的菜,喝了柳容儿烫的酒,鼻子便有点儿发齆,眼睛有点儿发红,舌头有点儿发卷,走路也不稳,有点儿发冲了。

汪大好似走进了迷宫,他趁着酒性,觑着醉眼,在趁机细看柳容儿的容貌。这标致人儿他平素可不敢正眼细瞧,想不到自己也有今日,可以名正言顺,仔仔细细地看个明朗的了。柳容儿的长发很乌,油光光的,映着灯望上去就能看出软。眉心秀气,有一丝淡淡的竖纹,虽然是嫁过人的女人,但看上去比起同龄的女人要嫩气,仍显得像大姑娘似的年轻。汪大暗示庆幸:我汪大哪来的这福气?也老大不小了,还能得到如画上的美人儿?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呢!

看着看着,汪大觉得身体器官有了反应。老天让男人来了精神,便以雄起的姿态显示自身的角色,以宣告欲望。而女人似乎不适于炫示她的条件,尽管很凹凸,却又仿佛只适于防守。柳容儿的身段是极娇好的,比一般女人看上去就是要多了一份,可又似乎要少了一份。诶,这感觉汪大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好。看那手,看那脚,看那腰,看那适合得不能再适合的胸脯,小腿肚浑圆如藕,肩膀圆亸,颈项嫩白,似他和出的面,觉得处处都是可以吃的了。

汪大神已出窍,游走到了欲壑的边缘。

汪大心里一股子劲趁着酒性冲上了头。这是种精力蓄久了过剩的表现,像蚂蟥叮在体内一样可怕,本来似休眠了,沉睡了,而现在一下子却醒了。这东西在汪大的心里像吸盘一样牢牢地吸着他,掌控着他,由于久于未曾排空遣泄,所以更为狂躁固执,试图在证明仍然经久不衰。

柳容儿见汪大面红耳赤,呼吸局促,便沏了杯茶端过来摆放在剩饭剩菜的餐桌前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你救了我。我也知道你是个苦人,也与我差不多”。汪大接过擎过来茶杯,杯子里的茶叶绿莹莹的,被开水刚没错开有叶片正像他的心思在舒展,这茶叶一看就知道是碧螺春,有的芽头朝上,有的横着,有的立着,茶叶于水杯中,有半浮的,有漂着的,有缓缓落下的,还有些已躺在了杯底。汪大吸口气吹了吹杯沿口,心里想着这茶叶真好,他心里赞叹,但怎么个好法他却说不出,反正着实好看,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这茶叶了。

汪大在凝视着茶水,喝了一口,听柳容儿说话,只见她说时眼睛像是半睁半开的,头略低垂,并不看他。来自房梁上吊着的灯光落洒落在她脸上时,被她黑色而略有散乱的刘海遮住了眼睛的光。柔而直挺的鼻梁下的嘴唇在微动,那细小的声音就是从那发出的,像在自说自话。“你也知道我男人是怎么死的,你肯定也知道我后面的事,我记得很清楚,这是我的两个男人,而你将是第三个。我知道,你与他俩不一样,你是好人,我欠你的,我是会还你的”。

“不,不,话不能这样说,既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了,话就不能这样说了,再有什么事,就是两个人的事,就算是山顶上的石头滚塌下来,我也一定会拼尽了力气替你去扛的”。汪大说这话时脸涨得通红,一来喝了酒,二来过于激动,额头上全是汗,粗重的酒气呼呼地从鼻孔和嘴里吐出,像他在茶食店里拉响的风箱。但他此时心里确是生出了一股男人的气概来,菩萨让男人有那隆起的东西就是显示和宣告男人在女人面前作为一座山抵挡的嘛?哪怕不是山,就是个土包也要起了这个作用。如那只是欲望藏在体内,隐匿于衣物,那女人要你何用?特别是危难之时,这点资本不只是用来炫耀的,而是为女人作出防守和保障。男人不管如何,是要撑门抵户的,不能只甩大袖子。

柳容儿听了这话微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这时她的皮肤比刚才更显苍白了,汪大看到她的眼里像是含着泪花儿。

柳容儿哭了。

这女人一哭汪大就慌张,见了便忙笨嘴笨舌地劝说:“别呀,今天怎么着也不作行哭的呀,不能,不能的,没个喜庆,也得图个吉利哟”。哪知他不劝倒也罢了,这一劝,柳容儿倒哭得更凶了,泪水竟像屋檐口的雨珠滴滴嗒嗒地落了下来。“我知道,可哭与不哭,哭与笑结果还不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呀?”汪大完全听不懂,不知道她这话在说什么,是啥意思。

柳容儿呜咽:“我已经死了,其实我已经死了,你救了我不假,可我还是死了”。 这时汪大再看柳容儿时,见她头发已蓬松散乱,散落在煞白的脸上,有些垂在肩膀上,很恐怖,因为汪大背脊像竖起了汗毛,酒也醒了大半。

“我已经不可能再像正常人那样与人过正常日子了,我的第一个男人他也是个好人,可他没有骨头。而第二个虽说是个恶人,甚至是个魔鬼,可他还算个男人”。汪大在听柳容儿说,他仔细打量她,见她神情恍惚,像在做梦,虽伤心,但又像是游离出了自己,像在评说另一个人。

汪大听了更慌神。

汪大有些语无伦次,“别,别,你,你别这样,好不好,你别这样”。汪大几乎连话也不会说了,结结巴巴的说:“不是?是的,不是?你怎么会死了呢?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汪大说了许久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虽然急,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大不起来。柳容儿看了眼汪大说:“对不起,我是说我心死了,不是人的身子死了,不过你放心,既然嫁给了你,你要是想现在就要了我去,我是会给你身子的”。

“不,不,别这样,你放心,你不愿意,我不会动你的”。

“没有关系,既然是你的女人了,你想要就要,没关系,我不会怨恨你的”。柳容儿在低言泣语哀说着,说得汪大无地自容,他不由挺了下胸说“你放心好了,我不是个疯子,你是我的女人不假,可也正因为你是我的女人了,我反倒更要护着你才是呢”。

“你是个好人”。

“我也说不上好人不好人的,但我是个男人,男人就是护着女人过的,这做不到还是男人吗?你不用怕,都会好起来的,别担心”。汪大的声音越说越小,像自言自语,最后说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声音了。

柳容儿嘴张了张,也没吐出声,过了片时才又说了一句:“你是个好人”。柳容儿说出这句话时,汪大望了她一下,心想:怎么就会说这一句呀?她一直夸我是个好人啥意思呢?不过,他能感觉到面前的这个标致人儿心里一定有什么压抑着,他仿佛看到一些东西在她心里挣扎,像有头捕食的猛兽,在拼命撕咬着她,折磨着她。“她心里的那头野兽是什么呢?”汪大皱眉,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她心里的深处正所受到撕咬而愈来愈强烈的疼痛,而这种疼痛感也传到了他的身体上。汪大心慌意乱,他这时一想起刚才自己热血汹涌的想法,竟觉得可耻了,他羞愧难当,觉得自己此时趁虚而入欲闯进这个女人的身体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是不道德的,虽然现在娶了她,但却根本无权进入她的身心去。

就在说话的档口,汪大听到一声驴叫,柳容儿说:“我去喂把食”。汪大起身拦着她:“你别动了,这事儿往后我来”。说着走过去掀开侧门蒲帘子,在微微荡漾的晚风中走出了屋,也吹来一股霉草味。汪大知道郭家有头驴,但从没见过,更没喂过。他去柴房抱了些碎豆荄茎杆置于驴前,驴抬头朝他打了个喷响,鼻腔呼嚏出的热气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沫液溅了汪大一脸。“畜牲,你这是干嘛,喂你还喷人呀?”汪大退了一步,手指微微颤着指着驴头嘟囔了一句,自个一顿懊恼,这时才想起来这驴是瞎的。他有些诧异,用手在驴眼前晃了晃,见没反应,自个又嘿嘿地笑一声,看着食槽中残留的碎豆荄儿,自嘲自解地说:“不与你计较”。驴的瞎眼睫毛一颤,嘴还在不停地咀嚼,发出“噗嗤、噗哧”的声响,像在无声地念动着咒语。

汪大抹净了脸回来,说了句:“这畜牲朝我嘘吐沫星子呢,得去洗洗”。柳容儿听了轻声说:“它闻到生人味了,才喷唏,要不等两天拉去买了”。“别,别,过些日不就熟悉了?怎么能说买就买了呢”。

汪大洗了脸回来,柳容儿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没动,她头一直低着,见汪大进来,一双眼睛微微抬了下看了他一眼,灯光映着她清浅若水的眼在窥探,而眼神瞧着却有些失神。汪大复又坐下,柳容儿这才抬起刚才一直低下的头颅,口中忽然吐出一口气来说:“我有了,我怀了孩子”。说罢,右手忍不住抬起伸向眼睛,左手摸着小腹,仿佛想去捂住什么,试探着掩盖什么,在脸上触摸着什么。

“啪”。汪大刚端起的茶杯,在听到柳容儿说出这话时不由他自主的滑落到桌上。陡然落下,陡然一震,将水杯的盖子与杯身颤出响来,茶水也在杯中激烈荡漾,震荡出几滴水珠,然后在昏暗的灯光映射下落于桌面,那水珠在落下的一瞬,映着昏光,没映出桌旁的两个人影,却映出了房屋间的一切灰影。

一切于这一瞬归于沉默,沉默又沉浸于这屋间的灰影。

茶水溅出,柳容儿起身拿抹布搌,汪大人没有动,僵着。于是,柳容儿拿着搌过水渍的抹布出去洗,她来到水池边用勺子一勺一勺舀些水倒入盆,抹布抓在手中机械地搓,在手里像无目的噗嗤地洗。她本以为汪大听了她说的话会暴怒,会声喝,会斥责,会发脾气,屋里桌子板凳,汤碗碟盆会叮当响,会大乱,却没有。有的只有嘴唇发紫的汪大在呆坐。只有屋外的夜风将未关严实的窗轻摇出有规律地“咣嗞咣嗞”的轻微声响,这声音此时听来,反而清锐而明晰,将屋内的死寂衬得更死气沉沉的寂静。

汪大像具木头雕出的菩萨僵坐着一动不动。汪大在想:她寻短见难道就为这?这当然不会全是,汪大是听到过关于易纪坤与柳容儿之间纠缠不清的传闻的,也知道易纪坤起了这歹心的目的为啥,按理说,这街巷的人都知道,已不是个秘密,如果柳容儿只为这两个原因而赴死,汪大觉得倒还不至于。

那应该还有其他事。但汪大心里的判断没有丝毫依据,只是出于直觉。那她到底为啥同意与自己佮伙过日子呢?郭家这一年不走运,不但晦气,还邪气。事事不顺心不说,郭家的人这些年也不吉利,不是家里死人了,就是损了财,倒霉透顶。汪大抬眼看了看柳容儿,这个女人着实可怜,想想比自己还要可怜兮兮。柳容儿低着头,像负罪似的不敢正眼看他,几缕刘海从额上披下来,遮了眼,遮了脸,一半蔽光的脸模糊,模糊中,那半张脸仿佛正被另一边发着幽幽的黑暗光影腐蚀啃噬,但柳容儿看上去又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那样子像在昏昏欲睡前的状态。此时汪大还是能够看出她的疲态,他甚至能隐隐地感觉到她身体内隐藏着的某种恐慌存在。但他又不知道此类恐慌的来源出于何处?如只是易纪坤,似乎不至于如此恐惧。

汪大再次端起杯子轻轻地喝了口水时,柳容儿仿佛才像醒了似的朝他看了一眼,她开口说话,话语一下刺破了沉寂,像如破土发芽的种子那样,突然间令汪大看到了她仍是活着的,“嗞”地如火柴划亮。就在汪大脑子里这灵光一闪的感觉出现之时,柳容儿说:“我来收拾桌子,收拾收拾睡吧”。说完她拿着抹布示意了下朝洗台盆走去,走着时嘴里还说:“我铺了两床被子”。

汪大听得明白,但她还是没吱声。又过了一会,他才领悟到了柳容儿说这话的含义。但他还是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啥,只坐在原处,眼睛呆呆地向窗外望去。

柳容儿又看了汪大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这让她又想起她那个怯懦死鬼男人来。柳容儿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委屈与哀楚生出,她在洗碗台前背着汪大真地流泪了,又哭了,但没出声。她蹲下身子又在旁边的煤球炉子上捣鼓了一番,汪大知道她这是在封炉子。煤球炉子上的火仍然很旺,炉口依然在吐着火苗,柳容儿给烧黑了的白铝壶又重新咕哩咕嘟地加满了水,然后放到戳过些眼孔的,用湿烂稠煤灰封了口面的炉子上焐水。待这些都弄好后,柳容儿朝汪大说:“我上房去了,你关了灯也来吧”。说罢,柳容儿便独自走向房间。

这时,汪大听到驴在不断地打嘟嘟。他们都听到了驴在打喷嚏,柳容儿又出房来疑惑地说道:“这大晚上的驴听到啥动静了?”汪大说:“是的,我也听到打了两次,我去看看”。汪大说着起身。“好了,这有电筒”。柳容儿说说:“我打着,去看看”。

两人一起来到驴屋,柳容儿用手电筒四处查看一番,无异常,便转身欲回。汪大见了豆腐房中榨豆腐的案板,过去用手摸着说:“这倒是个睡觉的好地方”。柳容儿听了忙止了他的话头说:“这哪行?湿气重呢,霉味也大,睡不得”。汪大却笑笑说:“早就凉干了,你家都啥时候再做过的?还湿?”

柳容儿听过没言语,因为汪大说和也是,都哪时做过豆腐的了。她呆呆地站在想了一会,汪大也四下看过后,觉得没事,很正常,便只身去了里屋,抱出被毯来铺于榨豆腐的案板上后柳容儿这才回过神来。柳容儿还站在原地,嘴里问了一句:“你真打算睡这儿?”

“汪大边铺垫,边回道:“没事,蛮好的,比我以前睡的板床平整多了”。

柳容儿不再说话,只静静的看了一会,便默默地回了房去。

03

半夜里起了风,这黑夜乍起的风似乎来得有些不合时宜,吹得窗棂吱呀作响,摇得街角的树枝簌簌怪叫。像似有人躲在某个角落闲言议论一个厚脸皮的人碎语不休!

柳容儿独自一人依在床头。

哎,怪只怪自己,再怎么说,今晚也是个喜日子,虽不是铺红挂彩的场面,也没有三拜之礼,更无喝交杯酒的合卺共饮,没有盈盈一拜的柔肠百转,但日月可鉴,嫁给他却是真的,她是欲与之同牢而食的,这并无欺。但搞成现在这幅冷清模样柳容儿心里还是凉凉的觉得过意不去,这倒像是自个儿做了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愧疚。

她听到了窗外风响。

柳容儿颠了颠身子,挪了挪屁股往上坐了坐,将斜塌下去的身子靠着床头再次靠下来坐稳。坐定后,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她手触到这新洗新勾的被子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柳容儿不自觉地抚揉着被面,丝绸的光滑,更令她想起了许多,许多。她曲着膝盖,膝盖顶着被窝,看着像隆起的小土包。脑子里一闪出“小土包”这三个字,她不由身子颤颤地抖了下,她竟联想起了《红楼梦》中的““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她望着自己蒙在被窝里的膝盖头心里生出说不出来的怕来,她将膝盖拢入怀中抱着,下巴搁在膝盖头上,眼瞳上映出灯光的火焰摇曳,抬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天出神,像正努力地在那片漆黑中寻找,寻找黑暗中某外闪烁的微弱的光,哪儿是铁槛寺?附近可否也有个馒头庵?

柳容儿头脑中一片混沌,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想起刚才与汪大说过的话。有些话,现在想想,确觉得有些过了。她又想起了那天在桥头跳河的河边夜晚的月光来,想起过往的日子中与前夫夜起磨磨做豆腐时偶尔在院子中仰望到的那些银质月光来。而今夜是漆黑的,没有月,只有风,还有丝丝的雨在下。她听到雨似乎正悄悄地变大,变得能够清晰的听到叮叮当当清脆声,还有掉落地上时的噼啪破碎声。窗外阴气森森,柳容儿蜷缩在本应今夜欢愉的床上,床的边沿,散落着她的衣衫,软软的、皱巴巴的、像枯叶般一样的落寞。

柳容儿心里承认,她是抗拒,抵触,难以接受与汪大同床上共枕的,没有一丝今夜与之共眠的心理相融准备,可她又在问自己:“那你为啥要同意这门婚事呢?这不是儿戏吗?是什么让你在那一刻答应下了这撮合?是什么原因,是太着急了,还是顾不上其他了?而且看起来,这汪大也很懦弱,与凯子相比,看上去差远了。

想着想着,柳容儿无意识地褪光身子的衣衫,只留了小衣。平素,她是没有裸睡习惯的,而不知怎的,她将睡衣竟迷迷糊糊脱了,一会便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柳容儿在迷糊睡意中忽然就听到了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滚过来,一直滚到了床边下。这声音仿佛街上偶尔奔奔着开过来的一辆大卡车屁股后卷着尘土驶了过来。柳容儿吓了一跳,吓得像快要被撞了似地往边上一闪,紧接着,她便听到自己放在床柜上的茶水杯“啪嚓”一声摔到地上破碎的声音。

柳容儿一下惊醒。身子像打摆子了似的一哆嗦,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牙齿“咯咯”响,掉在地上,是不是还落了几颗,又掉地上摔碎了?她不敢看,也看不清,任凭耳朵分辨出清脆的碎裂声从地上传出,并彻底使她惊醒。

哦,是打雷了,一声沉而重的闷雷从天上落下来在地上滚。

柳容儿意识到大风雨要来了。

她迅速翻身而起,顾不得整理自己零乱的头发与仅有的一点衣衫裹胸,只披上一件刚才脱下的外衣就往窗口跑去。

她临睡前窗是支开着的,柳容儿去关窗,风“嗖”一下灌进来,就在窗口,在柳容儿的光臂下,一股脑地钻进了屋,将帐帏,衣物,全部摇晃了起来。柳容儿吓着了,因为就在这档口,她见了一道分岔的光像蛇的信子向她触及而来,似乎就要够着了她的脸。柳容儿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却,她已开始不知所措地微颤,她看到了空中有蛇的眼在盯着她看,而她却像着了蛊,只呆站着,手撑着窗沿,一动不动地与蛇的眼对视。

瞬时,雨借助着风的威风,蛇的妖媚,夜的黑暗来了。

夜雨在院中狂泄,泄到屋檐口,泄到窗棂。柳容儿呆立窗口看到有无数条水柱已编织出雨帘,将院外巨大的黑暗包裹在了夜幕下的困惑中。院中地面上也满是来不及排泄的雨水,将院地淹没成了一面四方的墨镜,与黑天遥相呼应着,将天地变得一团漆黑、深不可测。

“咣,嚓”。闪电扯裂了天空,蛇在天空的裂口处飞游。黑云像长在天空石缝中的雨后苔藓,长在天上的一棵棵长寿的老树上。柳容儿隐约看到蛇尾挂在树杈,蛇身,蛇头下垂,弯曲曲地一袭而下,迅速而敏捷地朝她舔舐窜来。

“啊”。柳容儿吓得大惊失色。这时她真的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惧怕,像点点雨纹从心底浮出,她不敢抬头望空,眼望着院中的雨天水地,她想退出,脚却不听使唤,手欲关窗,却又望而退缩。

此时,她只凭着本能一刻不停地密切注视着天上游蛇的一举一动,生怕蛇在她关窗撤退时从而向她发动突然袭击。就在这时,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在院子的上空亮起,就像是哪个神仙的手电照射的光束从天上对着这里扫了一扫,虽转瞬即逝,却让她看清了蛇的姿态。

柳容儿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眼疾手快地关了窗,一转身,背抵着窗户,呼呼地大口张着嘴,仿佛已喘不过气来。

此刻的汪大也知道天要下雨。

从起风时,汪大就断定要下雨,并且雨不会小。

院外的那屋顶处在刮风,风哨的声音似磨刀,听这声,汪大就知道要刮大风下大雨了。

此时,离汪大刚爬上榨豆腐的案板还没过多久,也就约莫个把小时,这之后,风便起了。

这会汪大睡到了磨房去。本来在柳容儿说出铺了两床上被之后,汪大说要分开睡,柳容儿倒是在她婆婆住的那间房中为他重新铺了一床被褥的,可汪大却死活不愿去,他说:“老太太的那房他不能睡”。柳容儿问他:“为啥不能呀?”汪大说就是不能,他说他还是去与驴作个伴吧,他觉得倒是喜欢那条驴了,尽管刚才还喷了他一脸的鼻涕沫。柳容儿见他执意,只好依了他去,就在往昔榨豆腐的案板上铺了床被褥,汪大也就睡了上去。

榨豆腐的案板前不远处就是大石磨,横杆已拆,就剩了磨盘架在一口大缸上。那台石磨是用大块的大青石凿制而成,当时汪大在乡下小寡妇的院子里也见过一磨。只是那合磨盘着实没这付大,那时小寡妇说:“这磨她嫁过来时就有了,平时也不用,只到了过年过世时才会开磨粉,磨豆腐”。而眼前的这台石磨可不是件简单的物件,就从它的外貌上看便不一般。这已是口老磨了,汪大听老人说过,磨的年代久了,是会生灵气的,这不由让他又多看几眼,看这已经放置在老磨屋里的磨,到底与其他磨子有啥不同之处。

汪大侧身躺在案板上观察着黑乎乎的磨盘瞎想,他想到了驴,驴在围着磨盘转。他想象着两爿磨盘合于一处时的样子,下扇磨石的中心嵌的一截硬木柱中磨脐轴,套着上爿磨盘磨眼合于一处时,磨脐插入磨眼,重叠一处,成了一体。驴再一拉,便磨出了浆水。

儿时他也见过他老妈用过石磨,很小。只是在家里来了外客时,或者逢年过节,他老妈磨过豆腐,后来眼瞎,便再没用过,再后来便丢了,不知丢去了何处。

汪大在柳容儿离开后,看了一会磨盘便将屋子里的灯熄灭,他习惯了黑暗入睡,也是平时节省惯了的缘故。汪大的眼神很好,他依然能够看清从窗口影现的雨色的轻烟雾气,那些雾蒙蒙的雨丝随风从天飘下,轻渺渺地落到地上,那水光在还未熄灭的路灯中影映到白灰墙上幽幽地晃荡,恍如女人屁股那般润白。汪大入神地看着,他想起了那个乡下的小寡妇,他又想起了他曾从门缝里偷看她洗澡的模样,那不算白的身子,不算白的胳膊腿,但屁股却很白,白得像现在看到的白墙水色。汪大迷惑,他闷头坐在床头,坐在黑影子中,坐在这榨豆腐的案板床上,想着自己会不会也变成了一榨豆腐?黑暗的沉重,是否也会榨出他心里能藏过的东西?待榨干了,仿佛便能够装入些别的东西进来。

这时,外面的风大了起来,雨也大了起来。而汪大也迷迷糊糊地闭眼睡去。

汪大约莫眯眼睡了一袋烟的光景,他也被“咯吱咯吱”的闷雷声震醒。他醒来第一眼仍然看窗,窗的颜色在他睡眼朦胧中迷糊地远看见竟显出一点暖色来,像某种动物的眼。汪大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先自己揉揉自己的眼,再定了定神,再看,那窗眼在渐渐变大,变亮,变得色炫意晕,黑夜中,那眼像一只什么头搁浅在墙头,搁着下巴,瞪着眼在打量着他。

汪大没开灯。

他习惯了黑暗,更没有夜里开灯的习惯,从小到大,就算起夜,他都是摸黑完事。汪大在黑暗中与窗对视。他仿佛能够看见风的影子与身形从窗缝里钻进来的模样。汪大胆并不小,特别是在黑暗之中,他从小就练就了一付不惧黑的胆量。此刻,窗外与其说风大,倒不如说风尖,因为汪大已能感受到风从窗缝中钻入后吹到自己脸上的强劲烈性。好在,风进得来,雨却被窗挡住,只在窗外肆虐,风的洪流并未与雨一道形成拥挤湍急的水漫金山之象。但闪电还是令人提心吊胆的,忽然间一道蓝光游过院子上方的暗空,它从天上,云中,山顶,平湖之间,从隔着一道道屋脊的地方凭空就能从天而降,如垂直的利斧劈下,只一闪光,骤然“咔嚓”一声爆裂声响,宇宙的外壳似玻璃球炸裂开了,天地便开口,裂隙,伤现,血流。这是令人望而惧怕的,因为此时的天,如翻江倒海的水,惊骇不绝,深不见底,令人胆寒。而闪电却可以一头从天际冲下,冲出云层,冲入空气,蛇头似箭般一头揳入湖海大地,树林,房屋,在一片片凝固的黑暗之象中炸裂开所有的阻挡。

汪大突然感到了一种他所从未有过的恐惧。他从没想到他会能够看见了风的影子,并且风就在他的附近旋转,或成片,或成线,若有,若无,来时像蜈蚣扑面,蠕动着千万条腿,还有两片刀子般的钳状刺和一对齿。

汪大怕了。

这时,他又听到隔壁有器皿摔碎的声传来,那声音像从墙壁上洞开了一道口,惊悚便像雨水从窗棂下渗透而入。而更令汪大惊悚的,是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衣衫零乱地随着雨和风一道从那裂口中飘忽进来。她的脸是煞白的,手臂在狂乱抓瞎,在黑暗中不知道在想抓获什么,口中大喊大叫:“有蛇,有蛇咬我,有蛇要吃我的肉,要吮了我的血”。汪大跳将起来,下意识地一拉电灯线,“啪”,灯亮,柳容儿流着鼻涕,流着眼泪,涎着口水像个疯鬼婆子恐怖地站在撞开的门口。汪大只望了一眼像家里死人了频临崩溃而瑟瑟发抖的柳容儿,就知道她是被刚才的惊雷吓着了。他忙下得睡板,开了灯问:“哪有蛇?是你吓坏了”。

“有”。

“在哪呢?”

“在那”。柳容儿抖动的手朝外一指,脸,眼却不敢转过去看。

汪大跑过去想安慰她,还没来得及伸手相扶,门窗外“咣嚓”一声,天际瞬间被火点燃,云全点着了,在烧,烧得一片通红。

汪大也吓了一大跳,柳容儿更是抱着头蹲跌到地上,他们俩蜷缩着挤压于门后的角落,此刻,雷电的光瞬灭,门后幽暗而狭窄,在这空间里,汪大听到了柳容儿吓得只剩了的轻微呼吸,也闻到了她身体中散发出的气味。

可他此时已与柳容儿一样恐惧,恐惧将他带到了即将死亡的边缘,即便柳容儿身上的女人味再富诱惑,却已勾不出他欲壑的浪花再次泛起。然而,他俩因为恐惧而挤作一团,这也成了汪大与柳容儿在此新婚之夜中肌肤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恐惧如雷电般汹涌地来,但汪大毕竟是个男人,雷电熄灭不久,他也恢复了神智,定下了神。再看窗外,天依然漆黑一片。老青砖瓦的院子里下雨时天色更暗,云像是从天上滚落下来堆积在院中散不开似的拥挤,挤得浓稠,挤得沉郁,挤得手一抓便拧得出水,挤得像汪大与柳容儿浑身出了汗。

汪大虽比柳容儿略微镇定,但他也不敢贸然上前去院外挑战雨空,这时,倒是驴屋中的驴在大声地嚎叫了两声,像是在给他们壮胆,又像是在向他俩求救,只是这叫唤让柳容儿更加惊慌,这时,外面的雨又下得更大了起来,似乎在呼应着柳容儿所说的蛇,逼出更让人惧怕的气势来。

柳容儿是切切实实地吓着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却时已开始不知所措地微颤,话已说不出口,只剩了手能比划。一场暴风雷雨无意间的窒息从天外,从院中送来了死亡的气息,瑟瑟发抖的柳容儿蜷缩在汪大的身旁,将他当着依靠,当着支撑,当着可以伞罩头顶的人。看着身旁娇弱女人喘惧的样子,汪大恍然间觉得自己在此行将毁灭的时候也同样表现着惧色是多么一件滑稽而愚蠢的事,老天若要惩罚,若要埋葬,也只能自己去死,怎么能让一个女人赴难?就算现在在一起,那也只能自己去抵挡,去抗衡。毁灭吧,来吧,朝我来,我烂命一条,怕啥呀?有本事别难为女人,我接着,朝我来好了。汪大朝柳容儿“嘘”了一声,让她镇定下来,这时又一声雷电“轰”炸开,汪大伸出手去,替柳容儿捂信了耳朵,柳容儿闭上了眼睛,她被极度的震惊吓得任由身子在汪大的身上蹭颤,在门后的角落抖动,汪大已然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抖,也像她的牙齿在有节奏地由脚抖击地面。

雷电稍微停歇。

风依然很大,风的声音像女人在夜哭,犹如嚎丧,似压抑着的嚎丧。雨水又似女人的泪,带着咸涩的味,让男人不敢尝,也不忍尝。又一道闪电划出,竟让汪大有了些莫名其妙与欣喜若狂的光明感觉,刚才的院子太黑了,此刻的闪光,于黑暗中让人倍感奢侈。刚才柳容儿冲进来时惊惧地说院子里有蛇,院中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在这黑暗而潮湿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有蛇呀?汪大不敢确定,他在胡思乱想,也许会有吧?嗯,肯定会有的,对,肯定是有的。尽管他并未看见到,但他相信柳容儿肯定是见了的,也就是有的了。不但有,而且大,大到像蟒蛇,也许就在院中的角落隐藏着,或是在墙角,墙头,或是在墙的半腰爬行。此时,蛇或者已盘踞在房顶,在那盯着他俩看。这时院中会不会也有神呢?会不会有鬼?这儿黑,这里幽,这里湿,它们喜欢这样的地方。对,鬼肯定是有的,神或许不会有吧?鬼是怕神的,如神在,鬼应该躲得远远的了。可蛇它不怕吗?它也应该怕的呀?哦,蛇是会钻洞的,它会天不知,地不知,神不觉,鬼不觉地隐藏起来,然后出其不意钻出来咬你一口,对,这是蛇惯用的伎俩。有时就像是夜里睡觉做梦时,会莫名的听到夜里某个地方发出一些隐隐的钝击声,像是谁在打斗,还有些呻吟声传出,在院地上和房顶上回荡,像神与鬼,鬼与蛇在地狱与天堂臆断时头脑中发出的那种回响,虽隔着天地空间之遥,这声音还是能隐隐的听到。

汪大很郁闷,他的心沉沉的,觉得这里也充满着让人昏昏欲睡的腐朽气息和让人惊骇的血腥阴暗,因为蛇总是喜欢这种地方。这地方让汪大觉得自己变得比以前更迟钝,被折磨得都有些麻木了,变得有些神经质,心也变得因恐惧而渲染得开瑟瑟发抖。

就在汪大头脑里古怪念头钻出来遛几步的档口,只听见柳容儿像快濒死了似的又哀号一声:“蛇,蛇,它在那”。这猛然间的惊悚叫喊,将汪大的魂像刀般地削去了大半。他悚悚地问道:“在哪?在哪?”柳容儿抬起快要抬不起来的手臂指着磨盘说:“盘在磨盘上,盘在磨盘上了”。汪大顺着手势望去,抬眼间,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咯噔”地颤了下,而他眼睛中所看到的,恰如柳容儿所言,那张大磨上居然真的盘了条大蛇。那条青黑的蛇好大,好粗,盘的圈足有磨盘座一半大,像在磨盘座上又放置了一盘个发着灰黑油光的肉蒲团。在闪光鳞片花纹的蒲团中心处,蛇的前身竖立起来,它昂着头,瞪着黑豆似眼与汪大对视着,在昏暗的灯光下,还嚣张地向汪大伸出叉舌来,一闪一闪地伸缩晃动,像欲舔他的脸,细尾巴在盘着的圈沿嚣张地抖动着,频率极快地敲击着石磨盘的边框木架,口中还发出“滋滋”的威胁声。

汪大平生哪见过这阵仗?柳容儿更是吓得瘫软了腿躲到汪大身后,双手紧抓住他的汗衫不放。汪大感觉到了这双手抖动的频率,仿佛在催促、提醒他说:“去呀,上前,与它决一死战。”那声音听起来并非在劝导,而是命令,是一道不容抗拒的命令。那意思就是:这时候你不去,我要你作甚?随之,天空中也有一道闪电划过,又发出一道闷声传来,云中,似乎还有敲起的万钧战鼓在响,似乎在鼓励,在怂恿,在催促汪大上阵。其实,越是如此,汪大的心里恰恰越来越害怕,因为在汪大看来,天神的威严,仿佛比那条占据座位的蛇更恐怖,因为他藏在黑色天穹中的身子是看不到的,是隐蔽的,面孔与表情是隐匿的。谁能看得清,他是不是也张着隐形的血盆大嘴?还带着无数个狰狞的小鬼随之下凡来对他来一个降维打击?但他又能如何呢?他能不听吗?他敢不从吗?在汪大从小就听到的故事中,他只知道,蛇只会咬人,当然,它注射的毒液也是会死人的,而天神发怒时是会吞噬一切,会让人尸骨无存,甚至连魂魄都可以收走。但他却别无选择,因为此时,他背后有一个女人在发抖,而且这个女人是他的女人,他再无理由逃避,推脱,后退。没有时间再供汪大思考了,神仙在督战,女人要保护,这是他作为男人的责任,是无任何藉口、托辞或假托的理由可以撇嵌推诿的。

汪大再不允许自己挥霍他自己的耐心与刚刚鼓起的勇气。这时,他朝黑天昏地窗外望了望,又用涨红了血丝的眼朝恶狠狠的蛇扫了扫,就在又一声闷雷从云上滚过时,他猛然看到一把长火钳斜立在他站的位置不远处,便立即对柳容儿说:“快,快去拿了火钳,快去”。“做什么?”不待柳容儿颤颤萎萎说完,汪大就说:“拿到饭屋的炉子上去烧红了给我,快,快去”。柳容儿像是听懂了什么,便不再问,只慌张地拿了火钳,悄没声地溜进了后屋。

汪大在与蛇对峙。雷电在天上发怒,风依然在刮,似叹息,似催促,像在说:“怎么还不动手?”这时,驴也叫唤了起来,听那声,极烦躁,还伴着驴蹄子不停挠地发出的声响,像在擂着破鼓似的颤心。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因为这时连驴都开始借他助威了,那还怕啥呢?再不能吓得逃到屋角的旮旯里躲藏了起来,一声不吭地将头埋进了它蜷缩的身体中,那还算个男人吗?

柳容儿来了,她拿着钳夹头烧得通红的火钳,身体躲在门口,手伸过来将火钳递给了汪大,“这块,拿去”。汪大接过,像士兵拿到了枪似的胆子一下壮起,自己也觉得身子骨变得硬朗了许多。这时,院外的天空闪电复又愤怒而狂傲地撕扯开天幕,将一颗颗天雷从撕裂开来的天幕缝隙中扔下,发出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吼叫。而此刻汪大心中的勇毅之火似乎也被闪电点燃,还有一股无名的邪火与怒气相随,以及被唤醒的倔强与保护欲也伴随着失智像黑云一般从心底涌了上来。最终,汪大在努力使自己保持尽可能冷静的状态下,以一种无惧无畏的兴奋与冲动,不可思议地勇往着向盘成一道蛊魅图案的蛇体发起了一次气势恢宏而又荒诞悲壮的攻击。“咝”,汪大伸出的火钳夹住了蛇身,蛇随即将身体缠绕于火钳上,且越缠越紧,烫伤也越缠越深。一股肉的焦糊味随出,是烧焦了的肉糊味,只一刻,这味没有变成烧烤的焦香,而是变臭了,是恶臭。柳容儿一闻,第一时间便吐了起来,蹲在门后呕吐了一地。

这时汪大回头再看,只见柳容儿还目瞪口呆地蹲着,手指着汪大手中火钳上痛苦扭曲的蛇说:“快扔了,快扔了”。说着时,又开始吐。

汪大大获全胜。他自己都想不到刚才那一气呵成的战神表现是如何做到的?他还没从中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炫耀,没来得及表功,柳容儿就在催促他快扔掉烫焦了的蛇。他只好松开火钳,将蛇滑落到地上,然后拎起蛇的尾巴,故作轻松地准备将它甩出黑洞洞的窗外。站在汪大身后面的柳容儿见了却埋怨他为什么不顺手用火钳夹着扔?又颤颤地伸出手指,指着蛇的尸体对汪大说:“快扔,它还活着呢,别咬着了。”汪大低头一看,蛇果真还在微微颤动,像抽搐。不过汪大知道此刻的蛇再怎么厉害,也是伤不了他的了,便挤出一丝笑来对柳容儿说:“别怕,是我在抖它呢”。可柳容儿却还在喊:“不对,是你自己的手发抖了,看,是不是你自己在抖?”汪大被柳容儿这么一说,这一吓乎,一下子也不能确定是蛇在抖动还是自己的手在瑟瑟发抖?他也早被吓得魂飞魄散,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汪大便使上全身的力气,倾尽其力地将蛇甩出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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