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湖南省城长沙跨过湘江,沿长宁公路西行15公里,就属望城县管辖。一片连绵的丘陵中,有个隐没在山坳里的小山村——简家塘。
简家塘这地方,青山绿水,茂林修竹,田园阡陌,风光宜人。但是,那座高大的祠堂,连同全村人赖以吃水,洗衣、灌田的一口池塘,和散落山坡各处的林木、田地,全是地主唐四滚子家的产业,村民大多是他的佃户。在唐四滚子的盘剥下,佃户们穷得叮当响,生活艰难。
池塘边的塘基上,被人踩出一条羊肠小道,道旁坐落几间难避风雨的破草屋,土坯墙开了坼,用几根枯树干支撑着。屋里住着一家叫雷新庭的佃户。
雷新庭长年佃种唐四滚子两担多田(约合10亩),“二五”开租(收获稻谷东家、佃户各一半),终年劳碌奔波,一家人过着困苦的日子。
乡里人一生,最大的事情是成家养儿,繁衍香火。但穷人家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有钱讨老婆?历来便沿袭了养童养媳的风俗。方法是:生了妹子,早早许配给有伢子的人家,免得多吃了娘家的口粮。生了伢子,早早讨个细妹子在屋里,从小干活,等于多一个劳动力;到了年龄让她和伢子“圆房”(结婚),可以省一笔开销。乡里穷人多半是这样过下来的。雷家当然不会例外。雷新庭将两个年幼的女儿分别送给彭家、陈家做了童养媳。为独生子雷明亮讨来个细妹子做将来的老婆。细妹子名叫张元满,出生在湘江霞凝港一个穷铁匠家。生下没几天,就被父母送进了长沙育婴堂(类似收养孤儿的机构)。
元满乖巧伶俐,深得育婴堂一个杨姓奶妈喜欢。杨奶妈也是穷人。自己生的伢子死掉了,奶水旺得吓人,便到育婴堂当奶娘,原本想用旺旺的奶水换回几文钱,结果一文钱未得,抱回了张元满。
元满长到6岁,模样俊秀,是个俏妹子。但杨奶妈又生了个伢子。她丈夫就不想要这个“赔钱货”了。便背着老婆同雷新庭作成一笔“交易”:雷家用几担谷子把小元满领去做了童养媳。
雷、杨两家隔得不远,雷新庭疼爱元满胜似疼爱女儿,雷明亮比元满大三、四岁,从小跟着父亲种田,是个只知干活不会应酬的老实人,元满到了雷家,算是有福之人。杨奶妈见木已成舟,也就认了这门亲。
雷明亮、张元满小俩口拜了天地后,乡里人称张元满为雷一嫂。雷一嫂能干、洒脱。种田、交租、打柴、做饭、饲猪、喂鸡……没有她做不来的事。
不久,婆婆过世了,雷一嫂开始管家,做得有条有理。和所有年轻人一样,雷一嫂对生活充满信心,怀着改变现状的渴望。
1926年,在暴风骤雨般的湖南农民运动中,她支持丈夫参加农民协会,当农民自卫队队长。大革命失败后,她不甘心丈夫在乡间田里埋没一辈子,叫丈夫进城做工,盼望日后有出息。
丈夫出门在外,她同公爹一起耕田、育秧、栽禾、耘禾,送粪、割禾、打谷。
地主不许佃户女人下田干活,说是“女人下了田,肥田变瘦田”。男人不在家,公爹年纪大,她不下田吃什么?白天下田给人瞧见怕地主找麻烦,她就夜间顶着月光干。夜里蚂蟥多,叮得她腿脚直流血,她用破旧布做了双长筒布袜子,像穿胶靴那样套起来扎在大腿上。再打夜工下田,蚂蟥拿她没办法,地主也拿她没办法。她成了乡里少有的女种田能手。
农闲时她学会了剌湘绣、织蚊帐、裁衣缝纫。邻居有家打草鞋卖的,她去看了看,就学会了。她打的加麻草鞋,既结实耐穿,样子又好看。当年买过她草鞋的人至今还说:“雷一嫂打的草鞋,远近闻名,乡里第一!”真是床上剪刀,床下镰刀,里里外外一把手。
雷一嫂生了个大胖伢崽后,更让雷家父子笑得合不拢嘴。雷新庭给大孙儿取名再伢子。这个“再”字,就是一种期盼,盼望再生个孙子,盼望人丁兴旺,盼望时来运转。这一个时期,公爹种田,丈夫做工,雷一嫂操持家务,做针线手工——为人绣花、织布、做衣,偶尔还打些草鞋卖。生活虽然贫寒,但一家人勤快和睦,无病无灾。在简家塘佃户中,还是让人羡慕的。
可是,在灾难深重的旧中国,穷人能过上好日子吗?
1938年,日寇攻陷武汉后,一路沿粤汉线南进,10月11日攻占岳阳,进逼长沙。大举进攻湖南,蒋介石搞什么焦土抗战,命令部下放火焚烧长沙。大火延续三天三夜,鬼子还没来,却被自己人烧得遍地瓦烁。
在城里仁和福盐号做工的雷明亮,遭到飞来横祸:他去湘江码头运货,混乱中被国民党散兵游勇抓去做挑夫,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毒打,内伤成疾,被老板解雇回家。伤势稍稍见好,为了生计,只好重返长沙,到力生油盐号做工,不料累得内伤复发,吐血屙血,又被老板解雇。雷一嫂见丈夫遭此磨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逢人便说:“怪我呀!为么子让他进城去做工?我背时,我命苦……”
为了养家糊口,雷明亮带病下田劳作,外出打零工、抬轿子。
1940年12月18日,雷一嫂生了庚伢子,给阴霾笼罩的雷家,射进一道霞光。
庚伢子嗓音特别响亮,几乎整个简家塘都能听见他“呜哇,呜哇”的大声哭叫。这一年,雷新庭57岁,雷明亮33岁,雷一嫂30岁。再伢子8岁。一家人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雷新庭把家里一只下蛋的老母鸡炖了,请来为雷一嫂接生的六叔奶奶,儿子的好友,后生子彭德茂,庆贺了一番。
六叔奶奶说:“恭喜贺喜,你雷家人丁兴旺,再伢子的名字起得好,元满又生了个伢崽!”彭德茂 才24岁,是条走南闯北的汉子。他见庚伢子浓眉大眼,便说:“庚伢子!?好啊!属龙的,长大了要走四方啊!”
谁也没想到,更大的灾难,离雷家越来越近了。
庚伢子三岁那年的冬天,因天气干旱,田里收成不好,雷家欠了唐四滚子的租债。腊月末,雷新庭贫病交加。快过年了,有钱人家杀猪宰羊,张灯结彩。雷家却灾祸临头。
年关时节,东家上门逼债。雷新庭躺在床上,挣扎起身,哀求道:“东家老爷,今年天旱歉收,打点稻谷难得糊口,等来年……”唐四滚子打量着雷家屋内,见没有一样抵钱的东西,全是些破烂,气汹汹地说:“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当年租当年还。快过年了,你是还钱还是还谷?”
“我们不是不还,实在是还不起。只求你宽限到来年。”唐四滚子一双贼眼停留在雷一嫂脸上,露出一丝淫笑:“不行!当年租不当年还,明年你们就别种我的田了。我要把田收回!”
“收田可不行啊!东家老爷。”唐四滚子“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雷新庭虽然病得不轻,但唐四滚子刚才那不怀好意的一瞥,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当场气得晕了过去。“种田怕天旱,佃户怕夺佃”。这可如何是好?雷新庭老人担心唐四滚子使出什么坏主意,着急上火,病情加重,在别人家劈劈啪啪过年的鞭炮声中,含着忧愤离开了人世。终年不过60岁。
庚伢子和爷爷是最亲的。爷爷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时常冲着爸爸、妈妈、哥哥喊叫:“我要爷爷,我要爷爷……”
这时的雷家,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破烂茅屋东倒西歪,除了两张破床,一只破柜,一无所有。这一天,面黄肌瘦的庚伢子肚子饿,吵着要吃的。雷一嫂坐在床上,补她的蓝布围裙。她找出一块深色布头,剪成两只展翅的燕子,放在围裙两角的破绽处比了一下,一面飞针走线,一面哄着儿子,:“庚伢子乖。庚伢子4岁了,该懂事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再伢子牵着弟弟的手朝外走:“庚伢子乖。哥哥带你到山上摘野果子吃。” 母亲不许:“外面落雨,不许去!”兄弟俩已经打开门,站在屋外禾场上:“妈,雨停了,不下了。”可屋里还在漏水,雷一嫂哪里晓得停了雨呢!她补好围裙,系在身上。两只飞燕在她腰间栩栩如生。六叔奶奶见了夸奖道:“元满,好巧的手啊!”话音刚落,雷明亮、彭德茂、六叔奶奶的儿子雷明义、周满等村里的年轻人慌慌张张跑来:“日本鬼子来了,快,快,快躲到山里去!”
日本鬼子一路烧杀淫掠,直奔简家塘而来。雷明亮和村民一起,带妻儿老小躲进山坳。庚伢子偎依在母亲怀里吓得不敢出声。再伢子和父亲警惕地望着山林外的动静。不敢睡觉。骨瘦如柴的两个孩子饿得前腔贴后腔。雷明亮看着心疼,和老婆商量:“元满,这样下去不行,已经3天了。我还可以熬,你怀了身孕,伢崽正在长的时候,都饿不得!我要下山去找点吃的!”雷一嫂不要丈夫去:“明亮,不要去,碰上鬼子怎么办?”“总比饿死强!”
雷明亮趁着月色,潜回简家塘。原来这个有心计的汉子,在进山以前,神不知,鬼不觉,把自家稻谷埋在了田里。这时,他悄悄挖开地洞,洞里是一只大瓮,瓮里是黄澄澄的稻谷。他急急忙忙将稻谷捋到两只箩筐里。装得满满的,稻谷上用禾草,芭茅掩饰好。挑起担子,急急往山里赶。
山里人本来日子就不好过,现在日本鬼子又来蹂躏,老百姓就更没活路了。雷明亮越想,越为山里挨饿的妻儿担心,不由加快了脚步。
山路弯弯,夜路长长,可别碰上鬼啊!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日本鬼子在村里扑了空,一粒粮食、一根鸡毛也找不到,恼羞成怒,到处明哨暗岗,在大小路口设下埋伏,这不,雷明亮刚拐过祠堂,从树影里突然跳出两个饿狼般的日本兵。雷明亮慌了神,吓得不知怎么办。鬼子冷笑着,用枪剌挑开盖着的乱草,现出稻谷。“八格牙鲁!”鬼子兵穷凶极恶,夺过扁担,抢去担子,枪托像雨点般砸在雷明亮身上。可怜手无寸铁的雷明亮被打得头破血流,晕死在路边。
这时候,山林里的雷家母子饥寒交迫,还在焦急地等待丈夫和父亲为他们带来粮食,带来活下去的希望。熬过长长的黑夜,天边露出鱼肚白,山垭口,终于出现一个步履踉跄的人影。再伢子眼尖:“是爸爸!”他喊着扑上去迎接:“爸爸!” 雷明亮空着手,遍体鳞伤,一步一爬,几乎是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回来,他见着妻儿了,仿佛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訇然倒在地上。雷一嫂用狐疑的眼神,端详着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这是她的丈夫吗?她不相信!走的时候活蹦乱跳的,怎么成了半死的样子?直到听见那人微弱的呼唤:“元满,是我……”她才发现:天啊!这个血人,正是她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雷明亮在山里病得奄奄一息,是彭德茂领着几个后生,用茅竹自制的担架,把他抬回家的。新伤旧疾,雷明亮晓得自己病入膏肓,不要说无钱医治,就是有钱,这兵荒马乱的,也找不到求医的地方!他盯着怀孕的妻子,幼小的两个孩子:“唉,往后,你们母子的日子怎么过啊!”他不想死,可不讲理的阎王爷还是把这个38岁的汉子收走了!
雷家孤儿寡母把雷明亮埋在雷新庭坟边。雷一嫂的眼泪已经哭干,再伢子懂事地搀扶妈妈,眼里闪着坚毅的光。4岁的庚伢子,靠紧哥哥,脸上挂着泪痕,瞪着茫然的眼睛,注视这个对他家不公平的世界。怎么办?逝者已逝,活人总得过下去。
丈夫刚死,怀在雷一嫂肚子里的遗腹子——三伢子,就出世了。雷家破茅屋,再次响起婴儿的哭叫。六叔奶奶端起破布包着的婴儿,向雷一嫂报喜:“瞧!又是个伢崽!”雷一嫂疲乏地抬起头:“唉!”真不知是喜,还是悲?往后,一切都要靠自己柔弱的双肩担起生活的重担了。
雷一嫂是个刚强的女人。她背着三伢子,带着再伢子、庚伢子干农活:砍柴、割草、插秧、挑水、喂鸡、割禾……再难也要活下去!
懂事的再伢子主动要求:“妈妈,让我出去找点事做吧!我都12了。两个弟弟小,我是长子啊!”庚伢子似懂非懂地望着哥哥:“哥哥,我也要去!”
再伢子哄着弟弟:“庚伢子,听话,在家带着三伢子。哥哥可不是出去玩,是去做工,挣钱。”雷一嫂怎么会放心让年幼的儿子出去做工呢?再伢子这么小,身体又不好,让他出去做工,作为母亲,她怎么放心得下!?再伢子看出了母亲的心思。12岁,正是在家撒娇,受父母宠爱的时候,但是,再伢子有这个条件吗?没有!他倔犟地回答母亲的阻挠:“不,妈,我要去。我已经长大了。是家里的男子汉!我要挣钱养活你和弟弟。”
听了再伢子的话,看着他瘦小的身子,雷一嫂不禁一阵心酸:天越来越冷,灶头一点火星也没有,与其在家挨饿受冻,不如让伢子出外谋条生路,挣口饭吃。弄得好,兴许还能攒几文钱帮衬一下家里。于是,雷一嫂想方设法,托亲靠友,把再伢子送到300里外的津市,到一个远房亲戚开办的新盛机械厂当童工。
在一个北风凛冽,雪花飘飘的早晨。雷一嫂把再伢子送到简家塘村口,再三嘱咐:“这个新盛机械厂,虽说和我们有点远房亲。但多年没来往。你要一切靠自己,处处都要留神,好好学点本事”再伢子很有信心地举起胳膊:“妈,你放心吧!”便昂首上路,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时交通不便,300里路全靠两条腿走。再伢子小小年纪,就这样告别了他的苦难童年,走向同样苦难的生活。
雷一嫂抱着三伢子,手牵庚伢子,痴痴地望着儿子越来越小的的背影。背影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了。庚伢子仍然出神地望着:“妈妈,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哥哥。”雷一嫂无言地望着远方。她哪里晓得再伢子什么时候回家呀!
在苦难的煎熬中,哥哥一直是庚伢子形影不离的伙伴。5年来,饿了,哥哥领他上山摘果,渴了,哥哥为他掬起山泉水,闷了,哥哥陪他一块儿玩。哥哥走了,连这仅有的一点快乐和喜悦也消失了。哥哥不在家,但他从哥哥身上学会了懂事,学会了为母亲分忧。哄小弟弟、挖野菜、捡柴禾、烧火……他都会帮着母亲做。不过,他还是常常想起远离家门的哥哥,时不时地问母亲:“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哥哥。”母亲只是怔怔地说:“会回来的,会平安无事的。”5岁的庚伢子哪里晓得:妈妈比他更担心哥哥,牵挂哥哥。
大约过了三、四个月,再伢子果真回来了。
这时,已经开了春。那天,三伢子病了,母亲没有出门,在屋里照顾襁褓中的小儿子,庚伢子拎着破竹篮在塘基上挖野菜。他远远看见村口来了一个人,无精打采,像个讨饭的。走近一看,竟然是他日夜思念的哥哥再伢子。但哥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呀!庚伢子吓坏了,急急跑回家,去告诉妈妈。雷一嫂正在哄三伢子睡觉。庚伢子冲进屋大叫:“妈妈,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雷一嫂立刻抱着三伢子赶了出去。再伢子已经走到家门口了。他一只手和胳臂用破布条子包扎着,满身满脸邋里邋遢,头发很长,打双赤脚,骨瘦如柴,眼神呆滞,像个木头人。见到母亲和弟弟,脸上才闪出一丝苦笑,眼泪也随之扑簌簌地流下来。外出做工不到半年的孩子,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母亲心痛,弟弟也心痛。庚伢子扶着哥哥受伤的手进了屋,顿时,母子四人哭成一团……
原来,津市新盛机械厂是个姓钟的财主办的。财主只顾赚钱,不管工人死活。厂里的设备,多半是老掉牙的冲床,破烂不堪。连接电动机的皮带盘也没有加防护罩。再伢子做的是冲压工。老板要他站在旁边操作。冲床轮箍飞速旋转,离再伢子的手臂很近。在姓钟的眼里,你再伢子就不是什么“远房亲戚”,而是他雇用的一名童工。但童工干的却是大人的活。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这对年仅12岁,身体瘦弱的再伢子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再伢子常常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冒金星,为了挣口饭吃,也为了苦命的母亲和弟弟,他咬紧牙关硬挺着,不久就患了病,整日咳嗽,不思茶饭,身子一天天瘦下去,瘦成了皮包骨。有位工人师傅懂点医道,说他患了“童子痨”(即儿童肺结核),劝他不要再干了。不干怎么办?离家这么远,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死活干下去吧!
老板还经常逼着童工加班。再伢子常常是干了夜班上白班,连轴转。累得昏天黑地打呵欠,精神恍惚,只想睡觉。一天早晨,上了夜班的再伢子,到上午11点钟还不让下班,他实在支持不住,打个趔趄,撞在皮带盘上,他的手臂被皮带盘卷了进去!顿时,鲜血直流……再伢子一声惨叫,昏倒在地。老板却说是他自己上班睡觉,不小心伤了手,一脚踢开,只付给几文工钱,把他辞退了。临走,还说什么“看在亲戚的份上,机器就不找你赔了!”可怜,再伢子拖着伤病交加的身体,沿街乞讨,风餐露宿,走了6天,才到家。
庚伢子帮母亲把哥哥包扎伤口的破布打开:胳膊肘已经溃烂,发出难闻的气味。庚伢子的眼泪滴在哥哥的伤口上,母亲泪如雨下,心如刀铰。
这时,一家四口,只靠母亲给人家缝补浆洗,上门乞讨过日子,哪里还有钱给再伢子医伤治病啊!除了讨些偏方草药,求神拜佛外,母亲再也拿不出别的办法来救自己的长子。
1946年秋后,累、伤、残、病。加上吃不饱,没有起码的医疗救护,花季少年再伢子就这样被活活折磨死了!他死不瞑目,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屋顶,一动不动。庚伢子伏在哥哥身边哭叫:“哥哥,你怎么不理我?你哪里难过?你告诉我呀!”母亲坐在一旁抹眼泪。睡在她身边摇床里的三伢子,也是瘦得皮包骨头,病得奄奄一息。
六叔奶奶哭得老泪纵横:“庚伢子,再伢子睡着了。你乖,不要吵哥哥。”彭德茂把庚伢子拉开:“庚伢子,跟满叔出去玩。”周满把庚伢子抱走。彭德茂才得以挟一只长方形木箱走近床边。六叔奶奶小心翼翼地为再伢子阖上眼皮:“再伢子,我晓得你死得冤。还冇活够。冇办法啊!谁叫你到穷人家投胎……你安心走吧!你爷爷,你爸爸在阴间会好好关照你的,来世会给你找一家有钱人家……”彭德茂说:“六叔奶奶,你别唠叨啦!送再伢子上路吧!”听到乒乒乓乓钉棺材板的声音,母亲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再伢子啊!怪我呀,小小年纪,为么子让他去做工?我真傻!真傻……”庚伢子听见声音,也跑回头:“哥哥,哥哥呀!”母子俩哭得昏天黑地。钉棺材板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声声敲在人心上。把心都敲碎了。
这一天,暮色中的荒山坡。雷新庭,雷明亮两座坟茔旁,增加了一个小小的土堆,上面挂着刚插上的招魂蟠。那是再伢子的墓地。
真是祸不单行。刚刚掩埋了哥哥的尸体,不满两岁的小弟弟病饿交加,也死在了母亲的怀里。情景很悲惨。那个下午,雷一嫂好不容易讨了点米,熬了锅稀粥。三伢子仍在熟睡。雷一嫂揭开热气腾腾的锅盖,舀出一碗稠的,吹了又吹,放在锅台上,转身抱起三伢子。要喂他喝粥。往日见了野菜汤也一蹦老高的三伢子,却对香喷喷的白米粥一动不动。雷一嫂惊呆了:“三伢子,你不要吓我。我晓得你肚子饿了。饿得很。妈妈为你煮了白米粥。我宝宝喝了,就不会饿,就吃得饱饱的,长得快快的……啊,天啊!”三伢子的嘴再也打不开。稠糊糊的粥从他嘴角流下来!雷一嫂摸摸鼻息,扑在胸前听听心音,啊!三伢子全身冰凉!她急得叫天:“苍天啊!你睁开眼啊!我家三伢子才两岁啊!你要收他去有什么用啊!苍天,你不公啊!”坐在灶前烧火的庚伢子,听见母亲的哭叫,扔下烧火棍,跑过来,抱住弟弟:“三伢子,三伢子,你醒醒!哥哥给你上山摘野果,下塘捉泥鳅,三伢子……”三伢子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雷一嫂不哭了,她从庚伢子手中轻轻接过三伢子:“莫哭,庚伢子。三伢子睡着了。让他睡吧!”荒山坡上。增加了一座更小的土堆。那是三伢子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