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张书记谆谆教导 雷正兴孜孜不倦
当天晚上,彭德茂带着雷正兴,赶到县里,敲开县委书记张兴玉的门。张书记正在家里看文件。一见彭乡长站在门口,便全明白了:“啊!是老彭啊!快进屋坐。你们区委祖书记已经来过电话了。说你要亲自送雷正兴同志来。其实,没有必要。你们乡里写封介绍信,让他自己来,就行了。”张书记是山西五台人,时年34岁。说话山西口音很重。彭德茂进屋,身后闪出个乡下伢子:破衣烂衫,打双赤脚,瘦小单薄。彭德茂说:“他就是雷正兴。”张书记一怔:这还是个孩子嘛!彭德茂看出张书记的疑虑,连忙补一句:“这伢子今年16了!小时候讨过饭,能吃苦,会做事,人也机灵,解放前帮我贴过标语……”张书记热情地向雷正兴伸出手:“哦,贴过标语,老革命了!”接着很随意地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这一问,把雷正兴问哑了。他不晓得怎么回答才好。彭德茂叹口气:“冇得!一个人都冇得。”张书记“啊”了一声。他后悔不该问这句话。人家不是介绍了:是个孤儿嘛!彭德茂继续往下说:“他才一岁多点,爷爷被地主逼租逼死;爸爸在1938年长沙大火中,被国民党散兵打伤,身体一直没有复原,又在1944年跑鬼子时,被日本鬼子毒打一顿,遍体鳞伤,无钱医治,活活痛死。他哥哥只有12岁,在资本家厂里做童工,被机器压伤手,又有病,也是不治而死;两岁的小弟弟,因为没有吃的,活活饿死;他妈妈被地主唐四滚子害了,在1947年中秋那天夜里,上吊死了……”
彭乡长介绍雷正兴的身世时,张书记的妻子郑桂先禁不住热泪盈眶,终于泣不成声。紧紧地把雷正兴搂在怀里。雷正兴的眼眶,也亮晶晶的,但他始终没有掉泪,只是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然后轻轻挣开郑桂先的拥抱。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孩子了。
张书记的神情严肃起来:“小雷,你在旧社会受的苦,是整个民族,整个阶级的苦。现在我们解放了,翻身做了主人。你来县委工作,我很欢迎,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再也不是孤儿了!”雷正兴很激动,仿佛一下子长大成人了。他紧紧握住张书记的手:“张书记。我会好好干的。”
解放初期党政机关的公务员,相当于部队的警卫员、勤务员合二而一的职务,不算干部编制。如给那位首长当公务员,就是为这位首长服务,保证首长的安全,照顾首长的生活,让首长有充沛精力放在革命工作上。所以雷正兴到了县委后,主要是跟着张书记。这一段经历,使他受益匪浅。张书记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在老区当过区委书记,水平高,见识广,能力强,心眼好,经常潜移默化地对雷正兴言传身教。
他带着雷正兴下乡。走在望城的乡间小路上。小雷浑身上下焕然一新。新理的发,一顶解放帽戴在头顶上,额前现出刘海,蓝制服里翻出白衬衣领子,背着一支驳壳枪,很神气。相比之下,走在前面的张书记裤子膝盖上打着两个大补钉,显得十分朴素。怎么看也不像是首长带个公务员下乡,而像父亲领着孩子出去郊游。
有一天,走到一处竹林,张书记突然停住脚步:“小雷,你知道这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吗?”
雷正兴一脸的迷茫。张书记说:“这里是毛主席领导秋收起义走过的路。据说,当年有个共产党员被捕了,受尽敌人严刑拷打,宁死不屈,就牺牲在这一带……可是,到现在,我们也调查不出这位烈士的姓名……”说到这里,很重感情的张书记泪光闪烁,注视着翠谷高山,“再往前走,就是铜官镇,那里出过一个很著名的烈士——郭亮。”雷正兴很奇怪:张书记是北方人,怎么对湖南的事情这样清楚?心中不由十分钦佩。张书记接着说:“我们的胜利,就是无数这样的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雷正兴默默点头。肩上忽然有了一种使命感。
张书记继续往前走。雷正兴跟在后面,二人脚步匆匆,走得很快。路边有颗螺丝钉,雷正兴一脚就踢飞了。螺丝钉飞在张书记脚边,张书记弯腰把螺丝钉拣起来,抹去尘土,看了看,回头对雷正兴笑笑,然后装进了口袋。雷正兴纳闷了:一颗螺丝钉,张书记留着它干什么?
第二天,雷正兴要到县农机厂去送一个文件,张书记把他喊住了:“哦,你等等。”他从口袋里摸出那颗螺丝钉:“小雷,把它一起送到农机厂去吧!咱们国家底子薄,要搞建设,就得艰苦奋斗啊!”雷正兴伸手接过这颗小小的螺丝钉,并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张书记看出他的神态,便说:“一颗螺丝钉,别看它东西小,缺了也不行;就像你这个公务员,别看职务不高,我们的工作缺了你也不行!”雷正兴瞪眼望着张书记,又低头看着手中的螺丝钉。他这才明白了张书记把它拾来的用意。就是这颗小小的螺丝钉,在他心中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建国初期,事情千头万绪,县委领导工作很忙。晚上经常开会到深夜。这时,公务员雷正兴就在隔壁看书,随时听候调遣。他看什么书呢?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5月出的繁体字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时候,工资少得可怜。雷正兴一个月才20元钱,就算他是苦惯了的,生活上节约得很。但是除去吃穿用,一个月下来,也剩不下几个,哪有闲钱买书看?这是因为雷正兴求知欲强,喜欢看书,碰上心爱的书籍,就是不吃饭,也要买到手。再者,当时,县委紧挨着新华书店,县供销社,县银行等县里的文化、物资中心。当年,县里还没有图书馆,新华书店不光是卖书,还开展借书业务,这给喜好读书的雷正兴,提供了很方便的条件。他只要一有空闲,手上不是一本书,就是一支笔。此刻,他在316页的一段文字旁边用铅笔划线(当年的书是竖行印刷)。雷正兴一边划,一边在心里默诵:“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是应当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县委副书记赵阳城出来拿文件,见雷正兴还在凝神读书,看看桌上的双铃马蹄表,凌晨一点了,便关切地说:“小雷,太晚了,不用等我们了,你去睡吧!” 赵阳城是河北井泾人,别看他只有28岁,可也是1945年入伍的老兵,打太原时立过战功,当过师范学校的党支部书记,县委组织部部长,现在给张书记当副手,是个年轻有为的南下干部。这批南下的同志,有个特点:嫉恶如仇,心地善良。见不得坏人横行霸道,看不得穷人受苦受难。赵阳城也是这样,他听说了小雷的悲惨身世,对小雷格外关注。赵阳城的呼唤,把沉醉在书中境界的雷正兴带回现实世界。他立即站起身,礼貌地和赵书记说话:“赵书记,没事,我不困。”
1点30分。散会了,雷正兴合上书本,拿起笤帚,畚箕,进会议室打扫卫生。不一会儿,他就把会议室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去关好门窗,然后,转身离开。这时,他看见,张书记办公室还亮着灯,便悄悄进去,拿起张书记的大茶缸,泡好一缸新茶,轻轻放在张书记办公桌上。恰好,张书记抬起头,两人相视一笑。张书记说:“小雷,你去睡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了。”雷正兴回答:“张书记,我年纪轻,没关系的。你可要注意休息啊!”张书记继续低头批阅文件。雷正兴不敢怠慢,趴在旁边桌子上等。心里拼命叫自己:别睡,别睡!可架不住瞌睏打破头,竟呼呼睡着了。张书记脱下自己披的大衣,轻轻盖在他身上,又坐下继续工作。
雷正兴在睡梦中绽出一丝笑容,兴许梦到了什么好事!是啊,他应该遇到好人好事了!因为他受的苦难太多!幸福应该降临到他头上。一缕曙光照射着他年轻稚嫩的脸庞。他惊醒了。推开窗户,天已大亮。揉揉眼睛,见张书记还在聚精会神地批阅文件,又发现书记的大衣披在自己身上。刹那间,苦甜爱恨,千丝万缕涌上心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滴。他忽然想起连长的话:男儿流血不流泪!便赶紧抹去泪水。张书记见他神色异样:“又想起了过去,是不是?”雷正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嗯……”张书记活动着四肢,沉思着:“常常想着过去,不忘过去,这很重要。过去的苦难,往往是今天前进的动力。”雷正兴全神贯注地盯着张书记,好像要把书记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吞下去。张书记继续说:“不过,也不能老纠缠在过去的恶梦里拔不出来。我们的新中国还很年轻,你也很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要向前看,要好好干,要有奋斗目标。”按雷正兴当时的想法,巴不得在县委机关干一辈子。他很天真地说:“我的奋斗目标,就是在咱们机关当个螺丝钉。”张书记知道他一时半会儿还明白不了那么多,便直接点破:“将来呢?我说的是将来。”“将来……不论需要我做什么,我都想做一颗不生锈的螺丝钉。”听雷正兴这样说,张书记点点头,欣喜地笑了:“螺丝钉要不断擦洗,才不会生锈;一个人只有勤奋学习,才会不断进步。要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就要经常擦洗,努力学习。”从此,雷正兴对学习抓得更紧了。
一天吃过晚饭,雷正兴来找县委机要秘书、机关团支部书记冯乐群,红着脸,怯生生地把藏在怀里的入团申请书恭恭敬敬地递给他。冯乐群很高兴:“好哇,小雷,你的情况,张书记给我介绍过。本来,我想最近抽个时间找你谈话的,你却主动找我来了。”他指指桌上的双铃马蹄表,“不过,今天没时间,我要上课去了。”说着,就匆匆忙忙地收拾书本、笔记本、作业本。雷正兴见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免有些好奇:“冯秘书,你,你去上什么课啊?”冯乐群举起笔记本一晃,本子上印的“望城县机关干部业余文化补习学校”几个字映入雷正兴的眼睑。冯乐群说:“学文化!不学不行啊!小雷。”说完转身要走。也作了个手势,请雷正兴和他一同离开。因为这里是机要室,保密重地。
雷正兴跟在冯乐群身后,心里一亮:这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啊!我不能放过!他拽住冯乐群的衣袖:“冯秘书,你看——我能不能参加学习?”
冯乐群没想到小雷会提这个要求,一时有些突然:“你?”面对雷正兴诚恳、殷切、期待的眼光,想拒绝都难,“小雷,你虽然不是干部。但是,你情况特殊,我去向学校反映一下。没问题的。想学习,是好事嘛!”
就这样,雷正兴和冯乐群等一帮县委的年轻干部一道参加了学习。他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从不缺课。即使是因工作太忙耽误了,也要设法补上。
有一天雷正兴跟随张书记下乡回来,已是滂沱大雨的夜晚,浑身淋得透湿。在张书记家换好干净衣服,一眼瞥见桌上张书记摘下的手表,时针指着9点,他“哎呀“一声,抬脚就走。郑桂先端两碗汤面从厨房出来:“小雷,小雷!”地喊,也没追上。雨夜中,传来雷正兴的声音:“我上课去啦!”
雷正兴紧赶慢赶,跑到夜校门口,已经下课了。冯乐群、胡道明正和其他学员往外走。雷正兴傻眼了,只好哀求道:“冯秘书,帮帮忙啊!请你给我补补课。把笔记借我抄一下。”
冯乐群把胡道明推在前面:“哎呀,我写的字鬼画桃符,只有我自己认得。你还是拜胡道明同志为师吧。他是宣传部长,文章写得好,文化也高,他的笔记是记得最详细、最全面的。”
胡道明说:“小雷,别听他瞎吹。不过,你缺的课,我可以给你补,课堂笔记也可以给你抄。”
雷正兴补完课,抄好笔记,已经快11点了。他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宿舍。“啪”拉亮电灯。桌上有他的小书架。整整齐齐摆着《中国青年》,《人民文学》等杂志和《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赵一曼》,《黄继光》,《刘胡兰小传》,《董存瑞》,《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一大摞书。同室住的通信员张稀文被惊醒,从睡梦中睁开眼:“雷正兴,现在几点啦?还让不让人睡觉?”雷正兴吐吐舌头:“噢,对不起,对不起。”他还想看会儿书,又不愿影响小张睡觉,便自作聪明地想了个法子:用报纸罩住灯泡,解开缠绕的花线,把灯泡牵到自己的床头,又用枕巾遮了一层。这样,屋里不再灯光耀眼。他很舒适地躺下来看书。但他实在太累了。看着看着,眼皮子打架。他睡着了。忘记了关灯。报纸、枕巾、枕头紧靠灯泡。不一会儿,报纸焦了,枕巾糊了。一股焦糊味充满屋子。
张稀文耸耸鼻子,又一次被惊醒:“哪里来的焦糊味?”他翻身爬起来,发现雷正兴床头腾起青烟,“危险!”他大叫一声,冲过去,“啪”拉灭了电灯。雷正兴也吓醒了:“么事?么事?”张稀文点亮蜡烛:“看,多危险!差点儿烧起来了!”雷正兴大惊:“啊!”赶紧把焦糊的报纸、枕巾取下来,张稀文重新把电灯挂好:“要是发生火灾,祸就闯大了!”雷正兴吓坏了:“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张稀文觉得奇怪:“还有下次?我警告你,没有下次了!今后,再也不许这样看书!”雷正兴一根筋转不过弯,傻呼呼地问:“那我怎么看书?”张稀文看他的傻样,忍不住卟哧一笑:“雷正兴同志,我只是县委的一名通信员,大字识不了几个,文化没有你高。我不晓得你以后晚上怎么看书。”说着划亮一根火柴,点着一支烟。雷正兴望着火柴的光焰,突然一拍大腿:“张稀文同志,我有办法了。”
第二天,趁中午休息的空档,雷正兴到新华书店借书。一个秀眉大眼的俏妹子刚借好书出门,两人撞了个满怀。雷正兴赶忙让开,说了句:“对不起。”这位俏妹子名叫王佩玲。当时在县供销社当营业员,也是个书虫子。见撞她的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青年,嫣然一笑,回了声:“没关系。”
雷正兴借好书,便进了供销社。他上下打量货架、柜台,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可惜,没有!他开口问营业员:“同志,我要买一支可以装三节电池的大号手电筒。”当班的正是王佩玲。她一看,是刚才见过面的小青年,立即热情地帮他寻找。仔细察看货架和柜台,摇摇头:“哎呀,现在暂时缺货。”“那怎么办?我急着用啊!”“这样吧,你登记一下,我们立刻派人到长沙去进货,货到了,给你送去。”“好。” 雷正兴爽快地在缺货登记本上写下了名字。
雷正兴是张书记家的常客。甚至可以说是这个家的一个成员了。这是很自然的事。张书记的家就在县委大院内,雷正兴的任务主要是照顾张书记,不论上班下班,节假日,除了上课、学习,在县城,他无处可去。张书记的夫人郑桂先同志,对他生活上的关照,也是无微不至的。缝补浆洗,几乎全包了。有时开会、下乡晚了,食堂没吃的,在张书记家和张书记一道吃饭,更是司空见惯。一开始,雷正兴还有些忸怩不安,时间一长,也就习惯成自然了。一天晚上,张书记趴在桌上看文件,雷正兴在教张书记9岁的女儿小杏芳戴红领巾。门外传来一个少女银铃般的喊声:“张书记!”话音刚落,旋风似地进来一位短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