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01
易纪坤当上了茶食店的大经理,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可诸秉贵偏不服,并且不是诸秉贵一个人不服,其他几个被一道整改收拢到一起的茶食手艺人,几乎都不服,认为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外行,凭什么来管他们?就连半吊子手艺的汪大都觉得心理不平衡,甚至连半路出家的面点师傅涂三爷也想不通,他憋着一口恶气,心里发毛,憋闷地想:“要说他是在外工作过的的话,我还是当过兵的呢,他凭啥能当我不能当?至少我比他在行吧?是骡子是马可以拉出来遛遛嘛?凭什么?”可心里怨归怨,骂归骂,他也不敢正面顶撞易纪坤,他知道人家是有靠山的人,再斜,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更何况背后的那主以不是一般的人!
可气总是要出的,不出难受,憋着难过,时间长了是会憋出病来的。一天,他终于逮到了机会,下午一众手艺人正在大案板上揉面切果子时,一条狗大摇大摆地晃悠到了涂三爷的腿脚旁,目中无人地在地上嗅着,闻着,舔食着掉落在地上的果屑子。
果屑子的味是香甜的,对嗅觉灵敏者更是如此。
做果屑子得先用糯米粉做成饼,然后放入糖水大锅中熬,熬成黏糊的稠粥状,再和入面粉中搅拌成团,然后压扁,切条,再切成寸把长,筷子粗的细面条疙瘩倒进油锅中炸,炸熟后再去碓臼里舂,碓臼里殻,殻出的粉用筛子筛出后,白糖的便是白果子粉,红糖的就成了红果子粉了。
果子粉用开水一泡,便成了一碗稠稠的糁子粥,这种享受,只有月婆子,还有有钱人家的小孩子和老人才能享用。
这种香甜,狗子闻了自然会闻风而动,趋之若鹜。
这天,涂三爷又见了这狗子来,心里一阵不爽,他知道狗子是易纪坤家豢养的,心里骂道:“这狗杲昃,它倒也学起它老子来了,别的狗都不敢进,不让进,唯独它得势还不怕人,老子今天就让你尝尝厉害。”想着时,他正在用一把小扇大小的大刀切面疙瘩,便朝着正在埋头舔食的狗腿子手起刀落砍了下去,只一刀,狗子瞬间便嗷嗷痛嚎着用两条前腿,还有一条后腿支撑着一瘸一跛地纵出门去,逃出时丢下了一条腿,还留下了地上一路的血迹。
易纪坤知道后顺着地上狗子留下的血迹赶寻过来时,涂三爷已将狗腿子褪了毛,洗净后放到大锅里煮熟了正准备下酒了,见了满面怒气的易纪坤时,他咬了一口狗膀子笑嘻嘻地对他说:“大经理,要不要来一口?”
易纪坤气得双手霍霍抖瑟,口吐白沫,气得掉头就走,回到家后竟然亲手将狗子活活地勒杀了,直到冬时,在吃完了狗肉后的他,这口气仍然没能消解。
易纪坤的气一时却无法出,他虽然是个大经理,但他不会手艺,嘴硬手不硬,在这帮人面前,没点能耐腰身是硬不起来的,这个道理他懂,更何况这个涂三爷不是个好惹的主,只能暂时能忍则忍,装回怂。
但易纪坤是聪明的,他知道这帮人有缺点,那就是不抱团,如一盘散沙,像烟灰,风一吹就散,虽然都不服他,可他们相互之间也不服,一个不服一个斜,就是帮乌合之众。
手艺人之间干活时,他们只要不是为自家做,都不会拿出十分的本领来,都留一手,并且都会等着看别人的笑话。至于活计做出来好不好,货色正不正,口感行不行?那不关他们的事。反正茶食店又不是自家的,并且是独脚门楼子,好吃不好吃,好卖不好卖都无所谓,独家经营,爱买不买?再说了,你不买还不一定买得着呢?这是要票证的东西,不是你想买就能买的,这一点,这些人与易纪坤一样,一点儿也不用愁。
但手艺人有手艺人的短处,他们之间相互掣肘的臭毛病却是有可乘之机的,在易纪坤眼里是可以用来各个击破的薄弱点,只是一时从哪一个下手开刀他还一时主意拿不定。涂三是个硬茬,他现在还不想硬碰硬,那个汪大不够分量,起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看来拿诸秉贵开刀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对,就拿他开刀,此乃上上之策。
这么一想,此计似乎便挺有道理,顺理而成章了。
那一年,恰好是诸秉贵的大女儿诸绪岚九岁,这时二闺女诸宜岚也已六岁,在那错巷口拐弯处的石榴树长到有诸秉贵粗壮大手姆指粗的时候,三丫头诸谨岚也接着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这时的诸秉贵早已像株秋后蔫头耷脑的茄子树耷拉下了泛黄的叶子随风摆来摆去地没了精气神,人嘛,总是柿子撖软的捏,易纪坤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不拿他开刀还能拿谁?
九岁的诸绪岚早就该上学了,可身子单,这病那灾的一直耽搁了下来,九岁生日时,妻子姜翠英便对诸秉贵说:“今年无论如何都得给丫头上学去了,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就得耽误一世了。”
“能识几个子就罢了,能耽误什么呀?还怕女孩儿长大了嫁不了人?笑话。”诸秉贵不以为然地说:“女儿迟早是人家的人,瞎操心个啥呀?”
“你这叫什么话?女儿就不是人啊?哦,不是儿子,你连学都不准备给她上呀?这可是你自己的女儿耶,不是野种耶好咯?”姜翠英姜翠英一听火便往上窜,能明显地感觉到那火气已经窜上了房梁,诸秉贵不想与她杠丧,抬脚便朝外走,姜翠英在后面喊:“哪去?”
“打牌。”
“那你把钱给我,我给她去报名。”
“没钱。”
“哦,你整天有钱赌有钱输的,丫头上学你倒没钱了?好,好,你去,你去,你去赌你的,我还就不信这学费找不来了?”
大人吵架,女儿们有点听得懂了,也有的听不懂,但不管懂不懂都害怕。大闺女知道大人这是为她上学的事在争执,她不敢做声,坐在房间里与二丫头一起低着头看着窝笼里的小妹妹。
外头吵吵闹闹的声音像变天后的风雨来临,一阵风一阵雨的不得停歇,大丫头知道这与她相关,但又觉得与她无关,因为这时的她并不懂得上学是为什么,最多也像她父亲所说的那样,认为就是识得几个字罢了。
可姜翠英知道,她懂,因为她不识字,所以她更懂。况且,作为人母,她更懂女孩子上学的重要性更甚过男孩儿,所以,在这件事上她是不会让步的。
其实,另外还有一个人也懂这个理,他虽说也只是个大小孩儿,但他却懂得更多,这个人便是姜翠英让诸秉贵收留下来做学徒的余怀德。
余怀德自从被诸秉贵收留下来做学徒后,每天饭照吃,活照做,天亮了卸闼子板,生火扫地,天黑了收拾睡觉,话不多说一句,事不少做一件,学徒就是这样子,这是本分。
那天,他在天井做些杂活,因为师傅被安排进茶食店做事了,家里已不再做茶食糕点,很久都没开炉了,所以他只能先帮着做些家务活。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那一方云飘光照的天空,云依然是白的,天也照旧是蓝的,但他的心情却没这么晴朗,因为他真不知道这以后他会像哪片云又被风吹向了何处?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师傅与师娘的吵架声,这声音,其实余怀德是最怕听到的,他知道师傅家现在也难,师傅自己都成泥菩萨了,哪还顾得上他这个半吊子手艺的半大小孩儿呢?
时代的改变,意味着所有的一切都随之而变了,不管你是谁,男人或女人,大人或小孩,其实都是在变的。以前人们过惯了的日子正如一地的雪在融化,就像春来时解冻的江河水在阳光下变暖,更像大地上万木禾草在变青,而人心也早已发生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潜移默化改变。
余怀德对这种变化从一开始就无所适从。因为他惧怕离开,他不敢想象他会像一片树叶似的被风吹到哪里?他更怕手艺学成个半吊子而一事无成。其实,他知道,这才是他最害怕的所在。男人要是没个正而八经的手艺,将来靠什么吃饭?靠什么养家?
这段日子过得真的很不安静,更五味杂陈。
外面的事,家里的事都井喷似的一同冒了出来。每天,余怀德在师傅家里听到的,看到的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抱怨吵架,而外面的各种运动倒是热闹,但余怀德觉得那暂时还与他无关,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趁这段时日,能够跟师傅学到更多的东西便阿弥陀佛了。
诸秉贵与妻子姜翠英关于女儿上学的事一直纠缠不清,余怀德与这一家子一起时品尝到了这段难堪,看似普通的人家,其间的亲情,矛盾,困苦,压力,歧视等等,等等一样也不比别人家少。男人在外面的各种寻欢作乐,逢场作戏,以及各种各样他所想象不到的玩意儿一样接着一样地来,令他目不睱接,无所适从。当然,他睡觉时也想:“这关我什么事呢?我就是来学手艺的,其他都与我无关。”
可真的如此吗?显然不。上了一条船,船漏水了,你再想这船是属于谁的这不是个滑稽的笑话?但反过来再一想,是的,其实这些是真不关他什么事,他对这样过日子也很心满意足,有饭吃,有睡处,最重要的是还学着手艺,这是多少人所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境遇,因此,他的心境也是,满足的,安静的。好在他的师傅就是好赌,并无其他诸如好色之类的欲贪,而这好赌之嗜,在余怀德看来,其因皆是他师傅一心想要生个儿子而无果引起的极度失望所致。要破解此厄,也只有指望老天爷开恩让他的师娘能够于哪一天,哪一年给师傅生出个儿子来了。
师傅与师娘两口子的怨气就这么积蓄着,像一条河水被拦在坝中积聚,谁也说不准哪天会决堤,但谁都知道,崩溃的那一刻一定是可怕的。太多能量释放时的惊涛骇浪是会淹死人的,人的生命在这样的的浪涛中是渺小的,是经不起河道中奔腾起伏的浪涛冲击的,而这冲击的波涛也波及到了学徒的余怀德,将他的少年岁月摇晃成一波波动荡不宁的漂叶于急流随波。
这一天,姜翠英像山洪一样暴发了,她像一头母狮咆哮发怒,双眼喷火,柳眉抬头,脸孔煞白,神情肃冷,像要吃人。
“余三,去搬张梯子来。”
“好的,干嘛用?”
“上屋。”
“上屋?”
“抱瓦。”
“啊?”
“啊什么啊?快去,别哆嗦。”
“嗯,就来,那揭瓦做啥用啊?”
“卖了交学费。”
雷霆之怒的姜翠英气得脸色苍白,七窍生烟,音细唇颤,但态度坚决,一付不管不顾的样子,吓得大家面面相觑。她踢掉鞋,赤着脚便爬上了木梯,上得房,颤颤巍巍地居然真地揭下了瓦来,将个本来条理清晰的房顶撸得一塌糊涂,远看像个男人的癞子头。汗水淋漓的姜翠英,爬上窜下,一趟趟地来回于木梯两端,余三则傻乎乎地在梯下机械地接瓦,丫头也在帮忙。下得房来,姜翠英仍光着脚踩在不平的砖石疙瘩路上,她也不觉得硌脚了,不觉得疼了,碎瓦被她踩踏得咯嗞咯嗞地响,整瓦也被跌落于地噼噼啪啪地碎。等到了晚上洗脚睡觉时,她才觉得脚板底划出了血印子,并开始感到钻心的疼痛。
自打这天起,目不识丁的姜翠英由此也得了个姜炮仗的外号,从此再也没人敢轻意招惹。
02
棍儿爷来收瓦了。
那天棍儿爷刚好从此经过,见得这姜炮仗炸出了漫天的花,不免叫好,说:“翠英啦,你也别再抱了,够了,足够的了,你就堆放在墙下,我全要了,你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一分不还,但有一点,你得给我看住了不能少了的,行不。”
“行,一块角落都少不了,放心好了。”
“这就好,我信得过你,我这就回去给你取钱去。”
雅佬知道了在背后笑道:“不花钱做佬好人,这佬好人也就你能做的了,换了别儿三个还真做不来的呢?”
棍儿爷只笑不语,雅佬看破不言。
棍儿爷找来诸秉贵,对他说:“你说你,大小也是做过老板的人了,还让媳妇上房揭瓦卖?这说得过去吗?”诸秉贵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不言语,棍儿爷望着他叹口气说:“这房子可不能这样漏的,三一漏就塌了,瓦我已经给你卖下了,回去找个瓦匠拾叨拾叨盖喽。”
“可我现在没钱还你哎。”
“谁让你现在就还了?你慢慢用脆饼抵债好了嘛,这不难吧?”
“可现在不让做了呀,怎么弄?”
“你脑瓜子不能拐弯呀?不许卖,还不许你给别人加工呀?”棍儿爷又给他出了个主意,不再售卖,只做加工,欺瞒检查。
“那到是的,我也不卖,就给你们以前的老主顾加工,这也说不出啥毛病吧?就是这加工的人少了,怕是开不了炉呀?”
“这个你别焦,我来给你拉几个常客来,他们都知道你手艺的,都嫌现在公家做的东西对不起这刁嘴了,也不用我多费口舌的,一说保准,你只放心做好了,瓦钱你也不用着急还,本钱不够了,我先多垫些给你卖料子,你就放心做吧,只是不能再赌了,你说这闹的像个话嘛?”
“这个我知道的,就是给你添麻烦过意不去的,谢了,棍儿爷。”
“也别谢我了,要谢就谢你的手艺吧,我们可都是冲着你的手艺来的喔,不能做塌化了哦。”
“这个自然,自然的,没话说。”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这事就这么定了。”
“定了。”
诸秉贵找人收拾好了屋顶,自己和余三收拾好了炉灶,丫头也去县城上女子学校,姜翠英的气也消了一大半,一切又似乎回到了正轨,小日子又小有了起色。而这时候易纪坤也升官了,因为运动又来了,他便成了凯子最得力的助手。
这天,有与诸家不睦而又红眼的邻居前来告发,说是诸秉贵仍在家偷偷地干私活,欺瞒公家么自经营。
那会,他已是革联总指凯子底下的副将,牛副得一塌,在这街上,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人了。那会他可是个大忙人,破四旧,搞批斗,抓典型,拆文物,扫封资修的余毒,什么也少不了他的。可是他总觉得自己的成绩不够突出,拿不出更大的表现来,觉得有愧于心,正绞尽脑汁想做出些成绩来表现表现,刚巧,有邻居告发诸秉贵,说他私自加工资本主义的茶食,藐视政府,猖狂与公有经济争夺利益。易纪坤一听便说:“这还得了,反了他了,正好找不到反面典型呢,这倒是送到枪口上来了,马上开会游斗会,魂没得咯?胆敢偷偷摸摸地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抓,批斗他的这几顶罪,一定要肅清这股以流毒,将革命进行到底。”
这下好了,经不住几场批斗,诸秉贵经是又气又急,竟一病不起,奄奄一息,眼看着就快要死了。
怪风从四八方面向街头汹涌而来,挟裹着隐约的魅影与呼号声倾覆了每个角落。诸秉贵被报复,游斗,最后病了,即将死亡。火爆子脾气的姜翠英更是不服,可不服有啥用呢?结果便是也跟着吃尽了苦头。后来有个阴阳先生说:“是这房子顶被扒过的缘故,房子顶是不能随便乱扒的,特别是女人,就更不能上屋扒房子了,这下好,泄了气了,灾祸呀!”
阴阳先生阴阳怪气的话,一时倒成了一些与诸家有过过结龇龉的人幸灾乐祸的话柄,说这都是都是报应阿!虽然还另一些人并不愿参与进这落井下石的谈论,但在这风口浪尖之时,也都闭口了,虽不说对这阴阳先生与神婆的结论坚信不疑?但此时最好的选择无疑是闭上嘴巴,仿佛一开口便会有祸从天而降。
这天,易纪坤又来抓诸秉贵去开会游斗,姜翠英说:“人都快死了,你们要让他在街头断气吗?要抓就抓我吧,积点阴德放过他。”
“好,正要找你谈谈的,这也好,倒是省得费神费事的了,拉走。”余三听易纪坤说这话很悲愤,他拦在大门口挡着,一付义愤填膺的样子说:“抓个女人去算得什么本事?要抓就抓男人去,我去,硬气点,放过女人才算得上个男人。”易纪坤听了阴笑:“你算他家什么人,要你来顶罪?滚一边去。”余三还拦着,他说:“我怎么就不算他家的人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就是他家的儿了,怎么就算不得?从来就只有儿去替父顶罪的,哪有拉女人去的道理?”
“喝,还深明大义?好,算你有骨气,今天就成全你这个资本主义的孝子贤孙了,走,就将他拉走。”门口围观的邻居听了嘴里不停“啧啧”说:“小小年纪的人,这一般大人都做不出的,硬挣,硬挣!”
诸秉贵拖了不几日之后还是死了。
临死前,他将余三叫过去说:“我知道我就要死了,看来我是该死的,我不是因为亵渎了神灵,而是不该另眼看待女人,徒儿,你今后可不能学师傅的这个坏毛病,懂嘛!”
“懂。”
“还有,我死后,你去找棍儿爷,请他去跟易纪坤说,让你顶我在茶食店的差事,我想他是会帮忙的。”
“好的,我去。”
“还有,你虽学得了点手艺,但还不精,以后要靠自己琢磨了,但不管以后手艺有多好,都不能嘚瑟,不能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就逞能,不把别人放眼里那便会像我一样要吃苦头的。”
“我懂了。”
“我们就是只麻雀,长得再漂亮也是只麻雀,别听别人蹴惑就以为是只有本事的鸟了,遇到兀鹰,它的翅膀只轻轻一拍你就落到地了。这就是命,要认命,千万敛着些做事,不然像我一样死在地上被人啄食,被人大块地吃尸肉,被人踏着脚踩过去,那时候再想飞上天空可已万万不能的了。”
余三大哭,诸秉贵说:“孩子,你也没个家,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不管你以后有了多大出息,再不能忘了这个家的。”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跟你一样,死也要死在这儿的。”
听余三这样说,诸秉贵闭眼了,死了,走了!余三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师傅闭上了眼,仿佛看见了他的灵魂升了起来,在一片细细的寒颤湿气中升起、盘旋、然后弥散,飘向远空。他不敢再出声,只愣愣地看着,他也不害怕,不惊悚,一具尸体躺在那,在这短短的时日里便就死了,死在了那,而魂魄却消失了,飞走了,干净的、彻底地、无声无息地、悠然地升上了天堂。
余三经历了平生第一次与死人告别的经历,领悟了与临终之人交心后的领悟,似懂非懂地读阅了生死,他并没有不寒而栗的感觉,反而很平淡,这种感受与他的年龄是极不相称的,不相符合的,但再回过头来反阅他自身从酱坊学徒再到现在学茶食的经历后,反而倒能理解一个还未完全长大的孩子是怎样炼出这早熟的结果了!他小小年纪,已见过了无数人在死去,无数人在哭泣,无数人在重复前人的罪。他自然难懂这因由,但却必须学会镇定而坦荡地去面对,虽然这是件极痛苦的事,便必须。现实就是现实,它就在眼前明白无误地摆着,残酷地呈现,让人无法回避,不得不睁着眼睛看着它发生。而这个发生的过程才是最残酷的,最残忍的,最惨无人道的。他开始时也害怕,但见的多了,他反而对自己最初的恐惧感到羞愧、羞耻了。或许麻木了的缘故吧?他渐渐认识到了,一个男人不管在什么有时候都不应该有这种恐惧心理,因为不去面对,又怎么能够活下去?除非跟他师傅一样死了,也就坦荡了。
他师傅死的那天,余三相信自己什么都懂了,就在师傅灵魂升起的那一刻,他的大脑天门仿佛也跟着一道开窍了,在一刹那间觉悟了,懂得了。而生死轮回他是不信的,也不愿意相信,因为他想:与其在地上做人,还真的不若升了天,飞了魂来得好。
诸秉贵就这样死了,余三也被分配到了乡下的点上。
而外面依然在动荡不安,学校也已停课,姜翠英的大丫头诸绪岚的学也上不了,加上她身体自小有恙,大丫头也从县城的学校回到了家,后来便再没去过。再后来,姜翠英又托人说情,将这名额给了二丫头诸宜岚去就学。
03
外面的风雨还未停歇,好像就没个停下来的意思。一天,易纪坤带人扒金门的“金”字时,棍儿爷气得将手里的棍子居然在地上戳折了。直呼:“败家子作孽啊!这是前世魔鬼投的胎吗?”而他的这种腐朽的想法易纪坤是不敢苟同的,不但不认同,而且极为反感,极为鄙视,极为不屑。一天,棍儿爷气得对雅佬说:“工厂、商店不干活,去搞那些玩意儿,成天喊口号,能喊得敌人心惊胆战?我怎么看起怎么觉得神戳戳的呢!,弄得人都不正常了,这不荒唐嘛?这个易纪坤是不是傻了?脑子进水了?”雅佬说:“哎,这你就不懂了,你千万不要以为人家是傻,这恰恰说明他非常聪明,他跟得上时代,盯得了着头,才有个奔头嘛!”
“屁。”
姜翠英对那座尼姑庵拆了是比较伤心的。但她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悲伤之事后,再多这么一两件伤心事好像也变得无所谓了。拆就拆了吧,难道还比生死离别让人更难过的了吗?那些盖着漂亮小瓦的殿堂,那个现于古檐旁的露天天井,那些个遍体金身的佛像,那些绘彩的泥胎天神,它们这会怎么不灵验了?平日里被吹嘘得神乎其神的灵验看来也是假的嘛?昔日的香火呢?磕头作揖的信男信女呢?哪去了?那个看护庙宇的人呢?龟缩于何处了?功德箱都被人抱去了,也不来管管?将来还积不积功德?都是些骗人的东西,神与人都是一样的,大难来时各自飞,都是属鸟的!
可诸秉贵死了的时候姜翠英还是来烧纸了,是偷偷摸摸地来的,是夜里来的,没几个人看见。
那夜,她在衰败得一塌糊涂的一堆瓦砾间给诸秉贵烧了些纸钱,也算是对自己扒屋闯下的大祸赔个不是吧!但她祷告时可没这样说,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只在心里念叨了几句。烧完纸,她在那转了一圈转便回了,有一个穿着旧敝的屈鬼蹴蹲在快要倒塌的庙檐下一口一口地抽烟,她当初却没看到他存在,而这个人无疑是知道她在烧纸的,至于他为什么没说话,想必这个人就算在昔日的菩萨的神庙中,也已再无说话的兴头了。
沉默有时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寂寞、无奈、困顿、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的人就算在菩萨真佛面前又能如何?他是可以选择沉默,然而老天却不会。这不,就在她望了眼这个蹲在瓦砾旮旯里像个孤魂野鬼似的男人时,黑夜的天却下起了雨,只一会,雨势便大了起来,接着又电闪雷鸣了。姜翠英心里一咯噔,不由犯起了嘀咕:“我刚才心里胡乱地怪怨菩萨是不是被他感知到了?他这么灵应吗?这么灵光吗?不会吧?难道说他也就只会欺负小民?刚想到这句埋怨的话时,一个炸雷响起,天上被炸得火星子直冒,特别的响,像要劈打她似的凶险诡异,又像是要劈打那个蹲在一角的男人,更像是要劈打这本以破败的庙殿一般,因为她能明显地感觉到那破庙被震得快朽断了的梁柱在吱吱簌簌地发抖,一些泥灰也从上面掉落下来,惊得老鼠和黄鼠狼直窜。不好,菩萨在怪罪了,虽然姜翠英并不十分清楚菩萨在怪罪谁,但她心口在突突地直跳,这不是好兆头,快跑。
啊,终于跑到了家,姜翠英也终于松了口气,哟,好吓人啊!骇人呢,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不敬地胡思乱想了!
04
大女儿诸绪岚一天天地眼见着长大了,长成个出息的大姑娘了。下面的三个闺女也都上学了,可老大就这么闲在家里也不算个事呀?总得学个什么能糊口的手艺吧?正好,有个熟识的刺绣婆子愿意招徒弟,姜翠英就让诸绪岚去学徒。
诸绪岚本不大喜欢这个行当,可她现在上不了学了,况且她也明白现在家里的处境,能供底下三个妹妹上学已经是在极尽所能地硬撑,她作为老大更应该明些事理才是,学个手艺,挣得些钱补贴家用也是好的呀!
余三在乡下坐点,拿的些微薄工资总交给姜翠英,一分不差。姜翠英就奇怪,问他:“你都给了我,你吃啥呀?”余三说:“别焦,坐点有渗溢的,再在店前的空地上种种果蔬已经够一个人吃的了。”
姜翠英也懂得些这种小窍门,也就不再说什么,只自收下。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
大丫头每日线引着针,用针脚排列光阴,用丝线串联日头。
大丫头已日渐秀气,变得越来越像个大家闺秀了。其实这也难怪的,要是没有这么多的变故,虽然不能说就是个大家闺秀,但小家碧玉却肯定是的,她本来应该如此。
开始有媒人前来说媒,姜翠英总是摇头,说:“还小,不急。”
又有人来说,姜翠英还是摇头,说:“再等等。”
直到有一天有人上门来给余三介绍对象,姜翠英却说:“不用介绍了,我家余三有对象了。”这时人们才悟过来,懂得了姜翠英的用意,这是要将余怀德留下入赘既当女婿又当儿子了。”易纪坤知道这事后正色地对余三说:“你可想好了,按你的情况,属于顾工,顾农,你若是做了他的女婿,那成分可就不一样了,就成了富农,地主了,想清楚。”余三想都没想,脱口说道:“没什么好想的,我不管成分是什么,我只知道谁收留了我的情分,成分不成分的随你们定吧。”
易纪坤万没起到这小子这么犟“嘿,还是个铁了心的死心眼,好,我成全你。”
就在余三与诸绪岚准备结婚的那些日子里,巷口的那棵石榴树开花了。姜翠英笑眯了眼望着一树娇艳欲滴的石榴花说:“好兆头。”
那石榴花是在大丫头结婚前的日子里开的,那颜色红得像极了绸缎的被面。姜翠英在给丫头勾被时脸上也洋溢出这馨香的笑意,安详的目光里,仿佛又现出了当年她初看到这石榴花的迷离飘忽,再细看,却又了然清晰。她又想起来到了诸家后第一次勾被的那些事来。第一次勾被,也是在这样一个石榴花开了的时候,石榴花红了的时节已是五月底了,天已经大暖,正是万花灿烂的好时节。
记得那是一个暮色渐起的傍晚,天边依然有零散的霞云在游荡。她在堂屋的空地上对放着两张大板凳,卸下门板来搁于凳上便理开新的棉布里子,棉胎,被面开始勾被了。那时候姜翠英勾被总是习惯地将搭在凳子上的两块门板中间留条缝,缝隙的大小,取决于被里的宽幅尺寸。勾尺寸宽的大被,门板中间留的缝就大,反之,则小。而到了现在依然如此。而记得最清晰的仍然是那像石榴花一样红的绸被面。
姜翠英一想到这些,嘴角上微微扬着显出些笑来,笑也在眼角的鱼尾纹上露出了尾巴。此刻,在姜翠英的心里,这笑仿佛也是有颜色的,就像那石榴花儿红,是鲜的、艳的、嫩的、娇的、嫩得像丫头的唇样的水灵欲滴。
姜翠英喜滋滋地将漂白的维尼龙被里子展垫铺开后,再将四边垂着的边揲拉匀称。然后铺上棉胎,置于正中,再抖搂开红绸缎布,用手在面上轻柔地来回抚摸,揉平,拉正,一丝不苟,针针细致。她先是将两边垂着的被里子招上来,于棉胎的边缘处留出约三指宽的空隙再与被面上的某条看不见的线揲齐,整平后这才一针一线地开始勾。勾被针约莫有二寸多长,针眼里穿连着一根很长且粗的红线。这种线不像现在的缝纫线,是她平日闲暇时自己用线陀自纺而成的,这就像是埋藏的女儿红,只有到了今天才可以派上用场。边沿的被里返上招出八九寸宽的边框,勾好了一边后,再勾另一边。两边对称的勾成时,这才勾两端的被头子。勾被头可是个技术活,特别是被角,没一点功夫,可勾不出像八仙桌角缝的活计来。折的对角缝是要对称的,而且要将四条边的边沿尺寸勾得线条吻合,宽窄一致。特别是那四个角,棱角分明。并且,今日勾被时,有一个角是留着空的,留着用于藏匿糖果、花生、红枣、云片糕、还有红封儿的。
姜翠英勾被很快,驾轻就熟,针线在她的手里游蛇走龙的生巧得如臂使指。针在她手里,听话得像没了脾气。她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会被针扎似的还将针尖时不时地在舌尖上醮口吐沫放在头发上摩擦,她自己居然也能听到这种“滋滋”的摩擦声,但她自己对这种像小老鼠在啮齿磨牙的声音却若无其事,一点也不担心会划了头皮。
勾被不像缝衣服,针脚很大,有四五寸,行被的间隙更大,在行被面的针线时,姜翠英总是一条胳膊伸到被下,将被子用手挑出个鼓起的小隆包来,然后再挖下一针,一针下去,伸在被内的手在里面接过针,再沿着后面的线路挪开尺寸扎出来,挑露出的针头,刚好与后面的线路成一条直线。有时也会叠面对穿,一针而过。她每行一针,都会用小拇指勾住行好的线段轻轻地拉一拉,然后再接着行。天快黑时,四条被子也勾得差不多了,三条已折得四方地摞在了一旁,这时大丫头回来,她佝着的身已直不起来,勾被的样子,眼睛看针线时越来越靠近被面,大丫头去拉亮了悬挂在梁膀子上的那盏六十支光的白炽灯埋怨她说:“不开灯眼睛看得见嘛?”这时灯光瞬间泻下,姜翠英抬头看了丫头一眼笑着说:“还看的见。”然后带着一脸的欣慰神色,又面向了服帖的被面。丫头望着她蹶曲着的背影说:“明天再勾不行嘛?非要现在勾,眼睛吃劲呢。”姜翠英听了仍然佝身穿针引线着轻语地对我说:“明天有明天的事,一会就好了,别担心。”说着艰难地直起腰对丫头说:“来,帮我穿个针,眼花了。”丫头走过去接过针,背过身来,将针眼对着屋梁上挂着的并不炫眼的灯泡,将线头在嘴里用舌唇捊了捊,再将捊湿的线头对准针眼穿过时才觉得她的眼已湿。丫头接着便对姜翠英说:“你去歇会吧,这条我来,我会的。”
自被子勾好后的这天起,所有人便觉得这日子就开始变得漫长了,不过这个季节日头确实也变得长了不少,但在人的心里,还是感觉到好像比往年要长了些。这种感觉余怀德尤其明显。
日头在盼望中一天天的被期盼所揉化,而姜翠英时刻陪伴她的大丫头诸绪岚将精力分散在了购买结婚用物与各项金钱花费的计算上,虽然心里想毫不犹豫地出手将所有想要的都买了,但手头已不再像她结婚时那样宽裕,可以毫不计较地随心所欲。这是姜翠英心里有所过意不去的无奈。这也似乎由此让她觉得心里难以安定,她想把女儿的婚礼办得热闹红火些、喜庆些、排场些、恨不能将每个细节都比自己那会更风光些才好。可重视归重视,考虑到手头的结据实际,她也只能在叹息声中不得不处处精打细算起来。
婚期临近,家里一天比一天充满了喜气。而这时,又一阵风刮起,眨眼间便将这喜气吹得烟消云散,仿佛老天又跟他们开了次玩笑,喜庆的气氛便像一缕彩烟云霞飘来,又再如一缕青烟样地飘走了。
那天,姜翠英与她的大丫头在那条她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街上购买着早就看好了的各种结婚用品,内衣、睡衣、毛巾、面盆、痰盂、红剪纸、窗花、热水瓶、牙膏、牙刷、鞋袜、床品、糖果,等等,等等。她们在挑选,在研究颜色、价格、质量、样式、尺码,甚至手感姜翠英都要反复地亲自触摸、挑选、验证。而就在母女沉浸在这祥和、幸福、满足感之中洋溢时,一个消息传来,余三又被斗了,这次是因为一场夜来的大雨将他那个住着的地儿的后墙给涨泡塌倒了,而那面墙上刚巧就悬挂了一张像。可墙倒了事小,像压在泥土下事大,是天大的事,这才是重点。于是,余三又一次被批斗。
不过,余三也不止一次被斗,他被斗的次数多了,他倒是像被斗油掉了似的变得不再把这批斗当成个什么极为可耻的事看待,就像是人在下雨天的泥路上行走,摔个把跟头算个啥呀?他自嘲,排解、自我安慰,多摔一两个无所谓的,就当个屁放了就是了。
虽然大丫头听了眼神里现出丝丝忧郁,微微地蹙着眉在颔首垂泪。
而姜翠英听到消息不但没现出愁来,反而“扑哧”一声地笑了说:“他也不是一次两次的捱斗了,斗就斗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斗斗也好,斗斗脾性就小了。不过,不管外人怎么看他,家里人可不能当作丑事看的,懂了吗?”几个丫头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