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梅要出差了,这次出差是与局长一起,她和陈刚作为局长的秘书,参加一次全地区重要的试点会议。“哟,糟糕!”车开没多久,她就在包包里东翻西翻起来,她好象在找什么东西。
陈刚问她:“怎么了?”
“我的牙刷忘带了!”她压低声音对他说,他们是一起跟着局长下乡,本来是应该是科长去的,科长因为没有赶回来,于是局长点名,让红梅去了,这次下乡的内容,是贯彻中央文件,给四类分子摘帽做试点工作。
“不要紧,到了那里再买。”他也小声地对她说。
她又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摸了起来,她摸遍了所有的口袋,然后对他说:“更要命的是,我连钱包也没有带。”
“我带了。”
“我怎么能用你的钱?”
“那有什么,等回家了,你再还给我。”
“好吧,只能这样了。”
“你应该平时就把东西收拾好,到时候说走就走。”
“我收了,就忘了牙刷。”
“把你的借给她用吧!”两个人的嘀咕声,被司机听到了,他打趣地说开起了两个小年轻的玩笑。
“去你的!”红梅有些恼怒,但想到司机是个老同志,也不好去斗嘴,只好忍住了,算是吃了回闷亏。
坐在她边上的陈刚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地向她笑了笑,让她感到他是一个暖男。一直以来她对他是有好感的,莉莉经常也提到他,有什么事就会请他帮忙,比如修修插座电器什么的。莉莉与他走得近是自然的,他们两人下乡在一起,朝夕相处,吃饭都在一个锅里。
这次下乡是临时决定的,昨天处里还定的是科长去,科长因为一起紧急事件要处理,大清早才通知了她。她拎着挎包气喘吁吁地跑到大门口时,吉普车已经发动了。所以,她来不及检查包里的东西是否齐全。
她上了车,坐在后排,前排副驾驶的位置是局长固定的坐位。上车时,她看见陈刚早已坐在了吉普车的后坐上,原来他也一起出差。
车出城后一直向西,道路开始弯绕颠簸,局长回过头来,问两个小青年说:“这次出差可能要一个星期,你们做好准备了没有?”
两个小青年异口同声地说:“报告局长,准备好了。”
去的地方叫做夷陵县,是YC地区最大的一个县,它把市区包裹在正中间,形成了整个地区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辖区内具有山区平原丘陵的地势,人口也最多,具有代表性,如果试点做好了,没有问题,就会向全地区推广,所以,给四类分子摘帽的试点就选择在了军田坝。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跟红梅开起了玩笑,他打趣地说:“今天带着你这个小姑娘下乡,别人还以为是带着谁家孩子,跟着一起下乡玩的呢。”
“哈,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如果单单是老同志们说笑,那也就算了,偏偏陈刚也跟着一起笑,这一笑,把红梅也笑恼了,她冲着他发火说道:“那你呢?你自己还不是!”
“带你们下乡,可不是去玩的,是去工作的,这是中央下达的重要文件,也是一项十分重要的政治任务。”局长看着这些年轻人嘻嘻闹闹了起来,便严肃地对他们说。听着局长的这番话,红梅吓得吐了吐舌头,向陈刚扮了个鬼脸,也就闭嘴安静了。
局长是一个老革命,说一口山东话,军管会的布告的落款处,都印着他的赫赫大名,被枪毙的人的名字上都划着大叉叉,那一片坏人只要提到他的名字,就会吓得直发抖,就是好人也惧他三分。她经常看到,有时那个科长的工作出了纰漏,他会把他(她)们吼得低头头,撅着嘴,但局长从不吼他们这些年轻人。车过了黄金卡,在一处僻静的路边,局长让司机把车停下来,他说他想抽只烟。局长下车抽烟,她和他也跟着下了车,站在路边看风景,层峦叠嶂,山岚袅袅,满目青翠,在这风景如画的地方,她也正想喘口气,因为也许是这路途的颠簸,也许是自己出差乘车少了,她觉得有些晕……
她和他站在路边的石阶上,极目远眺,天空上,白云悠远,山岚磊落厚重,山上松竹青翠,路边的山涧里,清溪蜿蜒,泉水潺潺……不远处的杂草从中突屼起一石砌的拱形物体来,她觉得奇怪,这没有人烟的地方,怎么还藏着一个黑漆漆的建筑。“那是什么?好象还有一个隧洞!”她便指着那拱形的物体说。“好象上面还有字——,哦,涧上清风……”“是啊,那就是涧上清风隧洞啊,”他知道,她下乡少,没有走过这条路,便会觉得稀奇,于是,他给她介绍起这个东西的来历:“这是清朝末期时修建的一条铁路,被称为川鄂铁路时遗下的……”
“护路运动?”她迅速地来了个抢答:“护路运动发生在四川啊!”
“是啊,但这条铁路是通到HB的,所以说,我们的城市留了铁路坝这个空名,而没有铁路。”他们开始讨论起辛亥革命的遗迹,她立刻来了精神,她当然知道,“护路运动”又称“保路风潮”,当时,人民为了维护路权的斗争运动,而引发了人民反抗腐朽的清未反动统治的斗争,清廷派军前去镇压,造成武汉守军的兵力薄弱,于是,孙中山决定进行武昌起义,并获得了成功,标志着中国的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以前是从课本上读到的,现在如亲眼看到了这段凝固着的史实,谈话间,让她晕车的感觉好的多了。
“来,我给你拍张照片,你站在这里不要动。”他举起相机对她说。她又一次地成了他的模特,她也喜欢这里的风景,象一个活生生的历史,就在她的身边。于是,她站直了身体,微笑着做出了美好的表情……他卡嚓卡嚓地按下了快门。
早上起的很早,她想外出散步。乡村的空气与城里不一样,有浓浓的雾霭,闻起来是丝丝的甜。她步行得走的远了些,眼前的一切都隐在晨霭之中……记得,车经过的是山区的道路,属错落參次的地势,但洽洽这里却是一展无际的平川,莫约走了大概有一里地的光景,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原来是他。“你就这么悄没声地,跟在别人的身后,把人吓了一大跳!”她没好气地对他说,话语里是不怎么客气的意思,她用语言对他表示了不满。
“这路又不是你家买了的,只许你走,不许别人走哇?”他也这样回敬了她。“我是怕你独自一人,被这里的坏人给掳去了,待会儿开会,就没有人给我帮忙了。”他说着,他清亮的眼睛又变成了眯眯的笑。
“我这么大个人,谁掳得走我呀?”他们俩说着这些不咸不甜的话,津津有味。红梅展望了一下四周,看着田里的庄稼长势,这里一定是一个富庶之乡,家户人家富足了,生活就一定是快乐的,人们生活快乐,富足幸福,阶级矛盾就会趋向缓和,犯罪下降,坏人减少。
她断定,这片村庄里一定是四类分子最少,社会治安最好的地域,所以才决定拿来作摘帽试验地。她认为,他思考的,这大清早有什么坏人的念头,完全是无稽之谈,扑风捉影。于是,她继续地向前走着,她走快,他也走快,她走慢,他也走慢,象一个甩不脱的人影。
想一想,离早餐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她不再往前走,于是就站住了,她站,可他没有站,他继续走到了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看着四处的风景。军田坝虽然是山区的平原,但远处还是有山的,那个山很特别,不象平常的山,而是象一道院墙……,据她判断,那肯定不是院墙,也不是人为修建的,修建一堵这么高,这么长的院墙,来保护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平川,一点意义也没有,从平地上隆起,象乌压压的一道海浪,不知什么原因,而凝固在那里停滞了,她想:那一定是一个特殊的地质奇观,也许是在一个特殊的地质年代,由于地球的运动而形成……如果有可能,如果身边的这个人能陪她,她真想走过去看一看,但是,今天是不可能了,今天要开会,为四类分子摘帽子。
“越过那个高台,那边又是一个另外的区。”
他指着远处的那道长亘的崖壁说。
“哦。”她应了一声。
他经常下乡,走的路多知道的事情也多。在阡陌良田之间,农舍屋檐隐没在竹林桑园之中,缭缭的炊烟开始升起,与薄雾慢慢地溶接,然后再淡淡地浸染开来……她真想在这里开一个园,种一块田,那一定会象这样长出许多美丽的豆荚和玉米之类……
“走吧,可能要开早饭了,我们往回走吧!”他建议着说。
“好的,”她也顺从着答应,在这美丽的地方,美丽的景色中,人和物,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柔。
她嘴里应着,可脚下并没有挪步,她还在想:“千古亘在,这美景,这炊烟,古今是否相同?”她真的很高兴,今天有他陪着走过这乡间的小路。
一整个上午,她都在整理那些名册。她问他:“这些人,在群众的监督下,都已经被改造好了的。”虽然桌子上摆的都是名册,她是接触过这类人的。在农村插队时,一有重大政治活动,四类分子都被集中起来看管。她回忆起了那一幕,就是在毛主席逝世后,全国各地都开始祭奠。三星大队也用松枝达建了灵堂,就在灵堂不远的地方,一群穿着破衣烂袄年老体衰的人围在一起,有大队民兵持着枪在他们的周边踱着步,不许他们参与祭奠,不许他们哭,也不许乱说乱动。虽然他们看上去都失去了危害社会的能力,连自己的生活能力都快要失去了。现在政府要为他们摘掉帽子,不让他们带着这顶压了他们一辈子的帽子到坟墓里去,一个文件加一个会议,就把这个事情解决了,给这段历史划上了句号。
会上文件特别多,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他来给她帮忙。在她屋里,有一个小孩子正在调皮倒蛋,他是区特派员赵特派的儿子赵铁娃。只有五六岁,长得虎头虎脑的,看见人多了就犯人来疯,特别喜欢到她的房里翻箱倒柜,把刚理好的会议文件散了一地,他妈妈说了也不听。别家的孩子只要说声:“公安局的来了!”就会变得老实。可对这孩子根本不管用,他会用乡下噪音说:“公安局来了我不怕,我和公安局打一架。公安局算什么狠?我爸爸就是公安局的。”小男孩根本不吃这一套。“那好,阿姨是医生,给他打一针。”他对正在倒腾着来劲的铁娃说。铁娃看着她的白制服,脸色一变,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赵特派的妻子,笑着斥着男孩说:“你看,还算是怕一个人,”
小男孩和他妈妈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他和她。红梅问他:“有事吗?”
“唔,没有。”他吱唔着说。
“哦,也是有,你来问你有没有针线?”
“我是出差来了,带针线作什么?”
“我的领章掉下来了,没有针线缝不上去。”他的手上拿着两个红领章。
“傻瓜,可以用发夹呀!”话说出口了之后,红梅就知道说错了话。一个男生,他怎么会有发夹呀?她从头上取下发夹来,对他说:
“来我帮你把领章别上!”
他脱下了上衣和领章一起递给了红梅,她接过了他的上衣,三下两下地很快为他别好,并递给他说:“笨蛋!给你。”
在看他时,他已经穿好了上装,在镜子的前面照着,洁白的警服,衣领处两面红旗一样的红领章,衬着他月光一样的英俊的脸膛,格外的精神。
第二天清早,吃过早饭,吉普车就离开了军田坝,本地朴实的农民,拎着一篮篮桃子,跟着吉普车赛跑着,硬是要把桃子往车里面倒,被“拒腐蚀永不沾”的局长严厉地拒绝了。车沿途开着,路边有家户人家开始放起了鞭炮……过了好久,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亲眼见证了一个历史的结束和一些人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