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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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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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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繁花盛开的泥土上》连载

第九章 奶油话梅糖

 

这是一种世界上最好吃的糖,她牢牢地记住了它的模样和滋味。它是由奶黄和淡紫色的油蜡纸包着,一颗颗黄褐半透明的小圆丸。想吃那种糖,在宜昌买不到,要到大一点的城市武汉去买。她出差去了武汉,乘公汽,从大东门去了六渡桥,那里热闹繁华各种商铺多,找一个门脸大些的时去,柜台上有琳琅满目的货品。在那里,必定寻得到奶油话梅糖。第一次吃这种糖,苏红梅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是在一个特别的时间,特别的地点,特别的氤氛里......一颗糖可以吃好半天......她十分享受那种慢熔的感觉,好东西舍不得让它速疾地消溶,慢慢地品味,慢慢地吮吸,末了还有机会咯嘣脆地咬碎了,再来慢慢地咀嚼出更浓的滋味。它不象大白奶糖,这种糖太奢侈,太粘牙,吃不一会就吃完了,还想时再也找不到最初的滋味,留下的只是黯然的失落。小时候父亲出差回来,喜欢给孩子们带糖果,他天南海北地走,带回各种不同的口味:有甜咸酸,软硬夹心,还有红枣波萝,甚至还有蛆虫从糖里爬出来过。她的糖瘾很大,奶油话梅糖是她最爱的口味,那一次的体味,却成了她生命中永远的记忆。

那天,天色暮蔼,还没有到收工的时间,忽地一阵骚动,伙伴们都扔下了手中的秧苗,跑向了村口的公路。原来,在家做饭的炊事员正用手,做成了一个喇叭筒,喊着:

“战线的车来了!”

“战线的车来了!”

一辆救护车停在那里——深绿色的车身上,印着一个不太鲜艳的红十字。

水田里的人都跑光了,只有苏红梅依然在水田里插着秧,她知道,那辆车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即使父母们来了,其中也不会有她的父母。

再说,她的那一路还没有插完,她不想留下半趟子,在田里不好看,那时她可以算得上插秧能手了。除了王大骞和黑把头,他们插起秧来,象是鸡啄米,也象有节奏的抽筋舞蹈,没有人能追得上。

还有知青点里的文化人小迪,作了一首打油诗:

“插秧疾,

  头上汗珠滴,

  你争我赶恐落后,

  生怕关在毫子里……”

今天,她被人被人关了豪子,关毫子的意思就是,别人都已经插完了,水田里变成了一片绿色,而只有你的身后,还剩下一带一路的泥水,有好事的人,就会在堤坎边上帮你插几路秧苗,让你只能踩着秧苗上坎,让你感到难堪。她一点儿也不难堪,因为她心态好了,她不比快,反其道而行之反到以质取胜了。她插得慢,行得直,行距株距棵棵有致,每株三到五棵秧苗,没有一棵是狗脚迹,保管是成活率百分百......,那样,薅秧草的时候秧路直,也不会把秧苗踩倒。

“你在绣花呀?”有人与她说话了,不用看,她就知道是谁。刚才他正挨着她插着哩,一听见喊声,他就后脚跟打着后脑包地跑掉了。她还走过去,帮他把漏的空窝子里,补了几棵秧苗。

“是呀,绣出锦色江山来。”她头也没有抬,回答他说。

“咦——有人给你带了东西。”王大骞拨弄着手上的一包东西说。

“我不信!”她虽然嘴上这么说着,还是忍不住偏了一下头,觑了一眼。只见他的手中有一个纸包,他解开了一根牛皮纸线,用手在纸袋里拨了拨,然后对她说:“哎,真的有你的东西,里面好象是吃的!”

她扭过头去说:“我不信,”她嘴上虽这么说,可内心还是经不住他的诱逗,直起身来,用手臂撩了一下垂下来的碎发说:“你让我看!”她是在想,看看包裹上面有没有自己的名字,如果有名字的话,或许真的是妈妈托人带了东西。

“你把眼睛闭上!”

“闭眼睛干什么?”

“你的手这么脏。”

“你把嘴巴张开。”

她真的闭上了眼睛,张开了嘴巴,然后是糖纸发出的窸窸窣窣人声响,然后是一种迷人的滋味在嘴巴里迷漫开来:是奶油话梅糖!

她给他去送糖时,他正低着头,手上拿着放大镜。他忽地挥来一记下勾拳,正好砸在她的眉心,一阵头晕眼花,两眼金星,酸楚之后,两行眼泪也滚落了下来。他听到她的“啊呀”,他才转过身来——他知道自己打错了人,道欠着说:“是你?我以为是何平!”他们就这么没有轻重地开玩笑。她本来也剥好了一颗糖,准备乘他不备塞到他的嘴里。可是,没有料到竟遭遇到误伤,她手中的糖粒和糖包都吓掉在地上,糖包里的糖也散了一地。在公安局的人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摆张桌子,不能把背朝着大门,以提防阶级敌人的暗害。那时他的后背正对着门,看不见她,走进来的是苏红梅。

他放下手中的放大镜,看着她的脸,这一拳凿凿不轻,眼角立刻肿了起来。他慌了,张惶着说:“怎么办?你的眼睛,不然,用冰块敷敷。”他立刻打开了冰箱,翻找了半天,拿出一袋血红的袋子,想往苏红梅的脸上敷。“滚你的,这么脏的东西!”苏红梅一把就把他的手推开。她想:放在刑侦科冰箱里的,不是人体组织,就是什么提取物,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别人脸上敷。

“那,那,那怎么办,”他急得满地转。

“那,我帮你吹吹。”他嘟起了嘴巴,凑近了她的眼睛。

她又一次地把他推开了说:“死开!”见他无可奈何的熊样子,苏红梅也破涕为笑了。

“别人给你拿糖来了咧,”苏红梅低下头了,眼睛在地面上寻搜着,说:“你看,你都把糖都打泼了。”

苏红梅把糖果揽拢来,收进纸袋里。她也后悔,该轻咳一声,以此表明:我来了!或是言语一声,打个招呼。这样如此,反到让自己遭了黑手。

苏红梅顾不上自己的眼睛痛,她从糖包里拿出一颗糖来,剥开糖纸,把糖粒塞进了王大骞的嘴里。

然后对他说:

“这是我从武汉为你带来的咧。”

王大骞看了看糖包,有些心不在焉,对她说:

“放在桌上吧。”

“我现在忙,等会儿吃。”

“用来赶瞌睡还蛮好的……”

王大骞吃了糖,又看了看苏红梅的眼睛,见她不再喊痛了,就对她说:

“好了,我今天好忙,不能陪你说话了。”

他不再理会苏红梅,拿起放大镜,低下头,仔细地察看着一张指纹卡片。

被冷落的苏红梅,站在他的背后,半天没有作声,她感觉到自己象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了。

于是,她拎上了挎包,转身离开了刑侦科的办公室。

临走时,她把那包奶油话梅糖,留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王大骞边谢谢的话都没有一句。

苏红梅的心里是酸溜溜的滋味......

天快黑了,文莉莉欢跳着回家了,她还哼着电影《五朵金花》里的曲子。

“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好梳妆......”

她一进门,见红梅有些闷闷不乐,就从荷包里抓出一把东西来,放在桌上,对红梅说:

“吃吧,好甜咧!”

她看见红梅没有动手,就剥开一颗来,送进了红梅的嘴里,对她说:

“快吃,真好吃!”

然后,解开辫子,梳起头来......

苏红梅侧着头看了一下,只见,莉莉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笑着,脸上泛着红晕。

她想:“她今天一定碰到什么高兴的事了?这么兴高采烈的咧?”

“好吃吧?是刚才别人给我的。”莉莉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着,眼目中泛着流光异彩......苏红梅细品着嘴里的东西——这不就是自己买的奶油话梅糖么?!“这是谁给你的呀?”她忍不住问她。

“别人啦。”她轻而易举地说了。“别——人——?”这两个字十分地刺耳,红梅的心咯噔了一下,嘴里的糖立刻变得很难吃了。

“蝴蝶飞来采花蜜哟,阿妹梳妆为哪桩……”

她还在哼哼着这首曲子。她心里更不舒服了,歌声比噪音更令她难受。她没有吱声,她也没有打招呼,就夹了一本书出了门。她在院子里漫无目标地走着,没有去办公室,而是来到一根电灯杆子下......那里有一盏路灯,十分地明亮,正好读书,她坐在台阶坐上,静下心来开始读书。眼睛看着书,脑筋却进不去,老是在想那包话梅糖——我确实是按照那个牌子买的,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包糖的糖纸,只是味道不一样,一整包给了他,他全部又给了别人。她怔怔地望着那昏黄的灯,摸了摸左脸,还生生地痛。这原来好吃极了的糖,此刻却在她的嘴里越来越酸,酸得发涩,酸得刺牙......

“这是什么味儿呀?”她再也吃不下去了,“呸!”她一口把话梅糖吐了出来,硬硬的糖果,在地上弹跳着一股噜地滚到了路边,没进了草丛里的黑暗中……

阵阵荷香飘来,她的思想沉浸在书中。

她正在读一本古书——《秦风·无衣》

书中说:“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

都说古书难得理解,这几句话如此直白,好好懂哦——无衣就是没有衣服穿,无依就是有衣服穿而身边没有人陪伴。

“书女!”一个声音冷不丁地袭来,把她吓了一跳。这是她熟悉的,她知道是谁会这样称呼她......

“你会把眼睛看坏的!”他说。

“哈,猴子的叔叔吧,还假猩猩(惺惺)的哩!”

“哼,多管闲事!”她回应着说:“我眼睛坏了在我身上,关你屁事啊!”,她没有给他好脸色。

“你不真会挑地方哈,这里凉快,还省了电费。”他在跟她套近乎。

“滚,滚,滚,滚远点儿,不要来烦我!”她用手向他忽扇了两下。

他碰了一鼻子灰,他也不太在意,接着说:“昏灯伴你好读书,清风送我荷花香……,你说这诗怎么样?”

“我说这诗不怎么样。”她心里依然有气还没有消,她还记忆着,那一记重拳打在脸上的痛楚。

“哦——,还生我的气哈,我这不是来跟你道歉来了吗。要不然,你还我一拳。”他把自己的脸,往她的跟前凑。

“死开些!”

“别个不想理你!”

“别个不理我,你可是想理我的,”

“哎,你今天给我送的糖,真是太好吃了......”

今天,王大骞反正是输了理的人,他是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说好话——真是吃了别人的嘴软。

“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他把手伸了出来,手中有一个象玻璃一样的,发亮的东西。

“灯泡?”她瞟了一眼说。

“唔,还是五十支光的哩。”他偏着头说,并察看着她的表情。

苏红梅记得自己向他要过灯泡的,自家的灯泡只有二十五支光,扯亮了,吊在屋顶上,象颗萤火虫,把书页照得黄黄的,书上的文字象蚊子一样地可以晃动,比农村里的煤油灯好不了好多。这外面的路灯,都比家里的还要亮些哩。所以,苏红梅爱在这路灯下来读书。

机关里为了节约电,规定家户人家的灯泡不准使用大灯泡,每家每户只能点25支光的泡子。电费是每个月固定扣去一元二角,但不许使用大灯泡。胡一刀时不时都要出来巡查一遍,发现有人使用了大灯泡,就会在工资里多扣一元钱。一元钱?还可以多买一份蒸肉,或是扣肉,一家人可以吃上一两天。谁个舍得让公家扣去,再说,被扣了钱,人面子上也不好听。所以,大家一般都很自觉。

上次,苏红梅去给科里领几个大灯泡,可张凤硬是要以旧换新,不肯给多的。王大骞去找张凤领物品,她却十分地慷慨热情,旧的换了新的,还可以多给一两个。他见她家里的灯光昏暗,就给她送来了一个。

“亏得他还心里记事。”苏红梅刚才还在独自呕气,把他身上的缺点想了一大堆,现在看来,他还是有一个优点的。

好了,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苏红梅接过灯泡,对王大骞说:“好吧,你说吧,你有什么事相求......”

看书时总觉得心中得安慰,有书读的时候,幸福的感觉胜过一切。

看书时喜欢胡思乱想,搅得心里慌乱得难受。刚刚耽迷在书中,他却来了。他一来,总是带来挠动,让人意动神移。刚刚读过的文字,在她的眼前也聚不拢了,飘来荡去进不了脑筋。

这真是,想你时,你不来,恼你时,你却来了......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在这里凿壁偷光了,会把眼睛看坏的,女孩儿把眼睛看坏了,戴上眼镜儿就不漂亮了。”表面的温柔,一定深藏着不良的动机。

“戴上眼镜怎么不好,还更象知识分子咧。”她记得,他的妈妈也是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洋气,很有味儿。

他为什么这么说?莫非他不喜欢戴眼镜的女孩儿?最近,莉莉可刚刚配了一副新眼镜儿呢。于是,她合上了书。

“要不然,你可以到我的办公室里去看书。”

“现在?”

“现在!”

“哈哈,肯定有什么事情,让我帮忙吧?!”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用意,刚想答应又有些犹豫了。不久前,局长在大会上批评了一些人,在办公室里加班把灯开着,实际上在家做家务,假装工作积极,实际上是浪费公家的电。

“今天我要加班很晚,你可以陪陪我呀。”

“陪你?”

她才不想去陪他呢,因为局里早就有一条不成文的纪律——不许相互串办公室!

“我还有一份案件报表,今天必需做出来,你可不可以帮我去统计一下。我的事情太多了,都累得头昏脑胀了,老是算错。”他摸了摸自己的脑壳说。

“如果你不帮忙,我可能就要忙个通宵了。”他的眼睛里是可怜巴巴的眼神。她看了看手中的灯泡,心里一软就答应了他。

“咳,谁叫自己拿了别人的东西呢?”她随着他向办公室刑侦科走去。

在刑侦科里,灯火彻夜通明。王大骞在忙他的,用一个放大镜检查着一张张指纹卡片。而苏红梅在把报表一张一张地折叠起来,认真地统计着数字。——统计报表是苏红梅的强项,她算盘打得好,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一份报表给统计好了,还再三地检查了几遍,丝毫没有差错,再用一张空白的报表,把数字恭恭正正地抄誊正了。她看王大骞还没有忙完,就帮他把堆在桌上的卡片按拼音字母的顺序理好,放进了卡片柜里。做完了这些事,苏红梅才打开了书,埋头读了起来。

王大骞瞟了一眼正在读书的她,叹了一口气说:“你看,你可以有空读书学习,我们每天搞案子,忙得灰头土脑的,看,你进步了,我都要快赶不上了。”

“那,我每天都可以再来给你帮忙,忙完了我们一起看书。”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说。

“那也是,哎,要不,你干脆申请调到我们科里来吧!”他有了一个好主意,眼睛里放着光说。

“好啊,我正巴及不得呢,在刑侦科可以学业务,立功的机会也多些。”她兴高彩烈地说。

“哦,不行,刑侦工作太苦太累了,不适合女孩子。”他摇了摇头,一时间又改变了主意。

“你知道,我是不怕苦不怕累的。”她直拗地说。

“我们男同志累点儿不要紧,你们女孩子以后是要嫁人的,把你累坏了,累老了,就嫁不出去了,我可负不起责。”他又是一脸坏笑,从笑里有一丝瞧不起的神情。

这可惹恼了苏红梅,她的脸一红,不高兴地顶撞了过去,说:“谁说人家要嫁人的呀,讨厌!”

他看把她真的惹恼了,便求饶讨好着说:“好了,好了,不嫁,不嫁,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规律呀。”

“你看人家机关干部,都是有家有口的。”他正经八股地说。

“我,我和他们不一样,就是不结婚。”

“那你不结婚做什么呀?”

“我,我,我学习,工作,搞科研,一辈子,向居里夫人那样。”苏红梅越说越激动,她有些忿忿然,脑子一大,就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

“居里夫人也是结过婚的呀,”王大骞惹有所思地说:“不然人们怎么称她为夫人呢?”看迟疑着的苏红梅,摇了摇自己的脑袋,他有些得意洋洋了,他觉得自己抓到了自以为博学多才的苏红梅的一个漏洞。

“居里夫人结过婚?”

“我怎么不知道呢?”

“居里夫人不仅结过婚,还有两个女儿呢,”

“只不过她的丈夫出车祸去世了,”

“唉,他出的还是马车祸呢。”

每次在争论时都输给了她,这次他终于赢了,有些得意洋洋。以前,在争论中保持低调的他,总是让着她,他想:“好男不与女人斗。”那晚,他们工作到很晚,也谈论到很晚。她注意到了,那包话梅糖真的没有了踪影。第二天,机关里流传了风言风语:“三科给四科增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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