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01
周民恒的大孙子玉荣儿死了,死于天花。
从城里医院传来这个噩耗的那一瞬间,周民恒便觉得后背上有一片冰冷的汗渗了出来,又被家里的穿堂风一吹,整个脊梁骨都凉飕飕地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像要晕倒歪斜。人勉强立住,但心口却闷得厉害,像老树被枯藤箍着似的难受,且觉得胸口被勒得越缠越紧。他极力地喘着气,费劲地挣扎着从外面扶着墙挪步到了家,一路无助无奈地望着黄昏潦草落日于自己昏花的老眼中隐于山丛。天也阴了下来,临近傍晚时,太阳的余晖全没了,只眼睁睁地看着天沉了下去黑了下来。
周民恒连续闷在家里闷了十来天,最后闷出一句话来:“走了也好,省得日后遭罪。”
大孙子玉荣死了后,在家停留了一天一夜,其间只有二儿媳妇佟扣弟在家看护陪伴,她没哭天喊地地嚎哭,眼睛只直呆呆地望着死了的儿子,然后又望着窝笼里的二儿子,再想着即将出生的孩子,想想现在这窘困的家境,想着将来怎样能养活他们,她想哭都哭不出来。
埋葬时,周民恒与周陆氏都未前往,老不送小,他们想去看一看,望一望那也不行。
这天循礼忙里忙外地忙着找人送葬,埋葬时,孩子是光着脚被包裹在条被子里送走的,说是这样到了冥间孩子才不会乱跑而早早地投胎。埋葬后,在没有坟头的野地里,作为父亲的周循礼又于漆黑的夜幕中陪了胆小的孩儿半夜时辰,给孩子壮胆,之后便让孩子自己去走黑路了。
大抵和人的心如出一辙,个体生命的生存状态,会无时不刻地影响着家人的时运走势。周循礼在荒地上望着一堆新垒起的黄土,想着和自己在同一床上滚了几个年头的孩子却在此刻被黄土埋掉,他已无法再说出一词。这包黄土在荒地上,只不过是又添了一个没有墓牌新的小坟包而已,而在他的心里,却从此压上了一座山,并且是终生无法翻越的山。当最后一个请来下葬的掘墓人走开后,看到他走出荒地上了田间小道转身消失的那瞬,周循礼突然觉得自己的鼻腔陡然一酸,此时,他似乎听到一个稚嫩而又清朗的声音从土中传出,虽很细,像是附在他的耳畔轻轻说:“这里黑,这里黑,爸爸,点盏灯吧。”周循礼弯下腰,又点起两支蜡烛来插入土中说:“孩子,趁现在烛光亮,你快走吧,千万别留在这,过了前面的那个桥,你去自己找条路,去投个好人家吧,别再来找我和你妈妈了,我们成分不好,去找个有出路的人家吧。”说罢,周循礼鼻腔一酸楚,哽咽着说不下去,他抓起坟前还剩下的半瓶酒,仰头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说:“你那么聪明,我说的话你自己会懂的呀,走吧,别怕,我在这看着你,别回头看我,一直往前走,过了那座桥,小心点别掉下去,掉下去就回不来了。”
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风也大了起来,周循礼蹲在烛光前,用手张开衣服挡着风对着土堆说:“快走吧,起风了,蜡烛灭了就看不清路了,你那么懂事,还不懂我说的话吗?快走吧,别怕,我在后面看着你呢。”周循礼蹲在坟堆前喃喃地自说自话,又不时地将耳朵贴在土坟上听听动静,嘴里在轻声问:“儿啊,走多远了?听到我说话了吗?别回头啊,走过桥就好了。”此刻的荒夜里,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微凉地掠过他的泪面,这时,他仿佛听到了风中传来他儿子玉荣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细细的,夹着风声有些模糊不清,但他能分辩出这风声中儿子的声音来,玉荣像是在风中对他说:“过来了,过来了,过了桥我就能飞了,飞的好高呢。”周循礼听了,抬头朝天望去,天漆黑黑的,他努力地寻找着,看能不能找到玉荣的影子,可什么也没有,他站起来,将酒瓶中剩下的酒大口大口地一干而尽,这时,他看到天空中有两个亮点在一眨一眨地闪烁着,哦,他看到了,那是他儿子的眼睛在看着他呢,他放心了,扔掉了手中的空酒瓶说:“好,好啊,去那儿好,去那儿好。”说完,便觉得身子,心里也空了似的飘忽起来,刚抬脚准备往回走,人却晕乎乎地一下子瘫软地倒地没了知觉。
那天夜里周循礼自己也不知道在坟地里昏睡了多久,星星密缀的天空下,寒露从云团中溜出来,密麻麻地在野外的荒地上空将空气压得沉甸甸的压抑,风变小了,变得没了力气,吹不走荒野的寒雾,偶尔有一两声夜鸟哀鸣,或有一两只不知是鼠还是兔撞到了荒地上什么东西发出的极细声音传出,细微地如一丝婴儿的梦喃,听来却让人于这黑暗中心凉。
周循礼睡着了,他听不到这些声音,但他的睡梦中却也是有声音的,他在梦里也听到了风声,起初时,他已忘却了他儿子死了的事实,他竟以为他还是活着的。后来,他记起来了,暗暗吓了一大跳,但却很镇静,他只是感到吃惊,他在质疑,儿子怎么可能就这样子死了呢?莫非他也像一阵风似的一刮,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这时,他忽觉得胃疼,心也痛,头脑里也杂乱无章的混乱,记忆已成了碎片,想不出以往日子的内容,他有些愤怒,但却沉默着发不出声,消逝了的那些与孩子一同生活的诸多细节与片段不时地在脑子里冒出,细腻而清晰,但又连不成片,凑不成段。这让他感到很沮丧,而且,不但沮丧,而且无力,再加上一些晦涩且充满侮辱的沉渣泛起,有如一盆冷水泼来,让他觉到了这荒野天际的空洞,野外湿气的乏味。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在他人轻蔑的眼中是如此不值一提,再想到儿子的死,让他感到了一种绝顶的无奈。过了好久,他心里才觉得不那么难受,心里想:“走就走吧,走了也好,趁什么还不懂时离开,结局倒也不错。”
周循礼就这么睡在坟地里,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时,忽地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并且有一样什么东西在激烈地敲击着他身边的地面,有一个人在对着他喊:“喂,喂,嗨嗨起来了,起来了,你怎么睡在儿呢?不怕鬼呀?”周循礼醒了,他睁开眼,看到眼前一个人手里拿锄头和铁锹什么的工具在那叫他,他爬起身来,再看时,原来是两个掘墓人在叫醒了他,在马灯的昏暗光亮中,他看到那两人眼中全都是惊愕与迷疑。
这次打击是无声的,却又像无数的爪子在身体内撕裂了五脏六腑。对周循礼如此,对佟扣弟如此,对周民恒也是如此。
周民恒变了,外在的身形变得更加消瘦,而内在的精神却仿佛于一夜间也瘫痪了下来。
这一夜,他的脊梁间好似被谁抽走了筋似的躺在床上软得爬不起身。一连多日如此,似觉得自己的末日也已将至。
他觉得自己像是快要死了,像个孤独者常于睡梦中行走于店铺后他搭乘过无数条粮船来来往往的河面上。河面在夜光中泛着奇怪而诡谲的青色,被风吹皱的水纹,似鱼的鳞甲似的,一波一波地游动,在灰蒙的夜天下,在苍白的水中闪着间歇的光影,河身的拐弯处,有飘忽的房舍在水雾中摇动,一摆一跷地似跳跃的鱼尾鳍似的在朦胧一片的目光尽头处闪出一缕缕幽黑而又泛青的光泽来。
连续几夜做着如此梦魇的梦,周民恒醒来时睁着眼,用怀旧、孤独和疑惑的乱绪在一片混沌中寻思着这梦托来的那光泽是何喻意?那光源并非是从天而来,不是日光,亦非月光,它未从湖上泛出,也不是流淌于河面水中的浮溢物显示,它从何而来?总像一条大鱼似地在梦里的眼前跳动?尔后,又转到他的身后,待他回过身来寻找时,仿佛又消失于远处山影中的某个幽深的洞穴去了。而那座山的洞穴看上去竟然也是漂浮着的,山顶上的一座塔不但斜,而且也是漂浮的。就连山下的桥,桥上的人,桥下的船都开始变得漂浮起来。那个漂浮洞口眼看着竟然像一张巨口在慢慢地张合,甚至能看出它在向前向后地伸缩移动。洞内竟是有光的,那光在洞的深处忽明忽暗地闪着,光是幽青的,没有温度,但却又刺目,忽闪忽闪地从敞开的洞口射出,射到流动的水面上,映衬到朦朦的湖水上,照在跳跃的鱼身,然后在鱼鳞上而发出一串串莫名其妙的古怪光泽来。
周民恒终于知道这光的来处了。
难怪这光是会游动的,原来它是从山上那斜了的塔下一个洞中流出。一起从洞口中流出的还有水,还有那条鱼。水是无声的,鱼跳动时也是无声的,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无声无息。周民恒看到,那条鱼伸出头在水面上不停地张开嘴吸着气,像缺氧的浮头鱼似的无力地漂浮着,那样子很清晰,他定下神来甚至能清晰地看清鱼嘴那湿润的嘴唇,鱼唇是苍白的,鳃在张合,似在欲与他说什么,但却又听不到一丝语声。湖岸的山,正变得异样的青翠起来,仿佛刚被绿雨水润过,这时他听到声音了,听到雨声霖霖,山涧霏霏,看到峦峰延廷,云团廷廷,看到天,山,水都被绿雨染成了青黛色。
可过了一两天,他又记不清梦里天上落的雨是什么颜色了,但现在他又想起前些日下的雨他还是记得的,就是那种灰绿中带青的颜色,怎么一夜过去,这所有的一切都被濡湿得变成了黛色呢?
他又听到了鸟鸣,在雨中一声高一声低地叫着,但细听,这鸟叫仿佛又不像是鸟叫出的,虽然声音悦耳,但听起来却又让人伤感,这是什么声音呢?难道是鱼在张着嘴叫?他努力地眼开眼寻找着,鸟的嘴是张着的,鱼的嘴也是张着的,就连山仿佛也张开大嘴巴,还有湖也一样张开了大口,在吸着天上的云,吸着远处的雾,那云,那雾正变得越来越厚,变得缭绕起来,然后钻进了山洞,落入了湖面,滑进了鱼口,窜进了鸟嘴。
周民恒忽地在床上打了个激灵,抖了个冷颤,他忽地一下竟坐了起来,因为一个刺心的感觉在无声地告诉他,那张着的嘴都在试图与他说话,而他听到的,却只有鱼的声音,还有那苍白的鱼唇,颤抖的鱼鳍,这一切的状态,不正是他孙儿临走前的模样吗?
周民恒能起床了,能站起来了,能走动了。
那天夜里他又梦到了他孙子,玉荣的面容仍然与生前玉样的润柔无异,他拉着孙儿的手,小手依然很柔软,很细润,像一块上好的和田玉,握在手心让他觉得好舒服。
他又带孙子去茶馆,走在半路上,他忽然想起来他在院子里养的那些满满一院子花来,那些盆栽的土栽的、黄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满院子的都是花花草草。他看天要变,便松开孙子玉荣的手,将他留在街头独自回家收拾花草。这一去,回来时,孙儿却丢了。
醒来后,他却不再去茶馆喝茶了,也不再怎么打牌了。他变了,他变得爱养鱼了。在这之后,他的后院中,花正一棵棵地枯死,而鱼却一条条地增多。
从那开始,他冥冥中总觉得他的孙子是会要来找他,他有这个预感,只是不清楚会于何时出现。这些天来,他从不出门,把自己囚禁在屋子里,屋子里很闷,天像是要下雨,他不停地在屋里踱着步,却听不到脚步声,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的心总在在躁动,因为他能听到自己胸口发出的怦怦声响。过了很久,他给自己点支烟吸了一口,胸口的声音便开始变小,于是,他又吸了一大口,声音便平息了许多。
周老太太见他成天地不停在家瞎转悠,不放心,便给泡上一杯茶端过来说:“你老了知道不?不经折腾了,歇会吧,老转老转得我都头晕。”老太太不说倒罢了,这一说,他还真觉得头有些晕,他接过茶便在藤椅上坐了下来,将烟掐在烟灰缸中,然后喝了口茶,头脑子才觉得清爽了些。
02
周民恒才坐在椅子上喝了两口茶定下神一会,随即便听到掩着的门响,紧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进了门就问:“这大白天的,好好的关啥门呀?”周民恒一听这熟悉的声音马上就知道是谁了,周老太太在里面听了也走了出来说:“是不是丫头回来了?”周民恒坐在那,起初以为是哪个街坊来串门了,他本想说声“进来吧”,但一听声音便将话咽了回去,改口对已经反身关上了身后门的闺女周循凤说:“你咋回来了?”
“放假。”
闺女进来后放下箱包便自己去倒水喝,到底是十五六岁的人,不怕冷,都这秋季了,她还穿着一条轻薄的长裙子,不过腿上却穿的是长裤。进门时,身后背着个小包,没有打扮,也没有涂脂抹粉。她倒了杯水见父亲坐在那不动,忍不住回头看了老娘一眼问“怎么啦?哪不舒服?”老太太说:“唉,玉荣儿走了,伤心呢。”
“走了?走了是啥意思?走丢了不成?”周循凤穿着一双低口白球鞋,走路时声不大,她走到周民恒身旁扶着他的肩头说:“难道说?难道是?”周民恒微微点了下头。周循凤一听便放下杯子,双手撑藤椅把子,脸直对着父亲的脸,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直到她看到父亲被她逼视得别过头去,她才收回贴近注视的目光,然后“哇”地一声蹲在父亲的双腿前抽泣。
周老太太走过来将她拉到一边,坐下后,又递给她毛巾擦拭,周循凤看了一眼父亲旁边桌子上的烟缸,刚才伏在父亲双腿上闻到的那股子烟味,她便知道这些天父亲抽烟一定抽得很厉害,父亲的心烦意乱,都被这烟头出卖了,那烟缸里剩下的长长短短,一截一截的烟头,虽不会开口说话,但此刻,却像一把把薄薄的刀片在划着她的心。
老娘走过来扶着这个她近半百才生的闺女的肩头疼爱地问:“饿了吧?先弄点东西吃吃?”周循凤无声地摇摇头,周民恒这时开口问她:“这时候回来,是不是学校里遇到了什么事?”周循凤没吱声,她只是又站了起来,走到父亲的身旁,身体前倾着,伸出她的右手,用她的食指轻轻碰了碰那一截截的烟头,眼睛湿润地,嘴唇的湿润地说:“上海又要运动了,学校里乱。”周民恒听了竟难以置信地猛咳嗽了一大声,然后便接连着咳嗽。周循凤在他的背上不停地敲打着,再看眼前的父亲,几乎与上次回来时变得衰老了许多。
周民恒咳嗽完,吐出一口痰来,待觉得气顺了些过来后说:“你不能回来,赶紧回去,然后去和循德,循义都说一声,近时都不要回来,不管家里遇到什么事都留在外面,该做啥做啥,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懂了吗?”周民恒用一只手摸着丫头的手,仰着头望着闺女的脸,在等她答应。
周循凤不解,她迷惑地摇摇头,她自己是真不懂,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事一定挺严重的,因为她绝对相信她的父亲,相信他的判断。她顿了下神才说道:“那我去看看二哥二嫂。”
周民恒想了会,然后摇了下头说:“就别去了,马上回去,也别告诉循德和循义,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留在学校里,我不去信,你就不要回来。”老太太听了走过来说:“人都已经回来了,你就让她住一晚再走呗,用得着这么忙着赶的吗?”
“你懂什么?早走早好,别舍不得,这是为他们好。”
“好,好,你懂,听你的,我不说了。”老太太听了走到一边抹泪,周循凤也伤感地再次流出泪来。周民恒颤萎萎地扶着藤椅把站起身来双手扶着闺女的肩头说:“以后你就懂了,走吧。”
这太出乎周循凤的意料了,以前每次回来都是欢喜得不得了的,这次是怎么啦?再看看家里这荒废的光景,到处弥漫着一股死一般的沉寂,她疑惑不解这到底发生什么了?她将老娘拉到一边问:“家里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呀?”
“他抽风呃,发神经呢,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作贱,弄得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才甘心。”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抑久了的委屈,现在终于可以找到个人发泄了。
屋里坐着的周民恒听了不耐烦地说:“我必须得把这店关掉,不然将来谁都不得安生,趁他们现在还年轻,让他们都学会自食其力最好。”
“好,好,你关,这店是你的,谁也拦不住你,你想关就关吧,看你以后想再开了拿什么开?”
周循凤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老娘发这么大脾气,偶尔听到一两句,也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而父亲今天的这种行为实是让人难以理解,但她知道,如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父亲是断然不会如此儿戏而为的,这其中的苦衷她虽一时难析,但让父亲做出这样决定的原因,肯定是有让他下决心的原因的。这时她的母亲又冒出一句话来:“牛大自耕田,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整天穷想这些又有啥用呢?难道树叶子突哈来都怕打破头了?只怕是到头来害了你自己不说,还害了细小的受穷。”
“我就是为了他们将来好过才让他们离我远远的好吧?人穷不怕,怕的是抬不起头来做人,你懂不懂?”周民恒真的来气了,说完自己爬起来又躺到了床上,周循凤见了忙说:“好了,都别说了,我这就走,你们都多大年岁的人了,还这样吵,让我们在外能放心吗?”
“你真的这就走啊?”老太太舍不得,走过来望着女儿说:“要不住一晚再走?”
“不了,现在走正好还来得及赶上去上海的晚班船,我还是走吧。”周循凤现在隐隐地觉得父亲说得是有些未雨绸缪的道理,尽管她一时还不明了这道理是什么,但她还是觉得听父亲的没错。
老太太出来送她,外面的空气因为靠湖的原因,又因为刚下过一阵小雨,风又小,所以让人觉得空气格外闷而潮湿,西方远处山影外的阳光被山影与树林和河边的雾气所遮蔽,显得不够清朗。街头行人少,有一条孤零零的狗在闲逛,在街边树草下嗅闻着,像在寻觅着什么蛛丝马迹。
老太太又在一旁叮嘱着一些老生常谈的叮嘱,然后在女儿不太明显的不耐烦催促下回到了屋里。周循凤有些纠结地站在门口望了望自家关着的门,又望了望街头稀少的人,自己不情不愿地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也不愿卒读自己心里的想法,她有些苦闷,自嘲自己为啥偏要这时候回来,而现在选择离开,似乎又是一个心结,又是一个不太明智的选择,但她却又必须听从。所有的一切纠结于一起时,就成了无奈。
此刻,她想努力地让自己能够将心里的忧虑平静而又安静地放在门口的台阶上,她不愿带走这些,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不可能,但她还是这样想。父亲已经说的够多了,有些话她虽似懂非懂,一知半解地理解父亲的吞吐与含混,她懂得父亲的苦处,有些话是不能说清的,况且也说不清,忽略和隐藏,有时反而比剖析清楚更能让人容易接受。
所以她只能尝试着以这样一种方式在心里艰难地接受,还有别的选择吗?似乎并没有,或许是有的,但他们都没能找到。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中的烦乱,期望及时中止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幼稚思绪再向外探头,试图让自己平复下来的心情与姿态伴随回校的归途,她又望了眼远处因雾气而让视线受阻了的模糊街巷口,这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竟让她觉得了一丝的陌生,一些身影在街头巷尾归来远去地走着,这些行人中必是会有她的,她知道自己终是会离开,只是早与迟罢了。
她不由地叹息,又深吸了口略微带着些湿冷的空气,甩甩头发,努力地使自己打起精神来,转身抬脚走下台阶。
下了台阶她这时才注意到,关了门的家门口不远处的拐弯处竟有再三个细小的在拐角边玩游戏,其中两个小男孩在斗瘸子,她竟于刚才忽略了这些小孩的存在,并且就存在于眼前,这太不可思议。
斗瘸子周循凤从小就见过,但那是男孩子玩的游戏,她一个女孩子从来没碰过。这斗瘸子顾名思义,就是两个肢体残疾的瘸子在争斗,当然,瘸子的扮演者肯定不是残疾人,但他们却斗来斗去地觉得有意思!到后来这斗瘸子一词被引伸为市井小人的挑衅,斗狠之意了,成为一个颇具贬义的代名词。斗瘸子应该算是标准的男孩儿玩的游戏,周循凤看到一个小男孩将一条腿抬起后勾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同时用双手搂住大腿和小腿,然后用自己的勾成三角形的腿的最前端膝盖部去打击对方的腿部,一来一回地撞击,都想将对方掀翻为止。
周循凤在门口愣了会神,她伫足于此,忽然觉得这游戏别有一番让人心颤的意味。她觉得,切莫以为这只是个单纯比体力的游戏,其实不然。斗的人不但身体素质要好,而且身体更要灵活多变,很多时候还要讲技术、策略,脑子要灵。她想起以前在家上学的时候,有一个小个子男学生,他斗瘸子就很厉害,很多比他高,比他胖,比他大的男同学都在他的面前败走麦城,成为他的手下败将。她好奇地仔细观察那小个子的一举一动,每个细节都观察得细致入微。发现他的腿在架起来之后,便不再与我们斗瘸子一般僵硬了,他就好像是搂着一件不属于他自身的器官似的运用自如。此时,他好像与自己的腿分开了,想怎么甩就怎么甩,想怎么砸就怎么砸,更别说碰,撞,挑,压了。遇个子高的他闪,躲,挪,然后冷不丁地从侧面一下撞击过去,个子高的本来就重心不稳,被他这四两拨千斤地这么一击,自然是人仰马翻。如遇到个子与他平分秋色,旗鼓相当者,虽然有时也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但他总能棋高一着,正杀得难解难分之时,他居然让人难以置信地单脚跳起,将他的那条勾起的腿和身子一下子压到了对方的身上,如此一压,对方哪还有还腿之力,焉能不败乎?要是有稍弱的前来挑战,那必定落得个人仰马翻,屁滚尿流。但他却从不贸然不知天高地厚地斗胆去鸡蛋碰石头,他知道让,晓得躲,懂得审时度势,所以,在遇到霸王腿的膝盖头时,他也会甘拜下风,低头认输。
那些小孩还在门口玩着,周循凤看了会还是背起背包走了。她要赶上最后一班离开的船,这一点是很明确的。
03
“父亲说是要让我们今后都学会自食其力,其实还有更多的舐犊之心隐于其后呢。”大儿子周循德在接到妹妹周循凤的来信后第一时间回复时便想到了这一点,他难过地感慨:“良苦用心啊!”
财富在某些时候并不能给人带来快乐,有时恰恰相反,不但不能让人享受,甚至还会带来灾难,而要将人从灾难中拯救出来的最好方法,莫不过将财富化为乌有。
人活着,胜过任何财富,人,一旦被社会,被社会上的人们所抛弃,财富也将变得一文不值。
就在女儿周循凤回上海不久,一张座谈会的通知单送到了周民恒的面前,同时收到的还有他的二儿子周循礼。
座谈会在革委会的一间侧房里进行,这革委会原是陆家的大院,陆家人早在解放初便跑光了,有溜到香港的,听说也有溜到国外的。陆家的院子很大,陆续来的人有娄记杂货店的老板,小米汤,朝范,钱复来,史茹辛,许敬泽,毕洱,染坊的大奶妈,谨善轩,雅佬,南街南货店安君才,诸秉贵,棍儿爷,最后到的还有糟坊的权芜。然而,周民恒却惊讶地看到,能雀子严茹凤也来了,还有易纪坤也赫然在列,他俩怎么会在其中呢?还有一个人坐在主席台上他不认识,后来问过坐在旁边的雅佬才知道,这个人叫秦非双,小名凯子,是从乡下刚调上来的街道革委副主任。周民恒又在雅佬耳边悄悄问:“那易纪坤来干嘛?他成分也不好?”
“这个你还不知道呀?人家是新来主任的老表,你看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哈哈。”
“哦,原来还有这一码,谁晓得咯?”
人到齐后,严茹凤站起来讲话,大概意思就是欢迎新上任的秦主任讲话,说着“欢迎”时并开始鼓掌。大家听了,一顿鼓掌拍手,然后,秦主任开始讲话,从国际,讲到国内,从国内再讲到这条街,这条巷,可谓纵横捭阖,面面俱到,大事小情,无一遗漏。最后切入主题,合营。前面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这两个字而展开。另外,还有一个任命,易纪坤被任命为领导小组的协调员,兼财产核算员。
周民恒并没有听仔细他们在讲什么,他与其他的人有一点不同,他并不感到惊慌,因为他早想好了,拱手让出,不作一丝一毫的保留,所以他很淡定。
在会议讨论的过程中,他头脑里却不断想着这陆家的大院以前如何如何。这大院以前他是来过两次的,记得那时候在绕过大门口关着的,略有生锈的大铁门从侧门而入后,便是陆家大大的前院了。前院很大,显得有些空荡,不像一般临河人家的房屋开间小,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庭院,不似寻常人家从三开间到一开间不等,一般人家,虽然内部也是合院的形式,但合院颇为狭窄,因而内部的庭园都很小。而陆家的庭院就很大,很气派。但有一点却是相仿的,那就是内部的房间与房间之间大多都有走廊或回廊相连,虽然空间大,但也巧妙而充分地利用每一份空间,一点都不浪费,就连边边角角处,都点缀了花草,假山,水塘。
陆家的住宅,是这条街上所有人于梦中想要实现的目标,只可惜,最后也没几个人能够实现,这其中就包括他周民恒。
这种形式的住宅是有许多好处的,寒暖夏凉,梅雨季节通风,临水而居,开有后门,与河道相连,并设有码头石阶,这不仅是日常重要的出行船口,也是日常洗衣、洗菜、购买船上交易用品的好地方。陆家的宅子,后有河道,侧面也有,前面是街,另一边是道,真可谓风水宝地。那时候,周民恒来时, 印象里记得,那墙角的飞檐仿佛有几处已开始腐烂,院中有一些杂草,还有一些野花开着。那时陆家的人已经无心再打理这偌大的宅子了,只见院中的爬藤从花架上一直爬到了院墙上,这些植物长得很茂盛,显得很青翠,它们攀着墙,一个劲地努力地向外廷展着,一直连到了墙外的树枝上,树枝与藤在墙外清冷地缠绕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将整个墙与树都遍布得密不透风。
而今天再来时,周民恒却不见了这些藤蔓的存在,但老屋院的那份宁静、悠久的亲切依然存在着,一种岁月斑斓的柔美仍然于白墙黛瓦上刻着数不清的裂痕,在被雨水湿润后极力地向能够读懂它的人展示着极致的韵味。
陆家的庭院房舍是很讲究与精致的,每一处屋子的门上都有着光滑的铜环,周民恒仿佛又听到那敲响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在唤醒沉睡的岁月。那门楼细砖雕刻,屋上的梁、桁、椽木,及厅堂,房屋前后大窗小窗上的裙板上都雕刻着花鸟鱼虫。还有那些熔砖、木雕、石雕置于院舍,让人赏心悦目,各种阴阳雕、浮雕、圆雕、透雕、立体雕更让人叹为观止,所有的门、窗、檩、梁、廊柱、隔栅、壁橱、甚至门槛、门扣、插销,无不精雕细刻。天井、花园、楼,厅、房、舍,处处雕花堆绣,叫人难忍离去。
而这一切,都不再属于姓陆的了。别人舍得,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