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当你的镜子。”他是这样对她说的。
这一天,阳光很美,在这片土地上,连阳光下的阴影都很美,苏红梅觉得,象是每个角落都象撒满了欢娱的情绪......她焦虑的心,被这散洒的阳光照得开朗了。她的焦虑,是因为她内心始终有一个政治使命。她清楚地知道:今天出来不是来玩的。
起初,天气并不是这样的,阴晴风雨是捉摸不定的阵候。而过不一会儿,太阳就象一个白色的圆盘,藏在密疏不一的雾中。它一会儿露脸一会儿隐身,天空上还时不时地露出几块钻石蓝。太阳钻出了雾蒙蒙的云层后,就把大地改变了,这是苏红梅所渴望的,也没有料到的。
一开始,苏红梅还时不时地担心着:这样的拐天气,会不会耽误了这次行程?这是团组织活动,活动的地点选在黄陵庙,因不远处就是三峡大坝的选址,宏伟的蓝图不久的将来就会在这里变成现实。
因为,船刚刚起航时,就有团雾浮在江水之上了。船是一艘小客轮——向阳号,每张船票需要一块二角钱,上船的地点在二码路的江边上。上船后,王大骞就与大家就欢快起来,聚在一起说笑抽烟,说一些无及达撒的话,根本没有把政治学习当一回事儿。
所以,苏红梅觉得王大骞的举动非常的荒谬。她的心里,却是一直紧张着的,因为,这是她担任团支部书记后的第一次团组织活动呀!更令苏红梅意想不到的是,船仅仅是过了西陵口,天空开始阴暗起来,雾气越来越浓......,她扬起脸来时,好象还有雨滴落了下来,稀稀拉拉地滴在了脸上有那么一两滴。她对王大骞说:“好象下雨了!”王大骞依然故我,也没有理会她。向阳号呜——呜——地叫了几声,它拖着沉重的步履,在逼仄的峽谷中喘息......“突,突,突”地,捹了四个多小时,才来到一个稍虚开阔一点的河谷。当船远离了峡谷,云层才变高变薄了,它先是抽丝剥茧似地把浓雾一丝丝地驱散,然后用它的利剑似的光芒,从天空上快疾地射出,以胜利者的姿态圆满的挂在了天空上......“哦,真是多虑了咧!”她舒了一口气想。
太阳能如此这般的方式出现,也深深地吸引住了苏红梅的目光,她的眼神跟随着这日隐日现,云起云动......她的心情开始轻松自在起来。“快看,那座山就叫黄牛岩。”“哦,”“快看,黄陵庙!”“是的,是的......”——大家在欢呼着。苏红梅也看到了:浓烈的阳光,正全覆盖地来到了这块美丽的土地上!
这一天,是我的生命中最美的一天,永远永远也难以忘怀......
说实在的,苏红梅也猜得出王大骞今天不理她的原因。仅从他臭着的脸上,就可以看得出,他对她的任职有点不服气。她担任了团支部书记,而他只当了个副书记,当然心有不甘。苏红梅还是主动与他说了话,因为她的工作需要大家的支持,而王大骞有着天生的凝聚力。
她对着河滩大声地呼喊着:“大家来学习啰!”每有一个人理会她,耳边只有风声呜呜作响。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对他说:“大骞,我们叫大家过来,开始学习吧!”
“学什么?”他不屑一顾地问。
“学文件啊!”她说。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心里扑腾一下——莫非他忘了带那些文件了吧!她接着问:“我让你带的那些文件呢?”
“文件?什么文件?”他张大了嘴,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
“我装好了,放在文件袋里的那些东西呢?我是让你带来让大家学习的呀!”她是真的急了,她跌着脚说:“我是让你来组织大家学习的呀!你看你,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也给忘了,亏你还是副书记咧,这点儿事情也办不好。”她气不打一处来,脸色也变得刹白。
他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玩就要好好地玩,还学习搞什么哟!”
何平也走了过来,嘻嘻地笑着说:“你看,这就代表了群众的观点。”
王大骞和何平先后跳下了土坎,又到河滩上疯撤去了......
苏红梅知道:大家对她这个新团支部书记,一点儿也不尊重。因为,在选举时,她与王大骞之间的票相差无几。只是唐僧主任认为:王大骞是外勤,破案长时间不在家,于是决定由苏红梅来担任团支部书记。
也许因为这个,王大骞认为这个团支部书原本是属于他的。所以,对她的工作安排更本不上心。
苏红梅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处,她不知道是应该加入大家一起去疯狂,还是站在原地,坚持着自己的坚持。此刻,没有有知道她的无所适从,也没有人体会到她这个新官的内心的矛盾。她的内心有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这种痛就象阳光下的阴影,躲藏在河滩上岩石的石缝里。
她不想去承受那些阴暗的沉重,而眼前的欢乐又与她有一定的距离。
她决定远离他们,攀过了一起江边的石堆,去看更远一些的风景色......
然而,她觉得身后有一种引力,正吸引着他的身体,她禁不住想停在脚步来向后看,可是什么都没有......这种引力象某种温柔的射线,或是目光,让她的周围的时光有了微微的变形,也象一种恰到正好的磁力,这种吸力角对她的身体象有了轻微的碰撞。她的后背微微一麻,她站住了......
她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我能为你拍张照片吗?”她看到了一张娃娃脸,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笑中有丝丝的腼腆——这是陈刚正立在她的面前。他这次被选为团支部的组织委员并兼任生活委员,这次来黄陵庙就是他的提议,他说:“那里的河滩在葛州坝截流后就要被淹没,而且不远的地方正是三峡大坝的选址,那里风景好,又是革命教育的好地方。”于是,大家都同意了。苏红梅晓得,这伙人只要放他们出来玩,什么地方都高兴。
在他的面前,苏红梅变得结结巴巴起来:“我,我,......”
他的手里端着像机,有温度的目光直射过来,令她心慌意乱,心扑通扑通地跳,如同钻进了一个很坏的小动物。她语无伦次地对他说:“我,我的头发好乱,......她搙了搙这被风吹得零乱了的头发,想:该在照相之前梳理好头发,不然不知会照出什么样子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让一张披头散发样子印在一张照片上。氛围令她紧张,这给她来了个措手不及。甚至找不到恰当的辞令,她对他说:“我的头发太乱了(——那是被江风弄乱的),而且,我,我没有镜子。”(——这般的理由亏她也想得出来,真是脑筋乱了方寸了。)当苏红梅说完这句话后,立刻感到自己很傻,象是被人逼到一个角落上,而慌不择路地找了如此这般的理由。她傻,陈刚却不傻,他依然微笑着对苏红梅说:“我可以当你的镜子。”这是令苏红梅没有想到的,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找了这样一个傻傻的理由来拒绝,而他却用这样一个智慧的回答,让苏红梅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了。
这不仅智慧,而且还有点儿寸进尺,让苏红梅更是无话可说了。之后,苏红梅没有去梳理头发,陈刚也没有真的为她当镜子。她只是把头仰了起来,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凹,任由川壑中的风,栉沐她零乱的头发......他的声音还在她的耳边回响,那个声音就象五月的江水那样碧透,激冽着红梅混沌的心。苏红梅转过身来,察看何处才是最佳的背景。她担心的是,身后的那座大山,不是最佳的景致。
“不要动,这里最好!”他关心的不是她身后的背景,而是她脸上丰富的表情。他想用这千分之一秒,把这留下来。
“身体不要动,把脸部回侧过来......”
“很好!”
“咔嚓!”
他手里相机是她熟悉的,很早的时候他就捧着这架相机,在院子里照这照那,照好以后自己冲洗,然后在家门口办影展,还蛮象那么回事......她一直认为他会从事与艺术有关的职业,没有想到他和自己一样当了警察。看到他就会想起鸟歇在树枝上的样子,还有花的蓓蕾,鸽子从天空上飞过......这都曾是他镜头里的东西。
她伸出手来撂了一下头发,遮挡了一下对面照射来的光......那道圣又被称作逆光的,她的眼睛还是看见了他手上端着的相机,她曾经想:自己是一朵花该多好,他会端着镜头对着自己照了又照。他的手指在拨动,在对焦......
“等一等!”她对他说。她已经准备好了展开了眉蹇,对他仰面微笑,让这道和煦的阳光照射进来......她不再拒绝和回避了,谁会拒绝阳光?她领受了属于自己的礼仪和尊重。她在河边的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坐下来,放下了所有的拘谨,青春的痛苦、烦恼、迷茫,也被这温和的光线抚平。当快门卡嚓一下后,热烫的脸被江风吹了一阵后,她想:这张照片一定是她人生中最美的照片。
她开始疑惑人生了,她在想:当你拼命去追求索取的时候,你反而越是得不到,当你对一切事物都失望或绝望了的时候,美好的事情又悄没声地来到了你的身边。她凝望着远处的山峦,在阳光下呈现出极淡的轮廓。今天,她心底一个虚无飘渺的梦被唤醒,一个遥不可及的事情正在她的生命中展开......
陈刚拍完了第一张,然后抬起头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微笑着对她说:“等一等,先别动,我再为你多拍几张吧!”他把镜头依然对准着她,在捕捉着她脸上的一颦一笑......
苏红梅倚着一块大石头,身体没有移动,但恳求着对他说:“算了,把胶卷留给大家吧!给我一个人照这么多,太可惜了!”
苏红梅想的是:即使是给我一个个照,也应该变换一下方位姿势或是服饰呀,照了这多张,象是一张照片洗了许多张,那该多奢侈,多浪费呀!陈刚听后,便笑了,他的笑象宽容而温暖,象这五月的阳光,是人间不可多得的东西呀!使人觉得既可亲,又可敬。他的笑,真如阳光,把这山水土地和他们的人溶沐了,让生命与自由合在了一起。
她还在想,刚才的那一瞬,他是从那里冒出来的,笑盈盈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就这么站立着,那么执拗,不会放弃的样子,这让她尴尬不已。他的手指拨弄着相机,似乎已经准备好了,眯眯地笑着,一副和善的样子。他平时默不作声,开会时喜欢坐在角落里,也不太爱发言,总是认真地听着别人的讲话。一但他发起言来,每次都能说到点子上,引人入胜。有时候,开会时他没到,也没有人发现,等会议结束了,苏红梅在会议室的外面,偶地遇见他,问他:“咦,你怎么缺会了?”
他总是会笑眯眯地回答:“我有些忙,在加班。”
“这是组织活动,该请假的!”
陈刚还是会继续用微笑来解决问题。有几次活动,他都没有参加,比如上次三游洞。相比之下,她看到了他的优点之处,她的心思放在玩娱上,而他则把工作看得很重。
这次活动,苏红梅专门去通知了陈刚,还交给他一个任务——负责买船票,陈刚把这个任务完成的又快又好。他这个人办事,总是让人放心的。他象春天的空气,让人感到温暖,可是不会留意这空气的存在。
刚才他一出溜地站在她的面前,她一下子确实没有防备,真的还有些手足无措。家都在一起说笑打闹,她担心的是,他俩这么地呆在一边,其他人会不会在意?陈刚的眼睛清洁明亮,含笑着直直地望着她,确实象镜子,象清水照耀着她,这让苏红梅有些不好意思了。
苏红梅想,自己在陈刚的相机里的形象一定很美,她相信他的技术和才能,他的摄影作品有建筑人物和花鸟虫树,现在该有人物肖像了。
王大骞也可以,可他用刑事侦察的照相术,他为她和莉莉照过像,把两个人照得跟犯人,莉莉不再愿意请他照相了。她对红梅说:“下次我们出去照相就约陈刚。”
江滩上,陈刚和苏红梅面对面地站立着,苏红梅可以很清晰地看着陈刚的相貌,直视他的眼睛——他的脸庞棱角分明,既清秀,也不乏刚毅,双眼皮大眼睛,当他笑起来时,眼角微微地向上挑,看上去很迷人——这是他们长大成人后,第一次有如此近的距离,彼此相望。“这是我专门为你留的胶卷,不然一会儿就被他们抢着照完了。”她相信他诚意,也懂得了他的细心。
苏红梅手里也有一部相机,那是一部德国产的,用于隐蔽战线的侦察工作,这部相机用起来特别灵活,照出来清晰,又小巧玲珑,携带容易。而陈刚操作的那部是一部120相机,是从阿尔及利亚带回来的。他父亲是医院的书记,托医院援外的医生从国外带回。120的相机底片大些,放大了效果更好,按他的说法是“不虚”。
“好了,再来一张吧,也许还可以多偷一张。”
苏红梅在他的镜头前越来越自然了,又换了一个姿势让他拍。
他真的如一面镜子,在他的眼里,她好象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一个更漂亮,更自信的自己。他让她内心变和清洁明净了,内心不再急躁。怎么没有发他这朵莲花,静静地开放一百年了,今天才感到了他的存在。他的魅力吸引着她,她不再感到别扭,呼吸也平缓了起来,她对他说:“你可以陪我去走走吗?”她主动地请求他。
“当然可以!”他礼貌地回答。
苏红梅回眼望了一下黄牛岩,高高弧起的山岭,真的很象一只水牛的脊背,山脊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青翠的树木。山脚下有一座建筑,灰壁青瓦,诱引着她的心。
她当然不想走向河滩,那里大家在疯闹嘻戏,很是吵闹......
“那,我们一起去看一看黄陵庙吧!”陈刚建议道,并用脚尖踢着地上的沙泥,然后抬头望着她说。
“黄陵庙?”红梅迟疑了。她知道,这些寺寺庙庙的,都是封资修的东西。她从来不去烧香磕头的地方,乌烟瘴气,熏眼呛嗓。只是这所建筑沿山而建,大气好看,所幸没有在文.革中被打砸抢烧殆尽,算是一件幸事。她怕遭人误解,说她是个烧香拜佛迷信婆婆,这样传出去不好听。他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对她说:“这座庙不是普通的寺庙,它是纪念大禹治水的,在唐朝建成大殿,后毁于战乱,现在的建筑是清朝时重修的。”
“清朝时重新修建的?
“它已经被国家定为文物,即将开始修复.....”
苏红梅知道,陈刚的科是经文保科,保护文物是他们科的业务,当然比自己懂的多,她随着他沿着破碎的阶梯向祠院的大门走去。院子里破败不甚,杂草丛生......她还是比较喜欢这种静宓的境域。站在黄陵庙的台阶上向外俯看,阳光依然浓烈地覆盖在这块美丽的土地上,她领略着江水的秀美和山岭的雄壮,这一天,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