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中秋夜悬梁自尽 “背花疮”留下伤疤
这一连串的灾难,对雷家孤儿寡母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雷一嫂的神经近于麻木。一天到晚像失了魂似的叨叨着:“我真傻!真的!怪我呀!怪我,为么子让男客到城里去做工?为么子又让再伢子也去做工?怪我呀,怪我!三伢子死都死了,我还说他睡着了……我背时,我命苦……”
庚伢子突然之间长大了。他不哭不闹,默默地跟在母亲身边。当雷一嫂看着庚伢子时,才没绝望下去。她重新振作了起来。咽下亲人相继亡故的悲痛,横下一条心,不管多艰难,也要把庚伢子扶养成人,不能让雷家断了香火。
雷一嫂托人转佃了最后几亩田,除了还唐四滚子家的债,剩下少许租金,进城趸来些香烟、火柴、糖果、煮些茶叶蛋,领着庚伢子到集市上做小生意。
如果在太平年月,这也不失为一种活命的办法。但是,那时候日本刚投降,地痞流氓横行乡里,军警匪特为非作歹,搅得社会愈加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这一天,雷一嫂拎着篮子,带着庚伢子来到路边卖货,不料,路边赌场的赌徒们欺负这孤儿寡母,拿了烟糖不给钱,雷一嫂和他们争辩,吆五喝六的赌徒一起哄,把她篮子里的东西,砸的砸,抢的抢,全给砸毁了。连篮子也踩个稀巴烂!
雷一嫂哭喊、咒骂,要赌徒们赔钱。可是,有什么用!那帮无赖嘻皮笑脸地溜了个精光!妇孺老小面对灾难的无助,给年幼的庚伢子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他暗暗在心里发誓: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帮助像母亲这样弱小的妇孺老幼。
小生意做不成,家里断了炊。万般无奈,雷一嫂夜里偷偷缝了只布袋子,叫庚伢子把烧火棍找出来,第二天还没天亮,母子俩就悄悄出了村,到外面讨饭去了。生性刚毅的雷一嫂,很爱面子,就是穷死,也不肯在本乡本土抛头露面讨饭吃!
母子俩沿公路一直向长沙方向沿街乞讨。碰上好心人会给点剩饭剩菜,或者舀碗米,但多数时候,遭人白眼,受人唾骂,饿着肚子回家。这时,雷家草屋内,漆黑一片。只借着破窗漏进的一点月光照亮。庚伢子吵着说:“妈,我饿。”雷一嫂只有把儿子抱在怀里,哄他睡觉:“庚伢子,睡吧。睡着了,会做梦的。到梦里去吃个饱吧!”
这种情况下,六叔奶奶、彭德茂和乡亲们都尽量帮衬这母子俩。但他们都是穷人,再怎么帮衬,也是很有限的。
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六叔奶奶上门报告一个“好消息”:说是唐四滚子家的大小姐要出嫁啦!特地派人来找手艺精巧的雷一嫂,要请雷一嫂帮她缝几件新嫁衣。说是做得好,不会亏待的。雷一嫂瞥一眼自己腰间蓝布围裙的飞燕展翅,欣欣然似有喜色:“好啊!”但她马上想起唐四滚子每次见到她不怀好意的眼神,逼租时狰狞淫笑的脸,不禁浑身吓得起鸡皮疙瘩,立刻惊恐地拒绝:“不,不——”六叔奶奶认为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了?元满啊!你不去?”雷一嫂转过身,正与庚伢子饥饿的目光相遇。看见儿子饿成这样,她咬咬牙,横下一条心,抬起头对六叔奶奶说:“六叔奶奶,我去。就是庚伢子——”善良的六叔奶奶马上把庚伢子揽在身边:“你放心去吧。庚伢子交给我好啦。有我喝的,就有他吃的。饿不着他。”见六叔奶奶这样表态,雷一嫂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是个不愿意受人恩惠的女人,她有一双灵巧的手,能干的手,她要靠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把儿子抚养成人。
谁也没想到,这是觊觎雷一嫂美色多年的唐四滚子设下的圈套。雷一嫂在地主家到底待了多久?到底受了什么迫害?还遇到了其他什么不幸?唐大小姐到底给了多少报酬?乡里没人讲得清楚。多数人都说她被唐四滚子侮辱了。
这个唐大小姐出嫁做新衣也是确有其事,但唐四滚子常常有事没事地在旁边窥视、搭讪。雷一嫂自然是不敢抬头,也不理他。可他是东家,借口嫁期将近,逼着雷一嫂加夜班。
一天深夜,闲杂人等都走了。只剩雷一嫂一人在偌大的厅堂做针线。唐四滚子乘机跑来。吹熄了灯。雷一嫂再怎么刚烈,也敌不过身强力壮的衣冠禽兽……
天还没亮,雷一嫂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失魂落魄地从唐四滚子家后门逃出来。跌跌撞撞跑回家。
她沿着湘江一路狂奔。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江水潺潺东流。跑着跑着,扑嗵一声,她突然被绊倒了,所有的屈辱、怨恨,刹那间一起涌上心头!她跪在河岸上:“苍天啊!我怎么做人啊!我还有脸面活在世上吗?”对着黑糊糊的湘江,她呜咽、哭泣,慢慢理清了头绪,决然地向江中走去。水深过膝,她没有回头。水深过腰,她继续向前走。水到胸口,她站住了。心中还是放心不下她的庚伢子。
雷一嫂强忍悲愤回到家,领着庚伢子来到简家塘荒山坡上,找到雷家的4座坟茔,趴在雷明亮坟前大哭:“明亮啊!我对不起你啊!我真傻,真的!我被那个天杀的畜牲害得好苦啊!”懂事的庚伢子捏紧拳头:“妈妈,不要哭!谁害了你,你告诉我,我去给你报仇!”儿子的话,给了雷一嫂一丝安慰:“庚伢子,你太小。你要好好长大。”
转眼间,到了中秋之夜。这一天是1947年9月29日。一轮圆月挂在空中。山谷里洒着清冷的月光。黄花塘坪坝上在唱影子戏《三官吊孝》。锣鼓响起来。四面八方的乡民纷纷赶去看戏。
雷家破草屋内。庚伢子听到锣鼓响,过来牵母亲的手:“妈妈,别难过了,看戏去吧!”雷一嫂摇摇头,用发直的眼光看着自己年幼无知的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你的小手小脸弄得这么脏。来,妈妈给你洗一洗。”她打来一盆清水,坐在竹凳上,把儿子的手和脸洗得干干净净,又为儿子披上一件衣服。庚伢子以为母亲要带他去看戏了,没想到,母亲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眼泪簌簌地落在他脸上身上:“孩子,你还这么小,要是再没有了妈妈,可怎么活呀!”庚伢子疑惑地仰起头,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伸出小手给她抹眼泪:“妈妈,你不要哭。我不离开你,总也不离开你!”“好孩子,妈妈说的是,我要离开你呀!”“妈妈,你又要到哪里去呢?”母亲紧紧握住庚伢子的小手,突然问:“孩子,你可还记得你的亲人是怎么死的吗?”“亲人是怎么死的……”雷一嫂一字一句地说:“爷爷在年关时,是被唐四滚子家逼租,逼死的;你爸爸先被国民党兵打伤,后又遭日本鬼子毒打;你哥哥做工负伤,他们都是因为没钱治伤医病,活活被折磨死的;你小弟弟连病带饿,就死在妈妈的怀里。”庚伢子回答:“妈妈,我记得!”“记得就好!你还要记得:你妈妈也被逼得没有活路了!”“妈妈,我记得。”雷一嫂热泪盈眶地亲着庚伢子:“记得就好。我的好儿子!”
原来,极爱面子的雷一嫂,这位善良秀丽的农村妇女,几经思想斗争,仍然走不出自己的心理误区:她受了唐四滚子的污辱,认为是自己的最大过错,无颜活在世上,已下定必死的决心。可怜,可叹,可惜!妇女翻身解放,首先要战胜的,是自己的软弱和无知。但是,我们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责怪这位伟大的母亲!当年,她选择这一条路,是她的刚烈!她的控诉!她的反抗!
雷一嫂从地主家回来后,躲进自家茅屋很少出门。领着庚伢子到丈夫坟前哭诉过了,她已下定必死的决心,整个人失去了往日的整洁、刚强、洒脱,眼神怔怔,见了谁都不说话。乡亲们去看她,问她话,她也不作答。顶多讲一句:“我傻,我真傻……”再没话了。中秋之夜,她决定就在今晚结束自己的生命。
简家塘秀美的山村沐浴在如水的月光里,雷家的破草屋,如梦如幻。殊不知,巨大的灾难和痛苦,竟隐在这原本应该和谐美好的生活中。
月过中天,黄花塘坪坝上的戏散场了。雷一嫂把庚伢子托付给雷家隔壁邻居六叔奶奶,自己独自回了屋,把门栓死,将一根麻绳搭在了漆黑的房梁上,义无反顾地把头伸进绳结里,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明亮,我来了!”狠劲踢开了脚下的凳子。
可怜,六叔奶奶对雷一嫂的异常毫不知情。她老人家铺开床铺,搂着庚伢子睡下。庚伢子似乎与母亲有什么心理感应。他圆瞪双眼,望着屋顶房梁发呆,怎么也睡不着。
六叔奶奶安慰庚伢子:“庚伢子乖,等天亮,你妈妈就回来了。”庚伢子迟疑地躺下。仍然圆瞪眼,毫无睡意。忽然,他大喊一声:“不,我要找妈妈!” 一嗗碌爬起身,就朝屋外跑。
庚伢子赤着脚,呱哒呱哒跑在坚硬的泥地上,那声响显得格外空寂。他跑到自家屋前,见大门紧闭,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他不顾一切地举起小拳头,乒乒乓乓敲门:“妈妈,妈妈!开门,快开门呀!我是庚伢子啊!”屋内毫无声息。
六叔奶奶紧随在庚伢子身后,见雷一嫂不开门,也觉得不对头,忙把彭德茂喊来,他们一齐大叫:“雷一嫂,开开门啊!”但是,门闩得紧紧的,叫不开,也推不开。庚伢子急红了眼,用头撞门。彭德茂拉开庚伢子:“砸开!”周满、雷明义找来一根粗杉木,只一下,就把门撞开了。屋内,雷一嫂已经悬梁自尽。庚伢子扑上去,抱住母亲的双脚,大哭:“妈妈,妈妈!怎么啦?到底是怎么啦?!”大家上前把雷一嫂解救下来。可是雷一嫂再也听不见儿子和乡亲的呼唤。
荒山坡上。增加了第5座坟茔。母亲悬梁自尽的这一年,只有37岁。庚伢子7岁,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好心的六叔奶奶收养了庚伢子。可她自己家也很穷。租种地主几亩田,每到秋后交了租谷,剩下几箩筐瘪壳谷,家里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庚伢子早已懂得了人生的艰辛。他怕给六叔奶奶家添负担,经常到外乡去讨吃的。有时回不了家,就露宿在外。
这种饥寒交迫、日晒雨淋的日子,使他背脊上生了个“背花疮”。流浓瘀血,疼痛难忍。
出外讨饭,受人欺侮,是常有的事。
一天,快到中午了,一粒饭也没讨到,肚子饿得咕咕叫,这时,碰见讨饭娃石天柱,便问他:“天柱子。今天讨到饭了吗?”石天柱也冇讨到饭。不过他晓得今天刘家祠堂有得吃。庚伢子和他打伙,一起上路了。果然,刘家祠堂在唱戏,热闹非凡。卖零食的小摊很多,两个讨饭娃正想凑近零食摊,当过汉奸的刘少藜头戴礼帽,横挎盒子炮,耀武扬威地从戏台下过来了。一眼瞥见庚伢子、石天柱,便气势汹汹地冲上前,皱眉瞪眼:“穷骨头,快滚!到这儿来转悠什么?”挥起文明棍就打,“还不快滚!”真叫狠哪!
庚伢子拉起石天柱就跑。来到一幢白墙黑瓦大院前。怎么办?肚子还是空的。这一户肯定是家财主,也许碰上好心的老妈子,会给点剩饭。两个讨饭娃正想着吃饱肚子的好事,突然,铁皮包裹的门洞闪开一条缝,窜出一条大黑狗,“汪汪”叫了两声,就扑过来。庚伢子吓得饥饿都当冷汗出了,弯腰拾起一块石头,照准狗头狠狠砸过去。打个正着。黑狗嚎叫着,夹着尾巴逃回门里。身穿马褂的小少爷赶出来,揪住庚伢子,连踢带打:“小叫花子,敢打我家狗!晓得不,这叫打狗欺主!”庚伢子奋力反抗:“狗要咬人,我——”
那小少爷胖墩墩的,人高马大,比庚伢子高出一个头。瘦小的庚伢子一看要吃亏,急中生智,抡起母亲留下的布袋子,照准小少爷脸上横劈过去。兴许是正中了少爷的鼻子,只见他捂着脸,杀猪似地嚎叫起来。大院里传出嘈杂的脚步声,庚伢子管不了那么多,撒腿就跑。慌乱中,和石天柱跑散了。
庚伢子慌慌张张跑进一片杉树林。杉剌扎破了他的手脚,小褂扯成了布条条。背上疮血淋漓,痛得钻心。庚伢子回手一摸,满手脓血,知道是杉剌扎破了疮口。他连忙把小褂脱下,叠一叠放在地上,对准疮口躺在上面,轻轻用小褂擦背上的脓血。天忽然落下一阵雨,庚伢子急忙爬起来,把小褂顶在头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树林,上了公路。
彭德茂拉着空黄包车回来,看见前面的小叫花子,喊一声:“庚伢子!”庚伢子回头一看,见是彭大叔,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了一地。
彭德茂放下车,一把抱起庚伢子。这个可怜的孩子,扑在彭大叔怀里放声大哭。彭德茂是个刚强的汉子,此时也不禁掉了泪。他把庚伢子送回六叔奶奶家,用今天拉黄包车挣下的几个铜板,返身到长沙城里去买药。六叔奶奶在茶水里加盐巴搅和。让庚伢子打赤膊趴在桌上,见他背上的疮口惨不忍睹:“庚伢子,你彭大叔买药去了,我先给你洗洗,你忍着点。”庚伢子噙着泪,咬牙忍着。
彭德茂买药回来,说:“六叔奶奶,这药粉专治背花疮。洒上几次就会好的。”又安慰庚伢子:“咱们穷苦人有盼头了。听说北方好多地方都解放了。”六叔奶奶和庚伢子还不懂:什么叫“解放”?彭德茂解释给这一老一小听:“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很快会打到湖南来。我们穷苦人翻身的日子不远了。不过,这些话眼下还不能随便说出去,懂吗?”这么一说,庚伢子懂了。六叔奶奶泪花闪闪:“苦命的孩子,你们雷家单单留下你这根苗,兴许会赶上好光景。”有了彭德茂大叔的药,在六叔奶奶精心看护下,庚伢子的背花疮渐渐愈合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疤痕却永远留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