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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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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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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繁花盛开的泥土上》连载

第一十四章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走在回家的路上,月亮还在山垭里,因为下了几场雨,地上还有些软湿。当她走近家门时,看见家中没有灯,屋里黑洞洞的。廊宇上有一盏浑暗的灯,亮光照射在大理石的走道上,泛出暗黑色的芝麻红。她自己用钥匙开了门,走了进去,喊了一声妈,屋里没人答应。屋里一片漆黑,她寻着步梯走上二楼,在拐弯处停住脚步,对着敞开的门里说:”妈妈,你在家吗?”屋里没有声音,象有许多双眼睛向她扑来,长久没有在家中住,她对这个家陌生了。她用缓缓的,盈盈的脚步来到厨房,拎起纱罩来看了看,饭桌上搁着一钵绿豆稀饭,还有四只酱肉包和一碟小咸菜——那一定是母亲给父亲留的宵夜,父亲每天都工作很晚回来,他大个儿体胖,母亲精心的照顾着他的营养。夏天里,稀饭配肉包真是绝配,红梅只想喝一碗绿豆稀饭,但她想了想,还是把纱罩放下了。她起到衣櫊前,打开柜门,在里面翻腾着,找了几件轻薄的衣物,装在了自己随身着的黄挂包里,正准备关了灯走人。

“二丫头!”那声音有气无力的,正从阳台上传来,是母亲在唤她的名字。“是红梅吗?”母亲又问。

“是,妈妈!我回来了!天热了,我回来找几件换洗的衣服。”推开了纱门,她到了阳台。母亲躺在一只篾躺椅上,面色苍白,身体瘦弱,她指着身边的另外一只篾躺椅对红梅说:“过来,坐一会儿,乘乘凉,”母亲轻轻地拉了她一把,手上带着温度。这让苏红梅有点不习惯,因为她一直觉着母亲的手是凉凉的,因为母亲长期生病,一年就有一半的时间住在医院,从小就在医院里照顾妈妈,甚至习惯了医院的来苏味儿。还有,在很小的时候,她就会生煤球炉了,先用报纸点燃细小的木柴,再放上大一些的劈柴,最后放上黑色的煤球,剩下的就使劲用芭扇扇就是了......,炉火不再冒烟,就生好了,她会为母亲熬药,煮牛奶......

母亲用芭扇对着她扇了几下,一阵凉飕飕的风,围绕着她的身体,忽然从前的事都回来了......夏天乘凉是她美好的记忆,这已经好象是十分远久的事了,其实也就三五年,这三年多的时间,她就与母亲生疏了。与母亲的关系,原本就有些微妙,她从未在母亲的面前撒娇放肆,二人更多是象师生关系......,因为也是,母亲本就是她学校的老师,她在与母亲的感情里,除了师道尊严,就是敬慕。

“我问你......”母亲的脸上流露出少有的温柔,正如天上银色的月亮的光,徐徐倾出,把母女的情愫拉近了些.....

“嗯......”

“你的个人问题。”

“哦,我最近......。”

孩提时,由于母亲对孩子们过于严厉,她有时不敢对母亲吐露真言,出口时还需思考片刻——每每就象回复老师的提问。母亲手的的芭扇子还在摇动,当凉风扇在腿上的时候,过去的时光又回来了——这让她感觉到,母亲是爱她的。

夏天,当夜刚黑下来的时候,每家每户的小孩子都搬着小椅子,向楼下的埸坝聚集,在那里可以听到大孩子们讲的鬼故事,引来惊奇刺激的惊叫声......故事听够了,有人就会起个头,唱起了歌,歌声传得很远,在幽静的上空飘荡,她最喜欢的歌,还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在桃花岭的坝子上乘凉,是所有孩子记忆中最甜密的事情。

母亲命好,虽然出生在万恶的旧社会,但并没有受过穷苦,家中有房有地,因无男丁,父母就把她当作男儿养,除了读书,从不让她参与农事。母亲姓张,张家祖祖辈辈都迷信,母亲的母亲经常请人测字算卦,还带着母亲去庙里敬菩萨......,一次家中专门请算命先生为母亲算命,算先生说:“这女娃娃是金命,属刀锋金,是当皇后的命......”

还没有等算命先生说完,母亲的父亲就给了他几个铜钱,把他打发走了,他怒怼着想:“现在连皇帝都没有了,哪来着做皇后?”后来的母亲果然勤奋聪颖,与男孩子一样考上城里的师范,成为了新中国第一批有知识的女性。美貌加努力,再加上一点点好运气,成了母亲一生的财富。在“社教”运动中,师范刚毕业的母亲被派遣到龙舟坪,正好遇到了下乡视察工作的父亲,他们在美丽的山水之间相爱了。只有一件事,母亲从来都没有告诉孩子们,那就是在土改时,她的家庭被划为了富农成份,家中的田地财产和房屋都分给了别人,父母先后含恨离世......“地富反坏右”那可是剥削阶级?那时的母亲还是在校学生,她拿着一份毛主席论述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报纸,赶回乡下,找到当地干部,与他们有理有据地争执辩论,终于得胜。当地把她的家庭成份重新划为中农,可是,种的肥沃了的土地和修建的高棚大屋归了别人。母亲得理且饶人,反正她快要展翅高飞,永远地离开这黄土地,要这屋这地又有何用?

再后来,母亲解释了这次事件的原委,她说道:“党的政策是好的,我举双手赞成,只是有的人心坏了......”

那又是谁的心坏了呢?却原来,外祖父母没有男孩,就接了个同姓家族里的外甥来家中,打算将来继承家业,这外甥等不及遥远的将来,他想把家产立刻占为己有,就向土改组检举揭发,说自己是这家的长工,受尽了剥削和压迫,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房屋和土地。

......

她也经历过在黄土地上的生活,身边也有过高高的谷堆,也曾看见月亮在云朵里穿行,那时,野外的蚊虫太多,她宁愿收了晚工后,早早地躲进蚊帐里,没有凉爽的风,也没有爽朗的歌声,劳作后的身体,酸痛的感觉胜过安眠药,天气再热再闷,倒头就睡。

母亲点了一盘蚊香,她用芭扇,为她扇了几下腿说:“动一动,小心蚊子!”

这把芭扇在家中用了好久了,颜色已经变为棕褐色,母亲很聪明,她用浅蓝色的碎花布,为它沿了一道边,旧的芭扇立刻变得完美了。每个夏天的夜晚,母亲会用这把扇子为孩子们打扇,一扇就是一整夜。

“妈妈,没有事我就走了。”她对母亲说。

“我这段时间很忙,又要工作,还要看书。”她已经听到要恢复高考的消息了,准备抓紧复习。

“你坐一会儿,妈妈有话对你说。”母亲此时不再严厉,她的微笑太有穿透力了,这正是她所渴望的,这样一个真正的慈祥的母亲。

母亲望着她说:“你的个人问题......”

“我还没有考虑呢,我还要加紧工作和学习。”她不知道母亲为何变了,母亲在家中,一向是以严母出现,不许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许追求低级趣味的事情。今天,母亲的表情怪怪的,欲言又止。“什么事嘛,你快说,说了我好走,”她摇了摇母亲的手臂。母亲一开口,让她吓了一跳,她对她说:“今天有人来提亲……”

“提亲?什么......?”苏红梅的生命的海洋里,忽然象有一枚深水炸弹,爆炸出了巨大的水花来,让她的内心摇曳着,甚至不能明白母亲提出问题的意义。

“提亲?什么是提亲哟?”红梅撒着娇问妈妈。

母亲是严母,她不记得曾几何时在母亲的怀里撒过娇,母亲对她一向是严肃的,那怕是幼时,别家的孩子过节的礼物是糖果或是新衣裳,而家中的孩子则是劳动工具。比如:箩筐、扁担、小水桶......

“你知道老王家吧?”

“是黄阿姨来提的,就是老王家的老二......”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红梅捂着耳朵对母亲说。

对于自家与王家的交情,这是苏红梅早就听过好多遍的老故事了——父亲的老家在东北,王大骞的老家也是,两人的老家不仅是同一个省份,还是同一个县,同有一乡,同一个村儿,他们在同一个学堂念书,还在同一条小河里洗澡游泳,老家王的二儿子——也就是王大骞的父亲啰。家父亲参军是偷着跑出去的,与王大骞的父亲相约一起走,王家长兄因为娶了媳妇,不想当兵,只是出门送送,因为是小学教师,有文化,也被部队看上留下了。红梅只见过家爷的照片——一个留着小山羊胡子的固执的老头,他信守着:“好铁不捻钉,好儿不当兵。”偷跑就成了父亲的行动。父亲的部队就是林.彪的四野,一直向南,逢城必克,逢敌必歼,一路所向披靡,一直打到了长江以北的重镇WH,留下部分部队驻守。那支部队编制成公安部队,因地方干部奇缺,父亲又有着初中文化,于是脱下了军装,被委派到HB西部的宜昌,从事地方工作。王父则随部队继续南下一直打到海南岛,抗美援朝回国后,两个战友又在这西部小城里会师了。王父的长兄牺牲在辽河的边上,那场战役就牺牲了他一个人,一颗流弹打来,他中弹倒地,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月光下,母亲忽然又重提旧事。苏红梅也有些模糊的记忆,家父也时常对孩子们讲讲,过去参军打仗的故事,那时她觉得十分有趣,父亲讲他一次擦枪走火,打伤了一个战友的腿,子弹从小腿的两根骨缝中穿过,既没有打到血管,又没有伤到神经,卫生员只给他抹了点儿红药水,当天就参加了战斗,可是,就在这次战斗,他牺牲了牺牲的这位战友他来不及埯埋他的尸体,也没有时间悲伤,托嘱给一位老乡安葬,部队就行军开发了,这位战友就是王大骞的伯父。

解放后,他伯父的遗腹女来寻父尸骨,一直没有下落,经苏父回忆,他的家人果真在过河边找到了。国家为他的家人颁发了烈士证书,把烈士的遗骨迁到烈士陵园,重新安葬,把战友的遗孤女儿,招收到了烈士陵园当讲解员。

那也是一个夏天,红梅大约有七、八岁,她从乘凉的场地进屋喝水,父母正在昏暗的灯下,读着王家女儿从北方的来信,信中她感谢父亲提供了准确的地点,让她顺利地找到了她父亲的遗骨,并亲自手用包着红绸的手拾起了遗骨,并安葬在了烈士陵园。那时红梅什么都不懂,她只见母亲的眼眶有些发红。她还是不太明白:一个人死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去寻找?尸体已经化成了白骨,为何还要用红绸包着一根一根地去捡?特别是母亲,这根本不关自己的家事情,可她眼睛里溢满了泪水。现在她才懂了,王家和苏家这一层深层次的亲密关系,并为这段革命家史感动不已……

“是黄阿姨,黄阿姨来提亲的?”

黄阿姨红梅认识,她是公安局局长的夫人,曾经也是一位老警察,现在政府部门担任领导职务。“黄阿姨说,这门亲事可以让我们两家可亲上加亲......”母亲对她说。红梅可不这样认为,她想:爱情是两情相悦的事情,不应该与别人扯上干系。她的心情复杂起来,一开始是让她感到惊讶,立刻又在她的内心生出了那么一丝脆弱和,毕竟他们是生长在两个不同的家庭,在这个自然风暴的时代,一道围墙让他们有了不平衡,这让他们的家庭分属地两个世界,一个在军事禁区,一个在平民区,高人一等的傲慢时不时地显现出他的卓尔不群。母亲分明是要选他做乘龙快婿啊!然而,心灵的激动也是无法避免的,不过,自己可要端持着点儿,不能轻易地被人所蔑视。“你怎么知道这是他的意思?兴许是黄阿姨多了事,不是想自作主张地当红娘呢?”她的心里有了微妙幽暗的心理活动,她不想让自己的矜持傲慢在他的面前荡然无存。

“哑巴了,你到是做声啦!平时蛮会说的,象一个鸦雀子,叽叽喳喳的吵得人头昏,”母亲催促着她。母亲的催促令她有些害怕,她想:如果自己答应了,会不会让她放弃理想和信念,生活成为就事论事的平庸?她对母亲说:“妈妈,我还年轻,我还要学习咧!”

“你不小了,翻过年就二十了,在农村别人象你这个年纪都有几个小孩子了。”说这话的人,可不象她的母亲,这番俗言如芒针在背,令她心中不太舒服,而母亲毫无顾忌地眼睛依然望着她,与平时的她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说完后,她用芭扇扑了一下她的后背,这阵凉风让她的温度降了许些。

“我真的还想学习......”冷静了下来,想了想,对母亲说。经母亲一提醒,她意识到,自己真的不小了,还有好多理想没有实现咧......,刘胡兰十六岁就成了英雄,王蒙十八岁就写出了《青春万岁》,一不小心,自己真的就已经十九岁了,可还一事无成!

“我看王家那个二小子不错,高高大大的,也挺懂礼貌的,上次我还看见你……”她知道母亲会提到哪件事情——那是她与王大骞在巡逻,正好撞到了下了晚间政治学习的母亲。

“我们?”

“你们?”母亲用疑问的口气,使用了这个复数的名词,母亲就是母亲,她能读懂女儿的心。

“我和他是在工作,没有你想的那种事情。”她还没等母亲把话说完整,就把话给打断了。母亲反到就盈盈的笑了,笑中带着别样的意思。

爱是可以谈论的,但对于婚姻她还没有准备好,她认为,婚姻意味着对一个女孩子的毁灭,会把一个女孩儿变一个又丑又老的妇人,这与“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的决心背道而驰。她望着母亲脸上的皱纹,寻思着,如果母亲不是结了婚,生了她们家里这一群孩子,下了班还要生火做饭洗衣服,那么晚了还在灯光下为三个孩子一件一件地织毛衣,她一定还是象照片里,年轻时一样美丽。比如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小说里,保尔与达雅结了婚,达雅虽然年轻,但一点儿也不美丽,平淡无味的生活,保尔心中再没有了爱和激情。她认为达雅是一个没有追求,没有理想的女孩,生命苍白而没有力量。达雅看上去过得凄冷寒骨,劳累而悲苦,活着象个奴隶。奥斯托洛夫斯基用了大量的笔墨来描写她,说她如何地深受着保尔,但苏红梅觉得那种所谓的爱没有激情,没有火焰,一点儿也不美。

此时,无论母亲如何地苦口婆心,她也不会答应。她对母亲说:“妈妈,我们这一代读书不多,先是停课闹革命,后来又上山下乡,耽误了我们的前程,现在刚刚恢复高考,只有一个多月了,我又有了重新学习的机会,我应该把握住这个机会。”

母亲沉思了,她理解女儿,她自己曾经历过艰难的求学路,她不禁欣赏起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了。想当年,自己为了外出读书,打着赤脚就跟着那些男孩子跑了,背一口袋米,带一罐咸菜一直吃到咸菜发了霉……,她也是主张“个人奋斗”,不能躺在男人的身上吃闲饭。现在,自己有一份崇高的教师工作,有一个当干部的丈夫,三个孩子也长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这是自己的对生活满意的资本。她默了一会儿,轻抚着她的头说:“你是一个女孩子家的,不可以一辈子不结婚啊!”

“我就是一辈子不结婚!”她口气坚定地说。

“那就会成为老姑娘的!”

“我就要做一个老姑娘,一辈子赖在家里,就不离开你。”她撒娇似地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母亲知道红梅犟,再说也是无用,就问她:“那王家提亲的事怎么办?要不然先答应人家,如果考上了就去读,如果考不上……”

她没有等母亲把话说完,就站起来说:“没有如果!”

“我已经答应人家了。”母亲说。

“啊——?你答应人家了?谁答应,谁去结婚。”

“死丫头,胡说八道!”母亲高高扬起的手,轻轻地落在她的头上。

“你这个犟脾气,就象你爸。”

“我爸说,我象你,这是踏代,有其母,必有其女。”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件事情了,”母亲噗呲一下笑出了声,她接着说:“好,好,好,我明天我去给黄阿姨退话,你这个女孩子,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

“你不结婚,一辈子一个人过?”消停了一会儿,母亲又说。

“是的!”她坚定地回答着。

“我看你们俩在一起工作,还是蛮般配的,而且我们也门当户对,”

“般配?门当户对?”她想不到,母亲竟然说出了这么低级的字眼,门当户对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的东西。母亲看到一开始还是好端端的她,现在一下子这么拧,半句话都听不进,每句回话都带着利尖,象个剌柯子。

“好了,好了。”母亲也不想惹恼她了,她知道,女儿虽然近家咫尺,回趟家也不容易,她又爱又怜地说,“想不想喝酸梅汤?”

“酸梅汤?”

“是的,医务室郭伯伯做的,放在窗台上。”

她听到这句话,口水差点儿淌了出来,连忙奔进屋里,抱着大瓷缸子就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死丫头,象个饿牢坯子,别喝光了,给你爸爸留一点儿。”母亲冲着她的背影喊着。

临走时,母亲从箱底翻出一条翻领短袖连衣裙,裙子在月光下格外好看,白底柳叶花条,料子摸起来是顺滑柔软的棉绸布料。母亲对她说:“拿去把,这是我年轻时穿的,姑娘伢大了,要把自己打扮漂亮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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