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邹仁龙的头像

邹仁龙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5/28
分享
《巷歌》连载

第一十三章

01

诸老太过世,姜翠英并不知情。

这个突如其来噩耗,她是到了第三天晚上才或然间惚惚得悉,猝然知晓。

这消息已被诸秉贵刻意封锁,而仍在产房里的姜翠英,一点儿也不清楚这几天外面发生了这匪夷而又惊天的大变故。

起初时,姜翠英的父母也在装着若无其事替女婿保密,私想着这女儿刚生产,不宜受刺激,二来,他俩心里对诸家这么看重生男生女,也颇有微怨,有些儿皱眉不悦。所以,也就于来医院看望闺女时没将老太太想孙子想得丢了老命的消息向她透露。

然而,到了第三天夜里时,姜翠英还是出现在了出殡的送葬队伍中,这倒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

说来也蹊跷,到了第三天傍晚时,天阴得厉害,却没有雨。

两个初生的婴儿喝饱了奶睡得正熟,她奶水很足,鼓胀胀的足得像两眼小泉眼。喂饱了婴孩儿,姜翠英也像是有了一种卸了差似的轻松。这会,愉悦的姜翠英觉得犯困,有了些睡意,便欲小眯。她很快便舒坦地眯睡了,睡着睡着就若隐若现地做了个梦,在那个梦里,夜的天很亮,是一种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的白夜。那种白,不是雪的白,也不是光的白,更不像婴儿、女人肤色的白,是一种说不出滋味,道不出意象的白。白得四野茫茫的虚无,像四野所有本身就泛着飘渺的白色一样。并且,外面居然看不见一个人行走,也没有风,也没有雨的,却又湿漉漉的笼盖了一团若即若离的水雾云。

这云并不是飘在天上的,也不在半空中停留,而是若无其事地闲着在地面行走。“这就奇了怪了?怎么会有这样的诡谲的云呢?这是天地颠倒了吗?”姜翠英疑惑、纳闷。但并不恂惧,也不惊慌,她只是好奇,只若有所思地静观着这茫茫流动的云诡秘地在地面上怪异而茫然地流动。

这时,她看到了一个人影,在前面像是抱着个婴儿似的小心踱行,走近时才看清,原来是棠艳儿。

她想起来了,棠艳儿也是在这家医院生孩子的,还生了个男婴。

她笑眯眯地走上前对棠艳儿说:“一船的小人儿,你却得了男娃,而我又与上次一样,还多得了一个,哈哈,成双成对地来了。”

棠艳儿便没有答理她,而是继续往前走,走着时,姜翠英明显地能看出棠艳儿的手臂若有所注地将孩子抱得更紧,像似在提防她要抢似地谨慎小心。姜翠英有些恼了,跟在棠艳儿身后愠色地说:“你个贼妮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呀,见了我都不丢不睬的,啥意思啊?”

棠艳儿还是不吱声,反而脚步倒是走得更快,姜翠英止步望着棠艳儿的背影,疑惑地望着前面这个反常的侄女在一片白色野源中怪里怪气的身影在一点点的变小,直到变成了一个怪相似的灰白色小点,变得与天地间的白,模糊地触成为近乎一色时,她好像才明白过来点什么,她在想:“难道这丫头是怕她抢了她的儿子吗?这未免也太荒唐了吧?真有趣,她怎么会有这种荒谬透顶的念头呢?这谁跟谁呀?辈分也不许的呀?伦理也不通的嘛?她的脑子是不是生孩子生傻了呀?怎么会有这样乱七八糟的顾虑呢?真是滑稽,可笑,瞎胡闹嘛?

不可理喻。

过了片刻,她又想:“这绝不可能,棠艳儿不可能是这样的人,更不会生出如此极端,怪诞的想法。诶,肯定是自己多心了,这都啥呀?真弄不懂,这怪谈奇葩的想法是从哪冒出来的?难道是自己得了产后妄想症了不成?”

这时,那个灰白的点又在前面一片混沌的白灰色中若隐若现的出现了,冒出了点头,就一点点这大,在缓缓地飘动。

渐渐地,她看到这个正在变大的灰白色点子从远处忽左忽右像醉了似的向自己飘来。姜翠英迷惑地望着这凝结于雾气中的影子,正融合在了那影子背后疏密炫惑的光影中,在前方的水气里一点点的像吸足了水分似的变得厚重,清晰起来。她渐渐看清了,那个离去了,又回来了的影子并不是棠艳儿。她借着四周闪着的微光看出,那移动的影像竟是老太太,是她的婆婆正朝她飘忽着走来。

她吓了一跳。

这时,姜翠英的脑子里忽地便闪过一个被她疏忽了的大事。这老太太这些天到哪去了?怎么一连三天也没见她的人影?这才是件诡异反常的事情哩?而且是大事。因为这世上再没有谁比她婆婆更挂怀她生孩子的事了,她怎么会到了现在才现身呢?

这不正常,很不正常。

姜翠英反躬自问:“是不是我哪得罪她了,所以才姗姗来迟?”

她想了想,应该没有啊?那又为啥这样不待见我呢?

姜翠英想不通。

哎哟,难道是家里出了啥状况?那秉贵咋没说呢?而且那么多人来医院探望她时咋就一个个都只字不提呢?不好,是不是出大事了?只有出了大事,他们才有可能瞒着她。

这一点,姜翠英心里比谁都明白。

觉察自己大意了的姜翠英赶紧准备上前去迎老太太,而就在这时,那个在她面前不远处飘忽的光影子却像变戏法似的变成一条瘦长形体的淡暗烟雾线在她眼前飘走了,忽忽悠悠地又飘向了远处,飘进了一口敞着的,光影幽暗而又混浊的隧道。

姜翠英心头一惊,她连忙想上前喊住老太太,喊她停步,问个清楚。而她的嘴却像被胶粘住了张不开,闷得呜呜地发不出声。脚也像是被钉住了,没了一丝力气,抬不起腿。

姜翠英惊出一身的汗来,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吼叫着,恨不得用双手扒,才使自己张开了嘴,睁开眼睛。待真地睁开眼睛,却看到几个邻床的病人正用一双双惊恐的眼睛,齐刷刷地将各自的目光投向她的床前,投到她的身上,那惊诧的嘴里,喉咙里还发着细微的嘁嘁声,像是被她的惊叫吓得不轻似的在咕哝着什么。

这时,刚好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查房从这经过,便走过来温和地问她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哪不舒服?她木息息地尴尬一笑说:“没事,怕是刚才做梦了。”医生看了看她,又伸手摸了下她的头,便转身去了下一个病房。

随着医生离开,众人诧异的目光也随着医生的离开而移开,不再盯着她像看怪物似的警惕。

这惊梦让姜翠英觉得很尴尬,也很无趣,知道自己这是丢人现眼地丢了丑。她便起身,想去找棠艳儿,她知道棠艳儿此时还在这儿的。

棠艳儿是姜翠英的心腹,果然没有像她梦中想象的那样与她刻意地若即若离,而是和盘托出了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

尽管这一切听来,让姜翠英感到很无语,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有了一种不寒而栗之感油然地从心底生了出来。她仿佛又一次跌进了梦中那翻卷的灰白云,于一片灰茫茫,白色色的深不可测漩流中,被那层层叠叠,层出不穷涌动着的、起伏着的雾气包裹。好似于眼前不远处,就藏着许多令人惊惧的精怪一样让她毛骨悚然。

她恍若听到了一两声婴儿的哭声,这声音让她担心。这些天心里其乐融融洋溢出的母爱亲昵、欢喜、护佑的万般柔情,忽然间就与一种让她不愿触碰的折伤、悲痛、迷茫的糟糕情绪纠缠、碰撞在了一起,并瞬间转化为了一种灰蒙的,懊悔的,悲愤的心怨,凶悍地在那诡谲的云雾中,兀突,翻腾开来。

一阵隐隐的恐惧袭来,似乎似这梦中诡云般无穷无尽。仿佛这一切的虑忧才刚刚开始,因为她猛然间觉得自己从这灰白云雾里闻到了一股让她不安的味道,就像心里刚刚为得到了甜美的花果时,却又意识到了一种隐藏着的,潜伏着的,随时随地都可能因为这些被恶俗之水侵蚀而生发出的败腐,并变得恶臭。而且更为让人心寒的是,她看出了这谲云的源头,那里站着她的爱者、亲人、友朋和无数熟悉的人影。

姜翠英觉到了心在颤栗,颤颤地不能自己,一种可怕的未知悚惧像那乱云似地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她不平、她折辱、她愤怒、她挣扎,她想到了往后的岁月,她与她的女儿们将会遇见种种什么样的境遇。就在这一瞬,姜翠英骤然地便从一只孵蛋的母鸡,变成了一只好斗的护雏雌鹰。她对自己说:“不行,我不能软下来。”

她的第一反应,决定立即回家。

于是,她叮嘱棠艳儿帮她看好一双孩子,便起身再次走入了现实的夜色。

而这个夜晚,却不是白的。

02

当一个家族的长辈老者仙世,做儿媳妇的却不能披麻戴孝,这在老街老巷中意味着什么?姜翠英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一想到这一层涉的厉害,她的心觉到了一阵绞痛。而这种疼痛并不是她一个人造成的,但仿若又永远需她自己独自承受。

她知道这世道原本就是这样的不公平,但她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但诸秉贵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想干什么?休妻?这肯定是要问个明明白白,这含糊不得。

姜翠英从夜巷中一路走到自家门口时,果然是人进人出地忙乱。她一头便撞见了忙得像丢了魂的诸秉贵,劈头就问:“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瞒着我是啥意思?说。”

诸秉贵猛的见了姜翠英站在了面前,正慌乱了神,还没缓过劲来,嘴里闪烁其词,支吾着含糊不清地说了两句:“是为你,怕你,担心,为你着想嘛。”这含浑搪塞的言语,语无伦次地一听便知言不由衷,但姜翠英仍察看出似有一点从男人脸上露显的羞愧之色。她稍有了软意,刚想追问下去,她二婶娘一见她便上前一步拉住说:“哟,哟,哟,我的个好人哎,你咋的跑过来了?你刚刚生了人的人,身子虚呢,经不得这些,这使不得的,你瞧瞧,这乱糟糟的,浊气、烟气,阴气浊了你可如何是好?”姜翠英没说话,诸秉贵则趁机欲溜进屋里去。姜翠英站在门外,在诸秉贵刚抬脚的时候开口对他说:“得先给两双子取个名儿报给和尚了,要不然纸钱封包子上没名哪行?”诸秉贵顿住脚步子,伫了片刻说:“知道了,我这就报去。”

“叫什么?”姜翠英在追问。

诸秉贵回过身来说:“大双子就叫宜岚,小双子叫谨岚。”说完便抬脚进了屋内。

姜翠英在屋外眼睛木然地朝里看着走进了屋里的男人背影,便欲跟进问这“宜、谨”二字何意?她二婶这时又拉着她接着说:“你这一回来,秉贵的一番苦心不都白费了?他还不都是为你好?为了你们娘儿们好?使不得,使不得的。”

姜翠英听二婶嘴里阴阳怪气地吐出这“娘儿们”三个字时,心里便觉得怪怪的不入耳,随口便说道:“这回都回了,哪还说得上什么使得使不得的?我要不回,那日后要是说起来还不是又都说是我使不得的了?”她二婶一听姜翠英话音泛凉,知道话不投机,便知趣地退了一步说:“那我去拿个东西,你在意些,别不当回事,进去注意点。”

姜翠英说:“这是我家,晓得。”

“那我先去了,先去了。”二婶说着话,腿早先挪了一步,接着身子与话语便一同消失在了幽巷中。

姜翠英回来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按规矩在尽她一个做儿媳妇的孝道。其间,她已听到了不少她所不愿听到的无稽闲言,荒诞碎语。这些闲言闲语,像针,像刺,却又止不住其随着风隐隐地钻入耳中。

后来才知道,有些话,也是从这二婶口出。

姜翠英在老太太出殡下葬的最后一刻还是见到了她的遗容。

姜翠英眼睛里恍若又看见了那在云雾中最后化着一缕灰白线条飘入幽静隧洞的影子,她似乎觉得老太太依然是活着的,俨然没有死去。因为在姜翠英的眼里,老太太的一切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从她苍白的面容,到佝偻的身子,再倒那没了表情的表情,甚至她还隐约察觉到了老太太那灰白色灵魂,仿佛这所有的轮廓,都还依然如故。

眼前的这一切是幻觉吗?这世间的真与假,智与愚,贱与贵,生与死,活与腐,现在看来,在死者身上又恍如都是模糊的,甚至是休止的。但有一样老太太却特别在乎,那就是男和女,好像这两样本身对她而言,具有了一种超乎寻常的神秘魔力使其欲罢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男丁,香火才是她所在乎的。

姜翠英难以猜测出这其中的玄虚奥密,她猜不透老太太这似昏不迷,似聋不塞,似愚不蠢,莫测高深的睿见隐现于尸身,仍能在不绝地弥散出丝丝的云雾来。这让她非常惊愕、绝望、忧伤。

送葬的路上,小洋佬像猜透了姜翠英的心思,适时地带着唢呐吹手们吹起了一曲哀怨的《送盘程》。

唢呐吹手是逝者送葬时的哀乐队,小洋佬来到此地后不久便加入到了这支仪仗队中。这个营生有钱挣的,街巷上每每遇到哪家有老人过逝,他们就会被应邀前往。这些仪式,一般人家都不会少。因为活着的人认为,这是为逝者颂乐书,死去的人在驾鹤西行的路上听到这顿挫清扬,铿锵雄浑的唢呐声护送时,灵魂便不再惊慌,游魄也不会弥散。

吹唢呐这行当是很有讲究的。

当然,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讲究,没有了规矩,哪来的方圆?用小洋佬三句话不离本行的话说:“吹唢呐,吹唢呐,不但要会吹,还要会呐。吹靠嘴,呐靠心,唢靠神。”

旁边另一个吹鼓手帮腔:“这话不假,特别是于艺人中,此言具有普遍性,是相承,相通的。”

小洋佬一说这行当就来神,他接过话头说:“听那些响亮而有劲,节奏似流云,似裂石,似电闪,似雷鸣般的雄浑悲壮音符从唢呐喇叭口中一泄而出时,人心便开始震动,气仿佛也入了云霄,有若落尘遶梁,犹聆飞星流说。”

而此时,姜翠英是悲伤的,沉痛的,还夹杂着些许的苍凉与愁怨。

这些情绪叠加累积于一起时,便越觉得悲切、忧伤、黯然神伤。

唢呐的音调是随着丧亊的程序进行而变化的。

唢呐声像附着着人的心情在宣泄,顺着情绪在表达。丧情平稳,便一板一眼,到了某些节点,或高亢、或嘹亮、或呜咽、或婉转、或脆凉,凄哀泣诉。

吹者一路合游,随着卡点发挥。

当然,也有圆润迴转,紫竹箫起,雄阔舒缓,佩凤舞凰,飘逸柔和,文花悠曲,韵雅喉清。

但这些优幽致韵的旋律,不会于此刻出现。

小洋佬吹了一段后,便停歇了下来,其他人也随之止住。

在此之前,他们已吹了一段《泼汤送饭》,就是为引导孝子贤孙们去土地爷那送汤贿钱,表示表示,一来是对神灵的畏敬,二来是求神灵庇佑逝者得到安宁。

吹《送盘程》时,已是唢呐声起的小高潮,这时的送葬人最悲怆。一别隔阴阳,寸寸肠断,怎不凄凉?绝望、哭泣 伤心、悲伤的长腔此刻奏出,千回百转、哀怨苍凉,如歌如泣的唢呐声,此时发了疯似地在撕扯着黑夜,捶胸顿足地叩击着死寂土地。出柩、安葬的那一刻,其音听来,如喘息般短促急切,低垂哀鸣,仿佛眼见着逝者幽幽的灵魂在香火中涅槃远行,去了天国。当冥纸被点燃的那一刻,唢呐低垂的音符短促而急切,以一种逆转天劫的气势,护庇着逝者的灵魂,凭借冲天声响,火势,便其魂魄涅槃远行。此时的唢呐亦便随之若哀兽般无奈地仰天长啸,时而俯首低泣,时而望天嚎啕,倾诉那一生的酸甜苦辣,无尽悲凉。

唢呐声声,痛入心脾,扣人心弦。吹出了心之哀歌。

这一段下来,小洋佬已大汗淋漓。

而姜翠英的身心亦如一辙。

03

房头内的族人此时倒是乐见姜翠英来参加葬礼的,虽有个别人也有微词,但现在毕竟是仙逝老人做丧,也就不必再说长道短地惹闲事。

再说诸秉贵,虽未能得子,心憾。再加之老母为这事离世,本来外面杂言杂语的议论纷纷,说是这两婴儿命硬,冲。老太太敌不住,走了。这杂音更令他觉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真是闲语如恶水。

诸秉贵深知其绡薄幕子嘴巴在背后捣捣戳戳的言传之害,但他的心情又是矛盾的,纠结的,也是穨废的。小的才来,老的却走了,他也怕再弄出个三长两短的,那将更加无颜以对。

沉默,敏感,攒眉苦脸,加之连日的操劳,竟使得一个汉子一下子明显的变得疲萎容悴。这变化姜翠英自然看得出,没有人比她更看得清楚的了。男人苦着脸儿,紧皱眉头的忧虑样子,她看了难受,她更知道她男人心里正受的煎熬,但她现在却不想原谅他。

送葬出丧前,为了谁拎马灯的事,姜翠英已和房头内的族人争了一个回合。关于这谁拎雉魂灯之事,乡俗白事的规矩,本由本家长孙执灯。但姜翠英生了三个女儿,按说,这执灯之事便由大丫头来拎这盏为亡灵指引通往阴间路的雉魂灯为妥。可房头内偏有好事的人多嘴,说男娃拎着那冥路才好走,奈何桥才好过之类的废话。言外之意,就是另找族人中的旁系头孙为之了。刚好在这时候姜翠英突然回来,一听便拉下脸来说:“亮不亮的,难道还有比自家的子孙照得更明不成?什么男不男女不女的?有什么还能比自家的血脉更亲的吗?”

本来这事诸秉贵听了那些话心里也不爽,脸上阴沉沉地不悦,但他却没说话,现在姜翠英挑头一说,他便说道:“这事只有大丫头才能拎。”

这事到此才算一捶定音定了调。

守灵,姜翠英没赶上,回来后见了一屋子的族中孝子孝女或端坐或蹲着在地上烧纸,添油,折元宝。她便啪嗵一声跪下大哭了一场,将满腹的委屈,愤闷,不甘,怨恨的苦水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后来还是族人中有几个女人见她刚生养了孩子不能过于伤心劳累,硬拉硬劝才将她拉到一边止住了怮怮悲泣。过了好一会,她才缓过这悲恸来,然后又去老盆里焚香烧纸,在遗饭碗里盛添了些米粒,敬上些祭果、薄饼才回到里屋歇息了一会。

出丧摔老盆时,姜翠英已经醒了。她听到扶柩的乡邻们在起灵的那一刻一齐吼声,并抬起棺柩出了正屋门。

起灵之时,清点完人数,送殡的亲友齐定,在起灵的同一刻,哭声四起,连成了一片。孝子诸秉贵持引孝棒、魂幡,儿女媳妇披麻戴孝,按长幼排列。大丫头在前拎着马灯,后有白布拉着的幡灵,子女、亲眷、亲友,依次随后,亲疏明晰,依次而出。

04

一路上,大丫头拎着的马灯罩边,偶尔有一些跟随着的蚊蚋在围绕着灯光乱舞,灯光在夜风中忽明忽暗,一闪一闪地从罩子里泻漏出来,引来了蚊蚋的追逐。火盆的火焰像蛇的信子一窜一窜地向上燎,照在巷路的一块块青砖石块上,发出清幽的光。

一行人行在路巷中,虽是熟悉的路,但此时,姜翠英走着时竟觉得有了些陌生,中途还打了个踉跄,差点跌了下去,一旁并行的族人一把拉住了她,才没倒下。

一路上,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在泛滥,不知是怕,还是忧?她抬头看了看天上悬着的半个月亮,这半个月亮正像半闭的眼在天上昏昏然地望着她,似没睡醒,却又吃力地发出些微弱的光来以证明它是醒着的。

一行送葬的人快要行进到码头时,白事的操持便将火盆置于河岸码头,让行人一个个地从火盆上跨过去。这时,一道与行人同时走到河边的月光,也像撒纸钱的人似的将它的光撒向了水面。月光在水面上泛起的浪波上,便幻化成了一枚枚锡纸折叠的银质小元宝,忽悠不定地漂浮在水面上。

接着,一行人便开始上船。

姜翠英在河边伫足,又望了望月色,一片云刚好飘来,掩住了月光,水面的元宝也瞬时消失,只剩下一片模糊了的灰白光亮,像一层猪油脂面似的抹在水面,并且,看上去又像是发了霉,长出了细密短绒毛似的漂浮着。姜翠英正在纳闷这水面的白怎么又像她做的梦似地一样瘆人时,从水面的远处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于此刻惊醒了她。

这时,她头脑中一闪而过她娘家屋檐口一窝雏燕张着嫩黄芽口待哺的情景来,这才想起一双女儿在医院里该喂奶了。

她走到诸秉贵面前冷静地对他说:“我不上船了,孩子该喝奶了,我得回去。”

夜色中,月光照不清诸秉贵的脸色,他只“嗯”了声,不再言语。

姜翠英便转身往回走。

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个女人在喊:“不作行,不能走回头路的。”

这声音一听便知道是二婶子在喊叫,那声音在夜的月色中听来,竟又像是元宝跌落到地上、水上发出的叮当脆响,但却冷冰冰的。

姜翠英没理会,仍倔强地继续走着,这时,她眼前又看到了那梦境中一团团的云,云团将路笼罩得看不清路,她一个踉跄,跌了一跤,这个筋斗跌得不轻,她坐在地上揉着膝盖,喘着气,看着路面上团团的雾云,在夜的月色中弥漫,散开,变大,变厚,直到将月的白光遮蔽,将街巷重又覆盖成一片凝固的黑暗。

这时,姜翠英扶着墙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

身后,她听到了那吹鼓手随船由近而远驶离时,吹奏出的尖而飘的唢呐声。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