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连长赠笔庚伢子 孤儿新生雷正兴
彭德茂现在是地下共产党员。他常来看望庚伢子。一天傍晚,他又悄悄来了,压低嗓门说:“解放军已打过长江,毛主席、朱总司令命令向全国大进军。快到湖南了。湘江两岸的人民为了迎接解放,也行动起来了。今晚,我们就要去滢湾镇贴标语。”庚伢子绽出笑容。他兴奋起来:“好啊!,我到滢湾镇讨过饭,我对那里熟,我去贴!”彭德茂没想到庚伢子会这样说,很高兴:“你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等周满叔他们来,我们一起商量一下。”他从墙缝里取出一卷红红绿绿的标语,展开一张,上面有5个大字。庚伢子问:“大叔,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欢迎解放军!”庚伢子似懂非懂:“欢、迎、解、放、军!”周满领着石天柱进来。后面还有两个小伙子。庚伢子和石天柱欣喜地抱在一起。彭德茂见人都到齐了,很严肃地环视一下:“同志们,解放军就要来了……”说着,就布置任务。
当晚,月色朦胧,彭德茂、周满各自挑着箩筐,来到江边滢湾镇的一株大树旁停下,把扁担横在箩筐上,若无其事地歇脚。一队国民党兵巡逻走过,也没注意这两个挑夫。庚伢子、石天柱结伴而来,趁周围无人,彭德茂伸手从箩筐里取出一卷标语塞入庚伢子的小褂里。周满递过一只装浆糊的瓦罐,石天柱接在手上。4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迅速分开。
庚伢子举着打狗棍,石天柱拎着瓦罐,谁见了,都认为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小叫化子。一转身,两人便在墙壁上,贴了一条:“迎接长沙解放!”电线杆上,贴了“毛主席万岁!”关了门的店铺门口,是一张,“共产党万岁!”行人较多的码头渡口。最后一条渡船过了江。几个国民党兵没赶上,对着江里骂骂咧咧。庚伢子、石天柱看在眼里。悄悄在他们身后的栏杆上贴了两张“打倒蒋介石 解放全中国!”“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标语。国民党兵回转身,发现标语,大惊失色。庚伢子、石天柱早已走远了。
完成任务后,彭德茂、周满、庚伢子、石天柱踏着皎洁的月光往回走。兴致勃勃。前面晨星已落,天色将明。简家塘的山坡映在东方的曙光里。庚伢子说:“彭大叔,天快亮了!”
彭德茂意味深长地对大家说:“这回,是真的天亮了!”
一点也不错。1949年7月下旬,解放军进抵岳阳、萍乡、常德、醴陵一线,所向彼靡,兵临长沙城下。8月4日,国民党在长沙的军政要员程潜、陈明仁率部通电起义,长沙和平解放。长宁公路扎起了花团锦簇的彩门,沿街摆上了一个个茶水站。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人民群众夹道欢迎人民解放军。庚伢子在欢迎的人群中,又喊,又笑,又跳。手捧茶碗,不住地端茶给解放军叔叔喝。
简家塘到处是穿军装的解放军。战士们放下背包,就给群众扫地、挑水,亲如家人。连部就驻在庚伢子的破草房里。庚伢子小小的心眼,怀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东跑西颠,成了部队的跟屁虫。一会儿功夫,就和小通信员混熟了。还好摆弄人家的枪。通信员不让庚伢子动枪:“呃,这枪可不敢乱动。”庚伢子只好讪讪地住了手:“你是怎么当的兵?”“志愿当的呗!”庚伢子鼓足勇气,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我也志愿行不行?”“你?”通信员笑了,“你可不行。”“为什么你行我不行?”“我大,你还小啊!”“我小?我不小!砍柴担水不比你衰!你们喝的茶,就是我上山挑清泉水烧的。”“那也不行。当兵是要打仗的!”“我也能打仗!”“你能打仗?你还没我的枪高呢!”“这,我不信!”“不信就比比看。”通信员把枪戳在地上,立直了,拉过庚伢子来比量。庚伢子挺胸昂头,使劲伸脖子,还是没枪高,又踮起脚跟。通信员哈哈大笑,按一按他的头顶:“你跷起脚才将将巴巴跟枪一般高,太小了,要当兵得过几年长大了再看。”庚伢子一副哭相:“我小虽小,可没家没业没牵挂,有仇有恨有决心……”“那也不行!”“大哥,求求你了,替我给连长说说吧!”“没用,肯定要碰钉子的。”庚伢子緾上他了:“碰碰看嘛!”其实通信员比庚伢子大不了几岁,自己当兵也是这样死缠硬磨才穿上了军装,只好答应他:“好吧!真拿你这个牛皮糖没办法!”连长正好进屋:“小鬼,嘀咕什么呢?”通信员“叭”地来个立正:“报告连长,这小家伙想当兵。”连长一眼就认出了庚伢子:“你是庚伢子?你的情况,刚才乡亲们已经向我反映了,是个苦孩子,我也是苦孩子出身。我很同情你。不过,你才9岁,想当兵,实在是太小了。现在我也没法跟你细说,部队马上要执行任务——”
窗外传来嘹亮的军号声。随着一声声“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的口令声,百多号人的队伍,刹那间,整齐地排列在村口。连长立刻进入指挥位置,命令连队出发,急行军,随即在路边向乡亲们告别。庚伢子还是不死心:“连长叔叔,带上我一道走吧!”话没说完,喉咙哽塞,泪珠夺眶而出。好一个侠骨柔情的连长!他弯下高高的身躯,帮庚伢子抹去泪水,和蔼地说:“大军南下还要走很远很远的路,继续追击敌人,真的不能带你这个还没有枪高的庚伢子。”见庚伢子还在伤心,这位身经百战的英雄连长,真不知道怎样哄孩子。他也急了,一跺脚,“你哭什么!动不动就哭鼻子,还想当兵呢!你是个男人吗?男儿流血不流泪,不许哭!”连长这一招,还真灵,庚伢子止住了哭。连长笑了:“呃,这才是好孩子!记着,今后,不管遇上什么事,不要哭!”其实,连长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孩子。100多号人的队伍,踏着“沙沙沙”的坚定脚步,一会儿就从连长面前走完了。他不能再耽搁了。他知道,自己和战友们浴血奋战,就是为了千千万万像庚伢子这样的孩子过上好日子,不挨饿受冻,能上学读书,将来建设新中国,保卫新中国,美好的未来在前面等着这些孩子。湖南已经解放了,不会有战争了,庚伢子正好赶上了,应该劝他留下,好好读书。连长想到这里,下意识地低下头,瞟见自己胸前口袋里插的钢笔,急中生智,便立即取下,递给庚伢子:“现在解放了,眼下你的任务是读书。这一支钢笔,是上级给我的奖品。你拿着它好好学习,学好了本领,长大才能建设祖国,保卫祖国。”庚伢子接过钢笔,像捧住亲人的一颗心。连长亲切地抚摸一下他的头,挥手告别。庚伢子手握钢笔,站在路边,目送连长越走越远。这位连长给庚伢子留下一支钢笔,留下了一股心劲。留下了受用一生的精神财富。却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
解放后,庚伢子虽然得到党和政府不少关照,但生活上却寄人篱下,有时,竟也含泪度日。庚伢子的亲友很多,堂祖、堂叔、姑母、姨母、外婆、舅父都有。但他们都很穷。一个“穷”字,把人都治住了,因为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再加上善良的六叔奶奶突然病逝,简家塘又是穷乡僻壤,解放初期附近没有学校。庚伢子求学的路就更加困苦。但是他记住了连长的话:好好学习,学好了本领,才能建设祖国,保卫祖国。
1950年,土地改革运动还没有结束,乡农会就为穷孩子办了所龙回塘小学。农会主席彭德茂送庚伢子进校读书。在学校里,庚伢子用上了大名——雷正兴。过了一年,这所学校办不下去——黄摊了。当上了安庆乡政府乡长的彭德茂,又送雷正兴到离家较远的向家冲小学念书。读了不到两年,这所乡办小学也黄摊了。附近再没有学校可上。雷正兴失学在家帮堂叔看牛、砍柴、做农活。不久,听说长沙城郊有所清水塘小学,雷正兴求学心切,拿着自己在前一所小学的成绩报告单,跑了十多里山路,去央求人家插班上学。经考试终被录取。但堂叔堂婶不赞成,说是路太远跑不起,家里也供不起。但不管叔婶怎么反对,也不管每天来回要跑三十几里山路,雷正兴打着赤脚,风里雨里,春夏秋冬,坚持在清水塘小学又读了一年多,成了一名优秀的少先队员。1955年,在彭乡长帮助下,雷正兴转学到荷叶坝完小(即现在的“雷锋学校”)。1956年7月,几经周折,他终于高小毕业了。
荷叶坝完小,是一所用祠堂改建的学校。雷正兴是学校的第一个少先队员,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旗手。唱的队歌是由郭沫若作词,马思聪作曲的第一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跟着毛泽东!
他的总辅导员夏柳是个20岁的青年教师,经常为他们举行队会。散会时,辅导员举起右手:“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队员们“刷”地一声行队礼:“时刻准备着!”
接着,“哗”,就解散了。雷正兴很喜欢这样的仪式。也常和小伙伴们嘻戏。
讨饭娃石天柱、谢迪安是他的同学。他们常做的游戏是,围着雷正兴拍手唱顺口溜:“小小雷正兴,家里贫又穷,赶路几十里,早到第一名,学习他最好,活动他最行。大家学习他,争做好学生。”要毕业了,他们会讲起同学时的趣事。谢迪安问:“雷正兴,还记得你朗诵的《四季生产歌》吗?”雷正兴说:“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是四年级普通话比赛时朗诵的。‘和风迎面吹,花开蝴喋飞,麦苗儿绿绿,桑草长得美……”谢迪安也和雷正兴同时朗诵起来:“和风迎面吹,花开蝴蝶飞,麦苗儿绿绿,桑草长得美……”
石天柱更有资本了:“雷正兴,还记得彭大叔带我们去江边滢湾镇贴欢迎解放军的标语吗!”雷正兴打趣他:“那时候,你可吓得发抖啊!”“去你的,我是老革命了,还会怕!嘻嘻嘻……”有时,玩到一半,雷正兴会突然想起:“哦,你们玩吧,我要找夏老师还书去了。”
雷正兴很喜欢看书。他看的是《绞刑架下的报告》。他对夏柳老师说:“夏老师,这本《绞刑架下的报告》,我看完了。”夏柳对雷正兴的身世很了解,他特别喜欢这个品学兼优的孤儿:“唔,有什么感想?”雷正兴的感想,似乎超出了一个小学生的思想范畴:“伏契克在敌人牢房里受了那么多折磨,还是那么坚强,真不简单!”夏柳问他:“是啊!听说你读这本书,也读得很艰难,是吗?”雷正兴低下头,不做声。夏柳关切地抚住他的肩:“雷正兴,别难过。我晓得你回家就要帮堂叔堂婶做事。放学再晚,也要上山砍一担柴草回家,否则,连晚饭也冇得吃。夜里点灯受限制。看书只能抽劳动间隙……”雷正兴眼神坚毅:“夏老师,再难,我也会挤出看书的时间。”夏柳点点头:“听说你考了望城一中,考得怎么样?”“考得没问题。可是——”“家里有难处,是吗?”雷正兴很坦然:“是的。夏老师。你是晓得的。望城一中离家50里,只能住校,不能走读。一个学期的住校食宿费要不少钱。我是个孤儿。家里都是穷亲戚。两位堂叔祖父,六位堂叔堂婶,还有姑父姑母,舅父舅母,家家穷得揭不开锅,下不了米,连自家孩子都上不了学,谁有能力供我上学,谁又愿意供我上学?”夏柳也很体谅雷正兴的穷亲戚:“我晓得。连上个小学,都要藏起你的书包。不过,你也不要责怪他们……”雷正兴懂事地摇摇头:“我不责怪。不过,望城一中是去不成了!”
听一听雷正兴在毕业典礼上的发言,是很有意思的。有意无意,完全是对他人生道路的总规划。荷叶坝完小1956届的毕业典礼,就在祠堂的大殿里举行。个子矮小的雷正兴,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身穿白衬衫,胸前插着钢笔,站在讲台上,代表全体毕业生,精神抖擞地讲话:“亲爱的老师、同学们:我们小学毕业了。毕业以后,很多同学准备升入中学学习。我呢,我决定留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当一个新式农民。我决心做个好农民,争取驾起拖拉机,耕耘祖国大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将来,如果祖国需要,我就去做个好工人,为我国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出把力。将来,如果祖国需要,我就参军做个好战士,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保卫我们伟大的祖国。同学们,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竞赛吧!老师们,请你们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彭德茂乡长也知道雷正兴一心想上中学,本来想帮他一把的,无奈自身也无力。但是招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在乡政府当个通信员,他还是办得到的。雷正兴听到消息,一刻也没有耽搁,马上跑去找他的彭大叔。这一天,彭德茂刚开完秋收、秋征工作的会,一个小孩蹦蹦跳跳,站在彭德茂面前:“彭大叔!”彭德茂很惊喜:“庚伢子!”雷正兴一撇嘴:“彭大叔,人家现在有大名:雷、正、兴!”彭德茂说:“大叔这不是叫顺嘴了吗!好,雷正兴,你来得真快呀!”雷正兴满头大汗:“那当然,我一听说彭大叔找我,就一路跑来的。”彭德茂扯下肩上的毛巾,给他擦汗:“唔,人倒是蛮机灵的,就是不长个子。不上中学也好,就在农村锻炼成长吧!我找你,就是要你到我们乡政府来。你愿不愿意?”雷正兴连连点头:“愿意,愿意!”彭德茂严肃地说:“到乡政府来当通信员。”雷正兴不知道通信员是干什么的:“通信员?”彭德茂耐心地给他解释:“就是送信、打电话、叫人开会,烧开水,扫地,抹灰,搞卫生……一句话,乡政府里别人不干的杂事,忘记了干的小事,你都要干!”雷正兴明白了:“我干,我干!我这个人最喜欢做事!”彭德茂快人快语:“好,那就上任吧!先把这会场打扫一下,看这帮烟鬼,一地的烟屎!”雷正兴兴致勃勃地拿起笤帚,动手扫地。
雷正兴就这样参加了工作。真是大事小事,什么都干,忙得团团转。他乐呵呵的,边干活边哼着小曲。深夜,彭德茂仍在开会。雷正兴运用自己学到的文化知识,帮乡政府画统计图表。彭乡长和乡里干部见了,总要夸奖他,朝他竖起大姆指。碰到这种情况,雷正兴反而不好意思,会害羞地低下头。
更好的机遇来了。1956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彭德茂接到望岳区区委祖书记的电话:“喂,是祖书记呀,你好哇!啊!是啊!是有一个通信员,叫雷正兴的。哦,你见过一面。是个很不错的伢子。很灵活,很喜欢做事!对,对,是个孤儿。一家人死得很惨。什么?县委张书记的公务员当兵去了,张书记急需一个公务员,哦,哦,你已经和张书记说过了,张书记愿意要他。好,好,太好了。我马上送他到县里去!什么?他愿不愿意?你放心,这伢子是一百个愿意。”彭德茂放下电话,大叫:“庚伢子!”无人应声。彭德茂出自己的办公室,四处寻找。不见人影,不由自言自语:“这伢子耍起犟脾气来了!不叫大号不理人!”一位乡干部提醒他:“彭乡长,你是叫雷正兴吧!你忘了,你派他送信去区上了。”彭德茂一拍脑袋:“对,对,看我这记性。等会儿雷正兴来了,叫他到我这儿来。”雷正兴正巧进屋:“彭乡长,我回来了。么事找我。”彭德茂说:“伢子,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事!”雷正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彭德茂又说:“要调你离开乡政府了。”雷正兴一脸哭相:“彭大叔,你,你,你不要我了?”“看你想哪儿去了!是这么回事……”彭德茂弯下腰,低声向他说着刚才电话里的事。雷正兴听了,快活得差点儿跳起来:“真的?”彭德茂也为他高兴:“彭大叔还能骗你?张书记是北方来的南下干部,是个老革命!他的公务员已经参军走了。身边不能没有人。你赶快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就走。我送你去,免得夜长梦多,被别个乡的伢子争了先。”雷正兴也巴不得:“对,对,对,就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