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城凤朝门边上,一栋两层的砖木结构小楼,青色的火烧土砖,砖缝用白色的石灰勾勒,木料都用红色的油漆粉刷,土青色的瓦片盖在屋顶,在瓦片的边缘,还有用石灰镶边的椽柱,这清白相间的房屋与远处的青山和近处的绿水交相辉映,显得颇为肃静典雅,如小家碧玉般亭亭玉立。这栋楼的一楼,悬挂着一个大大的茶字,这就是恭水城有名的“聚祥福”茶馆。茶在恭水人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恭水产茶,产好茶,有钱的人会泡翠芽,就是农村居住的穷人,也会在房前屋后栽种两株苦丁茶,如果连栽茶的地方都没有,那就到山上采野茶。
正午时分,正是茶馆里最热闹的时候,赶早集的人已经卖完了东西,要买的东西也买好了,在这里喝喝茶,要两碟小菜,邀三五好友一起休息一下,或者打打纸牌,或者听听小曲,或者瞭望这街道的人来人往,顿时枯燥的生活就变得有趣起来。
此时,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走进茶馆,他穿着青袍,戴着草帽,蓄着山羊胡,额头上正滚下颗颗汗珠,一看就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堂倌忙上去招呼,殷勤地询问需要点的茶品和菜品。这个人没有理堂倌,而是走上楼梯,在一个靠窗户边的桌子旁坐下,取下倒扣在桌子上的茶碗,堂倌来倒茶时,这人接过茶碗,以右手拇指置茶杯边,食指置杯底,向倒茶人相迎,而以左手做成“三把半香”之形,只伸三指尖附茶杯。
堂倌倒好茶以后匆匆退去,不一会,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来到这人的对面坐下,同样倒一碗茶,两个茶碗相对放置,摆在这人的面前。这人当即说道:“双龙戏水喜洋洋,好比韩信访张良,今日兄弟来相会,先饮此茶作商量。”,中年人说道:“请跟我走。”
中年人领着这不速之客穿过二楼走廊过道,走到最边上的一个房间,他们相继侧身进屋。刚进屋,那留胡须的年轻人就说道:“兄弟来得鲁莽,望哥哥高抬一膀,久闻哥哥有仁有义,再次招旗挂帅,召集天下英雄,栽下桃李树,结下万年红,初到贵地宝码头,特挂号禀见。”
“不知哥哥到此来,未曾收拾早安排,未早接驾休见怪,哥哥仁义赛过桃园外,不知你哥哥水路来,旱路来?”
“兄弟水路也来,旱路也来”
“旱路有多少山,水路有多少滩?”
“雾气腾腾不见山,大水茫茫不见滩。”
“有何为证?”
“有凭为证”。
说完,这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印有图案,并写满了文字的纸片递给那中年人,中年人仔细看过以后说道:“原来是荩山忠的兄弟,不知有何贵干?”
“敢问阁下可是管事五爷?”
“正是。”
“烦请禀告大爷,我奉荩山忠大爷命令,带了些叫驴过来,不知是否感兴趣。”
“什么货色?”
“十把汉阳造。”
“怎么算?”
“四百个袁大头,送五百米子。”
“怎么交货?”
“我上门也可以,你们来取货也可以,我住悦来客栈201。”
“我先报大爷,你回客栈等消息。”
这年轻人迅速走出茶馆,返回悦来客栈。在开门的时候,他把手放在身上擦了擦,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取下下巴上的胡须,倒在床上,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人正是崇义,他多次跟白胡子老头刘月强和钟思盟学习了袍哥的暗语和规矩,今天装扮成荩山忠的袍哥,到恭水袍哥公口去拜码头。袍哥的黑话很多,他是真担心自己露馅,如果露馅,就会被当作“空子”,立马被枪杀。
为了今天不露馅,崇义下来练习了好多次。他现在又把方才的画面在大脑里过了一遍,确保没有露馅。他最开始喝茶时比的手势,就是袍哥的接头暗号“三把半香”,第一把香纪念着羊角哀和左伯桃,叫做仁义香;第二把香纪念着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叫做忠义香;第三把香纪念着梁山泊一百单八将,叫做侠义香;半把香纪念秦叔宝和单雄信,叫做有仁无义香。
管事五爷摆的茶碗阵叫做“仁义阵”,崇义很好地回答了他。至于后面,崇义表达的意思,把枪说成“叫驴”,把银元说成“袁大头”,把子弹说成“米子”,都是说着袍哥的黑话。接下来的事,只能等待,这就像钓鱼,把鱼饵串在钩上,已经撒出去了,还告诉了鱼儿钩在什么地方,接下来就等着鱼儿来咬钩了。等待是需要耐心的,鱼儿也会试探着咬鱼饵,什么时候抬杆,则一定要快准狠。当初崇义与刘月强他们详细周密制定了三套方案,现在,他把武器这个诱饵已经抛出去了,他们相信一定会吸引舵把子大爷,原因很简单,恭水的公口缺枪,但一直没有补充的渠道。崇义把胡子继续黏上,一会要是演穿帮,那就演砸了。崇义相信自己的化妆能力,一定是天衣无缝的,小的时候就痴迷于花灯戏,所以自己对化妆造型方面是颇有心得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傍晚时分,崇义才听到敲门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确认了崇义的身份后,丢了一封信给他,迅速离开了。崇义捡到信,上面写着:今天晚上七点,罗家庄大柏树下见,带齐叫驴和米子。
崇义问了一下店家,现在已经五点半了,坐马车赶到五公里外的罗家庄需要十分钟,现在还有八十分钟的准备时间,但是,崇义现在还不能出发,他还在等一个消息。直到六点半,才有人送来一张纸条,崇义赶快打开,上面写着:执行丙计划。
崇义不再犹豫,叫上隔壁两个房间的杨志高他们,把一个大木箱子搬上门口停着的马车,向着罗家庄疾驰而去。
罗家庄是一个小集镇,在集镇的正中央,是一颗三百年的大柏树,在大柏树旁,有一个四合院,院门由两个持枪的人守卫着。大院里还有一些持枪的侍卫分立着,屋外两边的挑梁上,两个大红灯笼高高挂着,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摆动,里面装着的桐油灯也跟着闪烁,像一个妖艳的舞女在跳着肚皮舞。大堂内,灯火通明,袍哥恭水县公口的高层人物悉数到场。分别是:舵把子大爷张庆明、二爷仇兴澜、三爷令狐德光、红旗五爷曾庆财、黑旗五爷王祝,六爷钟思盟。
崇义还是蓄着小胡须,带着杨志高、冯彬清、余少铣,抬着木箱进来了,他们被搜过身,每个人的武器都被拦在外面。
进得大堂,崇义双手一拱,开口道:“龙归龙位,虎归虎台。启眼一看,在坐有会过的,有没有会过的。会过的重见一礼,没有会过,致以问候,我乃王瑞华,荩忠山长寿社执法九爷,今奉大爷之令借过宝地,请多关照。”
“鄙人恭水县公口三排令狐德光,你既说你是汉留,那我问你,创兴汉留为何人?实行者为何人?”
崇义知道,这是开始盘《海底》了。当初崇义就很奇怪,为什么有叫《海底》的书,但当他听说了《海底》的来历,顿时对这个几百年的秘密社团充满敬仰。“袍哥”又名“汉留”,它的崛起,始于郑成功,他悯明室之亡,痛生父之死,乃于顺治十八年九月,与所部兵将,约会金台山,效法桃园,崇奉圣贤,以汉留为号召,约盟来归者,四千余人,秘密结社,开山立堂,是为袍哥之始。有《金台山实录》者,即当时之组织书,亦为今日汉留之历史教材。康熙二十二年,清兵攻克台湾,郑成功的孙子郑克塽恐先人遗物被敌攫去,遂将此书用铁匣装妥,沉之海底,故后称之为《海底》。盘《海底》就是对自称袍哥人关于袍哥知识的拷问,以分辨真假。
“创兴者为王船山,实行者为郑成功。”崇义答道。
“郑成功于何时起手?于何地实行?”
“郑成功于顺治十八年起手,于台湾实行。”
“汉留既由王船山创兴,何以不尊王船山而尊郑成功?”
“王船山为理想家,郑成功为实行家,汉留不重理想而重实行。”
崇义的回答滴水不漏,三爷令狐德光没有发现破绽,不再盘问。坐在旁边的二爷仇兴澜开口问道:“阁下刚才说的老夫没听得清楚,阁下由哪里来?”
崇义一惊,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如果对盘《海底》不熟悉,很容易就答成具体来的地方,那样就露馅了,就会暴露假袍哥的身份,在这戒备森严的大堂里,会十分危险,幸好崇义反应极快,马上答道:“由昆仑而来。”
“胡说,你方才才说从荩忠山而来,你到底是谁?要到哪里去?”
“木阳城而去。”
“木阳城有多少街巷?”
“有三十六条大街,七十二条小巷。”
“有什么景致?”
“东门三灶十八锅,西门三锅十八灶。”
舵把子张庆明突然暴喝一声:“来人,把这王瑞华拉出去枪毙了!”
崇义猛然大骇,这确实不在预计之内。当初在谋划时,甲计划是袍哥公口到旅店去自取枪支,崇义他们是作好了充分的准备,如果他们过去,自然是瓮中捉鳖,当时制定计划时就认为实施甲计划的可能性不大,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作了充分的安排。乙计划是送过来,张庆明他们遵守袍哥规则,按真实的交易处理,这样就可以攻其不备。丙计划张庆明则是准备黑吃黑,从六爷钟思盟知道的内线消息,张庆明就是这样打算的。
崇义头上突然多了几滴汗珠,他不太清楚自己的人在外面做得怎样了,解除了外面护卫的武装没有,今天硬端掉公口没有问题,但硬拼的话会有伤亡,而且自己现在就置身虎口之内,异常凶险。崇义朗声说道:“大爷,你这是为何,可别坏了袍哥的规矩,成为袍哥的公敌。”
“你不是空子,那你为何你头发篷乱?”
“因为我在桃子树下生。”崇义松了一口气,原来舵把子也是在盘《海底》。
“为何你头发有边缘?”
“因为我刚去灭了火。”
“为何你头发是湿的?”
“因为我刚出生。”
“为何你头发上有许多蜘蛛网?”
“这些不是蜘蛛网,而是五彩绸。”
“那是五彩绸吗?你瞎了眼呐?”
“我才不瞎,我眼睛比你的还大。”
今天的盘《海底》是超出常规的难,坐在一旁的六爷钟思盟都替崇义捏了一把汗,这些问题,不把《海底》背熟,不在袍哥圈子里混两年,根本就不可能回答得流利,但这崇义,仅仅几天的博闻强记,竟然都能对答如流,让舵把子那样的老江湖都没看出破绽来。
“兄弟,能否验验货?”舵把子张庆明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就是已经确认了崇义的袍哥身份,崇义知道,这是他放下戒心的时候。舵把子朝身后的六个人中两个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去验枪。
崇义记起了六爷的吩咐:“到时候张庆明一定会让他的两个亲信关绍学和陈树茂去查看,他们两人非常懂枪,而且武艺高强,其他人的枪都被我做了手脚,只有他们两人枪不离身,而且一直在张庆明身边,你们的机会只有一次,在他们放下戒备俯下身查看枪的时候动手。”崇义认真打量了一下,发现这关绍学就是上次自己在安泰酒楼外面遇到的那个领头的袍哥。这人平常没少干坏事,活该今天死,崇义是在为自己即将杀人作心理建设。
崇义看了看杨志高、冯彬清和余少铣,他们三个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虽然没有直接杀过人,但好歹是见过死人的,杨志高和冯彬清还算沉着,余少铣年纪稍小,还略微有些紧张。
当关绍学和陈树茂来到装步枪的箱子前的时候,杨志高和冯彬清突然从后面把他们两人抱住,崇义和余少铣眼疾手快,迅速从木箱里各取出一把一尺长的匕首,朝着关绍学和陈树茂的肚子上捅了过去。崇义抽出匕首,顿时手上鲜血淋漓,带着温度的血散发着血腥气,崇义心中也禁不住咯噔一下。崇义第一次杀人,这场面过于血腥,让他禁不住气血往上涌,一时有些失神,有那么几秒钟,他好像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大脑中轰轰作响,他甚至突然就有呼吸不畅,要晕倒的感觉。他这一刻对自己充满了质疑,自己是怎么了?怎么能够杀人呢?不管他再坏,也是人啊,是同类啊!崇义觉得胃里蠕动不止,马上就要呕吐,不过他强忍下来。这个时候当然不是认怂的时候,还有很多善后要处理。崇义要让自己保持镇定,手下的这帮兄弟都看着,崇义也能感觉到他们想吐的感觉。即使崇义因为努力控制自己的不适导致汗水直冒,但他仍然要保持非常镇定的样子,这是崇义作为排长面临的第一次大考验。崇义啊崇义,你从小就不走寻常路,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表现懦弱啊。事实上,杀人算啥?和杀一头猪有什么区别?和你杀掉的那么多小动物有什么区别?有的人手上就是沾满了鲜血,就比如眼前死去的这个关绍学,曾经杀过多少人?他就是该死的,这都是他该有的命运。想到这些,崇义觉得心里好受了很多。崇义想到了自己总结的混江湖的第三个原则,你不对敌人残忍,敌人就会对你残忍,当初自己就无缘无故被他打过。余少铣因为紧张,连捅了三下才住手。他们按照事前的训练,都是斜着捅的,避免匕首穿透以后伤着战友。
这个变故来得太突然,现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反应,楞了两秒钟,张庆明才大声叫到:“打死他们,是奸细!”
随着他这一声吼叫,除了后面明着持枪的四个人,又从背后冲出五六个持枪的袍哥,把崇义他们团团围住。张庆明明显已经后悔了,他本来想跟崇义盘《海底》,然后找一个借口消灭掉他,但盘了很久也没找到毛病,就一直耽误着,直到刚才,自己最亲信的关绍学和陈树茂被杀,他才如梦初醒,眼前的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妈的,你们是什么道上的,竟然敢到老子地盘上撒野,给我毙了他们!”
“你们最好把枪放下,乖乖投降,说不定我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
有一个不信邪叫做徐圣茹的袍哥,听了张庆明的命令,抬手就给了崇义一枪,随着撞针撞上子弹,却并没有喷出硝烟,枪管也没有喷出子弹,竟然是哑弹!崇义没有等他有另外的反应,抬起刚才从木箱里抓出的步枪,一枪就崩掉了徐圣茹。
“你们最好乖乖投降,你们的叫驴永远也叫不出来了!识时务就把枪放下,你们是小罗喽,本爷没兴趣杀你们。”
崇义的话说得很及时,这些袍哥虽是手上沾满了鲜血,轮到自己要死之时,也十分害怕,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枪。
“这位好汉,可能是误会了,我恭水县公口,从不招惹是非!”
“你没招惹是非,但你招惹人了!”
“谁?你受谁的指派?”
“张庆明,没想到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拐杖杵地声合着脚步声传来。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空气突然凝固,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出现在所有人视野中的,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头发已经花白,看样子近六十岁了,岁月把他的眼睛擦得明亮,却仍然没有放过他苍老的肌肤。但他的出现,非常威严,所有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
“刘月强?是你?”张庆明整个跌倒瘫坐在座位上,他就像是霜打的茄子,再也没有那样硬气。
“没想到吧,我还活着,你当初差点就弄死我了,算我命大,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二十年了,我本来都以为我能放下,能忘了这段恩怨,但我还是不能,我每天都梦到你这张狰狞的吃人的脸!”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也很后悔,我也一直希望你能活着,我甚至派人找过你,希望能见到你,救赎我的罪过,还好,你今天终于回来了,我也可以补偿你了。”
“张庆明,你无耻至极,你找我是为了补偿我?是因为你听说我尸体不见了,你害怕了吧!说得这样动听。我当初就是被你这样动听的谎话蒙蔽,看你没饭吃,可怜你,才引荐你,没想到,我养的是一条毒蛇,最终也咬到了我。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被毒蛇咬了!”直到这位忍辱负重了二十年的老者说出这些话来,崇义才知道原来舵把子和刘月强是这样的关系,这让老舵把子刘月强的复仇更多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舵把子,当年我真是一时糊涂,求你再饶我一次!”张庆明当着所有的人面猛然给刘月强跪下,涕泗横流。
“你还记得开山的时候喝的鸡血酒吗?”
张庆明回忆起当初开山时,刘月强引荐自己,在开山堂,刘月强穿着道袍,又唱又跳的场景,当初的场景,不管是刘月强还是张庆明,都历历在目犹在眼前:
此鸡不是非凡鸡,身穿五色锦毛衣,
脚跟有趾五德备,红冠缀顶壮威仪,
飞在昔年天宫去,双成唤作紫云鸡,
一朝飞向昆仑去, 变作人间报晓鸡。
今朝落在弟手里,取名叫作凤凰鸡,
凤凰鸡,世间稀,翰音徽号冠中西,
歃血为盟祭天地,祷告上下众神祗。
福德先颂兄与弟,然后再祭五方旗
东方祭青旗,南方祭红旗,
西方祭白旗,北方祭黑旗,
中央祭起杏黄旗,
飞龙飞虎旗,飞熊飞豹旗,
青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
四方五神旗,三才九曜旗,
二十八宿旗,六十四卦旗。
周天九宫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镇旗,
三十六杆天罡旗,七十二杆地煞旗。
弟兄今日同结义,当效桃园永不离。
裁罢凤凰重道喜:
恭喜众位仁兄祝寿与天齐。
“你违背了誓言,就应该遭到报应!”刘月强从崇义手中取过枪,对准了张庆明。张庆明吓得瑟瑟发抖:“舵把子,求求你,放过我!”
人在走顺路的时候,老天爷都帮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上可以掉馅饼下来,走起路精神抖擞,春风得意马蹄疾,世界都好像围着自己转,打麻将时即使已经出错了牌,哪怕还剩下孤张,都能把它摸回来。好运气用完,要走霉运的时候,走路总踩着西瓜皮,摔得人仰马翻,吃饭的时候都会咬着舌头,就是翻着书看,都能被纸张扎破手,上厕所蹲着了就起不来,自己就算再小心,别人也会有意无意伤着,小鸟都会踩上一脚,从天上掉下来鸟屎都能砸到头上。张庆明现在就是霉运到家了,他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枪响,头部中弹,鲜血飞溅,一股血腥之气喷涌而出,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恐怖的死亡气息。
在外面的人已经结束了战斗,在六爷亲信的帮助下,全部控制了袍哥公口的人,听到枪想了以后,卢晓军带着十个人冲进了大厅。
其余那些人也有点吓懵了,他们虽是刽子手,手上沾满了鲜血,但轮到自己马上就要面临死亡的时候,内心里仍然充满了恐惧。对他们来说,那枪口,是世界上最恐怖的魔鬼,那枪口喷出的火舌,则是最应该被诅咒的死亡火焰。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六爷钟思盟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到刘月强跟前,作了一个揖,恭敬地称呼道:“舵把子!”
“我老了,不是舵把子了,你才是舵把子!”张庆明死了,没有了舵把子,现在由老舵把子刘月强指认,钟思盟就顺理成章了成了新的舵把子。他的人把所有的枪都收缴了,崇义看了看他们的枪,和军队里的淘汰货差不多,用起来肯定是经常炸膛的。他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自己带十支汉阳造能让张庆明动心。
根据事先的约定,他从公口的金库中取走六千银元,虽然剩下的现金不多,但留给钟思盟的地产、房产、古玩、字画,远远超过现金的价值。剩下的善后,就交给钟思盟了,所有的人都相信,他会是一个好舵把子,让恭水公口从此大变样。刘月强不愿意留下来,崇义就安排卢晓军带着两个士兵,让他坐着运枪来的马车回军营。
崇义则从六千大洋取出一千,让杨志高用一个大背包背着,他先给营长况思宁送去五百,又给连长王道德送去五百,余下的钱全部由冯彬清带着回去了。待一切打点好了,已是深夜,他们才回去休息。
这一天,是农历的五月十三,崇义记得非常清楚,去年的今天,他离家出走,来到恭水县城。刘月强告诉崇义,五月十三,是关公单刀赴会的日子,对于袍哥这样向来崇尚关羽义气的组织,这一天很重要。崇义想,刘月强老爷子能在这一天报仇雪恨,既是上天对刘月强的眷顾,也是对袍哥义气的莫大讽刺。进入这个时代以后,义气往往被现实利益算计所取代。
第二天,训练结束后,对剩下的五千银元,崇义先每个人分了一百五十,二十四个人用掉了三千六百银元,自己分了两百,最后还剩下一千二百银元作为公共的经费。这些公共经费自然和多数士兵无关,知晓的就排长崇义,以及三个班长杨志高、卢晓军、冯彬清。
袍哥公口被端,舵把子张庆明被杀的消息,传得满大街都是,每个人都当作茶余饭后的新闻谈论着,消遣着,似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真相。有两个菜贩子赵甲和张乙把担子放下来,在地上摆起摊子来,因为他们的摊位临近,而且平常也经常遇到,就开始交谈起来。
“诶,听说没有,昨天袍哥公口被一锅端了,舵把子张庆明也被杀了。”
“呀,还有这种事?你可不能乱说,你有几个脑袋啊,敢去造袍哥的谣?”
“造什么谣呀造?我老表的二舅爷的小舅子的女婿就住在罗家庄,他昨天晚上都听见枪声了,他家离得近,看到好多拿枪的人。”
“其实我也听说了,只是不敢相信,这舵把子可是神一样的存在,管那么多人,有那么多枪,这恭水县有一半都是他的地盘,军政府管白天,他管晚上,结果在晚上被人枪杀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强人更有强人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晓得杀他的人是什么背景不?”
“听说是他的仇家,具体是谁就不知道了。”
“咳,你就孤陋寡闻了,杀他的人啊,来头可大了,是前任舵把子,也是张庆明的引荐人。”
“嗯?有这等事?兄弟杀兄弟,那得下狠手了!哎,这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啊!”
“你说这话,就说明你来恭水的时间长不了!”
“怎么长不了了呀,我都来了十五年了!”
“十五年还是不长啊,二十年前,张庆明把舵把子刘月强驱逐了,到处追杀,这事当年是闹得满城风雨,二十年了,没想到,老舵把子还活着!”
“真是血腥的江湖啊,君子报仇,二十年不晚!他们这内部闹的!真是狗咬狗一嘴毛啊,都不是好东西!”
“兄弟,你还是不了解情况呢,老舵把子刘月强是袍哥清水派的,为人老实本分,对人也挺好,从不欺侮别人,却不料这张庆明野心很大,不满足于过清水的生活,于是伙同一帮混蛋,趁老舵把子不防备,从背后放冷枪后,老舵主滚下坡坎。幸好这老舵把子命大,被人救走。二十年了,杳无音信,本来都以为这事过去,没想到他一直就在恭水县,在伺机报仇呢!昨天晚上就纠集四面山的棒老二,把张庆明一枪毙命。”
“说起这些棒老二,也真是好大的胆子呢,居然敢在县城边上公开的杀人!这军政府真是吃屎的呢,都没人管!”
“咳,谁说没管呢,军政府在第一时间就派兵过去了,但这需要时间啊,待部队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棒老二早就没了踪影。”
“这张庆明也确实该死,身上背着人命呢,到阴间也有人收拾他。”
“是啊是啊,做人做事都不能太绝,还得留条退路!”
“要买菜吗?新鲜的小白菜,早上刚摘来的,你看还有露水在上面呢,保证下锅就熟,吃着回甜,价格也不贵,一文钱就这么大一把!”在摊贩张乙还在总结感叹人生的时候,与他交谈的菜贩赵甲已经开始扯起嗓门推销自己的白菜,做起生意来了!闲谈论国事,生意养全家,对普通人而言,还是生意更重要。
一大早,营长况思宁的通讯兵就来通知王道德,让他到营长那里去,有要事。王道德穿好军装,在镜子前整理了军容,把自己的一杠三星的上尉肩章理了一下,就跟着传令兵进了况思宁的办公室。
“道德啊,你看你,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这样干净整洁!”
“习惯了,军容一刻不整齐,心里就毛乎乎的。”
“你呀,真该好好上上战场,你就会知道,当兵的人,形象没那么重要!”
“营长批评的是!”王道德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对况思宁这样的大头兵充满了不屑。自从他搭上了朱县长以后,他早就给自己找好了退路,一旦有机会,他就转业到县署去工作,转向文职,脱离自己毫无半分特长也不感兴趣的军职,他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更愿意搞办公室那种勾心斗角的斗争。
“不是批评啦,我们是粗人,不像你那样把生活过得精致,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对张庆明被杀这个事的看法。”况思宁爽朗地笑着。
“崇义做的这个事,还算干净利落吧!”王道德不冷不淡地说道,显然,刚才营长含沙射影地说自己没上过战场,其讽刺意味让一向小气的王道德有些不爽。况思宁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唐突了一些,于是招呼王道德坐下,并亲手给他泡了杯茶,算是用实际行动向他道歉,王道德脸上的肌肉才稍微没那么僵硬,态度也软和下来。
“我就是有些担忧利落不了,舵把子被杀,对袍哥可是大事,这事不好轻易了的!”
“舵把子被杀确实是大事,如果是其他人杀了舵把子,那一定会被追杀到底,是袍哥天大的冤仇,但如果杀舵把子的人是老舵把子呢?那就是袍哥内部派系之争了,性质完全不一样了!”
“你说这崇义,怎么就能找出个老舵把子出来?我们在这恭水县城呆了这么多年,都没认识这号人物。”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这崇义绝对不简单!”
“我一直都觉得很纳闷,你说崇义有强大的背景,那怎么没有人跟我打招呼呢?起码得打招呼让我照顾一下啊,这样我也好统一调度安排。”
“营长,越是没人打招呼,越是来头大,你知道的,有的有钱的人家总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那是暴发户,真正的大户人家都异常低调,他们的子弟在外面都要改名换姓的,就是为了避免身份给自己带来的麻烦。大户人家的子弟从最底层做起,其实是更好地培养子弟的忍耐力,是有更大的野心。没人跟我们打招呼,说明我们在人家眼里级别不够,在团长那个层级就能知道一些,但他也不敢跟我们讲明了。所以我们要好好栽培他,不然以后我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不管他背后到底有没有那个大家族,但我觉得这小子还是挺讲义气的,缴获也没有私藏。”况思宁自然说的是崇义连夜连晚给自己送钱的事,王道德这时的气完全消了,他心照不宣了笑了笑。
“我也觉得,不管他什么背景,只要他还按规矩出牌,那就还有得玩。他昨天那招移花接木用得太好了!”
如王道德连长所判断的那样,袍哥没有声张这事。
两天后,上午十分,在通往省城的官道上,两个人骑着两匹马伴着一辆马车疾驰而去,待走了十来里路,已经看不见县城的任何烟火气。马车停了下来。骑在马上的崇义下得马来,走近马车窗户,坐在马车里的刘月强掀开窗帘。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此别过。”刘月强先开口。
“您老人家多保重身体,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
“经此一别,可能再难相见了,我老了,从此隐居后不问世事,你好好保重。”
“感谢老先生给我的指教,大恩大德实难相忘。”
“也不算完全帮你,至少是有私心的帮你,你也帮我报此大仇。”
“现在风声已经过去,先生可以留下来,我也好时常请教。”
“江湖,都险恶啊,还是离开的好,安心养老,过几天清静的日子。”
“先生是打算往何方隐居呢?”
“我的命理在东南,命里缺水,到海边生活,等到了省城,转车去东南方向。”
“先生要不要再准备一点银元?”
“够了,钟思盟给了我两千银元,足够我养老了。”
“先生,学生还有一事不明,望指教,你和张庆明同为袍哥,为什么大不相同呢,怎样才能区分哪些是好的袍哥,哪些是坏的袍哥?”
“在清朝廷的时候,袍哥打着反清复明的口号成立的秘密社团,当年为了反抗清政府的血腥镇压,发明了大量隐秘的暗语、黑话。在袍哥公口成立之初,袍哥都充满了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发现,反清复明已经不现实,理想就完全消失了,有很多人加入袍哥,就是为了逐利。这时候的袍哥就分为了清水和浑水两种类型,清水袍哥大多有正当的职业,有合法的收入,浑水袍哥则沦落成打家劫舍的土匪,成为百姓的公敌。我们恭水的公口,二十年前是清水公口,大家行侠仗义,相互帮助,共渡难关,张庆明充满了野心,要想过人上人的生活,驱逐了我以后,自任舵把子,走私、贩卖大烟、拐卖人口、开赌场、开青楼、收保护费,无恶不作,彻底沦落为浑水。哎,什么清水浑水,环境不同,人也变得不同。”
“哦,原来这样。你能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还给我两个银元?”
“看到你,给你两个银元,只是我突然对你有怜悯之心,当时都还没有想到利用你的能力,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后来你竟然能当上排长,成了复仇计划中的关键一环。我一直在跟钟思盟联系,他一直没有答应帮我复仇,但他知道我的存在,却没有告诉张庆明,我就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正好在见到你的那几天,钟思盟答应了帮我报仇,好多年不在袍哥界,为了万无一失,见到你的第二天,我就启程去重庆了,我要把当地的公口摸清楚,去准备一个假身份,回来以后正好你升任排长,就制定了这样的复仇计划。”
崇义对刘月强的周密计划感叹不已,认为他是一个隐居的奇人,遂问道:“先生说自称会一些面相之术,先生所说的那句忠告,也是瞎编的?”崇义指的是“过得新墙口,必成千户侯”这句。
刘月强脸色有些惨然,他无法告诉崇义,这是直觉,看到崇义的第一眼,去推算他运势的时候,就冒出了这句话,至于是什么意思,自己也不知道,好像就是有人要告诉自己的,从天外来的话一样。他只能告诉崇义:“瞎编的,唬你的呢!”两人对视一笑,就此别过。
送走刘月强的当天,天黑的时候,崇义正带着一帮兄弟在酒馆里猜拳喝酒。喝够了酒,大家各自散去,杨志高带着几个兵,要和他一起去找耍子,见崇义确实没什么雅兴,就决定先送他回去休息。崇义并不是一个对自己太严苛的人,他不是也永远不想当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很多时候都想到小的时候学过的那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只要一天还在军旅,一天就有牺牲的可能,也许只要敌人对准自己的心脏,砰的一声,就一命呜呼了。既然随时都可能毙命,那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让自己快乐一点呢?这时候他想到了脾气暴躁的瑞熹,还有老实巴交的崇光,他们那样的生活是真的没趣得要死。既然如此,那就玩个痛快,酒精真是神奇,崇义刚才好像情绪低沉,现在突然就高亢起来,荷尔蒙激素也分泌了出来。崇义加上醉醺醺的八个人一起,唱着二流子歌曲一路尖叫,一路撒酒疯,一路疯吼疯跳着。崇义是喝得高了,他跟每一个士兵都碰了一杯。杨志高扶着崇义穿过小巷。晚风吹过来,崇义稍微清醒了些,在朦朦胧胧中,他看到在巷子中走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酒壮怂人胆,何况崇义本身并不怂,他不禁发起酒疯来。
“那妞,那美女,过来,陪你哥哥耍耍。”崇义怪叫道。
崇义话没说完,手下的几个兄弟跑上去,把那两个女生围在中间,崇义刚才看错了,还以为是一个,没想到是两个。
“你们干什么?这可是县城,县署就在前面,你们胆敢无理!”其中一个女子厉声说道。
“县城,我们就是县城的主人,怎么了?老子们出生入死,保卫恭水县城的安全,要不是我们,你们统统都得让土匪抓到山里去喂豺狗,让你们陪陪,有什么不乐意的呢?”一等兵程海云朗声说道,就要动手动脚。
啪,那个女的一个耳光扇了过来,恶狠狠地说道:“叫你们领头的过来!县署的人也敢欺负,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当对方报出身份以后,崇义带着的这帮大头兵确实吓了一跳。这县署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县署是地方政权,负责税收和发展经济,肩负社会管理的责任。毫不客气地说,部队的日常开销用度,都是从县署支来的,没有他们想方设法地弄钱,部队连饭都吃不起。几千年来,都是文官的地位高于武将,这些年军阀混战才让武将地位高起来一些,但要跟县署较劲,就自己这帮大头兵,还不得被他们活埋!
“哟,原来是县署的大爷们啊,我们今天是邂逅,路遇就是缘分,你看你们县署也是,太不怜香惜玉啦,大晚上的,让两个大姑娘走夜路。也好,我们顺便送送你们,保护你们的安全!”崇义脑袋灵光,在大脑中迅速找出这个理由,把刚才的唐突掩盖得也好像是那么回事。
“崇老二,没想到你是这个样子,你这个臭流氓!回去好好的醒酒,滚!”为首的那个个子最高挑,瓜子脸,柳叶眉,鼻尖翘翘,头发飘飘,穿着一身碎花旗袍的女生开口,顿时让崇义一个激灵,酒顿时醒了大半!他认真看了看,确定不认识眼前这人。她当作自己手下的兵这样叫,让自己很没面子呢。
“诶诶诶,当面不打脸呢,这位小姐留下个姓名,今天有不周到的地方的一定登门谢罪!”
“明天到县署来交代你的罪行!”
“好,记得啊,明天我到县署来找你,你要等着哟!”
“你不来就是小狗,就是没种的阉狗!就是乌龟王八蛋!”
那女生丢下这句狠毒的话,头也不回,带着另外那个女生丢下还在发愣的崇义他们,径直走了开去。
崇义觉得特别丢面子,但刚才真的不便于发作,要真发作起来,这两个女的回去还不得把自己吃了?关键是,对方认出了自己,还不能把对方灭口,县署失踪两个人早晚会查出来,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不过,崇义很快就回过神来,也给自己作了心理建设,出来混社会,重要的不是脸面,没有谁的脸面那么重要,那么值钱,脸皮的厚度和事业的高度是成正比的。任何难堪的场面,自己不觉得尴尬,那就一定尴尬了别人。
“弟兄们,没事,这娘们今天逃了,明天我去县署把她搞定!这娘们以前死皮赖脸的要贴上我,我还不要呢!我今天是喝多了,回去休息休息,你们开心去,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挂我账上。”杨志高在旁边听得一脸黑线,心里想到,无耻啊,这崇义真是一点都不要脸了,哎,自己怎么跟了这样一个排长。其他的兄弟们听他这么说,却并没有杨志高那么多的心思,也没他那么正直,刚开始的担心害怕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兴奋,遂一哄而散,各自寻找自己的乐子去了。
回到宿舍里,崇义认真琢磨,那个认出自己的女的到底是谁呢?他不但知道自己叫崇义,还知道自己排行老二,会是谁?自己在县署里有熟人吗?有亲戚吗?县署里可都是精英,都是高知识群体,自己无论怎样也到不了那个层级的人眼里。崇义眼睛滴溜溜地转,却总是想不通,想得头大。更让他觉得糟糕的是,这个年代能开化到把女孩子送进学校,送进机关的人,家里一般都是开明人士,很多都是官宦子女,还不知道捅了个什么大篓子。头痛,崇义是真的头痛。
恭水县城位于洛安江的上游,明朝的时候就是土司治所。末代土司在明朝末年的异常惨烈的战争中被消灭,随即土司统治的全境纳入封建王朝版图,改为流官治理,此为“改土归流”。在那一次战争中,县城的房屋几乎都毁于兵戎。现在的县城是后来重建的,沿着洛安江河的一个大回旋,背靠北山,修筑坚固的城墙。城内商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行商、马帮驮着四川来的盐,又驮出去本地辣椒、贡米、茶叶、生丝等优质农产品,当然少不了赤水河河谷酿造的酱香酒。在老城靠近老鸦山的高处,有一座巍峨雄壮的建筑,三层楼高,俯瞰着整个老城,洛安江尽收眼底。小楼前有一块很大的平地,停着各式各样的轿子和马车,马车夫正在打盹。在建筑的前面,有一个石头做的大门,门前还有两尊威武的石狮子,镇守着大门。这里就是县署,县长办公的地方。
崇义穿着一身中山装,他特意没有穿军装,不想被这里面的人认为是大头兵,这身中山装也是礼装,往身上一套,立马就变得神清气爽,精神了很多。这身中山装是崇义腰包鼓起来以后花两个银元做的,布料很好,做工也很好。为了装出洋气,崇义还特地去找了支钢笔,挂在胸前的荷包里,手里提着牛皮公文包。他还特地对着镜子照了照,挺有点文化人派头,在镜子前用水打湿头发顺了顺。崇义对这身装束感到好笑,自己本来就不喜欢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内心里可不希望受到约束。别说,这样穿着以后,自己还真像上县署来办事的区长了。当崇义走到门岗的时候,那守门的士兵就朝着自己敬礼,好像自己真成了他们的领导一样。
崇义进去以后,漫无目的地东瞧瞧西望望。他很清楚,昨天晚上那女生让自己今天过来,其实并不是要自己真过来认罪,因为她并没有告诉自己她在县署哪里,怎样找到她。所以,她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县署的,无非是要吓唬当时这帮已经酒壮怂人胆的大头兵,不要不识好歹非礼她们。但崇义今天是真的来了,他是为了确认一个事,这个女的叫自己崇老二,那她一定认识自己,他要弄明白她到底是谁!
这县署太大,人太多,在这里找人,不异于大海捞针。要是一般的人也就放弃了,但对崇义来说,他不会放弃,因为,崇义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他竟然在县署里,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找,一度有几个工作人员用怪怪的眼神看着他。看她的年纪,应该没啥职务,也就是县署的一般工作人员,她那一脸震怒的样子,一定是冷若冰霜的,估计从娘胎里出来就很少笑过。高高的鼻梁,以及眼角上的一颗黑痣,还有那丰满的腰身,就是崇义找人的依凭。至少推开了几十个办公室的门,崇义要找人的理由都用光了,直到来到二楼边角的办公室里,才看到了她。崇义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个姑娘一米六的身材,在恭水这男女都普遍浓缩的情况下,算是很高挑了,穿着粉红碎花马褂,下身穿黑色的半身裙,脚上穿着黑布鞋,光着的脚踝衬出她白皙的皮肤。她正伏案桌上,在抄写着什么文件。
崇义推门进去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看到崇义,先是一愣,她完全没有想到崇义会过来,更没有想到他居然能找到自己。不过很快,她就回过神来,这办公室可有好多人,还有自己的直接领导在。那姑娘明白过来以后,有些慌神了,要是崇义在这里大闹一场,那自己脸往哪里搁?在单位里有个是是非非的,影响可是太坏了。这姑娘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镇定下来。
“你的文件马上做好,到隔壁会客室等我,我马上过来!”语气还是那样盛气凌人,就像对待下级部门来办事的人,没留半点情面。崇义转身出去,那姑娘对靠窗边的一个小头头说:“科长,区里来取文件,我过去一下。”这科长埋头做自己的事,嗯了一声,算是答应,自始至终也没抬头。
会客室里,空气有些紧张,那姑娘一本正经端坐着,崇义则翘着二郎腿,瘫着身子靠在椅背上,抽着烟,斜着眼盯着她。
“崇老二,你来这里干嘛?”
“嗯?不是昨天你让我来的吗?”
“我是吓唬你的,谁让你真来了?”
“你都让我来了,我当然得来了,我有多听话,是吧?是不是想我啦?”崇义抛了个媚眼,说出这略显轻浮的话来。
“你还是那副德行,油嘴滑舌,玩世不恭,一点都不改!”
“好吧,我就是流氓,行了吧?你是谁嘛,我现在都还没想起来。”
“哼,不知道更好,我才不希望被你想起来,你这些年一定没有少干坏事,剩了很多饭喂狗吧,记性都让狗吃了!吃了更好,你走吧!”
“说那些,给点提示嘛,大家既然认识一场,也是缘分啊!”
“缘分个屁!有多远滚多远!”
“这里可是县署,所谓的文明人的地方,姑娘家家的可不能说脏话。”
“好啦,我不说脏话了,你走吧,我还要上班呢?”
“不影响吧,你上你的班,我就在这里坐坐。”
“天,你把这里当作什么啦?菜市场?还是你家的院坝?这里是县署的会议室,一会还有重要会议要开呢!”
“要我走也可以,告诉我,你是谁!”
崇义的无赖行为让这个姑娘又气又急,脸刷地一下红了:“你要再不走,我叫门卫轰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