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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茂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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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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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洛安江》连载

第二章 寺庙遇险

凭着多年来行走江湖的经验,中年镖师侧耳倾听,知道有暗器袭来,只见他迅速俯身,在地上捡起一块枯树皮,右手一扬,哐当一声,将飞过来的飞刀打落。飞来的是一把柳叶刀,刀刃锋利,发出阵阵幽光,像索命符一样,刺进所有人的心里。

中年镖师朝着山上拱手,大声说道:“恭水袍哥义字堂六排钟思盟借宝地一过!”

崇义揣摩前后两个镖师的语音和语气,年轻的镖师多说了“敬请放水”,多少带有恳切之意,但显然,他自报家门并没有能让对方买账。中年袍哥的身份明显要高得多,所以说起来底气足得多,也没有再用敬称,也表达了对刚才对方不买账的强硬回应。这时候,用不用敬称已经没有了意义,如果对方再不买账,那就准备最后的武装自卫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整个山谷静得出奇,两个镖师常年行走江湖,自然知道江湖险恶,也许因为他们的背后有强大的袍哥组织撑腰,倒还显得从容一些,特别是六排钟思盟,脸色冷峻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年轻的袍哥罗霄则要紧张很多,他脸上甚至能看到肌肉的痉挛,手插在兜里,崇义看过去,能看到他的手握着手枪。

简巴郎体力气很大,胆子却很小,特别是刚才飞刀飞来的时候,崇义看到他浑身在发抖。崇义是不紧张的,只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有些六神无定。从小,父亲瑞熹就多次给他讲过营盘顶罹难的故事,他对土匪的残暴残忍可谓耳濡目染,今天的事只是给他一个直观的验证。比起父亲瑞熹所经历的尸横遍野的营盘顶,今天这场面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时候,半山中传来一句话,久久在山谷中回荡:“屙尿放水,各人快滚。”

“谢过!”六排大爷钟思盟朝着山上一拱手,赶快招呼所有的人,马上整理好行装,快速通过杀人岗。

终于算是平安通过了杀人岗,所有的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过了杀人岗,来到一个叫做黄家坝的小乡场,这也是盐帮的固定歇脚点。所有的人都默默地坐在茶楼的凳子或者枯树枝上,吃着自己带来的干粮,喝着买来的茶水,有一些盐帮兄弟也许经历了惊吓,感觉到这人生无常,挣再多的钱,如果无福享受,那也是白搭,所以,大方地买了一些面糊,或者包谷粑来吃,崇义不是那么吝啬的人,他为了感谢简巴郎的帮助,特地为他端了一碗荞面条过来。并说自己已经恢复好了,让简巴郎一会把那袋五十斤的盐袋还给自己。不经意间,又说到了刚才惊险的场面。

“刚才真是惊险呀,看今天的情况,如果不是六排大爷钟思盟亲自过来出镖,这趟一定完蛋了。”

“六排大爷是什么意思?”崇义确实不懂,故而请教道。

“我也是听人说的,袍哥公口的大爷就是舵把子,接下来依次是圣贤二爷,当家三爷,五爷有两个,红旗、黑旗管事,六爷就是排行第六。”

“怎么没有四爷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们的组织很神秘的。”

“刚才那句屙尿放水是啥意思?”

“搞不懂呢,他们有很多黑话。”

崇义见简巴郎是真的不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就作罢。

他突然对袍哥充满了兴趣,这袍哥既有那么丰厚的报酬,在关键的时候还能解决大问题,江湖上的人似乎都有点怕他们。崇义幻想着,这样的英雄好汉,才不枉在世间走一遭。他在路途上想找机会跟袍哥套套近乎,不过年轻袍哥罗霄似乎很看不起苦劳力,总有高高在上的感觉,中年袍哥钟思盟则总是冷冷的,不多言不多语,总给人难以亲近之感。

接下来的路程相对平安,没有再遇见土匪,就是行路艰难,崇义使出了吃奶的劲,才挣扎着跟上大部队的节奏,他的肩上已经被勒出深深的血痕,脸上被晒的黢黑,手臂出汗以后变成古铜色,汗珠就悬浮在手臂上,有时附着在汗毛上。像猪皮上熬出的油珠。

终于,还有两天的路程就要到思德县城,就可以交差完成任务,领取工钱,然后往回走。崇义心中盘算着,领取了工钱以后,自己一定要把钱存起来,尽量节约每一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要找一分钱比登天还难,以前自己得到白胡子老汉赠与的两个银元,还去买了那么一身好衣服,真是奢侈啊!自己吃了这么多的苦才挣来一点钱,怎么都舍不得轻易花出去啊!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当崇义他们走到一个叫凉风垭时,刚才还烈日炎炎,一朵厚重的乌云飘过来,像一块黑布蒙在垭口上,尽管还是晌午十分,世界立刻就变得黑暗起来。一阵疾风吹过,山上的树被吹得呼啦啦响,树叶翻出底面,青山不再苍翠,变成一片灰白。轰隆隆的雷声像老天爷在敲击钟鼓,让蒙在鼓里的人们被震得肝胆欲裂,大树在摇摆,山谷在回响,大地在震颤。闪电刺破黑夜苍穹,瞬间让世界变得亮堂起来,但狂暴的闪电也不过是在天空留下一道亮丽的划痕,随即便被漫天的黑暗吞噬。雨幕像在倾倒的水一样,由远处迅速向凉风垭口上窜了过来。

“下雨了,快躲雨,撑起伞,保护好盐!”账房先生异常紧张,对所有的人都喊叫道。

所有的人都慌了神,这雨来得太急,根本找不到躲雨的地方,只能在垭口上干看着雨滴的到来。

大家都纷纷撑起红色的油纸伞——这伞是用木条做伞柄和伞骨,再糊上一层用桐油反复浸泡过的红纸糊在上面,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所有的人都就地把背篼放下来,顾不得自己被雨淋湿,也要小心翼翼地把盐遮住,避免被雨水淋着。其他人都撑起雨伞的时候,崇义傻眼了。他没跟过盐帮,而且没有出门的经验,不知道“晴带雨伞,饱带饥粮,有备方能无患”的道理,何况他的全部家当里就没有雨伞!

账房苟辉恭敬地为袍哥六爷钟思盟和袍哥罗霄找了一个瓮岩,再给他们撑上雨伞挡住斜风雨,周到备至。转身过来,才发现崇义没有带伞,正在用他的那套中山装盖在身上上,整个人倾在背篼顶部,用身体挡住雨水。也怪这路边竟然只有荆棘丛,没有一棵大树,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下,荆棘丛自身难保,自然是躲不住雨的。

“你个小杂毛,真是冒失鬼,把盐淋坏了有你好果子吃。”账房苟辉絮絮叨叨地辱骂着,在这稀里哗啦的疾风骤雨声里,他只能把所有的话都吞进去,别人压根听不到!苟辉生气极了,但他现在不是要生气的时候,他快步走到崇义身边,把自己的油纸伞递给崇义,让崇义赶快把伞打开,避免盐被雨水冲走。除了两个袍哥先生,所有的人都只能任凭风吹雨打。恭水六月的下雨像过冬,所有的人从头到脚,头发湿透,衣服湿透,被浇了个透心凉,在凄风苦雨中瑟瑟发抖。

终于等到了大雨过去,乌云已经完全变成了雨水,与大地融合到一起,太阳出来了,放射出它那令人敬畏的光芒。大家都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用双手拧干,又穿回去。崇义把身上的衣服和中山装都拧干,他十分胆怯地看了看背篼里的盐,盐袋的表面上还浸透着一些水,他赶快擦干。他再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心中愈发没有底,只能祈求盐没有被冲走,但当他把背篼挪一挪的时候,背篼的底部浸出了水,还在滴水,这让他心中更加恐慌。

在崇义心中忐忑不安的时候,账房先生苟辉来到崇义身边,狠狠地训斥着他,让他对所造成的后果负责。还说了很多很难听的话,辱骂的话,还威胁上要把他告上法庭等威胁的话。

简巴郎有些看不下去了,好言劝慰道:“苟先生,他还是个孩子,就求你别再辱骂他,再给他一个机会,我以后好好带带他。”

“你让我饶了他,那损失的盐你负责?”

简巴郎答不上,他异常犹豫,他确实帮不上崇义,总不可能把自己的劳动成果全然倒贴给他吧,自己还有一大家子人张着嘴嗷嗷待哺呢。

“苟先生,这确实是我的错,该承担什么责任,我崇义一定扛住,也请你不要再辱骂我的祖宗,你要知道,我现在心里也非常难受。”

“你这样的人就是贱皮子,不打不骂,你就成不了材!”

“我说过了,该怎样赔我就赔,说话算数,你要再侮辱我的人格,我一刀穿了你!”崇义睁着血红的眼睛盯住苟辉,苟辉也看了崇义一眼,看到他那带着杀气的眼睛,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六排大爷钟思盟已经走到了苟辉的旁边,他十分冷峻地端详了崇义一眼,冷冷地对苟辉说:“苟先生,得饶人处且饶人,年轻人要经历些磨炼才会成长,你现在得势的时候飞扬跋扈,你怎么知道别人以后不会飞黄腾达?”钟思盟说着的时候,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崇义。崇义自然不知道,这时候的钟思盟内心里也波涛汹涌,眼前这年轻人举重若轻的气势,那冷若冰霜的眼神,绝不是一般人可比,一定能成就一番事业。苟辉也借坡下驴,招呼队伍继续出发。

剩下的路程,崇义心中充满了沮丧,他能明显感觉到,背上的盐轻了,到底轻了多少他不知道,只有到了思德县城,交给盐号过秤后才知道。这一趟是血亏了,不但没赚到钱,要是赔很多钱,该在哪里找回来呢?

简巴郎想安慰崇义两句,但安慰的话却变成了比惨:“崇义兄弟,我怎么觉得我背上的盐轻了好多呢!”

“你的没事,都用伞遮住的呢,我的才惨,损失惨重。”

“怎么会没事呢,这盐就是水中妖,来自于水中,遇水就变得无影无踪。这场大雨,来得太突然,不仅仅是我们,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损失。”

“刚才账房只说了我,你们的损失了也不需要赔偿。”

“你小看了有钱人的狠毒,所有的人都会赔偿损失的,账房那样的语气对你说话,就是为了敲山震虎,让所有的人都有赔偿的心理准备,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崇义若有所悟。套路,一切都是套路,进入社会,其他知识的学习都是次要的,学会套路最重要。

所有的人都各怀心事,当他们到达思德县城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欢呼雀跃,没有一个人轻松愉快,也没有一个人如释重负,他们终于等来了最后的结果。

简巴郎的盐居然也掉了一斤,这让崇义更加不安起来,这怎么得了,自己到底损失了多少呢?崇义心中十分忐忑。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当崇义把背来的盐放上秤上去的时候,他的脸上变了颜色。四斤半,居然掉了四斤半!

“崇义,你上次说过的,你的错误由你自己承担,你现在看好了,我们当初承诺的工钱是五个银元,你现在弄掉了四斤半的盐,盐是一个银元一斤,这样就扣掉你四个半银元,这十天你跟着盐帮一起吃住,总的要六百文,算下来你要倒给盐号一百文。现在给钱,你就可以走人了!”

崇义差点气得吐血了!怎么会这样?怎么还倒贴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就算是要赔,也有不对的地方,他努力思索着,最后,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对账房说道:“苟先生,你刚才的算法是错误的呢!”

“我当账房三十年了,从十五岁当小伙计开始,就从来没有错过,错不了!”

“你的数字没算错,但你的算法算错了。”

“你别狡辩了,我一定不会错,你别想通过花言巧语逃避惩罚。”

“好,那我问你,盐怎么能算一个银元一斤呢?”

“嘿,我说你能说出说出个什么道道来,你随便问谁,这里的盐都是一个银元一斤。”

“好吧,我承认,在思德县,盐的市场价是一个银元,但是,在恭水县城,一斤食盐只需要八百文呢!”

“你承认就好,我们现在在思德县,盐就值这个价!”

“苟先生,不对头,我损失的盐并不是在思德县损失的,而是在半路上损失,这盐还没有到思德县境内,那不能按思德县的价格来算呢!”

“怎么不能按思德县的价格来算?你想,你那些盐运到思德县来就要卖这个价,所以你这些盐就应该是思德县的盐。”

“不对,你想啊,我现在运到的盐是一百四十五斤半,你们卖给思德县的也是这一百四十五斤半,另外的四斤半并没有卖给思德县的盐号,那就证明那四斤半的盐是恭水的盐!”

“你还真较真呢,有你这样斤斤计较的么?”

“你不就是在斤斤计较么?”崇义说得理直气壮。

其他的人在听他们两个斗嘴,就像在听天书一样,不懂他们玩这样无聊的文字游戏有什么意义。简巴郎担心崇义把账房得罪了,想把他拉开,并劝说道:“崇义兄弟,你也别跟账房争执了,账房先生是一定不会错的!”

崇义侧过身悄悄对简巴郎讲:“简大哥,你是真没有算出来?”

“不懂,太深奥了。”简巴郎把头摇得想拨浪鼓一样。

崇义耐心地解释道:“如果这四斤半按思德县的盐价计算,那我要赔四千五百文,加上住宿和生活费是六百文,总数就是五千一百文,我不但一分工钱都拿不到,还得倒赔一百文。”

“是啊,账房就是这样算的账,没什么问题啊。”

“如果这四斤半按恭水县的盐价计算,那么我掉的四斤半盐只需要赔偿三千六百文,加上住宿和生活费六百文,我需要赔四千二百文,他们还得支付我八百文。”

“中间有这么多玄机?哎呀,崇义兄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厉害的脑袋瓜子,你这样说来,我们也都被账房坑了呀,我这一斤食盐,就可以少赔偿两百文呢!”

“是啊,你把这个道理给大家都讲一讲,我们一致要求账房这样来算!”

有些道理,实际上是一层窗户纸——一点就破。刚开始大家看崇义跟账房在那里扯账,仅仅当作看热闹,人人都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想法,但崇义这样一算,简巴郎在中间撺掇,所谓三个说客不如一个掇客,所有的人都开始意识到,把损失的盐算成是思德县还是恭水县,与自己的利益休戚相关,所有的人,有的损失两三斤,有的损失一两斤,最少的都损失了半斤,那场雨来得太急,是天灾,没有人能逃过损失!既然都是损失,那就依着崇义的算法,少损失很多呢!而且最重要的是,崇义的算法还相当科学,道理上相当有说服力呢!

“苟先生,崇义说得对呢!”

“对呀,我们都是半路损失的盐,你为什么要算成思德县的?”

“你们赚钱也太黑心了吧,我们的血汗钱也这样克扣!”

“苟账房,你今天要不把账算清楚,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

“还有还有,大家伙,我们好好想一想,以前我们亏的盐,他也是乱算的账,我们得清问清问,他该怎么补给我们!”

“算账还是其次,我早就怀疑,每次我们背盐都短斤少两,他们的秤上有没有什么猫腻!”

“对对对,苟账房今天必须要一五一十说清楚!”

面对群情激愤的盐帮劳工们,面对汹涌澎湃的愤怒叫喊声,苟辉突然之间害怕了!虽然这些盐帮的泥腿子苦力都好欺负,但当他们都团结起来的时候,稍微不慎,就极易引火烧身了!不说多的,如果今天结算不了,僵持在这里,对“义盛隆号”盐铺损失只会更大,到时候更没办法向掌柜的交差。

账房可不仅仅是会写会算就行,一个优秀的账房先生一定是圆滑的,会钻空子的,还精于人情世故的。他意识到今天不好脱身的时候,只能让渡一些利益出来,于是他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兄弟们,我们也是长期合作,你们反应的问题也是很合理的,我现在暂时按你们说的结算给你们,等我回去向掌柜的说明,你们知道,我们义盛隆号盐铺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们,工钱按时结,也比其他盐铺要高,大家一定要相信我,我都是随时为大家服务的!”

苟辉见风使舵的能力是真的强,很快调转了方向,而且真给大家按崇义的算法结算了!

生意人,就是精明!崇义心中暗叹道。

盐号的结账都是两种方式选择,要么是回恭水县城以后到义盛隆号盐铺结算,这样的话只需要账房苟辉开具凭证就可以,要么是在思德县现场结算。回去的时候路途遥远,镖师不再保护,怀揣现金其实有风险,所以多数的人都选择回去以后结算。也有个别的,暂时不回去,或者要到其他地方去,结钱走人的。崇义只有八百文,当做回去的盘缠,所以就现场结了。他在结算上还有一个小心思,担心回去以后会被账房穿小鞋。这八百文把回去的住宿和吃饭解决后,也就没什么剩余了,崇义郁闷不已。

漫天的星斗开始闪烁,夏天的合奏曲正式开始了,远处稻田里传出青蛙此起彼伏的呱呱声,近一点则是蟋蟀振动翅膀的吱吱声,猫头鹰俯冲下去捕捉田鼠振动翅膀破空的呼呼声,还有田鼠拼命逃跑的窣窣声,洛安江传来娃娃鱼那像娃娃一样哭泣的呜呜声,山上传来野猪的嗷嗷声,不时有猫的喵喵声和狗汪汪声,这些声音都与洛安江水流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与那萤火虫忽明忽暗的光亮共同构成了洛安江的美妙夜景。

在洛安江的下游,恭水县城东边六十公里的三渡关关口的一座小寺庙里,崇义和其他的十五个盐帮兄弟正在寺庙留宿。他们此行到思德县的人中,两个袍哥镖师直接往省城去了,其他的五个要么是投亲,要么是在思德县还有其他事,晚几天回来,他们一行十六人结伴回来,包括账房苟辉先生,简巴郎也在一起。他们风尘仆仆地赶路,今天本来计划是到虾子场歇脚的,无奈在下午的时候下起大雨来,于是到就近的寺庙里躲雨,直到天黑雨才停下来,大家一合计,干脆就在这里留宿了。他们都没有带贵重物品,加上人多,也没觉得有什么害怕或者不妥的。

寺庙里有个汪和尚,叫什么名字已经无从知晓,五十多岁年纪,在这个寺庙已经二十多年,他穿着一件新的灰色僧袍,胸前挂着一串大佛珠,时不时冒出一句“阿弥陀佛”来。崇义仔细看了看,在他的袖口竟然绣上了一个数字“十二”,真够奇怪的,绣个数字干嘛?崇义想道。

当这一行十六人要留宿寺庙时,汪和尚颇不情愿。

“各位施主,不是我有什么孤拐,我这里是小庙,容不下这么多人呢!”

“大师不用担心,我们不是娇生惯养之辈,有个躺的地方,我们就能将就一晚上。”账房苟先生说道。

“刚下过雨,屋里也粘上湿气了,睡起来难受,你们不如赶三个小时的夜路,就能找到好的客栈。”

“三个小时太远了,大家都困了,今天休息好明天一天的路程就可以回城了。”

“哎,要不你们再往山下去找住家户留宿也好。”

“我们都不是本地人,人生地不熟,不好找人家,挤在一家别人害怕,分散到几家我们害怕,想到大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没有世俗的留恋,大家都放心一些。”

汪和尚叹着气,知道劝不动眼前这帮人了,没有办法,只得找一些干稻草,铺在神像前,权且住一宿。盐帮的人长期江湖上漂,三教九流见得多了,自然也没有那么多客套,也是天生的自来熟,帮着汪和尚一起,熬了一些玉米糊。每个人都喝了一些,解除长期路途的疲惫,往干稻草上一趟,呼噜呼噜就睡着了。

深夜时分,崇义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他迷迷糊糊中听到叫骂声:“他妈的,你们是死猪吗?睡这么沉!起来,快起来!”崇义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络腮胡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挨个把盐帮的兄弟踢醒,在这个中年男人的身后,还有五六个人打着火把。

所有的人都被叫醒,要求坐起来,这个中年男人开口了:“财主们,你们坐好了!我是管这一片的袍哥,你们晚上到我地盘上歇脚,都没有提前交过路费呢,你们看看你们做的什么事,过路费还要爷爷亲自来收,你们这些龟孙子不孝顺,不懂规矩呢!”

他边说,边抓住离他最近的盐帮兄弟马小川,啪啪啪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光。

“这样,既然本爷都亲自来了,孙子们就自觉自愿地,把身上的所有东西都交上来!”

“大爷,我……我什么都没有啊,求你放过我吧!我的工钱账房还没结给我呢!”简巴郎哀求道。

啪啪啪几个很重的耳光:“没有钱,就拿命来抵!哦,对了,账房?你刚才说到账房了?谁是账房?给我出来!”

所有的人都沉默,没有人敢喘大气。谁要是真的出卖了账房,那回去还不得被收拾够?轻者被扣酬劳,重者给搞个通匪,那可是重罪。

这中年袍哥用眼睛扫视了一眼众人,走到账房苟辉旁边,抓住他领子,像拎小鸡一样就把他拎了出来。话不多说,先几个响亮的耳光。

“你这个狗杂种,给你机会你还不自觉,你这细皮嫩肉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你不是账房谁是?”

崇义这时候才认真打量了账房苟辉,一路走来,大家都被烈日晒得黑黢黢的,就他独自打着伞,皮肤被夏天湿热的空气熏得白生生的;大家都没吃的,他一路却跟着镖师吃香的喝辣的,脸蛋胖乎乎的;每个人手上,肩膀上都被摸出了老茧,他的手却光滑润泽;大家穿的衣服都又脏又臭,就他的一尘不染。平时没去琢磨,拦路袍哥点出来以后,才发现他与在场的人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大爷,大爷,求你了,你知道我,我就是一个给掌柜记账的人,也是靠工资生活,哪里有什么钱呢!”

“手拿过肥肉都还留得有油水,我不相信你就那么忠耿正直,识相点,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

“我是真没有呢,你也知道,盐铺的钱全都通过邮局汇兑,我是真没有钱啊。”

苟辉还没说完,那个中年男人后面已经跳出两个土匪,对苟辉搜身,搜了好一阵,一个铜板都没收到。崇义有些好奇,这苟辉也真厉害呢,明明早上还看到他拿钱出来买东西吃呢,怎么可能一个铜板都没有?

那伙土匪恼羞成怒,狠狠地扇了苟辉几个耳光,只见他的嘴角已经渗出了几丝血丝。他们把苟辉身上的衣服全部扒光,每个地方都使劲捏了,还是分毫都没找到。苟辉则整个人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来,你给老子过来!”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人,大气都不敢说一句。

“你们这算哪门子袍哥?袍哥不都是行侠仗义的么?你们这和土匪有什么区别?”崇义忍无可忍,腾地站了出来,责问道。

“小子,你有种!”中年袍哥抓住崇义的衣领,扇了几个耳光,把他掼到地上,一顿拳打脚踢。“服不服?你龟儿服不服!”领头的中年袍哥边打边问。

“你要钱财,我给你就是,何必伤人!”说着,崇义把自己身上的一个银元外加上四百文钱掏了出来,递给袍哥。这块银元是那位乞讨的老人留给自己的,赔了四斤半盐以后,工钱只有八百文,回来的这几天生活用了四百文,还剩下的四百文一并给了土匪。

“不错,你小子有种,我喜欢!你身上的袍子太烂,也脱下来,大爷我给你烧了!”崇义不卑不亢地把衣服脱下来,全身变得溜光,和苟辉一样。崇义眼睛喷着火,看着霸道寡毒的土匪们。

“我不打你了!你们都看到了,我们只求财,把身上全部的钱掏出来交给大爷,把全身脱光,我们挨个查,谁要敢不老实,老子刀枪可不长眼!”说完,中年土匪才把别在腰上的两尺长的大砍刀抽出来,在空中挥舞着,在火把光亮的照耀下,散发着悠悠的死亡之光。

滴答滴答的声音不断响起来,有一个银元的,有几百文铜钱的,甚至有碎银的,全都掏了出来。土匪们挨个把衣服搜了个遍,要是发现谁的衣服里,或者夹层里还有铜板,就是一顿狠揍。

人多力量大,在大家东拼西凑之下,把零钱也算上,竟然也凑齐了十来个银元,有收获的土匪是眉开眼笑。突然,一个年轻土匪不小心,踩到一双布鞋上,被摁了一下。他有点不服气,把布鞋捡起来就撕,擦啦一声响,随着布断裂的声音,当当当几声响,三个银元掉在了地上。中年袍哥哈哈大笑,在场的盐帮兄弟们则个个充满了诧异之色。

中年袍哥拉过账房就是一顿狠揍,其他的人也跟着揍,他被揍得头破血流,瘫倒在地。随着这一发现,所有人的草鞋都被撕得稀烂,当然,草鞋里藏不住银元。可惜了崇义的一双新布鞋,都没穿几次,也遭到被撕毁的命运。崇义是识时务的,在面对土匪的强制力时,选择了保命。他的逻辑十分简单,既然免不了被搜出来的命运,那不如交代个干净。落在了土匪的手里,没必要蚀财又蚀人。

最后,土匪把收来的衣服,觉得还新还能用的,全部收走了,其他那些破旧的,被他们倒上桐油,在寺庙外一把火烧了。汪和尚作为方外之人,自始至终没有参与进来,土匪们也没有为难他。

等土匪走出了寺庙门,大家才敢长吁一口气,彼此都看着只剩下一条裤衩的工友,尴尬得不行。不过,总算是没有受伤。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躺在地上哎哟叫个不停的苟辉,只有嘲笑,只有鄙视——这个守财奴!

就在大家长吁短叹的时候,突然房间又亮了起来。

领头的中年袍哥埋怨道:“刚才你不喝,都走出去老远了你说你口渴!搞快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袍哥打着火把,问汪和尚:“水缸在哪里?我要喝水。”

崇义看到,这汪和尚脸色大变,整个人浑身都在发抖,手抖得最厉害,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一种略带侥幸心理的眼神浮上他的双眼。这个汪和尚有些板眼,崇义心想道。其实刚才的场面已经说明一个问题,这里没有任何人有胆气反抗土匪的暴行。

那土匪到了水缸旁,汪和尚赶快跑过去,献殷勤地用葫芦瓢舀满了水,递给土匪喝,他确实渴得太厉害了,很快就咕噜咕噜喝完了一瓢水。汪和尚还没来得及接过瓢去舀水,那土匪已经把瓢伸进了水缸里。突然,他总觉得水缸里有什么东西白晃晃的,难道有毒药?长期害人的人,总是有被害妄想症。

他举着火把,凑进去看个究竟,汪和尚脸上顿时变成了猪肝色。那土匪看到了水缸底下好多白白的圆圆的东西,他挽起衣袖下去捞了捞,天,竟然捞出了两个银元!这土匪如获至宝,惊呼起来,其他的土匪发现异常情况,还以为他遭到了袭击,带着大刀凶神恶煞地跑了进来。他们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全都凑到水缸前,去捞银元,竟然捞出来三十五个银元!

他们也许是高兴,也许觉得这贪财的和尚很滑稽,并没有打他,而是嘲笑道:“想蒙老子,做梦,以后水缸里多给大爷留点!”

所有在寺庙中的人都听到了那一帮土匪是怎样笑着离开的!

汪和尚在土匪走后,蹲在地上呜呜地哭泣:“我真是造孽啊,省吃俭用积蓄了这么多年,就被他们一瓢舀走了!该死的天杀的土匪。”

“大师,你也别哭了,我们看你每天都烧高香,原来你也跟我们一样俗,还是没有六根清净呢!”有些人终于没有忍住,哈哈大笑起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算盘,当看到别人比自己还惨的时候,自己的惨也就不算什么了!

没别人惨,并不意味着不惨。先不说别的,冷!虽然进入盛夏时节,但夜晚的冷风吹过来,仍然是刺骨的冷,恭水人谓之“下凉”。半夜“下凉”后,不过几度的气温,与白天三十度的气温温差极大,加之寺庙在垭口上,风吹得急,气温更低一些。

被脱光衣服的人都在瑟瑟发抖。简巴郎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引得另外的几个年轻人也跟着掉眼泪。

崇义到寺庙的后院里找了些柴,用干稻草引燃,生了一堆火,那些就穿一条裤衩被冷得发抖的盐帮工友迅速围了过来,围着火取暖。还有人在火边哭泣。

“哭有啥用?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不跟他们干起来?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们六个人?”崇义有些鄙视那些懦弱的人,他以前一直不知道,跟这些长期跑江湖的苦力比起来,自己竟然是这样勇敢。

“干起来?你说得容易,他们是袍哥,是土匪呢!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们抢了东西走了,他们满意了,以后就不会找我们麻烦了,现在就是能干翻他们,那以后我们还有什么活路?”搭话的是简巴郎。

“那就对了,既然不敢跟他们干,既然结果都是被他们抢,那就主动配合就行了呀,到时候县署来追查的时候,就说他们不是抢,是我们志愿捐献就得了。”

“崇义,你就是个苦瓜瓤,不知道苦瓜皮的苦!像他们这样寡道,衣服都不留一件,确实是该天打雷劈的。”

“现在讨论是与非已经没有意义,还是想想该怎么回去吧?”崇义清醒地提出了一个现实务实的问题,这个问题才是当务之急。当他说完,他把眼光投到汪和尚身上,大家也跟着崇义一起把目光投过去。

“你们看着我干嘛?我还能怎么办?当初叫你们别留宿这里,你们非不听,现在这个样子了,我也没办法。”

“你有办法的!”崇义仍然,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真的没办法,你看,这些年乐善好施的施主捐的一点香油钱,都全部被刮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正是因为你被刮走了那么多银元,所以我才说你有办法!”

所有的人都睁着奇怪的眼睛看崇义,他们很奇怪崇义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这简直就是对汪和尚的不信任嘛,别人一个出家人,怎么也不会随便欺骗人。

“嘿,你这小毛孩,大家都被抢了,大家都是受害人,你怎么逮着我就不放呢!”

“没有逮着你不放,你看,我们今天留宿在你这里,遭了这么大的难,我们总不可能光着膀子回去吧?”

“你们全部的损失都没有我多,我这些年好不容易熬点灯油钱,就准备再修座大雄宝殿,现在全泡汤了。”汪和尚嚎啕大哭起来。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崇义也十分同情他,但崇义知道,当前不是同情的问题,大家都需要解决穿衣的问题,于是他说到:“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们也是出门在外,没有了任何办法,你就好事做到底,把你的衣服都拿出来,帮帮我们。”

“这位施主,我是真的没有衣服,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

“有,你一定有的,而且你的衣服还不少!”

“我真没有,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你如果真没有,你到菩萨面前发誓。”

汪和尚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灰,满脸黑线,他心中有万千的念头闪过。但最后,他的善良,他的良知,让他作出了决定,说道:“哎,都是落难之人,但这些衣服不是我的,是居士们的,你们用过以后得还回来。”大家都跟着汪和尚走进里屋,只见他动作麻利地掀开床板,在床板下面,没有着地的地方,有一个夹层,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二十多套居士青袍。

所有的人都大喜过望,对于又光又冷的所有人来说,这简直就是雪中送炭的事。每个人都顾不得讲什么礼仪了,大家一涌而上,翻捡着合身的衣服,不合身的则丢弃一地。每个人都欢欢喜喜,因为他们发现,这衣服竟然还是新的!

在第二天回恭水县城的路上,简巴郎有些不解地问崇义:“奇了个怪,你怎么知道汪和尚有衣服藏着的?”

“没什么神奇的,就是凭着观察。”

“观察?你能在外面观察到里面的衣服?”

“我又没有什么神功,好好的观察生活,你就能发现表象下的真相。”

“还是不懂。”简巴郎摇摇头。

“从进庙门的第一刻起,我看到汪和尚穿着一件新衣服。”

“新衣服也很正常啊,谁都可能穿新衣服。”

“这个确实很正常,土匪没有抢他的衣服,他有新衣服那就一定有旧衣服啊,他换下来的旧衣服哪里去了?”

“所以你怀疑他有藏衣服的地方?但他的旧衣服也可能丢掉了呀?旧了坏了就丢掉。”

“他新衣服的袖口,还绣有十二这个数字。”

“能说明什么?”

“说明他穿的新衣服是在一批衣服里的其中一件。”

“不会是碰巧吗?或者是做僧袍的缝衣店的什么特殊标记?”

“碰巧?我也曾经怀疑过,但当我看到他把银元撒进水缸里的时候,我可以确定,一切都不是碰巧。”

“你的逻辑确实很清奇,但事实证明,你的判断是正确的,真是神奇。”

“其实也没什么神奇的,我就问你,你最喜欢吃的是什么?”

“鸡蛋!”

“喜欢怎样做来吃?”

“这个方法可太多了,煎鸡蛋、煮鸡蛋、番茄鸡蛋、糟辣椒炒鸡蛋、水煮蛋、荷包蛋、芙蓉蛋、鸡蛋羹……”简巴郎想象着鸡蛋的美味,每说到一种做法,就留下一打口水,脸上尽是陶醉的神色。以他家的穷,其实很少吃得起鸡蛋,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偶尔能吃一次已经是万幸了,正因为吃得太少,那种味道才那样回味绵长。

“好啦,打住!我们不是研究美味的,那我现在就给很多鸡蛋,很多篮子,让你把鸡蛋带回去,但是路上很不好走,有很多碎石子,如果你摔倒了,所有的鸡蛋都会被打碎,你怎么办?”

“我走路会小心翼翼,我会把每个鸡蛋都看住,要找到这么多鸡蛋太难了!”

“不管你多小心,你都可能会摔倒,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有啦,有啦!我把鸡蛋分装到很多篮子里,这样,即使一个篮子里的鸡蛋倒出来了,其他篮子的里的鸡蛋还在!”

“你终于醒悟了,你能这样想,汪和尚自然也会这样想。”

“和汪和尚有什么关系?”

“哎!”崇义见到过笨的,就没见到过这样笨的,简巴郎就不知道换个脑筋思考一下吗?为什么让他装鸡蛋,他知道不能把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换成了装银元,装贵重衣物,他就不会了呢?罢罢罢,崇义也面对单纯善良的简巴郎,一字一句解释道:“汪和尚不把贵重的东西放在一个地方,就像你不把鸡蛋装进一个篮子里一样!”

简巴郎终于是理解了崇义的意思,点头称是。

崇义踏着夕阳的余光回到了恭水县城,他没有在城市里停留,对他而言,城市是奢侈的,城市不属于自己,比起那些定居在城市里的人,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城市过客。他快速回到了流浪的白胡子老人留给自己的小窝里。他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听着外面夜风的怒号,抬眼望着天上眨巴眨巴的星星,他的思绪跑得很远很远。

辛辛苦苦白忙一场,费劲了心血,整个人被晒黑了,人被磨得老了一圈,但最终却是把最后的一个银元都丢在了路上。一路的凶险,一路的遭遇,让崇义内心里积聚起对现实的不满,对现实社会运行的困惑。有的人,天生就是老爷,含着金钥匙出生,从来不用操劳,就能锦衣玉食,生活优渥;有的人,恃强耍横,恶霸一方,生活也能过得有滋有味;有的人,不可谓不刻苦,最终积劳成疾,但仍然过得穷困潦倒。为什么?为什么?苍天没有长眼睛吗?为什么这样不公平?怎样才能脱离当前的窘境?很明显,再这样下去,未来命运中,只有无边的苦难,而没有任何希望!不管怎样勤奋努力,怎样拼搏奋斗,永远发现不了光明!自己真的没有路可以走了吗?

崇义把不同的人的人生都翻了一遍。比如在老家的方老三,他家有几百亩土地,还都在坝子上,请了长工,收收租子,就可以过好日子了。账房苟辉,长着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一看就是对主子谄媚,对下面的劳工凶恶的人,尖酸刻薄,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袍哥六爷钟思盟,还有袍哥镖师罗霄,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风光的时候自然十分风光,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说不定跑滩的时候就遭遇不测了。再说这简巴郎,虽然大脑不是很灵光,但有一身的力气,靠辛苦勤劳,算计着过小日子,也就勉强糊住口。回到自己身上,回到自己当初离家出走的想法,就是要挣大钱,回家修大房子。但出来了两个月,走了这一遭,经历了这么多事,不但黄瓜没有起蒂蒂,连黄瓜种子都弄丢了!现在又回到赤条条的状态,又身无分文了!

老人家啊,白胡子老汉啊,你难道是仙人下凡么?带自己来到这个窝里,给了自己两块银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能再现身一次么?告诉我,该怎么走下去?未来的路又在哪里?

第二天,崇义没有能按时起床,他不是不想起来,不是不想去干活,不是不想去找生存下去的权力和机会,而是他真的没办法起来,他只感觉到喉咙痒,咳嗽,流清鼻涕,脑袋像有千斤重,根本不听使唤,自己这可怜的脖子,已经承受不起脑袋的重量。不但头晕,还很痛,这种感觉很不好,崇义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烫得受不了,完了,发烧了!

崇义想爬起来,但他终于没有能爬起来,没办法,他只得喝了一口冷水,倒头睡下去。迷迷糊糊中,崇义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吗?只是想了一想,他还来不及多想,就又沉沉睡去。不,自己不想死,想好好活着,想活得更好!崇义只要稍微清醒一下,就不断喝水,他走不出去,动不了,只能硬撑着喝水,水是百味药!也只有喝水了!

黑夜过去白天来临,白天又过去了,崇义意识到,自己已经病倒了两天一夜了,这个夜晚注定是艰难的,他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他似乎清醒了些,难道是回光返照吗?崇义好像听到有人的声音。他努力想睁开眼睛,但眼皮是如此沉重,以至于像千斤重担,压得睁不开来。他侧耳倾听,但他没有听到丝毫的声音。不过,很快,他就确信确实是有人,一双大手捏住自己的两颌,强迫自己张开了嘴巴,他给自己喂了些粥。

崇义虽然烧得迷糊,但他肚子其实是饿的,当那一口白米粥顺着嘴巴流下去以后,崇义感觉到了自己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望着食物和营养的滋润,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张开大嘴,想吞下更多的白米粥,对他来说,这就是救命的灵丹妙言!喝了一会粥,还有人给自己灌了几口苦汤,有点苦,嗯,崇义心里想到,但他现在不觉得苦,他反而觉得这中药汤异常甘甜。这个晚上真是开心,不管是白米粥还是中药汤,崇义都喝了个够!崇义心想,一定是白胡子老汉回来了!嗯,他真是好人,把自己从死神那里拉回来啦!崇义似乎突然之间又充满了力量,那天回来时候的阴霾情绪一扫而空,以后再苦再累,自己也要挣钱,要好好地报答这个善良的白胡子老汉。崇义觉得十分惭愧,自己得到了他的这么多恩惠,但是,现在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嗯,以后的日子还长,还有时间慢慢报答他!

崇义安心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头脑也清醒多了,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已可以慢慢挪动身体了。他打量了一下草棚屋,没有白胡子老汉的身影,没有其他任何人,唯有身旁放着的一碗已经熬好的汤药,还有两个玉米窝窝头。他觉得自己有些饿了,顾不得窝窝头还是冷的,拿起来就啃了起来,三下五除二就啃了个精光。喝了些药,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本来崇义以为,那个白胡子老人晚上应该就会回来的,但他并没有回来!难道不是他?那是谁给自己送的药和吃的东西呢?崇义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想探个究竟,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好心人。这个晚上,他又失望了,那个人没有来,直到半夜,他才又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发现了放在草棚外的食物和药物,这真是一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好心人,到底是谁呢?这个茅草屋真神奇,出了两个怪人,或者只有那个白胡子老人在装神弄鬼?

崇义是彻底康复了,虽然还很虚弱,但已经能正常走路了。他背着背篼,一方面是想到街上去看看能不能挣两个铜板,把今天的生活维持下去,另一方面,他也可以利用走街串巷的机会,看能不能找到白胡子老头。

整个早上,他就接了一单活,帮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搬了张桌子,老人把家里祖传的一张红漆桌子搬到儿子的新居去,得到了八文钱。他儿子在县署里上班。崇义得到铜板后,第一时间花一文钱去买了两个馒头。他的身体还十分虚弱,刚才已经累得够呛了!崇义吃完以后,觉得很累了,就在街边的一棵大的法国梧桐树下靠了一靠,昏昏沉沉地闭目养神。

不一会,他听到了嘻嘻哈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些声音洋溢着青春和阳光的气息。他睁开眼,看到很多穿着斜纽扣校裙套着黑布鞋的女生,还有一些穿着中山装的男生,三五成群一路嘻嘻哈哈地从路边走过。崇义是如此羡慕,他们虽是同龄人,但人生的路,从一开始就注定相差十万八千里。别人能衣食无忧地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坐而论道,自己却是那样落魄。一个月前,去买那一身中山装,让自己看起来也像一个学生。但是,中山装被可恶的土匪抢去了,该死的土匪!

崇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叮当!什么声音?崇义警觉地睁开眼睛,待他细细查看以后,才发现,原来是有人在他的面前丢了一个铜板。竟然有人把自己当做乞讨要饭的了!这让崇义的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自己是如何心高气傲,何等气吞山河,如何要为家里重修大房子,原来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个臭要饭的!

崇义循着人流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了两个女生的背影,是那个女生吗?真是善良的女孩子。虽然自己心比天高,不是乞讨的人,但崇义仍然不得不承认她的善良。崇义真想冲到她面前去,对她说一声,谢谢你的善良,但我真的不是乞丐。然而等到崇义想站起来的时候,那个背影已经走远,消失在人海中。

接下来的几天,崇义仍然在相同的时间,被丢了相同的一个铜板,他要么在打盹的时候,要么是转过头跟人说话的时候,要么眼光被偶然的街边事吸引的时候,那个铜板不经意间就滚到了崇义的脚边,他竟然还是没有能看清到底是谁给他的铜板。他决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特别是在恭水县女子学校的学生放学的时候,好好看看到底是哪个好心人误会了自己是乞丐。他把眼睛睁的痛了,学生一波一波都过去了,还是没有看到那个铜板出现。学生们都已经过去,现在街上已经没多少人了,今天应该是不会有了吧,崇义长舒了一口气。他起身,收拾背篼,准备换一个地方的时候,一个铜板从背篼上滑了下去——今天没丢到地上,丢到背篼里了,怪不得今天没看到。到底是什么时候丢的呢?崇义努力拍着自己的脑袋。哎,想起来了,有那么一刻,自己的目光都被一个大长腿的美女吸引,那个美女不是学生,比学生时髦多了,在众多青蓝色的校服海洋中,穿着大红裙子的充满女人味的长腿美女,确实太扎眼了,让崇义的眼睛生痛。

就在崇义惊奇疑惑的时候,在宽阔的恭水城街道上,两个穿着校服,脸上充满了象牙塔的稚气,总是洋溢着天真烂漫学生气的女孩子,正背着书包赶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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