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时期的爱情
看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只想在前面加个“非”字。不知怎么会有这种心态?因他写的爱情与霍乱这个病态的词,太不相称。霍乱时期只是这个爱情发生的时间背景。与描写有着密切关连的,是这种爱情透破了霍乱,超越了霍乱。不说霍乱时期就是世界末日吗,都阻止不了,那种震撼。
阿里萨成为费尔米纳丈夫逝去后,想念的第一个对象。这里面或许就隐藏着一场曾经轰烈的恋爱。笔触到这里写到了主人公阿里萨,而乌尔比诺却成为了霍乱时期不正常或正常亡者,而生者依旧生着。这是这部小说散发的特殊气息。它不同《百年孤独》的没落怪异。
阿里萨与费米尔纳的爱情,是在扁桃树下展开的。它是费米尔纳与乌尔比诺,终生相爱之后,潜伏下的另一个爱情,它只在一种可能下:费米尔纳的爱人离去后,浮出。马尔克斯的表达技巧,无不在此,笔触转向他们年轻时候,一种倒叙的文字结构。
扁桃树下的费米尔纳与阿里萨的爱情那样神秘。白山茶花是他们的定情花,纯洁美丽,充满青春气息,在那棵开篇被意味幽怨与隐痛气味的苦扁桃树下,阿里萨终于把长达七十张纸的情书,交给了费米尔纳。费米尔纳也接受了他热烈而矜持的爱情,在那减去一半的情书中,激切寻找那份想望的热烈。
之后,阿里萨等待费米尔纳回信时,患上了类似霍乱的相思。相思病态类似霍乱,可能是马尔克斯故设的意外。也给读者造成不经意的意外,霍乱之用于这场爱情的恍惚意义。但不是真实的用意。
阿里萨读费米尔纳的第一封信,是边吃玫瑰花,边读完的。他的母亲担心他吃了太多的玫瑰花后,会拉痢疾,减弱抵抗力,患上真正的霍乱。阿里萨给费米尔纳寄自己的头发,费米尔纳给他寄成为标本的叶子,蝴蝶。阿里萨写着自焚发烧的情诗,而费米尔纳写着清淡平常的家务。他们清火并汲。爱情终于爆发的不可收拾。阿里萨与费米尔纳的父亲见面那幕,真是惊心动魄。
曾经也为爱疯狂,这是霍乱时期爱情最闪亮的见证。费米尔纳离开那座埋葬她爱情的城市之前,给阿里萨信中夹着自己剪掉的头发。旅途之中,他们的爱情仍在狂热继续,实在太藐视当时爆发的一种病症:霍乱了。
其实他们才真正患了某种病症。
它让我想起年少时,舅舅家邻居的小伙子,与去他家路上的那座小桥。他送我回家,骑着自行车。那种类似费米尔纳的恐惧与焦虑,来源路途的艰险。我总担心自行车会掉进桥下面的水里去。如费米尔纳随从的那群骡子摔进山崖一样。而对于小伙子的爱情,也类似费米尔纳的懵懂热烈状态。那只是种朦胧不谙的少年情结。他们的爱情在旅途中,光辉灿烂,致使他们遭受的一切,显得相当价值。而这样爱着的两个人,怎么一回来,就分手了呢?
这种爱情只来源于心生的一种幻念。一个少女春心荡漾的自迷。不是爱,是春心荡漾之下的魔影。魔力美化了有关爱人的一切。当春心不再荡漾之后,一切恢复正常,心智完全打开魔力的钥匙,一切只是个骗局。
这便将阿里萨的爱情,陷入了地狱,也将使他接受排除在费米尔纳生活之外的残酷。整个爱情在费米尔纳“不必了”三个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这种爱情在半个世纪或者更久之后,会再度燃起?真是奥妙无穷诡秘。恰是马尔克斯令人难以置信的魔幻般表达方式。
费米尔纳的内心,乃至灵魂,隐藏的这个爱情,有如魔鬼玩具中的机关,镪裸包裹中的婴儿,有可能打开或生长的。爱情那么弱不禁风,爱情不过海市蜃楼,没有任何痕迹,甚至伤疼。爱情却依然来临。
对于费尔米纳来说,乌尔比诺是个貌似优美和谐的现实,是她终其一生的依靠。这种倒叙,回到年轻时代的写法,让人打消了《霍乱时期的爱情》,是写给老人的一本书的想法。他们年轻的情状那样不同,而老了的情状,却是那样的相同。无论老的年轻的,死着生着,他们的精神都强壮,不可战胜。尽管霍乱一再蔓延爆发,人们一样恋爱,一样失恋,一样为新婚甜蜜,为失恋痛苦,一样放纵做爱。人性放泄的欲望与禁固,不是霍乱能阻挡的。这是这个小说的主要成就。
阿里萨把一个新寡变成了娼妓,费米尔纳把阿里萨变成了一个娼男。在以后长达半个多世纪里,阿里萨过着一个娼男的生活。他的梦想爱情在这种堕落放纵中,依然没有任何改变。或许他可以真正恋爱,或有女子爱上他,实质上,也发生过。他喜欢阿乌森西姬,阿乌森西姬也爱他。但马尔克斯让他们的安逸爱情,变成一场盗窃。因为堕落,便将一无所有。隐含什么呢?任何额外的爱情,都成为阿里萨对费米尔纳爱情的盗窃。这也是五十年后,费米尔纳仍旧那么相信他,还为她保持着童贞的原因。
他的一生都被小公园杏树下度过的那些如花似景的黄昏,书信里的栀子花香与园舞曲,捆住。其实它们很类似我少年心境对于家乡的回忆。
青青的草坪,飞翔的候鸟,蓝蓝的天空,总在失意时闯入。如母亲的脐带。费米尔纳是阿里萨生命的脐带。这场虚幻的爱情,毁灭他一生,亦美化他一生。是个终得与不得的字。阿里萨的每次艳遇,都与费米尔纳有关,每场性爱都是温婉悱恻,让人心动或心痛。他是饥渴的,却没有一次精神的背叛,也没有一次将现实里所谓的爱情持久。他满足了许多饥渴的女人,做着她们的露水情人,费米尔纳将他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娼妓”。
阿里萨的爱情深入人心,打动了世间所有的女子。因他的细腻忠诚,颠仆不灭的决心与勇气。无望的爱没将他摧毁,他终身等待着费米尔纳,哪怕死。
而费米尔纳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她的幸福或只建立在那个船舱里,那次海上蜜月旅行。乌尔比诺在那里有过精彩表现。
他是一毫米一毫米获得费米尔纳的信任的。在那个渗蓝的海面温暖的船舱里,用一根中指征服了他膨胀已久而己不知的妻子,启蒙了费尔米纳在男女性爱上的空白。巧合的是她与阿里萨的爱情,也是在船舱新“忠诚号”里再度燃起的。那个海上旅途,延续了他们的爱情与幸福,甚至最后,他们要将航行延续到永生永世。或者说,费米尔纳追逐的就是种留于海面的爱,超脱尘世不现实的爱。自己的一种心情。
费米尔纳在沉闷的婚姻生活中,那么可怜坐在扁桃树下的阿里萨。并被这个痴情的影子击倒。这个时候,久远的扁桃树,开始有些苦涩,哪个坐在扁桃树下看书的阿里萨,使她联想起少年的梦想,一个充满无限爱恋编织的梦想,一座以无限爱修葺的新房子,他们的房子。巧合了她之前产生爱情的船舱。这种心酸的想象,激活了心底隐藏的部分。挑起你心尖的颤栗。而现实却是残酷的,真正面临阿里萨,他依然是个可怜的,一丝好感都没有的人。一个她没来得及捉摸的人的影子。
看到最后,心里对阿里萨的爱情,不仅发出惊叹,他的爱情持续了整整半个世纪。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孤独的这个主题。一个孤独的爱情,终于在五十年后,得到了回应。
无法形容这个老男人的坚贞不屈,无法形容这个老女人的风骚不减。七十几岁的他们,象十七岁的少男少女一样,产生了爱情时期的每个感觉。马尔克斯笔下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至死都是新鲜年轻的,却也极为孤独,孤独得不能溶入现实,却终究要发生的神奇。
年轻时送山茶花,老了依然;年轻时写信,老了依然。唯一不再依然的是,他们将之付梓行动与现实了。在他们终于心有所属,心心相印,在“忠诚号”船舱,欢乐享受这种爱情的时候,才觉察到一点苦扁桃气味。因为他们都太老了,那是他们身体里散发的一种气味,亦是种人生甘苦未尽,无奈的气味。
至此,这个爱情与霍乱时期或非霍乱时期都无关。只与霍乱这种病真正有关。那就是随时随的,准备牺牲,死亡。阿里萨的爱情是他骨子里的真正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