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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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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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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歌》连载

第一十九章

第一十九章

01

凯子新官上任,总是要烧出几把火的。

这火要么不烧,要烧就得烧出个一二三来,凯子第一把火,烧得糟坊权芜一家子人财全无后,便开会布置第二波火场的燃点。易纪坤会后回来给相关人员作传达,他在会上说:“现在的形势一片大好,我们消灭了资本主义,挖掉了滋生资本主义的罪恶土壤。但这还不够,我们还要一鼓作气,乘风破浪,乘胜追击,彻底,干净地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

老阴谋阴喙子一听便问:“易干部,我有一点不甚明了?你刚才都说了,已经消灭了资本主义,挖掉了滋生资本主义的罪恶土壤,这就好比猪呀,狗呀,羊呀的身子都没了?那这尾巴长哪呢?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前来开会的大烟壳子,六把桨,汪家兄弟,银匠黄秀山,做作糖的小矮子,卖凉粉的贺山香,卖鱼的四癞子,熏烧辜小二子,还有郭家做豆腐的一众人听了哈哈大笑。易纪坤一下被将得噎在那脸涨得通红,过了会缓过劲来对老阴谋说:“你别油嘴滑舌地在这捣乱,我不是吓唬你,这是政治任务,任何人想破坏这一片大好形势的捣乱分子,都将与权芜一个下场,你信不信?再油腔滑调地捣乱,我现在就办你。”老阴谋吓得伸了下舌头说:“我该死,我这臭嘴瞎说惯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攉几个嘴巴子。”说着,阴喙子还真“啪啪”地抶了自己几个嘴巴子。众人一见,噤若寒蝉。易纪坤听完便伸手将两张白纸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抽出来推到老阴谋面前说:“我让你说,回去把你想说的都写下来给我,明天就交。”

老阴谋这下傻了,“这不是异想天开吗?我哪会写字呀?”他神情沮丧而又疲惫地朝易纪坤看了一眼,前半句没敢说出,只说出了后半句“我哪会写字呀?这不是要了我的命了吗?”

“白纸黑字,你回家去写,会不会是你的事,不会你想办法呀,我放你一马,你现在就回去,把桌上的纸拿走,明天来读给大家听。”老阴谋没法子,垂头丧气地仔细叠好纸页揣进衣服的口袋,灰心丧气地说:“这怕是回去写个遗书还差不多。”

易纪坤给老阴谋来了个下马威,这是在杀鸡给猴看的,他知道老阴谋是翻不起大浪来的人,而能翻起浪来的人物是不会像老阴谋这么阴哩不喙地像弹棉花谈着玩的。这他明白得很,所以,他必须先要将老阴谋弹花绷子给绷断了,这根弦一断,自然便不见响动了。

老阴谋走后,易纪坤在继续他的宏篇大论,他喝了口茶,然后喟然长叹道:“这些年,我们的一些街坊邻居,嘴也跟老阴谋似地说油了,说滑了,说得留不住砣了,这很危险呀,都不知不觉说成了一张张臭嘴了,这还了得?再胡说,乱说,说着说着自己就要把自己说进监狱了,这不可悲吗?”

六把桨说:“这话要听,就拿我来说吧,一张臭嘴,就落得个会说了,可说来说去得到了什么呢?到头来说得就剩下六把桨了,是不是这么个理?”

“是呀,你说得对,所以我们才要对你们进行改造,要不然,你连这六把桨都保不住,没准连一把桨都不会有了。”易纪坤是难得夸一回人的,今天竟破类夸了六把桨几句,然后他又接着说:“但是,我们遇到事情也不能全往坏处想,也要往好的方面的想,就拿老阴谋来说,我知道他是嘴上抹油说惯了,把不住门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他会转变过来的,因为现在转变的话还来得及,琮有得救,还能赶得上趟,要不然,那可就真的要成为第二个权芜了。”易纪坤昂着头,眼睛朝上,鼻翼噏动,嘴巴张合着在不停在说着:“我们的形势一片大好,到处都在高歌猛进,形势喜人啦同志们,这是一次真正属于人民的伟大运动,我们是一定会取得成功的,也一能成功。”说话时,他的屁股在在藤椅里扭动下,然后又喝了口水继续说:“能有什么敢于阻挡属于人民的运动呢?那些牛鬼蛇神他敢吗?我们这么多年来的历史经验证明,他们不敢,就算他们有这个胆放一两句屁,但在我们的群众运动面前,那都是螳臂当车,终归是要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碎的。那些真正敢于反抗属于人民运动的人,终究是会扣上个反革命帽子的,你们还别不信,不信我们就走着瞧,看我说的话准不准,灵不灵。”

“准,准,准。灵,灵,灵。”一众人听了无不赞同,还一起鼓起了掌来。

易纪坤这段时间很风光,风光得连走路的样子都变了,变得这错巷口似乎他走路时也嫌狭窄了。

人对喝酒,抽烟,赌钱是会上瘾的。但对易纪坤来说,这当上了官的瘾似乎比那些更大,心里也更滋润。但这还不算,他最近还又多了一个癖好,听壁根,像汪大似的听壁根,只不过,汪大的瘾似乎没他大。

这听壁根的瘾要说起来,还是那天在郭家老太太过世时几个人站在巷口上看送葬时闲聊起了这郭家做豆腐为何如此鲜美的话题所引起的,那天周民恒与雅佬责斥他的言语让他觉得不快欲,随后,他便执着地要去一探究竟,想要抓到实锤,以报羞辱之耻。

只可惜他一连多少个下半夜趁黑光顾郭家的豆腐店,从闼子门缝里没有窥得一丝豆腐西施的肌肤模样,也没见得如豆腐般白嫩的胸脯,光腚,却夜夜见到黑黜黜的驴在碾磨旁蒙着眼在转圈,还有磨盘缝口中吐出的层层白沫,一波一波的倒是让他脑子里涌了不少的奇妙联想。

不过他也并非一无所得,虽没有见到美妇的光滑肌肤,但女人与她男人的打情骂俏与私房话他倒是听到了一些,并且,那一夜,他还真的就差一点见到了那片他所梦寐以求的光。

那天吃完晚饭他又早早地睡了,半夜起来的时候,他老婆鱼泡眼都没睁便嘟囔着问他:“今天还查夜呀?怎么都是下半夜岗?就不能换个上半夜的吗?”

“快换了,别哆嗦。”他穿衣出来,黑夜已深,又是一个阴郁的、令人魂魄暗落的黑夜,漆黑得没有一丝光亮。他开了破旧木门出来,门框发出一两声吱呀的声响送他出来,这时,他的身体便又开始兴奋起来,魂也一点点地像离开了肉体飘浮,这时的易纪坤一点也感觉不到深秋夜晚料峭的寒意正一点点地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他只觉得他的身子是热的,头脑也是热的,手掌心也是热的,浑身都热烘烘的舒服。

他又来到了郭家磨坊的破旧的门框前,从闼子门缝里泄出来的灯光,再反照到磨坊的土墙各处细小缝隙中,他甚至想象着能从这缝隙中向里浸润自己的目光,他觉得自己的目光会慢慢地像水气似地在夜里的空气中渐渐地凝缩起来,然后变化成一束尖锐的线体从而能够游移地钻入那他看着似坟墓般的阴森的土房中。他听到了磨房中的那驴的哼唧声,想象着磨缝口中已经吐出的浆汁在慢慢地灌满缸体,屋里的热气在升腾,在弥漫,一切似乎正慢慢地变得温柔起来,仿佛炉灶里的火苗也变得红艳艳的可人。他从闼子门缝里仿佛真的看到了女人正在宽衣解带,柔软的身躯如剥了皮的柳枝条似的在夜风中发出撩人心魄的窸窣声,还有接下来啪啪合卺声。这时,有一束光出现,他的眼一直,头皮一麻,身子一颤,通身酥了,软了。他觉得这是一次肇禋,仿佛祭祀已经开始,窸窣声过后应该会交合了吧?可待了好一会,那声音虽小了,光也暗了,夜风兴了一阵这时也像是萎了,他定晴从门缝中凝视着,驴还在做着轮回的梦,而白晃晃的光,竟像是平和地融入水港,更依旧没见一艘小舟驶出。

这难道又是一个既使人兴奋又让人失望还给人留着一点希望的黑夜吗?他耐心地将头贴着扶在门板缝旁的手掌上,额头抵着手背,眼睛对着门缝,弓着腰,迸着气,仍然在等待着他脑袋里臆幻画面的出现。一只灰白色的小蜘蛛从他的手背一爬过,悄悄地爬到了他的眼帘前,挡在眼幕前像只硕大的巨无霸八爪螃蟹,他一动不敢动,他怕惊动了它在手背、眼前爬行蜘蛛会咬他一口,更怕发出动静来惊扰了里面的人。可那只白灰的蜘蛛却在他的眼帘前停下了,还仰面望着他,眼睛黑黑的,身子也被里面射出的光映得如玉般的白,通透得能看到体内流动的白色血液,又仿佛像女人临睡前的姿态一样慵懒,软软地舒展开臂膀,敞开酥胸,一览无余地让他毫不费神地寻找到了适合他想象的各种奢求之欲。他不怕被蜇了,他倒觉得这小虫儿在他面前爬出来肯定是某种喻示,他好象从它身上嗅到了从哪儿飘出来的一股什么陌生而熟悉味道,这味道很淡,并不像他所想象地浓烈,不是那种妖艳女人身体上发出的浓妆艳抹的劣质化妆品味道。他的眼光开始变得糊涂,额头也开始发热,他的手背甚至觉得了自己的脑门子温度有些烫,但并没有出汗。而且这味道让他体内的血液仿佛也被撩得沸腾了起来,体里恍如有一种未曾历经的痛苦与快感在碰撞,还有一丝地压抑,郁结与希冀的念念之想在折磨啃噬着他的心脏。鼻子好像也齉了,他觉得有点儿呼吸困难,喘息局促,嗅觉变钝。然而,就在他沮丧而又疲萎、衰弱、憔悴得惘然若失的极困之时,他却神奇地闻出了那味儿来。他又变得兴奋起来,因为这股豆香伴着女人体香的味道让他一下子神清气爽,他体验到了一种醉酒的感觉,有些神魂颠倒,但却快活似神仙。

他终于在板缝中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瑶池仙浴之所,弥漫的白色的热气中,一股浓郁的豆香味从板缝中涌出,白昼伏蜇的白蜘蛛在此夜尽展柔美的光华,波波双峰隐现于咪咪花房,其色若雪,却无冰霜。而他却开始觉得窒息,觉得自己到了一种快乐的濒死之状,但这种状态却是极其美妙的,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欲之感。他觉得自己从最高处的凸起峰巅云雾中飘落,却无一丝惧色,一头向着峰峦下的凹处而去,坠入深不见底的幽径曲道。一阵风起,从耳旁呼呼作响,他的眼睛从板缝中看到里面的女人在屋内掀了驴蒙子,卸了驴,洗完了磨碾,洗完了缸罐,洗完了锅勺,然后又洗完了他想看到要洗的一切。这时,女人端着洗盆笑盈盈地朝他而来,一只白莲藕似的手臂掀开门,一盆仙水从天而降,他的嘴,他的唇,终于如愿以偿的尝到了他要尝到的鲜,只不过,这仙水却是冰凉的。

02

再后来,运动来了,郭家的豆腐坊也停了,他也当干部了,也没那闲工夫管这闲事,这抓现行的事也便束之高阁,不了了之。

但他偷窥的瘾却被像馋虫似的勾了出来,并且,一引出,便再难摁回馋洞。

这段时间忙,他便将这难忍的瘾压了压,直到在拆除了糟坊的老磨屋,找出了想要找出的东西后,这馋虫似乎一觉也睡醒了。

这天散会后,易纪坤往家走,天已擦黑,他走到自家门前时,一抬眼,见丰满的棠艳儿坐在门口一手搂着孩子喂奶,一边还在低头匆忙地吃晚饭。他走进了院子,正在准备推开后屋老旧的后院门,他又下意识地回头朝棠艳儿望了眼。这一望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竟然看到了棠艳儿胸口撩起的上衣给孩子喂奶的那处白晃晃鼓胀的大奶子,哇,那个白呀,似乎就连他站在自家门口的过道里都觉到了亮。

这不正是他多少个夜晚想要找的吗?只不过在郭家豆腐坊没看到,却在自家门前看到了。那两个宝贝正鼓胀胀地静静地爬在这眼前的小女人胸前躺着呢,只不过有一只被孩手扶着,嘴吸着遮蔽了,而另一只却是露着的,天色虽暗,但他却看得真切。

他靠在门墙而立,一时竟呆着忘了进门,他的一只手还扶在已经锈迹模糊的铁门栓上忘记松开,他觉得有些恍惚,神有些乱,身子有些热,腿也有些软,伸出的臂膀勉强地支撑在门框上,旧木的门框子已经年久磨亮,手在晚风中摸着它稍微有点凉,但却有一种滑的感觉。

棠艳儿似乎意识到了他的异常,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胸衣,然后便抱着孩子进了屋。

易纪坤有点点地失落,这白色的光在这暮光之下,竟就悄然消失了。他手一用力,竟抠下一块门框上的朽屑来,然后又在门框上拍了一掌,一些碎屑便纷纷从他懊恼的目光下抖落下来。就在他试图想象着这刚刚一闪而逝的白光再于脑袋中回影时,他的鱼泡眼老婆在里面喊了:“撑在门口寻魂呢?要么出去,要么进来,别像个僵尸似地挡在门口,我家不缺门神。”

易纪坤碰得一脸的没鼻子灰,只好忍气吞声将身子往里挪了挪,然后反手将门“吱”地一声掩上,刚一手关过去,一只脚却被自己夹住了,又急忙松开了手,抽回脚,将门合拢,关上,对齐,搭上栓子。

吃完晚饭,他无聊地坐了一会,约莫八九点钟时,他站起身来说:“出去走走。”他女人问:“换岗啦?”

他敷衍道:“换了。”

“到几点?”

“十二点。”

“这还差不多。”女人问完,自己洗脚上铺。

易纪坤独自出来,这回,他轻手轻脚地没弄响门,轻得像只老鼠似地溜了出来。

他出去转了圈又转了回来,走到自家门口时,正好遇到大奶妈,大奶妈见他独自站着便问道:“这么晚了,你还站在这儿干嘛?”

他有点尴尬,但夜色替他作了掩护,没人能看出他的表情,他说:“我在看月亮,看这月晕,明天是不是要刮东南风呢,你看,这月象是不是刮东南风的兆头?”

“我不懂这些。”大奶妈没好气地回了声便进了染坊的侧门,留下易纪坤站在月光下咬牙切齿地诅咒:“个老不死的东西,不识好歹,真是个大傻瓜,唉!遇到了这么个人做邻居也真是没办法了,算了,别惹她,奶子大,脾气也不小,我躲着你,算你狠。”

他又站了会,确定了染坊的灯灭了后,又从染坊围墙与棠艳儿住的那间小屋的狭窄夹巷子中看了看那小窗口的灯光亮不亮后,定了定神,壮了壮胆,并蹑手蹑脚地摸进了夹巷子。

夹巷子很窄,人侧着身脸都快要挨到墙了。夹巷子里有许多蜘蛛网,缠得他一头一脸的都是灰。他开始后悔白天怎么就没想起来借故清理打扫,他像猫似地挪着步,没有一丝地声响,一直摸到了小屋的窗口下。

小屋里灯还亮着,他知道,有孩子的人家灯熄得迟,要喂奶,要洗漱,要哄孩子睡觉,遇到孩子睡反觉,那灯便一直亮,他是过来人,他懂。那小屋的灯,除了白天,已经多少日子了,夜里睡觉都是亮着的,这他早就知道。那屋子里的一切,他不用想都清楚,床在哪?桌在哪?洗漱盆巾放在哪?他都一清二楚。平时,他是尽量不到那一间屋子去的,有事都是鱼泡眼的老婆去,他只去过一两回,将自己装得像个没事人似的事不关己。自他听说了豆腐坊的那件洗浴传言后,他也开始注意起了这间房子里的一切,似乎里也有他要处处留意的痕迹,还有让他觉得提神的味道。平时来来去去,进进出出的从这间屋门前过,这棠艳儿的影子可没少见。可是这段时日以来,她在易纪坤的脑子里不知是怎么地就开始变了,变得老是与那豆腐西施重叠于一起,想分都分不开来。他们这会夫妻俩一定是在哪里呢?肯定是在床的一头了,这还用问?但到底是哪一头呢?是东头,还是西头?那孩子在床上的那一头?他们这时总不会挤在一起睡吧?这在一头怎么搞嘛?易纪坤头脑里乱哄哄的,他理不清他刚才他给自己出的难题,他极力地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张开嘴,想从从空气中吸口气使自己得到平复,可刚刚吸了一口气,就倒霉地吸进了一缕蜘蛛网,还顺带着吸入了一只细蜘蛛。他的口腔,舌头明显感觉到了蜘蛛在口腔中蠕动,他本能地想“呸”一口吐出,刚张开嘴,便立马用手捂住,停止了吐沫,因为靠窗太近,这一吐,还不惊动了房内人?他一犹豫,喉头一动,竟将所有的唾液与杂物都咽了下去。

他看不到里面的光景,窗内有一块布帘子挡着,但他却听到了里面有动静,一阵衣物的窸窣声,一阵倒水的汩汩声,还有不知是小孩还是女人于痰盂里溺便时液体与盂壁碰撞发出的唏沥声。他的耳幕捕捉到了里面传出的细微声响,他们的一举一动,一声一响听来颤得耳蜗发胀。

易纪坤紧张了起来,肌肉莫名地痉挛,脚趾竟抽筋得向内爪曲。

巷子太窄,他弯不下身腰捊,只能忍着。

他在想象着里面正在发生着的一切,洗漱,脱衣,上床,钻被,他们应该是这样进去的,然后她,或是他,又是那样迎上去,贴上去,于是,他们或者就抱在一起,黏在了一处,厮缠着,绞盘着。这时灯却出人意料地灭了,是谁拉灭了电灯呢?他恼火,是汪二?还是女人?

他们说话了。

一开始听不清,像老鼠在啃木头,吱吱窣窣的没一句完整的句子。

他们在说啥呢?

他把耳朵贴到了窗户上。

还是听不清。

床响了,在痛苦地呻吟。

他们竟一起在床上滚来滚去地蹂躏,虐待起床了。易纪坤贴在墙壁上想象着即将发生的情景,怀里的,四肢的,身段的那些过程,节点一一在脑子里演绎了一遍。他控制不住心里的躁动情绪,控制不住脑子里的反复想象,他甚至控制不住鼻子,他像是突然闻到了什么味儿,他皱了皱鼻子,有一股什么东西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他在期待潮水般碾过床的碎响,这纯属激情或衰败的喧嚣,他的想象中有千万个魅灵之体正从黑暗处涌现并努力争先地从一条孤道上归来,浸淫似地,超乎想象的密麻麻爬满了他的脑海,转眼又满世界地飞舞或静止,他兴奋,亦恐惧,想摆脱,可这阴影却再也散不开了。就在他脑子浑浊不堪的时候,月影儿却适时地从高处射进一道惨白的光照进了夹巷子,他的心智似乎一下又清爽了许多。

夜,忽然间变得静谧。

这时开始听得清爽了,他俩的声音易纪坤是熟悉的,包括她的喘息、呻吟、低语、呢喃、责怪、笑谈都熟悉。女人开始说话:“朝里面去去.”

汪二说:“不能去了,再去就压着宝宝了。”

一阵缄默,停了好一会,女人声音又起:“你那么急干嘛?别急。”

又一阵缄默,又过了一阵,声音再起:“你知道吗?”是女人在说话。

汪二问:“什么事?”这问话声有点小,易纪坤不得不将耳朵再往窗口贴紧些。

“那个老不死的癞蛤蟆今天盯着我看呢。”

“看啥?”

“看我喂奶。”

停顿一下后,汪二说:“哪个老不死的?我踩死他。”

“还能有哪个,还不就是里面那个老混蛋。”

“混账东西,敢在背后骂我?不想活了。”易纪坤一听,火冒三丈,刚想发作,“不对,这不是发火的地界,算了,不与她一般见识。”他摁下心头火,想听听汪二怎么说。

汪二说:“别理他,有收拾他的时候,睡觉。”

“喝,这小子坏,他还想收拾我?我不收拾他就算是菩萨打瞌睡,无心搭理你了,还想收拾我?做梦吧?”易纪坤不想再听了,便挪步往外移。这时,里面再次传来声音说:“夹巷子里什么声音?你听,是什么?”

易纪坤赶紧停下脚步,贴在墙壁上不出声。

汪二说:“没声啊?”

“有的,我听到的。”

“也许是猫吧?有嗤嗤的声音,不然就是老鼠打架?”

“不像,像是人。”

“哪来的人啊?谁这么没出息钻夹巷子,莫不是鬼吧?”

“别瞎说,别吓着宝宝。”于是,屋内恢复平静。

易纪坤蹑手蹑脚地退出来,掸掸身上的灰,皱起眉头朝天望了望,嘴里哼了声:“哼,我是鬼?敢骂我是鬼,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你?”哼完了,并没有回家去,而是又朝巷口而去,他要去转一圈再回来,打个时间差。走着时,他不停地揉鼻子,可能是刚才的灰呛着了,一揉鼻子,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然后擤了把鼻涕,吐了口吐沫,便扬花唱曲地走出了巷口。

03

夜风将易纪坤引向了河边。

河边的柳树在夜色下慵懒地披着长发伫于缓坡,像个失眠的妇人在面水沉思,望月等待。易纪坤的脚步慢慢缓下来,像是怕惊着她们似的走到了大码头边的石宫上,可能是刚刚在夹巷子中僵直了太久的缘故,他觉得身子有些疼痛,便扩扩胸,舒展下僵硬的筋骨。

大码头前的河面上,这时倒映着夜空中一轮刚刚挂于树梢的明月,河面上的月影儿在随波浮动,河的两岸,村舍间早不见了早晚的炊烟袅袅,也不见了河汊上的小桥于晨曦或夕阳中倒影如虹的身影。不过,有一两个夜行人走过,倒是惊得夜鸟鸣飞,伴着溪水潺潺,舟火点点,倒也是一幅渔歌唱晚的美图。荧光下的河岸,风摇着芦花,岸上人家,至夜街巷已熄灯,四野寂静闻犬声,邻水之地,有灯火,便有故事。

远处,涂四爷的那间小屋的灯还亮着,窗影中还现着人影,并且不是一个,是俩。易纪坤早就听说有个年轻女人常来,他觉得这事显然有点离谱儿,他不太信,街上的人大多听了都将信将疑,而现在倒是个证实的机会,干脆弄个明白,就不信这事还能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瞒天过海了?

易纪坤悄悄地摸过去,刚要靠近,门吱地开了,涂车爷闪出来走到墙角下撒了泡尿又回去了,关门的一刹那,也断了门外的光亮,这正好如了易纪坤的愿,便于隐身。但涂四爷是谁他易纪坤心里有数,他也不敢麻甩去惹这个杠把子。涂四爷是街头有名的人物,平时没几个敢惹他的,他易纪坤也怕他,知道谭四爷不光凶,而且还狠,他心里还是有点儿怵,所以,他的脚下现在挪得特别的轻。

涂四爷还在喝酒,女人在一旁收拾东西。易纪坤暗忖:“他这从天底下哪个神仙处得了这么神的仙丹仙药,居然这么老了,还勾搭上了个小仙女,还别说,这么死心塌地地服侍他,真他妈的活见鬼了,狗日的这么好运,别的不说,我怎么就碰不到?他站在小窗旁撇着嘴叹了口气,又百无聊赖地摇了摇头,老天爷也会欺负人啊!好事都被别人一个个地捡走了,诶。他一顿抓耳挠腮,又觉得头特别地痒,伸手在不停地抓。

这时,小屋内的女人说话了:“天啦,你把粮证就丢这?就不怕没了?这可是命根子,丢不得。”

“什么命根子,丢了就丢了呗,还不吃饭了?就饿死了不成?笑话。”

“那可是个宝贝喛,丢不得,我们农村人修几辈子都修不来呢,丢了粮油证,那还不是丢了命了,你们城市人不当回事,我们可当命根子呢。”

涂四爷一听噗嗤声笑了,酒后越来越齉的鼻子齉嘟嘟地翕翼着酒气笑着说:“那你拿去好了,你当个宝,就给你吧。”

“光这个本给我有啥用?我要本本上写上我的名字。”

“这个可不一定写得了,农村户口与城市户口是划死了的,难办。”

“那我和你结婚。”

“结婚也难办。”

“生了孩子呢?”

“生了孩子也难办。”

“天啦,怎么这样呢?做你的女人不行,做你的孩子也不行,这不是登天无门了吗?”

“那你就回去呗,又没谁拦着你。”

“我不回,我就睡你这,我只和你睡一次。”女人可能是洗好了脚,说着便爬上了铺,易纪坤在窗外捂着嘴笑了,心里说:“狗日的东西,艳福不浅,这是送上门来的呀。可转过来一寻思:“不对呀?怎么女人说‘只和你睡一次’?难道他们以前没睡过?看这女人现在先斩后奏的样子,这之前涂四爷可能还真没动过她,这狗日的真他妈的傻,一个黄花大闺女放眼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犹豫什么呀?上呀?”易纪坤在外面替涂四爷急,涂四爷在里面也急,他一急,便上去把女人盖的被子一掀,严厉地说道:“不行,下来,你不能睡这儿,要睡睡那边去。”

易纪坤一听,啊?还有张铺?平日没见过呀?哦,可能是打的地铺吧?”他将眼睛对着窗缝向内看,想看那铺铺在哪个疙瘩上,这一看,刚好看到女人双手攥着被角缩在床角上说:“我不下去,今天就睡这。”易纪坤看那女人坚决的神情,不觉心生怜惜,心里又骂开了涂四:“狗日的,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这女人也真是的,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酒糟东西?”这时涂四爷站在床前说话了:“这不行。”

女人见他如此排斥,委屈地问:“为啥不行?”易纪坤在窗外看到女人眼中的胆怯和落寞眼神想:“这对女人的自尊心是一种多大的伤害呀?几杯酒下肚就变得这么恣意轻慢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柔弱的女人呢?”这时,女人哭了,涂四爷本来伸出去想拽她的手停在了半空,而女人还双手死抓着被角在坚持着死活不肯下来。

“我跟你说,这样不行,“我同意,你爹娘也不同意,有话说”涂四爷也会低声下气?易纪坤倒是第一次见。

“爹娘死了。”

“真的假的?”

“真的。”

“我不信。”

“不信你去打听呀?我一共四个兄弟姊妹,两男两女,我最小,他们都成家了,我跟着奶奶过。”

“那你走了,你奶奶怎么办?”

“她有叔子管,饿不着的。”

“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呢?找个小年轻嫁了不好吗?”

“我要上街,我要嫁给街上人,你说哪个街上的小年轻肯娶我?你说呀?一个农村的丫头街上的有人要吗?你介绍个,我就嫁。”

涂四爷酒醒了,不是被这丫头的张狂劲吓醒的,而是被这丫头的残酷问题难醒了。他知道,这是座山,就算自己再年轻二十岁,他自己也翻不过。

“我不想种地,我也不会种地,可我却是家里最会赚钱的孩子,我唯一花过的钱,就是挑韭菜赚来的钱买的衣服,你看到过的,就是那件红的。”

“那你就这样挑韭菜也不算个事呀?这算不得饭碗的。”

“现在韭菜趴市了,我就准备再去卖萝卜呀,荸荠呀,还有莲藕、红菱、茭白不都快上市了吗?可卖的东西多了,怕什么?就像你说的,少了户口本,还真的饿死了不成?这些天狗鸡头子、荸荠、水芹、茭儿菜、慈姑就都快出来了,不愁,能卖的东西多着呢,就是没有你帮,我拿不到货。”

涂四爷懂了,全懂了,他还能说什么呢?这时女人又说话了,说着时还哭了,她边哭边说:“我不回去了,我奶奶和叔子都说我命硬,说是我克死了我父母的,说我是初一生的,命太硬了,我奶奶还请了个风水先生看了,说是真的,我再也不回去了,我命硬,我一个人出来过。”

“那你就不怕克了我?”

“你怕啥呀?你命比我还硬呢,到现在也碰不到个女人,你说你命硬不硬?”女人说到这儿时,竟破涕为笑了,易纪坤听得也暗自笑了起来,这样的说法,他倒是第一次听到。

“那好吧,你就先住这儿,以后的事慢慢再说,你要拿什么,卖什么一句话的事,你也别想太多了,先站住脚,说不准日后有那个命好的小伙看上你也说不定的。”女人不再撒娇撒痴地顶嘴了,易纪坤在窗外想:“住下来还走得了吗?留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还是个大姑娘?与你孤男寡女都住到一处了,还有哪个愣头青敢打主意的?这不是笑话吗?”这时远处的河面上有船在叫码头,那船夫叫的调子,一遍一遍地像是在唱歌。易纪坤知道是离开的时候到了,月亮也躲进了树梢,风也起了,易纪坤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其实这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在看到涂四拎着马灯出来时他下意识地做出的一个他自己都不甚明了意图的动作。

易纪坤走进了巷口的拐弯处,这时他听到了码头上传来的跳板搭岸声,还有船民脚步走在石板上踏出的细微蹭地声。这时,有一条狗在河对岸叫了起来,他接着又听了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响得很脆,像玻璃瓶,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他奇怪地回头看,声音却没了,一切仿佛又悄然地回归了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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