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为婚的那天,天空晴好,两位大腹便便的妈妈相约去花园里晒太阳,因为老人们都说:晒了太阳对腹中的胎儿好。晒太阳的那天母亲穿了件阴兰斯林的旗袍,外面披了件枣红色的毛衣。王妈妈穿的是一条果绿色的连衣裙,她本来就体质好,再加上腹孕让她肝火更旺。妈妈们的预产期都差不多,预备的婴儿装也一模一样——两个人比着赛缝纫,做什么都是双份。母亲先得了一个女儿,于是想再生个儿子,而王妈妈先是一个公子,求女的心更迫切,她预备的任何东西都是偏女性的。母亲问她:“如果你再生的还是儿子怎么办?”王妈妈充满了自信心地说:“不会的,这次我胎动的早些,三个月的时候就开始了,动得也温柔些,兴许是个女子咧。”母亲也听说过此理,她的胎动好象推迟了些大约快五个月了才有感觉,而且一来就来势凶猛,她正端着饭盆,肚子里的一脚,差点揣翻了她的饭盆子。
“如果你再生个儿子咋办?”母亲问。
“再生个儿子,我就掐死他,捂尿盆子里,一个就淘上天了,象个孙悟空。”王妈妈说的是假话,他宠孩子宠得不行,只是觉得孩子的到来耽误了她的事业,生了大宝她不得不从苏联回国,这次怀上老二又影响了她去大学进修,心高气傲的她只能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安心养胎。
“要不这样吧,如果我再生个儿子,你生了女子,我们就换着养。”王妈妈提出了一个建议。
“哪……”母亲一时没有了拿定,因为她在家不是一个作主的人。
“不然这样也可以,如果生了一男一女,我们两家就搭个儿女亲家。”王妈妈的主意母亲也同意了,于是他们就被指腹为婚了。
这件事从母亲嘴里听到,实实令她惊讶:什么时代了?还搞这些封建社会的东西!她对母亲大为恼火,于是数周没有回去。
天渐渐热了,没了换洗的衣裳,她只好硬着头皮回了家,本预备拿了衣服就跑。母亲正在阳台上摘菜,探过头来问她说:“最近小王怎么样?”“他不怎么样?”红梅见逃不掉,便站住了没有好气地说。“他不怎么样是什么意思?”母亲有些不解凝视着她说。“他,他的心坏了!”红梅见一件短袖领口上的扣子松落了,干脆从抽屉里翻出针线,坐下来一边钉扣子一边回复母亲的审问。
“心坏了?那是怎么搞的?”母亲紧张了,她摘菜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是他犯了什么病?”母亲如此地关切他,好象他已经是自己的准女婿。
“不是,不是......嘻,嘻,”她见母亲如此认真,干脆与她开起了玩笑来,“是他的心发黑,发霉,发烂了......”见母亲一楞一楞的神情,便开怀地大笑起来。“哎,哟哟……”她把指头含进了嘴里,由于忘乎所以,一不小心把针扎进了大拇指,让她乐极生了悲。“要不要紧?要不要紧?”母亲关切地问。“不要紧,这只是手指,要是心受了伤,那时才是真真的痛呢!”她吮着自己的拇指,眼睛里冒出了泪花。母亲影影约约地感觉出了什么事情,但她还有些不太明白,搞不懂这些年轻人又在扯什么筋?
“昨天我还碰到了他的王妈妈,没有听说他生病嘛。”
“我说是他的良心坏了。”
“良心坏了?他怎么坏?”
“他对我吼天吼地的。”
“还有呢?”
“还有,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了。”
“真的?他有了女朋友了?哪王妈妈昨天还说让我带上你去她家吃饭,这个二小子真不是东西!”母亲什么都不说了,从柜里翻出了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里两个大肚妈妈正在互摸着对方的肚子。母亲对她说:“你看,这就是二十年前指腹为婚的证据,现在竟然反悔了!”“什么,什么,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们搞的不是资本主义,而是在搞封建主义那一套?”她杏眼儿圆瞪,怒目而视。
“不管搞资本主义,还是搞封建主义,都应该说话算话,不能这样毁了信誉!哼,算了,算了,我这么好一个女儿,也不是嫁不出去,”母亲摸着她的头说:“明天我还是要去找找他妈妈,把这个事情问个清楚。”
“你还去找人家呀?多没有面子呀!”
“是呀,可这事儿怎么办呢?”
“你们发的誓,你们自己去解决,反正不关我的事。”
“咳,你个死丫头,现在到怪起我了。”
“婚姻大事,父母还是要作个主,把个舵的。”
“那,你和我爸爸结婚时,你的父母作过主吗?”
“咳,你个死丫头,越说越没有明堂了。”
“好了,好了,你不要操心生气了,实话告诉你吧,王大骞有了女朋友了,我也有男朋友了。”
“你的男朋友是谁?”
这时母亲不善罢干休了,她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那个人是谁?快说!”
母亲开始耐不住性子,追着她问。
“我不告诉你!嘻,嘻……”
“说不说,不说我就告诉你的父亲去!”
“告诉爸爸我也不怕。”她知道,父亲一直是护着自己的。
母亲随手拿起了鸡毛掸子,吓唬她说:“快说,不说我就打你的屁屁。”
“你打呀!”她把头往母亲怀里凑,母亲的鸡毛掸子刷了下来,打在桌面上噗噗作响,这时,她看见母亲动了真,就跑到了桌子的另一边。
“你打呀,打呀……”
她与母亲围着桌子来起了猫捉老鼠,一个硬要打,一个让你打不到。
两个人追得气喘吁吁,她一边喘,一边说:“好吧,妈妈,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的终身朋友就是——”
母亲扶着桌子停顿了下来,喘着粗气问:“是谁?”她在倾着耳朵听着。
“他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
“你这个死丫头片子,又哄我了,看我不打死你……”母亲又重新扬起了鸡毛掸子。
闹腾了半天,两个人都累了,红梅倒在了母亲的怀里,她撒娇似地给母亲说:“妈妈,你就让我好好学习吧!周总理不是说了吗,人要活到老,学到老,我不能上大学,是多么令我痛苦的一件事情啊。”
“哪你告诉我,那王家二小子的女朋友是怎么回事?”母亲还惦记着那件事情。
“我和他好好谈过一次的,他一开始还是说支持我参加高考,可是现在他和另外一个女同事好上了,早就把我给忘了。”
“哪个女的是谁?”
“是莉莉,你认识的,他们现在在一个科了,每天两个人都在一起,说话酸溜溜的,肉麻麻的……”
“哦,老文家的那个丫头片子啊!”
她知道,反正母亲对所有不感冒的女孩子,称呼时都要加上一个后缀——丫头片子。“我还是要找他们老王家去说说理,”母亲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是的,他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人!”她与母亲终于有了共鸣。
“红梅,红梅,那你怎么办?”母亲错愕地望着她,脸上失去了血色,她流泪了。她坐在母亲身边,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见窗外的树上有鸟鸣的啼声,黑雾在夜里弥漫,这时她真的感觉到了难过。
她不想再谈与他有关的话题了,一提他就觉得有人在她伤口上撒了把盐,心中的苦水翻涌,她拿着衣服离开了家。
又过了半个月,红梅回了家,看见母亲一人在家,就对她说:“妈妈,家里有没有吃的,我还没有吃晚饭。”因为食堂里的饭菜买完了,她还没吃晚饭,肚子咕咕叫了。屋里漆黑,没有开灯,她问母亲说:“怎么了妈妈?您生气了?”她看见母亲坐在屋角的凳子上,脸色铁青,心里想:今天又是谁惹了她?
“妈——怎么了?”她想撒个娇,让母亲高兴,便细声细气地唤了一声母亲,凑了过去。“你还好意思问,做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母亲气哼哼地说了声。“我怎么了?怎么丢你们的脸了?”“你还好意思说。”母亲说话很冲,一改一惯的轻声细语,语气里还带着愤愤的火药味。“机关里到处都在传,说你天天在外面与男的在一起,今天一个,明天一个,你这样做,让我和你爸爸的老脸往哪里搁?”
红梅一下子明了了母亲的意思:桃花岭这么小,每个人都是熟脸熟面的,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化成了风言风语。母亲又是一个多心的人,把那闲言碎语当了真。她对母亲解释:“妈妈,那不是谈恋爱,我们是在工作。”可是母亲固执己见,根本听不进。
“还有,我去了王家,王妈妈对你也有意见,说你……”
“她说我怎么了?是他先变的心,他和别人天天处在一起,还,还,还亲了嘴……”她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们这些孩子,好的学不会,坏的不要人教,怎么都成了这般东西?”母亲一边说,手里一边拿起鸡毛掸子在桌上敲。
“嘿,你个臭丫头,脾气还不小,你看我……”
她本来是想再解释解释的,当抬起头来,看着母亲手里的东西,立刻被激奋起来,她指着母亲手中曾经的家法,忿忿地说:“你是不是想打我,你打呀,你打呀!你把我打死算了!”她一边说,一边把身体往母亲的面前凑让她打,因为她觉得身体痛比心里痛让人好受些。晚上,她哭着伤心地离开了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