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座雕楼,雕楼的门洞仅有一辆吉普车可以通过的宽度,走进进去就是她要去报到的地方。站在黑洞洞的大门口,她对眼前的感觉是既陌生又熟悉,雕楼依然阴森可怖,高墙上隐约的射击孔错落地排致——据说这是日本人遗留的构筑。
小时候最害怕进这个门了,只要靠近门洞,好象阳光都被吸走了,眼帘浮起一层黑雾,全身的肌肉开始僵硬,脊背生凉,头皮发麻……一个人的时候借给她一个胆子她也不敢,好在她身边时常有一个小伙伴——那是她的闺蜜文莉莉。她们时不时地要从这里走上一回来冒冒险。另一个原因是,从这里过可以绕到一条通向学校的路。在穿越门洞之前,她们都会握紧拳头,屏住气息,呈一个前倾的姿势,然后闭上眼睛往前猛跑,只恨妈给的腿太短了。今天可非昔比了,她丝毫没有犹豫,三步化作两步,一下子就穿过此门。因为,那个淘气贪玩的小女孩已经成为了历史,她皮肤晒黑了,也长高了,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也不羞愧,甚至有点自豪,她庆幸自己一直朝着理想和抱负在前进,在学校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在农村干活不惜力气,专拣重活累活干,肩膀上磨破了皮,衣服和肉贴到了一起,她把每一天都看作在拼博,让每一天都活得有意义……
雄纠气昂地走着,她的步伐很坚实,有着一股轩昂的派头,解放鞋在石砖地面上踏出有节奏的响声,走着走着,她怎么觉着从办公大楼里雀跃跑出一个身影,好生眼熟呀——面目秀气,姿态俊俏,削肩细腰,一对大辫子在前胸浪晃,苏红梅确认出了那是谁了。“文莉莉!”她喊出了她的名字。“哎——”她一甩大辫子回过头来,把双手放在胸前,然后向苏红梅张开了双臂跑了过来,喜悦地喊着:“红梅,红梅,怎么是你?”上前她紧紧地拉住了苏红梅的手。莉莉是她的闺蜜,从小一起长大的,从幼儿园到高中,两人一直在一起,就是下乡分开了两年,之前没听说她也被招了警,不过两人能重逢,又能在一起工作,她很是欣喜。
“是啊!”
“红梅,你也来了?”
“是啊!”
“这样,我来介绍一下——”
仅仅早到她几个小时,文莉莉便开始介绍身边的这位新战友了:
“这位是郑志明,这位是何平......”
看一看,这些新朋友,有以前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她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一共是两女五男,加上自己刚好是七个人。
在文莉莉的带领下,苏红梅很快办完了报到手续,下楼来参加了大家的大扫除活动。
莉莉为红梅找到一块抹布,两人一起擦栏杆,莉莉是个“熟得快”,很容易与人打成一片,不久就把这些人的来历和背景弄得一清二楚了,把他们的情况一一介绍给了苏红梅。原来大家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可都是被挑选来的,肯定都是十里挑一,百里挑一的,苏红梅不禁感到有那么一点点压力了。她心想:“大家都这么优秀,我一定要谦虚谨慎,好好地向大家学习咧!”
原来这个世界并不大,也可以说,这个城市太小——“三个叫花子都认得!”数说起来,王大骞的爸爸的官儿最大,谁都拼不过,他是军分区的司令员,官至地师级,“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一个地区的党政军都归他管——试看天下谁能敌?王大骞被领导挑出来临时负责,成了他们的组长。郑志明的爸爸就是他们下乡的那个县里的县长,一个县,一方阔土,上百万人都要听他一个人的,你说牛不牛?何平的爸爸是县公安局长,根红苗正,子承父业,来当警察理所当然。莉莉的爸爸是武装部长,妈妈是文工团的团长,一文一武,在她家都占全了。陈刚的爸爸是个老八路,以前是财办主任,商贸财销反正有钱有物的都归他管,现在已经调回行署任文办当主任,文化卫生一把抓,同样也是地师级干部,说不准,自己的父亲还要归他管。
又开始劳动了,劳动让红梅十分开心,她热爱劳动。文莉莉也是,她一边干活一边小声地唱起了歌,唱的是《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即使嗓音是压低着的,也婉转好听。苏红梅不敢跟接,因为她的嗓子有点哑,只是轻声地跟着哼一哼,她唱歌不好听,但她个子高跳舞还可以,在农村劳动的间隙,她还和王大骞一起跳过双人舞,正是唱的这首歌……
年轻人来了,歌声有了穿透力,让这个死气沉沉的院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院子有人扫了,走廊有人拖了,楼梯有人擦了,黑板报还每周一换一次……在大家的眼里,他们的缺点是喜欢疯闹,活泼有余,严肃不足。也难怪,这是公安机关头一次在农村招收的知识青年,与复退军人确实不能比。王大骞分别找每个人谈了话。他要求大家拿出真本事来,革命靠拼命,拼命干革命,不能躺在父母的功劳薄上啃老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那些用怀疑的目光来看他们的人,一际响亮的耳光!。早日成为一名真正的,合格的人民警察。
莉莉有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头发黄黄的,眼珠浅咖,身材瘦高,因为皮肤白,大家都叫她白天鹅。她家有俄罗斯血统,祖母、母亲长得都象外国人,只不过一代代地递减,到了莉莉这一代相貌更偏向中国人的特征……
红梅和莉莉相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小住一栋楼,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发型,她们长得完全不一样,一个东方一个西方,一个土气一个洋气,可同学时常喊错她们的名字,老师有时也点错名。她们一起抓蜻蜓,扑蝴蝶,养桑蚕……,孵蚕卵的时候,就放在莉莉的小棉袄里,待蚕仔露出黑头,莉莉用鸡毛小心异异地从蚕壳里刷出,放到嫩绿的桑叶芽上。当然,上树采桑叶之类的事,就包在了苏红梅的身上了。
莉莉的母亲在文工团,本来她们可以下乡在一起,可莉莉的父母离了婚,莉莉被判给父亲,所以她们失之交臂了。在农村的时候,她们时常通信,她们每个月都要写一封,红梅每天都盼着邮递员的到来。记得一次红梅还收到了文莉莉的信,里面还夹着一条手绢,上面沾有莉莉的泪痕。莉莉告诉她:这是由于想她想的!这令红梅十感动。
苏红梅亲眼见到,这只白天鹅却是在苦水中泡大的,因为莉莉的外婆在旧社会是一位名伶,文.革时就被拉上街批斗,最后孤苦地死在一间小黑屋里。母亲是文工团里的台柱子,被一个肥得象头猪一样军代表强奸。莉莉的母亲把军代表告到革委会,想不到的是强.奸.犯并没有受到追究,莉莉的母亲返而被送到农场劳教,罪名是腐蚀革命干部。
莉莉从小就唱歌跳舞,但母亲的蹇运影响到了她的前程。高中时,海政文工团来招文艺兵,见文莉莉能跳会唱,人又长得漂亮,挑了她去报考。她清唱了一段京剧《红灯记》——“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搏得了考官的一致好评。名单贴在文工团大门的墙上,莉莉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她的泪珠子当场就滚落了下来。那一夜,她把枕头都哭湿了。从此,她痛恨她的母亲,痛恨自己的家史,她不愿意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于是随着父亲的战线下了乡。在农村,莉莉依然是一个文艺活跃分子,她的皮肤晒不黑,越晒越红,又由红转白。她由于表现突出,贫下中农推荐了她去上大学,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又因政审不合格被刷了下来。这次招警之前,正好她母亲的问题通过了审查,重新下了结论。那位军代表因为强.奸多名妇女被法办,莉莉的母亲也平反昭雪,作为优秀革命文艺工作者被调回文工团,恢复了团长的职务。小时候,红梅不懂政治,但她一直觉得,莉莉的母亲并不是一个肮脏的坏女人,她美丽善良,她亲眼见到过她穿着军装的照片挂在墙上,那是她抗美援朝回国后照的。她还听说,她转业后留在北京,还参加了革命史诗《东方红》里的舞蹈,因为与莉莉的父亲相爱了,为支援到祖国的西部建设,随莉莉的父亲转业南下,来到这座小城。收到通知书的那一天,文莉莉觉得象是做梦一样。
两个女孩子分到一间小屋做寝室,在院子里最东头一排青平房最里头的一间,房子是青瓦白墙,地面由洋灰抹平,地面还有些小坑洼,脚踩在上面非常接地气。七八平的面积正好放进两张单人床,中间多余的空隙正好放一张书桌。玻璃窗扇里有一排木栅作防护,早上推开窗时,就会有丝丝的阳光射进来,有着别样的温润。木门是从外面上锁,门板上虽然有裂缝,但只能从里往外看,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人,在屋里关上门,插上插栓,十分地安全。两个闺蜜有生以来头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在空闲的时间里,看书学习,练练书法,静谧清幽的环境,没有任何人来打扰,除了一个清早爱哼上两嗓子看守,和几十步之外战士换岗的士兵,验枪拉栓的咔嚓声外,就只有麻雀觅食时叽叽喳喳的叫声了。两个人粘在一起,我加班你帮忙,你加班我等你,形影相随,一起进出,一个人说东,另一个人绝不往西,两人好得就象穿一条裤子,从一个鼻孔里出气。
白天忙了一整天,晚上处里通知还要加班看案件,莉莉加班打文件,两个人忙到晚上十一点钟,然后一起去食吃肉丝面,吃完面后肚子胀,又相约去跑步。夜半三更,两个小姑娘,从桃花岭的东头,跑向桃花岭的西头,也就是从公安处的院子出发,穿过行署,再跑到地委的那头,距离大约一公里,然后怏怏地走着回来,两个人谈着知心的话,闻着沿途的花香,享受着她们如蜜的生活……
冬天过完了,到了立春还是暖和不起来,办公室里每天都要生碳火取暖,苏红梅学到了一个生活常识:立春前与立春后,生火的方式是不同的。立春前,生碳要放在底下,立春后,生碳要放在上头,一盆碳火就会呼呼地烧起来了。老同志告诉她说:腊月气是往下去的,立春以后,气就往上升。苏红梅觉得十分有趣,经过反复实验,她发现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冬天里她们学会了骑自行车,会骑自行车了,就可以走得更远了。可这城市屁股大点地方,骑自行车转一圈就几十分钟,没有一点意思。她们把眼光放到更远的地方了。一天,苏红梅下班回来,她被一种颜色所吸引了,一般来说,她是不朝那方望的,阴森森的的炮楼,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百无聊赖地踱着步,他的脚下就是一所沉重的大铁门,铁门滑动时发出轰隆的声响......
桃花岭的桃树都被当作资产阶级的毒草砍掉铲除了,没有想到还有这一棵幸存了下来,没想到这个关押坏人的禁区成了造反派的雷池,让这棵树存活了下来。苏红梅观赏着这棵花苞满枝的桃树欣喜不已,她立刻跑着去,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文莉莉,她又拉着她的手重返这里,两人一起赏起花来。赏着赏着,两人心底的盼望立刻升起来了。莉莉对红梅说:“我们去春游吧!”
“去哪里?”苏红梅问,如果她还说去南湖或者是中山公园,她一定会把她的主意给枪毙,因为她们去那里都有一百次了。
两人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地方来,莉莉忽然说:“我们去一个有桃花的地方吧!”
“三游洞,桃花村!”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来的。
目的地有了,两个人的心里一直激动着,只等休息日的来临了。机关里周日都是要加班的,如果放假,秘书科会在黑板上写出通知。幸运不幸运,就要看领导开不开恩,黑板上休息的粉笔字出不出现了。
两个小姑娘嘴上说的是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时间长了爱玩的本性就出来了。以前休息的时间里,她们都会看看业务书籍,练练毛笔字。这一周,她们的心思都在桃花上,每天都到树下去考查,猜想着桃花什么时候开,周日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天气?
早上醒来,本还想睡一会儿的,可觉着有些怪异:为什么外面比平时还要静?战士拉枪栓的声音她没有听到,连爱哼哼革命样板戏的看守也没有来。
“是不是自己睡过了头?”她一个激凌猛地掀开了被窝,蹦下了床。
看见莉莉还在熟睡,她没有叫醒她,刷了牙洗了脸,披上外衣一咕噜地跑了出去。
等她再回来时,把屋里的动静闹得更大了,她大声叫道:
“快起来呀,太阳晒屁股了!”
冬天里,两个人是抱在一起睡的,天冷卷进一个被窝里,相互捂脚......,现在春天到了,春燥让她们睡回了各人的床。对于苏红梅作为,莉莉有些不耐烦,她昨晚加了深夜班,圆钟之后才回来。机关规定:晚上加了班的,早上可迟一点到,加班过了一两点后的,就可休息一个上午。
莉莉翻了个身,又呼呼地睡了,明显地,她想尊照此规定,也许她还想把一天都睡过去。
“懒猪,再不快一点就没有时间了!”苏红梅一把掀开了她的被子,好让凉空气使她新鲜新鲜。
“让我还眯一会好不好?”莉莉撸回被子,又把自己重新裹了进去。
“你不起来我自己走了。”红梅威胁着说。
“你去哪里哟?”莉莉把头捂在被子里问。
“去哪里你忘记了?这么个猪脑筋!”
“三游洞哇!”红梅提高了声调说。
“三游洞?”莉莉自己倒把被子掀开了,眯着眼睛问,“你今天不上班了?”
“今天不上班,刚才我去看了黑板,上面清清白白地写着咧。”
“清清白白,还亲亲叔叔咧,你是不是想骗我呀?”
“骗你是小狗,你再不起来,我就真的自己走了。”
“红梅,过来,亲我一下。”莉莉半睁半闭着眼睛说,她虽然没有睡好,但比较起来,玩春游对她更有吸引力。
“什么?说梦话吧!”她把她的衣服扔到了床上。
“快,亲我一下,我醒得快些。”莉莉坐了起来,她拉着红梅的胳膊央求着说。
“好吧!”她拗不过她,轻轻地在她的腮上亲了一口。
“哦,薄荷味儿。”她完全清醒了,开始快速地穿衣服,动作比猴子还快,洗脸漱口带梳头没有超过两分钟。完了两人到食堂每人拿了两个肉包,一边吃一边蹬着自行车,出了机关的大门。自行车冲下坡后,她们沿着巷道逼仄地弯曲地前行,街景依然是沉寂的,好象还没有苏醒,只有南湖边风拂着柳枝,才让灰着的城市露出旖旎的一角。
“你看,太阳是粉红色的咧!”莉莉用一只扶着龙头,一只手举起来挡着太阳看。
“那里有粉红色的太阳?”苏红梅当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她认为她只要一玩高兴了,就会说疯话。
出了城,绿树更多了,闻上去连空气的味道都不同,带着青叶绿草的香味,电线杆子齐刷刷地立在道路边都是一种风景,心情好了看什么都顺眼,两人咯咯地笑着,把车轮踏得飞快......
车过了将军岩,拐过去就是一片河滩叫夜明珠,枯水的时候是干的,汛期就形成一条宽大的河滩,过了河滩就是三游洞。
苏红梅下车站在河滩旁,她望着对岸的桃花村,依稀地记得过去走过的小路——在开满桃花的山道旁长满了蒲公英、地米菜、野韭菜......
“桃花鱼,桃花鱼!”又是莉莉在惊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苏红梅真的看到了从鹅卵石缝的涓流中,有零星的桃花瓣飘过,与花瓣一起舞动的还有一种透明的,一朵一朵蠕动着的白色生物。苏红梅急急地脱了鞋袜,挽起裤腿,开始在溪水里探着脚,清清的溪水绕着她白白的腿肚子流淌着,她的双手捧在一起,水珠正从她的指缝往下滴,她开始庆幸她们来的正是时候,按经验,如果来得早了,不仅桃花没有开,河滩上是干枯的,也没有桃花鱼。来的迟了,桃花又开过时了,水漫过了河滩,桃花鱼也会消失得没了踪影。
“你快来,帮忙抓,又让它给滑走了。”莉莉在水中不停地捞着,可捞了半天,一朵也没有捞到。
苏红梅紧盯着清流,她终于发现了一只大的桃花鱼,象一个透明的降落伞,在水里轻盈地蠕动,她屏住呼吸用双手小心地捧起来,桃花鱼在她的手心里变成了一摊鼻涕。
“看,我的滑泥泥。”
苏红梅所说的滑泥泥,正所指的桃花鱼。小时候,听人说:桃花鱼是王昭君的鼻涕,她离家时,因为舍不得,坐在这水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鼻涕滴落到水里,就变成了桃花鱼。
“我们走吧!”看见时间不早了,苏红梅提议道。两个人穿上鞋袿,骑上车,向桃花村前进……再次回到了公路上,走了一截,苏红梅觉得有些不对劲:为什么走了这么半天,不仅没有一辆车,连行人也没有碰见一个,该不是走错路了吧?她犹豫着停了下来,站在一座公路桥头向四处张望。根据她的判断,大方向是没有错的,记忆中:过了夜明珠,再经过这座桥,不出两里路,三游洞就该到了。
危险悄悄来临时,她们还沉浸在小小的快乐中。是苏红梅带错了路,也是她首先发现的。她隐隐地觉察到这条路不仅年久失修,道路上堆满了被炸下的石头,断断续续的越来越难走,自行车只好推着走。最意想不到的是,最后几百米的地方,巨石完全挡住了道路,自行车只能扛在肩上爬行了。开始是人骑车,现在是车骑人,苏红梅在前面领着路,她爬着爬着,回过头来就没减莉莉的人影了,她只好放下自己的自行车,返回去寻莉莉,结果她听到在一块大石头后传来嘤嘤的哭声,她走近一看,原来是莉莉正在那里哭泣。那一刹那红梅也胆怯了,只觉得悬崖吸走了天上的亮光,江水激荡着阴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可此时她不能害怕,也没有时间去哭,她开始不断地鼓励自己,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信心,此时,她只有一个念想:一定要走出去!即使走不出去爬也要爬出去!苏红梅就是这个人,越是艰险,越能激发她的斗志,她身体里的荷尔蒙大爆发,让她身体里的怕意逃遁了。她把莉莉的自行车放在了自己的肩上,高声朗颂起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苏红梅轮流地扛着两辆自行车,两人在乱石堆里挣扎着前行。红梅想,幸好有农村挑草头的经历,肩膀才变得够硬梆。冷不丁的一阵滚石下来,从她的身边滚过,苏红梅惊出一身冷汗,这她真的害怕了,她感觉到了心呯呯的跳动,让她感到了自己渺小和孤伶。
“呜……喂……”
她俩听到了一个悠扬的声音,同时又看到远处有几个小黑点在移动,……这声音在天地之间回荡着,旷野散去,多么温暖,多么亲切象是恒久以来,她们与人类重新有了联系。恐惧消失了,英雄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呜……喂……”她们给了呼唤她们的人予回应。
“呜……喂……”呼唤又一次传来。
她们开始挥手,开始跳跃,开始流泪,而后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我们来接你们了!”
不用看苏红梅也认识这个浑厚的嗓音,几个人正勿勿地奔向她们,领头的正是那个高高的大个子。
“王大骞?”
“王大骞!”莉莉是带着哭腔呼喊着,“呜——呜——”
苏红梅分不清是风的呜咽江水的呜咽还是人的呜咽。今天真见鬼遇到个好哭鬼了。苏红梅虽然没有哭,可她内心十分地感动,她感谢前来救援的男同事们,面对面站着的有王大骞、郑志明还有何平。还有人关心着她们的动向与下落?这可是在出发前谁都没有告诉过的秘密呀!文莉莉一下子扑到王大骞的怀里,激动地哭了。苏红梅没有哭,她内心还固执地认为,他们是多此一举,凭自己的力量,她们完全是可以走出去的!她还是走上前去想说一些感谢的话,王大骞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说:“走吧!”
郑志明扛了一辆自行车,何平扶着文莉莉走在了前面,王大骞扛起了苏红梅的自行车,然后把手伸向了她,他想拉她一把。苏红梅此刻感到有些头晕,双脚软得象踩着棉花,腿也不停地打颤——这是肾上腺素消退后的副作用。
她没有把手递给王大骞,自己昂着头向前面走去。她最看不惯王大骞这个人了,每次都做出一个英雄的姿态去帮助别人。在农村时他每天都去厨房担水帮厨,弄得炊事员都快失业了。水稻田里泥水涵到大腿根,女生力气小挑着草头爬不上田坎,他一个一个地往上拖,最后自己反以跌到泥水中糊成了个泥猴。
苏红梅心生暗气,边走边想,无意中走上了一条古栈道,身边的石壁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依稀地可见突起的震旦角和海螺石,从这里可以看到刚才走过的路,蜿蛇般沿游在长江与悬崖之间,她正饶有兴致地向上攀爬的时候,忽然一阵巨响,由远及近,让天地一起发出了隆隆声响。这是什么?为什么?苏红梅看见就在刚才通过的地方升起了一股白烟。不用问,她已经明白了,刚才莉莉和自己与危险擦身而过了,要不然就得是粉身碎骨的结果。危险之后会是什么呢?是尘埃,是白骨,是青青的小草,或是象这总震旦角之类的东西。
我才十九岁呀,还有好多抱负和理想没有实现,还没有为祖国和事业做出成绩……就差一点儿死了,死得那么无知可耻,死得低级趣味,轻如鸿毛。
此刻的苏红梅十分地藐视自己,而回头看莉莉,她正与男生们正玩得起劲,用小石子和马泥硄玩着钟天鼓地。他们的说笑声,传了过来,表示着他们正有好心情……
苏红梅的心情则差到了极点,她靠在一块摩崖碑刻上呆呆地望着远处。她看见在蜿蜒的小道上,王大骞正向她走来,她不想理他,正准备转向离开。他在她的背后对她说:“你看,这上面还有抗日的标语呢!”抗日的标语?她从未听人说过,只不过她知道,这个山洞是抗日住军的指挥部。苏红梅的心是纠结的,她想对他解释一下刚才发生的事,甚至向他道声谢,认个错,这都无所谓,只是心里象压了块石头,让她无法开口。她只想随便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弯弯的小道伸向山顶,越来越峭壁了,摩崖石刻也越来越密集。她用手轻轻抚摸那些历史名人的碑刻,在一行硕大的棣体的石刻前停下了脚步:
“是谁杀害了我们的同胞父母和兄弟!”她轻轻地念出了声。
“这是冯玉祥将军的亲笔手书。”一个嘶哑的声音,苏红梅转过身去,原来王大骞还跟着自己。他的上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衬衣,脸上淌着汗水。
“你怎么象尾巴一样跟着别个?”她不高兴板着脸说。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给别人做尾巴。再说,这个地方又不是你家的,不许别人走哇?”
“哎,前边有一个洞,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爬?”他对她说。
“我不想!”她望着一个黑黑的洞口不悦地说。
“如果你想去下面的下牢溪,我也可以陪你去。”
他可能猜到,是因为刚才话说重了,伤了红梅的自尊。
“哎——你帮我看看,这是个什么字?”他指着洞壁上的两个石刻大字说:“上面一横,一个口,然后一个下框,中间一个丫……”他在自己手心里比画着。
“什么凡?”
“鬲凡!”她没好气地说。
“鬲凡?鬲凡是什么意思?”他有点死皮赖脸地问。
“鬲就是隔开的意思,凡就是凡间的意思。”
“哦,鬲凡就是隔凡啦。那隔开的隔是有耳朵的,这里怎么没有耳朵呢?”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没有耳朵不就安静了嘛?”她没好气地说。
“没有嘴才好呢。”
“屁话多!”
他知道她还在生他的气,只好对她说:“好了,我闭嘴,我们一起来爬这个洞好不好?爬过了这个山洞你变成仙女了,就不会生我的气了。”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着她一起爬进了山洞,从洞口进去从山体的另一端爬出了山洞,出洞后她的气真的消了,坐在洞口的一块大石上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笑什么?”他感到有些莫明其妙,但女孩子不闹脾气了,他也辞然了。“哭一哭,笑一笑,猴子粑粑撒啪尿。”他念起了小时候的儿歌。
“我什么时候哭过啊?”
“刚才两个小姑娘,哇哇地哭喊着,哪是谁呀?”
“小姑娘?谁是小姑娘啊?”
“好,好,好,不是小姑娘,是大姑娘,老姑。”
她看他越来越没有明堂,干脆不理他,站起来拍屁股走人了。她沿着弯曲的栈道走向后山,这里有一片平展的草地,她看见莉莉、志明、何平正在拍照,莉莉向她“哎——”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让她过去。莉莉摆出各种姿势对着镜头。阳光下,她浅棕色的眼睛有点带紫罗兰的颜色。苏红梅从未嫉妒过她的美貌,相比之下,她察觉到了自己不肯轻易认错的固执,她决心努力去克服。
她来到擂鼓台,上下观察了一通,她发现一个四五平方的圆柱山体,由一块块石料垒起,发黑的石头缝中长蕨草和青苔,正对着葛洲坝的江心。她想:莫非几千年前,张飞还真的站在这里擂鼓咧!
那个史书中的战事已经很遥远了,但烟波浩渺中的葛洲坝却距自己很近……。过去那个安静的小洲坝上是一片良田美景,两分钱就可以乘船过去。她们买点茄子秧辣椒苗,栽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记得坝上还有一个雕堡,钢筋水泥十分坚固,据说是日本人修的。她勾着腰身向悬崖下面看了看,陡峭的崖壁深不可测,长江的江水正波涛凶涌地从逼仄的西陵峡口喷流而来,在撞击到悬崖后沸腾起来,然后向东奔涌而去,巨大的水流在这崖脚下形成了巨大的暗涌、漩涡、激流……
她觉得自己看够了也玩够了,准备转身向山下走,这时她看到那个“尾巴”又跟了过来,双手背在背后,脸上是一脸的坏笑。
“他又会做出什么鬼事来?”她正在想。
一束美丽的野花凑在她的鼻子前,一股清香弥漫开来,是他采来给她的,这束花他并没有送给文莉莉,之前她以为他是要送给她的。
她鼻子一酸,真的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她对他说:“王大骞同志,我真的错了,我目无组织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