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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茂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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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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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洛安江》连载

第四章 崇光成亲

连续两天,崇光都在团堡坡的庄稼地里。团堡坡是后山的坡顶,与水游山正相对,但比水游山高出一大截,它们就像一对年龄相差很大的兄弟,分立在母亲洛安江的两侧。后山向下三百多米是深谷,蜿蜒曲折的洛安江穿越而过。从太阳冒出头,到日上三竿,再到夕阳西下,这团堡坡都在阴毒太阳的照射下,艰难地昂着头。阳光是充足的,风是充足的,只有水分是吝啬的,这里种庄稼,全靠望天水,接到一滴是一滴,如果天成不好,遇到干旱,就会颗粒无收,白费力气。今年雨水还算充足,苞谷没被旱,即便这样,这贫瘠的沙土地也难以结出硕大的苞谷粒来。崇光在一人高的苞谷秆间穿梭,把结上了籽的苞谷棒子从已经焦黄了的苞谷秆上掰下来,手向后一扬,这苞谷就稳稳地落进了背着的稀眼背里。等装满了一背,他就会背到旁边的一块平地上倒出来堆在一起,呆会用箩篼挑回去。崇光全身都湿透了,额头上不住地冒出汗水来,有那么一会,他停下来,拧开从家里带来的水壶,咕咚咕咚大口喝水,以避免中暑。崇光找了个树荫坐下休息一会,刚才喝进去的水很快就转变为汗水流了出来,但这也让崇光觉得清爽了些。他向下看去,这团堡坡以下延伸到洛安江,都是一片金黄的苞谷地,除了蝉还在“知了知了”的叫,再没有第二个活物,就是蚂蚁都躲在地下纳凉去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崇光从水壶里倒出一点水,把手简单冲洗了一下,在因为干活已经有些脏了的马褂上擦了擦——苞谷叶藿人,否则崇光干活才不穿马褂呢,他挑东西的时候都喜欢光着膀子。虽然会被晒黑,但很凉爽,还不用把衣服磨破。崇光端出早上带过来的苞谷饭,在棬子树的树荫下,呼噜呼噜就吃了起来。穷人家吃不起白米饭,每年产出的稻米有限,还得拿一部分交皇粮——虽然皇帝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宣布退位了,但对老百姓来说,要交的公粮可一点没少,有时,唐总督才收过,袁大帅又来收,还不如交皇粮呢。尽管崇光一刻不歇息地劳作,要养活一家人,还得间杂着杂粮。这一刻碗里盛着的,就是一半大米一半苞谷煮出来的苞谷饭。这还算好的,洋芋、红苕、荞面条都经常混顿头。

等崇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晚时分。瑞熹白天在屋檐坎下,现在则搬到了堂屋里,边咳嗽着,边用他那已经布满了老茧的手,正在编背篼。瑞熹自从受伤干不了重体力活以后,就跟别人学了一段时间,自己反复琢磨,学会了竹编,虽不能大富大贵,但这一年四季下来,也能贴补些家用。经年累月的磨损,瑞熹的手指关节上形成了很多大包块,像串起来的冰糖葫芦那样凹凸不平,那是手不断被竹篾割伤,不断生长后形成的老茧。崇光把最后一只羊赶回了圈,才推门进来。微弱的桐油灯光被崇光带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熄灭,灯芯上火苗的上方,是一根黑色的烟柱,拖着长长的尾巴在风中摇曳。

“崇光,明天火烧舟赶集,我们把两条牛犊和羊都牵过去卖了。”瑞熹开门见山地说道。瑞熹的父亲给他留下了比较殷实的家底,但在瑞熹手上,已经败得差不多了。这些仅剩的牛羊,逃过了崇义烧房子的那一把大火。

“卖牛?卖牛干啥?不是说好了养大了再卖的么?”

“我琢磨着,你总得讨媳妇,牛可以慢慢再养,过了结婚的年纪,就剩下了,以后不好找了。”

“不行,这些牛羊是我的命根子,每次我一个人在山上放牛,我都跟他们说话,他们能听懂我说的话。”

“傻孩子,再怎样,它们也是畜生,就该进杀行、上餐桌,你怎么能跟他们有友情呢?再说,那头耕地的水牯牛还没卖呢!”

“要卖你去卖,我舍不得。”

“我要一个人赶得走还找你?我一个人赶不去,卖的时候也要人打帮手,最重要的是,你都要成家的人了,要学会做这样的买卖,明天你必须去,必须自己卖!我给你看着,就这么定了!”

瑞熹现在开始盘旋和计算家里的情况了,崇义的不辞而别,让他不得不停下来检视一下自己与儿子们相处的方式。崇义聪明,但也叛逆,这出去闯江湖,自身难保,算是靠不了了,小儿子崇德经舅舅汪文远介绍,在十公里外的地方学石匠,手艺人四海为家,以后也顾不上家里,自己这老两口算是老弱病残,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崇光了。作为长子,虽然反应迟钝一些,但也听话,少惹了好多麻烦,他必须要尽快成长起来,要撑起这个家。一个男人最好的催熟剂,非婚姻莫属,这门婚事必须要尽快定下来。

第二天凌晨,瑞熹被吱嘎的开门声惊醒,他睁开眼,一束柔和的月光从门缝里照进屋里,柔和而朦胧。看看外面的天色,离天亮还很早,难道进贼了?瑞熹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有强盗进门,虽然家徒四壁,已经很穷了,但有一个说法,强盗进门,偷不到东西泥巴都要抓一捧走,怎么能保证他不随手顺点东西?瑞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不吵醒妻子,操起立放在门背后的斧头,蹑手蹑脚地朝门外走去。瑞熹现在住的房子是崇光刚垒的土墙房,房顶盖着的是麦子杆,自己和妻子住外面一间,崇光住里面一间。当瑞熹提着斧头推门而出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崇光从羊圈里把羊牵了出来。说起来是羊圈,其实十分简陋,就是钉上几根树桩,再用竹篾围了一下。

“你个狗崽子,大半夜的牵羊干啥?”瑞熹很生气,崇光半夜牵羊的举动有些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要么说明崇光脑筋出问题了,要么说明他要把羊藏起来?不管是那种情况,都让瑞熹生气。

“我一个晚上都没睡着,寻思着这羊今天就要牵过去卖了。它们是我的好朋友,我要给他们送行,要死也要当个饱死鬼。”崇光可是一本正经地在说,这让瑞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崇光心里仁慈,但又多了几分迂腐,这样的性格闯荡社会自然要吃亏,但种庄稼又似乎恰到好处。既然他还童心未泯,那就由着他去吧。

当星星的余辉还没散完,初升的朝阳还没接替星光隐去留下的黑暗的时候,瑞熹和崇光已经牵着牛犊和羊往火烧舟集市赶去。瑞熹还是为崇光留下一只母羊,给他留点念想。在赶往火烧舟的路上,瑞熹才真正感受到了崇光与牛羊的感情。崇光走到哪里,那些牛羊就跟到哪里。走到半路的时候,崇光要去大解,在路上找了个树丛蹲下,瑞熹牵着绳子,但这些畜生,非要跟过去,怎么拉都拉不住。

赶起来还算轻松,崇光在前面带路,瑞熹在后面。走了很长的山路,才到达火烧舟的猪市坝。人们习惯把这里叫猪市坝,实际上这里是牲畜交易市场,这是大家约定俗成的市场,各种各样的牲畜都有,猪牛羊,马骡驴,有的时候还有猴子。

这是一个自由公开的市场,市场规则是人人都要遵守的,但在有一段时间,突然有六七个买家过来询价,每个人抱着一只羊在看,在讨价还价。瑞熹猛然感觉不妙,遇到混子了,这些人里多数并不是生意人,而是强盗,他们有明确的合作与分工,两三个人装着要买的样子,转移主人家的视线,其他的人趁主人家不注意,迅速牵着羊跑路,这就是所谓的顺手牵羊。瑞熹叫崇光,赶快把所有的牛羊都圈在旁边,不让那些人随便碰,瑞熹也很认真一只羊一只羊地讲价。那些人看没有得手的机会,无趣地走开了。

直到下午接近罢市,他们才卖完了最后一只羊,总的算起来卖了三十九块银元。瑞熹是满意的,但当他看向崇光的时候,这孩子,目光呆滞地蹲着,口里不断喘着粗气,在心疼已经卖掉的牛羊,似乎他的魂跟着那些牛羊一起跑了。被卖掉的每一只羊,似乎都明白了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是死亡,它们都拼命抵抗着,咩咩地叫着,那声音,凄凉而哀绝。

回家的路上,瑞熹问崇光:“心里不好受的话,就想象我们人的命运,很多时候,我们人还不如牲畜。”

“人比牲畜好,人能决定牲畜的命运,而牲畜不能决定人的命运。”

“这些牲畜,一生中都丰衣足食,从来没有饿过肚子,它们单纯地活着,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死的时候也不过伸头一刀,人要承受的痛苦多得多,有时心里憔悴、生不如死。”

“那为什么人们还是说,如果不行善积德,下辈子就会做牛做马?”

“不想做牛做马的都是老爷,穷人活着世上,本来就是牛是马。爹告诉你一句话,你要永远记住,不管多艰难困苦,都要活下去,坚韧地活下去,把香火传承下去,说不定哪一代人就翻身了。”

崇光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说这么多深奥难懂的话,活下去没问题,崇光不怕苦,别人都认为自己活得苦,但自己却认为过得很快乐。每一天都在忙碌,所以来不及思考多苦,每天与洛安江为伴,与青山为伴,与那么多动物交朋友,生活并不枯燥。崇光最喜欢看动物伙伴们进食,就像自己在进食一样。

卖掉牛犊和羊后的几天里,崇光都埋头在剥苞谷,他的闷闷不乐是写在脸上的。苞谷全身都是宝,苞谷秆收回来作为耕牛冬天的材料,牛把啃不下的杆子踩到牛粪里发酵,第二年就能成为很好的农家肥让稻谷茁壮成长;苞谷毽可以作为牛的饲料,也是布鞋的一次性鞋垫,冬天和雨天都很管用;苞谷核是很好的燃料,特别是冬天一家人聚在一起,用苞谷核棚上干圪篼烧火烤,整个冬天都非常暖和。现在崇光收回来的是还没有完全干的苞谷,不容易抹,崇光就把个头大的苞谷留下一点苞谷毽,十个八个一绺一绺地挂在屋檐下,等晾干以后再抹,这样能错开农忙时间,好安排农时。至于那些歪瓜裂枣的小个头,抽晚上的时间抹完以后晾干放进粮仓里。

西南吹过来的季风,夹杂着大量水汽,在天空中形成一朵朵乌云,就像魔术师的厚黑的幕布一样,遮蔽住苍翠的青山,好像随时都要压垮天空。傍晚十分,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哗啦哗啦下个不停。山顶上的雨水,顺着牛羊踩出的羊肠道,卷着泥沙,朝山谷下的洛安江奔泻而去。万座山,千口泉,百条溪流,汇成了浩浩荡荡的洛安江水。那水涌出一个又一个漩涡,像调皮的孩子打成的响指,哔啵一声又向前奔去。这场大雨好,预示着是丰年。水田里都蓄满了水,秧苗都吸了个饱,秋天就是大丰收。

大雨过后,天又放晴起来,骄阳照射到灌满了水的水田里,明晃晃地映出了庄稼的喜悦,一只青蛙跳起来用舌头卷住苍蝇又跌落水里,漾起一圈一圈的水波,太阳也跟着水波一起荡漾开去。崇光脱下草鞋,挽起裤腿,顺着一行一行的稻秧薅秧,他把脚拱进松软的泥土里,梳理这水稻秧的根系,把周围的淤泥翻一下,帮助根系更好地呼吸生长,他还弯下腰去,把与稻秧很像而且能鱼目混珠以假乱真的稗子扯出来丢掉,还扯掉水草,为水稻清理出极为干净的生长环境。

崇光低着头薅秧薅到一半的时候,抬起头来,猛然发现有个人戴着草帽,在田坎上坐着。崇光朝他看了两眼,没搭理他,继续埋头薅秧。崇光是讷于言而敏于行,行动快过语言的人,三天憋不出个闷屁,但手上的活确实又快又好。他的眼中只有庄稼,只有农活,以至于,他完全都忘记还有一个人坐在田坎上。直到这个人对他说话:“年轻人,我赶远路路过这里,口渴了,想到你家讨口水喝。”

“你看我家就在下面,你自己进屋去倒茶喝吧,我今天早上刚泡好的苦丁茶。”

“苦丁茶太苦了我喝不习惯,你家有绿茶没有?翠芽或者毛尖?”

“大爷,真没有呢,那种茶叶都是老爷才喝得起的。你怕苦的话,我给你现泡,我少放点茶叶,味道淡一点就有些回甜了。”

“那太麻烦了,我还是喝冷水得了。”

“冷水不能喝,我们这里没有井,我都是从河里挑水的。这河一路流下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尿马尿牲畜尿,这些天河里涨水,有泥沙,烧开了水才能沉淀。”

“你这娃不错,实诚,还真没欺我。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每个人?为什么对别人要区别对待?你还能等一会的话,我把这几行薅完,等不了你就自己下去,家里没养狗。”

“小兄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你就这样放心我?”

“有什么不放心,看你也不像坏人。”

“哦,那你一个人干活,令尊令堂都不干活的吗?”

“这点地,我一个人绰绰有余了,我还想多种几亩庄稼呢!父母身体不好。”

“你种了多少地?”

“我家五六亩地,简直不够种。”

“也差不多了吧?这些地可是很磨人的。”

“土质差,收成不好,来年我还去租点土地种。”

“还是太累人,少做点好!”

“我还在琢磨着存点钱买土地呢!以后我两个弟弟都要结婚成家。”

那个戴草帽的人不再说话,真就到崇光家去讨水喝了。他还到处张望打量崇光家的房前屋后,到家里以后还跟瑞熹拉了一些家常。大面坡附近没有水井,有时从河包场赶火烧舟的人都到崇光家讨水喝,没有往其他方面去想,也就见怪不怪了。

崇光薅完秧回到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瑞熹已经做好了下午饭。崇义走了以后,做不了重体力活的瑞熹自动补上来了。这个家庭需要一个女人,瑞熹在心里默念了好多次。他心里盘算着,要是牟家这边谈不成,那就算是卖土卖田,也要娶个媳妇进门。

吃饭的时候,瑞熹对崇光说道:“明天你周幺婆去牟家,等最后的回话,如果能成的话,这个秋天就可以娶进门。”

“秋天不行,活那么多,耽误收庄稼可不行。”

“到时候交换庚帖,看生辰八字的日期,选最近的好日子。一天不把媳妇娶进门,我心里就一天不踏实。”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在哪里学这些鬼话,没有老少!”瑞熹听到崇光说这样的话,把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就差点把手中的碗给崇光砸了过去。

“这是鬼话?我表达有误?我听别人说过的,反正我的意思就是,结婚的事我不急,劝你也不要着急。”

瑞熹想了想,这崇光能理解到这个层面已经不错了,这样理解也确实没毛病,但放在这样的场合,父子对话上,还是娶媳妇上,又总觉得怪怪的。算了,自己的儿子就那理解力,懒得深究了。懂得越多自己越生气。

既然还有那么一丝希望,就要继续谈下去。第二天下午,周幺婆来到瑞熹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牟家那边说好了,同意了。

瑞熹的脸上,是笑开了花。这可能是他平生笑得最多最开心的时候,比当初自己进洞房,自己的孩子出生还要兴奋。每个人都是一朵璀璨夺目的花,每个人终究都会盛开,只是有的人花期会晚一点,就像这崇光,老实本分,痴痴颠颠,但也终于有开花结果的时候。瑞熹没有吝啬,也不敢吝啬,按礼数给周幺婆包好了红包,算是对他辛苦的酬劳。后面酬谢媒人的礼数还多着呢。

时间一晃就是半年过去了,从订婚,到给女方家七大姑八大姨上三道人亲,崇光也见过了牟家姑娘的所有亲戚,他才知道,上次在田坎边遇到的,是牟姑娘的大伯父。父母都过世了,后妈不想管事,大伯父给她当家作了主。大伯父牟其云跟崇光交谈过以后,对他印象非常好,认为这是一个勤劳的、踏实的、真诚的孩子,值得开这门亲。这才算把亲事定了下来。直到几年后的春节牟琳背着儿子带着崇光回后家拜年,几杯烧酒下肚牟其云的心情很好说起那天崇光薅秧时候的事,牟其云才承认,当时崇光最打动他的一句话是,他还要管两个弟弟成家立业的事,牟其云就认定崇光是非常有责任感的人。事实上,直到此时,不管是牟其云还是崇光,都没有意识到,因为牟其云后来一次不经意的举动,崇光在不久的将来要干成这一辈子最惊天动地的事。

崇光成亲那天,已经是深秋时节,西北风吹得呼呼响,每个人都把收藏了大半年的厚衣服穿了出来,显示着人们在恶劣天气下的智慧抗争。当最后一片枫树叶被刮下来的时候,崇光穿着新郎袍,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向牟家山去了。因为路途相对较远,又要翻山越岭的,跟对方商量过,风俗作了些简化,把迎亲和回门放在一起完成。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多形式,婚姻的实质更重要。当完成了还过得去的仪式,崇光与新娘进了洞房,这让崇光突然觉得世界清静了。清静是世界本来的样子,结果人们加上了各种繁琐的仪式,让这个世界变得喧嚣。但一时,在独自面对新娘时,崇光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崇光望着床头上的两只红烛,正闪耀着灼人的火光,没来得及燃烧的热蜡,化成点滴泪水,在悼念新郎新娘即将逝去的少年气息,在今晚,他们将变成真正意义上顶天立地的男人女人。这新房并不大,瑞熹把五柱三间中的左厢房专门布置出来的,与瑞熹他们的房间隔着堂屋,这样小两口才有了相对隐秘的空间。但这穿斗式木房的空间过于通透,隔音效果不好,年轻人并不容易施展手脚。

紧张羞怯的不仅仅是新娘,崇光也这样。没有恋爱过,没有交流过,需要先结婚再了解,让双方都异常沉默。崇光本来就不是啥灵气四溢的人。新婚第一夜,就在寂静无声中过去。

新婚第二天天不亮,崇光还是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床了。现在虽然是农闲时节,没有农活可干,但崇光仍然重复着老三样:上坡拴牛羊——上次没卖掉的母羊又下了一窝仔,两只小羊羔,那头力气大的水牯牛也还在;下河挑水;帮瑞熹砍编箢篼的竹子。新娘子牟琳也很懂事善良,大早就起来摸索着到灶房开始做饭。

崇光结婚对瑞熹带来的唯一变化,就是家里多了个年轻女人,不需要他再做饭了,其他的则仍然是一层不变。几天过后,瑞熹才找到机会跟妻子汪氏讲:“不对劲啊,这崇光都成家了,怎么还是个大男孩模样。”

汪氏接过话头:“我虽然身体不方便,但脑筋还没糊涂,崇光和他媳妇有什么问题吧,没有圆房?”

“嗯,你也感觉出来了,那一定就是问题。按理说,新婚第二天,崇光是无论如何醒不来的,但他就是不恋床,媳妇也是,第二天应该是走不了路的,但她健步如飞。看这姑娘的样子,也不是水性杨花之人,我得找机会开导开导崇光。”

“我也找机会跟媳妇摆谈摆谈。”

汪氏与新媳妇的谈话比想象中来得快。就在瑞熹跟汪氏谈完的当天,新媳妇牟琳给汪氏倒开水喝,汪氏先开口:“小琳,你看我这不中用的样子,你也别笑话咱家。我是活不了几年了,你们日子还长着呢,你有什么打算。”

“娘,你别这样说,我嫁进来了,我们就是一家人,娘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请娘放心,我会好好的操持家务,做好崇光的贤内助。”牟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新环境下的羞怯让她略微有些脸红。

“恕娘直说,孩子是家庭的纽带,古话就说,多子多孙多福寿,咱都是女人,不生孩子的女人,就像孵不出鸡仔的寡鸡蛋,会被丢弃的。”

牟琳涨红了脸,脸羞得无地自容,低下头去不说话。

汪氏继续说道:“崇光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没有做过那些逾规逾矩的事,有些事你还得引导一下他。身体是我们女人的,如果内心抗拒,不愿跟男人亲近,那男人也没办法。我知道,你娘死得早,有些事没有教过你,我跟你讲过了,你就要好好揣摩。”

瑞熹则在傍晚崇光到山上去牵羊回来的时候,跟他讲的。

“崇光啊,你现在也成家立业了,你跟我说说结婚后和结婚前有什么不同啊,爹给你讨的媳妇还合你心意吧?”

“有媳妇好是好,就是晚上睡觉太挤。”

“挤啥,挤起来不是更暖和么?人家都在说,讨个媳妇来渥脚呢。”

“感觉挺不好意思的,本来以前我喜欢裸睡的,现在都穿着衣服睡。”

“你呀你呀,你就没有特别想要抱着媳妇睡,做点其他什么事?”

“她鼾声大,晚上总被她吵醒了,耽误我瞌睡,真是的。”

“你这个榆木脑袋啊,真是丢脸啊!你这话说出去,不得让别人笑死!把裤子脱开!脱,马上脱!你不脱我帮你脱!”

“爸,你要干嘛!”崇光死死抓住裤袋,生怕瑞熹真的来脱自己的裤子。

“我就要看看,你还是不是男人了!你那尿尿的地方就是尿尿的吗?你不知道那还是用来传宗接代的?这样好的天气,又没啥重活,你今天要是还不能好好当个男人,我就把你废了,要你这把儿干啥!”说着,这瑞熹就操起砍柴的弯刀,作势要动手割的样子。崇光吓得跳了了起来,一溜烟跑了。瑞熹还要对着崇光的身影喊:“明天早上,你不睡到十二点敢起床,我把你骟了!”

晚上睡觉,崇光早早就躲进了房间,他在想自己这尴尬的处境,该怎样跟媳妇讲。媳妇牟琳也没啰嗦,吹灭了等,脱光衣服拉着崇光就钻进被窝,崇光一下子都有要窒息的感觉,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在堂屋里,瑞熹正站在凳子上,想透过板壁的那一丝缝隙看看崇光到底有什么动静没有。毕竟这崇光老实,要真以为自己要骟了他,留下啥心理上的症结就不好了。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瑞熹屏住呼吸,听听里边的声音,当他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声,并有咬住被子的声音,以及沉重的喘息声,方才停止了偷听。有的事本来是天生就会的,但这崇光,也还要费很大的劲去教,哎,娃娃老实了,就是让人操心。

第二天,崇光真老老实实待到了十二点才起床,媳妇牟琳,则是整天未起。瑞熹与妻子汪氏相视一笑。瑞熹整天都心情舒朗地做饭,干活。当瑞熹把牛赶到洛安江饮水的时候,他看到的洛安江,终于是那个和蔼慈祥的洛安江了,河流似乎都在向瑞熹低声朝贺,瑞熹呀瑞熹,恭喜你,就等着抱孙子吧!下到河边的镶嵌了石板的路,也变成了金光大道,而不是那条充满了血色的路。

瑞熹不经意间又触碰到了当年的痛,崇桦,要不是当年的那场灾难,现在也有三十了吧,孩子也应该几岁了,自己也早当爷爷了。那一场血光之灾,死了那么多人,洛安江的河水都被染得通红,那断臂残肢,曾多少次在瑞熹的梦中出现。瑞熹曾经无法救赎自己,就算是三个儿子出生,他也不能原谅自己,他不能走出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囹圄。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良药苦口,所以时间是苦的。心里的苦总有尽头,瑞熹现在需要打起精神,努力振作起来,与颓丧作告别。瑞熹当然不会经常去偷听儿子和媳妇睡觉,那是变态的行为,他本着的是扶上马、送一程的姿态。事实上,生活很快进入了正轨。崇光尝到了生活的甜头以后,每天都神采奕奕,牵牛放羊也时不时暗暗偷笑,傻乎乎的。

这一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早一些,冬月十五,天空飘来一团比夏天暴雨时还浓的黑云,漫天舒卷,盖住了所有的山峦,像怪兽要吞噬洛安江一样,越冬的小兔子被吓得在窝里瑟瑟发抖,水游山上最后的几片枯叶,也被震落飘零。不一会,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把天空都蒙住了。

洛安江边,崇光戴着斗笠,穿着厚厚的棕蓑衣,脚上穿着的布鞋都裂开几道缝,手里持着鱼竿,眼睛盯着鱼漂,多希望现在有鱼咬钩。万物皆有规律,万物皆有习惯,天气有天气的习惯,树木有树木的习惯,鱼也有鱼的习惯。冬天不是钓鱼的好时节,鱼在春天的时候产卵,对营养的要求高,所以会到处觅食,夏天天气热,鱼也异常活跃,到了冬天,冰冷的水让鱼的活力下降,除非送到嘴边,否则绝不到处串门。崇光认真观察过,这里的水草藏得住鱼,而且是一个回水,水的流动经常卷来食物,所以这里常有鱼窝子。

今天必须要钓到鱼呢,媳妇在家等着吃呢,钓起鱼来给媳妇熬汤,一张嘴养两个人。媳妇怀孕了,没有过冬至,又不能杀年猪,粮食丰收,一年吃饭无忧,但营养却跟不上。媳妇没有孕吐反应,相反食量还很大,去年年猪的猪油早就吃完了,崇光每逢赶场天,都到河包场上去买点边油回来熬,再到河里去钓两条鱼,为怀孕的媳妇补充营养。

今天遇上这雪天,崇光的运气似乎没那么好,没有鱼咬钩。在他准备收杆回家的时候,鱼漂很猛烈地向下一沉,鱼上钩了。崇光想把鱼线往上拉,这鱼却带着鱼线钻进了水草中,鱼线也缠到水草中。崇光慌忙跑到水边,缓慢拉着鱼线,看能不能找棍子来把水草拨开。不曾想,雪覆盖在蓬松的水草上,崇光突然一个虚脚,整个人哗啦啦就掉进了河里。冰冷的河水像刺刀一样,刺穿厚厚的棉衣,刺向崇光的五脏六腑,像要按住跳动的心脏,让它也跟着水一起冰冻。崇光浑身都哆哆嗦嗦,手脚都变得麻木,但他却不是马上爬上岸,而是顺着鱼线,把水草拨开,一条一斤多重的大草鱼正在鱼钩上。

崇光努力抑制住颤抖的手,轻轻拉住鱼,猛然往岸边上一推,就把这鱼推到了岸上。那鱼似乎突然意识到了危险,拼命挣扎,金色的鳞片闪闪发光。崇光抓住河边的一颗棬子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岸边。崇光试着深呼吸几次,表示自己还活着,手脚冰凉得麻木了,他努力挪动着脚,慢慢的才开始适应岸上的生活。他跳了很久,才把体温跳回来,才回过神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捧着鱼奔回家去。

到家以后,这沾水了的棉衣已经变成了冰棱子,硬邦邦的,费了好大的劲才解开。妻子牟琳本来就担心,看到崇光这个样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这是牟琳嫁给崇光以后第一次哭,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哭。这哭里面,既有无能为力的感觉,也有担心,有感动,更有幸福。

“你傻子,真是大傻子,为了这点鱼,命都不要了。”

“没事,没事,就是冷了点,扛得住。”

“扛得住!要是扛不住,我一个人咋办?”

“你看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么?”

“下次再也不能干这种傻事了!”

“下次我换个法子,我知道了更好的捕鱼方法,冬天的鱼真跟傻子一样。”崇光又傻哈哈地笑着,披上刚换的棉衣,在灶头生起来的火边暖和身子,把湿漉漉的头发烤干。牟琳也没有刚才的担忧和恐惧,不管怎样,崇光就这样活生生地在眼前,她甜蜜地笑着,与崇光对视而笑,但牟琳仍然不失时机给了崇光一个白眼。

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崇光知道疼人,心里装着自己,从这一次以后,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彻底征服了妻子牟琳的心。他们生儿育女,在这洛安江畔深深扎根。

大面坡是在后山下,与水游山隔河相对。后山垂直高度三百多米,高耸入云,山坡坡度七十度,有怪石嶙峋的各种裸露的石头,有历经几百年依然神采奕奕的参天古柏,也有密密麻麻的荆棘丛和杂木林。在后山的半山腰,蓦然出现了一个缓坡,一块块平地呈阶梯状,一直延伸到洛安江边。这个缓坡被开垦为一块块的梯田,有一百多亩,养活了大面坡九户人家。山一家,水一家,东一家,西一家,岩上一家,土坪一家,一座座木房就像散落在大面坡土地上的牛皮癣,毫无规律,杂乱无章。这九家人分别是瑞熹家(崇光结婚后是崇光当家)、江世诚家、周强家、周少华家(周强的叔父)、王安兴家、杨胜奇家、唐昌海家、童广和家、冯道全家。

大面坡是一个山涧而且贫瘠的地方,虽在洛安江边,却常年干旱缺水,生活在半坡的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滚滚河水从山脚流过,既不能用来浇灌庄稼,连喝一口水都得费力地挑上来。因为环境恶劣生存不易,大家族自然不会看上这样的地方,一些被边缘化的群体逐渐移居过来,世代轮换着。远亲不如近邻,来自四面八方的家庭在此安家落户,反而让大家都更注重维护邻里互助的友爱关系。

进入腊月,眼看就要过年,崇光牵着没有卖掉的水牯牛和仅剩的一只羊,到河边去喝水,顺带着让家畜到坡上吃点绿叶。崇光刚待没多久,江世诚家七岁的儿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表叔,家里出大事,表叔公让我来喊你回去!”

“什么事?”

“你回去就知道了,方老三在你家。”

“方老三?”崇光嘀咕着,突然像想到了什么,把牛和羊拴住,迅速开始往家里跑。崇光跑回家里的时候,父亲瑞熹正在跟方老三争执。

“瑞熹,又到年关了,该交税了!”

“方老三,你爹方世强没教你应该叫我什么吗?”

“我方万财现在是一保之长,你都还得靠我生活,喊你哪门子叔叔?”

“你娃儿啊,还是太冲了!”

“你到我这个位置了,你也可以冲。快交税,两块钱,交了我好走。”

“从头到尾都是税,地税,人头税,印花税,契税、牙税,春节给过世的亲人烧点纸,你们还得收祭祀捐,还有完没完?”

“少啰嗦,你交不交?不交就跟我到保里去说清楚!”

“你就是像催命一样,说要马上就要!我还得准备一下了嘛!”

“你是真啰嗦,要不是看你跟我老人家还有些交情,我早就抓你走了!你不给就算了,听说崇光娶了媳妇,你不交也可以,我拉他媳妇到我家做一个月的丫头,这账自然清了!”说完,方老三到处张望着,就要找牟琳的下落,跟着他的两个家丁夏体良和张小奎就要想进屋去找牟琳。

“方老三,你敢!你别以为你带着两条狗,背着两把枪我就怕了你!你家是怎么发的财,发家得多么不光彩,别人不知道,我还还不知道吗?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

“你个糟老头子,给你条绳子你还扭着往上爬,给你脸你还不要脸,我家发财碍着你了?让你眼红了?你再乱说我打死你!”方老三气得青筋暴起,把腰上皮带挂着的枪盒子转到前面,右手握着枪把,拔出来,那黑洞洞的手枪对准了瑞熹。他带来的两个持枪的家丁也把背着的步枪从肩上取下来,作出要射击的状态。

崇光看着如此放肆的方老三,禁不住勃然大怒,从墙上取出挂着的火药枪,怒喝道:“方老三,你这是要到我家里来抢人么?”崇光是在后面突然出现的,方老三转过头来看到崇光青筋暴起的样子,以及这突然的一吼,吓得抖了一下,人也一下子弹得老高。瑞熹趁着这个当口,起身到里屋,取出一把手枪。这枪银光闪闪,即使在光线不那么亮堂的房间里,也显得异常耀眼。在手枪柄,有两个异常醒目的字:钦使。方老三家虽不缺枪,不说他家是枪的博物馆,至少在这洛安江方圆二十里的地界里,他家的枪是最齐全的。但当瑞熹掏出这把手枪以后,方老三也有些痴呆了。这把手枪是如此优雅,如此富有贵族气息,让方老三反应都有些迟缓了。过了一会,他才寻思开来,怪不得父亲反复交代,别找瑞熹的麻烦,这瑞熹还是藏得很深呢!

方老三不由得语气缓和了些:“崇光,你正好回来了,我们从小到大一起长大,我们都把枪放下,我也不为难你,你马上交两元的祭祀捐,我就走!”

瑞熹知道,这方老三平时以收税的名义,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但现在既然是收税的名义,蚀财免灾是免不了了,他让崇光从屋里取出两块银元交给了方老三。

这方老三也是脸皮厚,刚才拉下脸的事似乎他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他对瑞熹说道:“瑞叔叔,你看你和我父亲也是世交,你这把手枪看起来挺好的,借给我玩两天可好?”

“我数一二三,你最好滚得越远越好!”瑞熹是毫不留情面的。

方老三无奈,只好打着哈哈,吹着口哨离开了。

直到看到方老三身影翻过房子前的坡坎,瑞熹紧张的表情才松弛下来,他叹息这方老三竟然这样不要脸。崇光放下手中那因为紧张握出了汗水的火药枪,这枪其实是崇义在家的时候用来打野兔的,崇义玩得很顺溜,崇光是真没有玩过,刚才急中生智取过来,自己异常紧张,他并不知道怎样使用这枪。瑞熹边用布擦他的那把因为很久不用有些沾灰的手枪,一边对崇光说道:“这方老三,过于飞扬跋扈,过于迷信手中的枪杆子,方家早晚要断送在他手里。”边说的时候他还用嘴吹了吹枪口。

“你好像跟方老三的父亲很熟悉?”

“谈不上很熟,有些交情。”瑞熹顿了顿,凝视了崇光一眼,那眼光变得深邃,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当年营盘顶罹难,是他收拾的后事。”

崇光本来想追问营盘顶事件的,但他很清楚,那是父亲最痛的地方,不能轻易去拂拭,如果他不愿意开口,还是不要问的好,如果他终生都不开口,那还是让他带进坟墓得了:“听你说,方老三家发的是不义之财,到底怎样个不义法呢?”

瑞熹皱起眉头,像是在思索,等他确定要说的时候,语气却变得十分平淡,娓娓道来。方家的发家史,是一个传奇。当年,方老三的爹方世强,本是一个打渔子,不知老家在哪里,坐着小渔船沿着洛安江溯游而上,到了水游山后因为渔产丰富,就停留了很久。在停留之时,遇到李家寡妇下河洗衣服。寡妇鳏夫就对上眼了,倒插门在这大面坡定居了下来,李寡妇有个儿子李兆伦,后来又跟方世强生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这儿子就是方老三。李兆伦的曾祖父从外地迁过来,在这里开荒了十多亩土地,几辈单传,也就勉强在大面坡立足。李兆伦十岁的时候,到后山放羊,从悬崖上摔下来摔死了。有各种各样的传言,其中一种就说,是方世强为了霸占李家家产,把李兆伦推下悬崖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早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方世强掌控了李家的家产,也算是殷实的小康之家,请了个长年帮着放牛羊,那长年极为老实,脑筋有点旷,傻乎乎的,每天都负责把牛羊赶到水游山去放。

有一天,当方世强手里在把玩一根银条的时候,那长年眼前一亮,问东家这是啥。方世强以为这长年在打什么主意,赶快把银条收起来,不料这长年的一句话,让他大为震惊,我在上山看到好多你手里的这种东西。方世强眼睛转得飞快,他在琢磨这长年的话里到底藏着什么意思。不一会,他便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首先,这长年问他手里拿的是啥,说明这长年是没见过银子的,想想也很正常,这长年的工资都是用铜钱来结算的,而且他脑筋不太好使,跟外面的人接触也比较少,不认识银子很正常。其次,他说在山上看到了很多,这是一个重要信息,脑筋不好使的人出问题最多的认知问题,就是说话做事颠三倒四,但记忆并不存在问题,这是一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事。于是当天夜晚,方世强让这长年带路,去看看到底在哪里有那么多银子。那长年带着方世强七弯八拐,走到了一个很隐蔽的荆棘丛,拨开荆棘丛,里面是一个“苗罐坟”。这坟是苗族的典型墓葬,用石头围出一个坑,上面搭个盖子,像个罐子一样。在朦胧的月光下,当方世强扒开苗罐坟的时候,顿时震惊了,这个坟估计也得有好几百年了,盖住坟头的石头已经坍塌,里面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这银子不会生锈腐蚀,即使经历了岁月,当它重见光日的时候,仍然是那样的亮丽,那样诱人。方世强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内心,装着很平静地对长年说:“这是苗王的坟,这个事情不能说出去,如果说出去了,一来苗王会诅咒你,二来得罪了苗人,他们会砍你的头!我把坟盖好,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懂了不?”方世强的话吓得长年脸色煞白,连连点头称是。半夜,方世强趁着月色,担好箩篼,独自跑到那苗罐坟的地方,将里面的银子全部装进了箩篼,足足装满了一挑。方家从此爆发。

方世强是一个阴心人,他并没有马上暴露他的财富,而是在两年后,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了长年,把他送到另外的县里去了,才逐渐开始用这些银子来买地。大面坡太小,已经容不下方世强的财富和野心,他需要一个更加广阔的舞台。正好在此时,与大面坡隔着洛安江河的河包场潘家地主后人不争气,吸食鸦片,坐吃山空,败光了家产。方世强一口气接下了潘家房产和大片土地,正式入住大坝子河包场。大面坡的又少又贫瘠的土地,全部都卖了出去。宅院被周家购得,瑞熹也买了两亩沙田的旱地。

以前崇光从来没有听瑞熹讲过这一方土地上的故事,特别是现在已经成为河包场第一地主的方家,父亲这样说起来,他家还是从这大面坡发家出去的呢。崇光小的时候与方老三一起玩过,他们同一年出生的,崇光不知道后来他家为什么突然就搬家了,今天总算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小的时候就觉得方老三有些霸道,这么多年过去,随着他家的发家致富,显然这方老三已经成为了一方恶霸。

瑞熹感叹道:“方家家教不好,方世强发家以后,嫌弃了李家寡妇的又老又丑,娶了一房小妾,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上行下效,放老三也经常做欺男霸女的事。以后跟着方老三打交道,可得防着。”

瑞熹说完,一阵睡意就向他袭来,他坐上躺椅,摇得吱嘎吱嘎的,就要向睡去。

“父亲,你这把手枪很精致呢,给我看看吧。”

“爸,你这把枪是哪里得的?”

“说起这把枪,还有些渊源,当年大旱,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庄稼都绝收了,沙滩的黎大人利用自己的关系,从布政使那里要了两万两白银的赈灾款,从重庆买了大米过来,熬粥赈灾,我参与了他的赈灾,跟他建立了友谊,他就把随身携带的枪送了我,你看这枪上还写着钦使两个字,是他当年在外当使节的时候买的。”瑞熹充满了倦意,话还没说完,一阵呼噜声传来,已经沉沉睡去。

崇光望着两鬓已经斑白的瑞熹,突然心中一阵触动。想自己小的时候,父亲背着自己赶路,自己也在他背上睡过去,那时候就觉得他的背上特别宽阔,特别温暖,让小崇光充满了安全感,被满满的爱意包围。

等了良久,反应慢半拍的崇光才发现,媳妇牟琳不知到哪里去了,进屋找了一会,才把她从床底拉出来。牟琳扑进崇光的怀里,眼泪就像洛安江的水一样,哗啦哗啦流个不停,不一会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崇光极力安慰她,并发誓要保护好她。牟琳摸摸已经有些隆起的肚子,这是两人结合的结晶,虽然在结晶的时候没那么多爱情,但现在已经是情意绵绵,你侬我侬。

冬日并不只有寒风吹,只有白雪飘,也有冬日暖阳那热烘烘的场景。冬天的太阳没有炙热的光芒,它也催不醒已经沉睡的枯木,唤不回漫山遍野的生机,但冬日的太阳却让老老少少的人们都愿意亲近,都觉得它和蔼可亲而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人们是信任冬日暖阳并拥抱它。洛安江是一条永不会冻住的河,即使冬天的枯水期,它仍然不会干枯,仍然像一个精神饱满的少年奔涌而去。瑞熹穿着布鞋,小心翼翼地跨过跳墩,这跳墩是一块块竖立在洛安江浅滩处的规整的长条石,等距离地露出水面一尺高,供人们跨过宽阔的洛安江河。河水从巨石间的缝隙处流过,达到了人与自然最和谐的相处。跳墩俨然是一排排多米诺骨牌,也是一排排列好队的士兵,等待这过河人的检阅。瑞熹跨过跳墩,再向上转过一个山头,下山以后就是一块十分宽广的小坝子了。

从山上望下去,可以看到一条发源于垛垛石的小溪,带着佛光,从高山上冲了下来。垛垛石在高山半山腰上,由天然的石头一垛一垛地叠放起来,甚是壮观。垛垛石上修建了一座庙,里面住着活佛。每年六月十九,方圆二十公里的人都要到垛垛石赶香会。这条小溪流到河包场的时候,已经变成小河,它形成一个大半圆形,中间包了一块平地,人们在这块平地上修建房屋,建立农村集市,以地形的形状命名为河包,意为被河包住,集市命名为河包场。包住河包场的河,继续往下流,穿过万家寨,最后再穿过小米桥,汇入洛安江。方世强的家安在了河包场集市上,田产则在这广袤的小坝子上。

当瑞熹扣响了方家的门铃时,几只凶狠的大狼狗汪汪汪地叫个不停,一个背着枪的家丁跑过来,打开门看到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凶神恶煞地吼叫道:“你是谁?有什么事?”

“烦请通报一下方世强老爷,大面坡的瑞熹有事找他。”瑞熹不卑不亢地说出这句话来,从穿着上看,青袍棉衣套上黄色丝绸镶边的马褂,算是殷实之家,而且直呼方世强的名字,这下人不敢怠慢,赶快进屋去向老爷请示意见。

瑞熹被下人引进会客厅以后,只见方世强坐在主宾位上,他那张蜡黄的脸上,皱纹愈发细密了,头发几乎都白了,蓄着的胡须都有食指长,在下巴下一翘一翘的,胡子也多数灰白。在方世强的旁边,站着两个丫头,一个丫头在给他揉肩,另外一个在给他点烟,她在方老爷老长的烟杆嘴里添这鸦片膏,这方老爷正舒服地享受着。屋内十分暖和,一大盆㭎碳(木炭)火燃烧得往往的,除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还发出青青幽幽的火燎子。

“瑞熹老弟,来坐。”方世强不冷不热地说道,说了这句话就开始咳嗽,咳了好一会,才咳出一口痰来,他抬了抬身子,一口把痰射进了火盆你,那燃烧得通红的炭火簌簌地响了起来,冒出一阵白气,把口痰蒸发干了。

这方世强嘴里喊着老弟,连客气话都没有一句,这让瑞熹有些鬼火冒,他也好不客气地说道:“我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还是要管管你家方老三,千万别在我们家人身上打主意。”

“老弟,你这话说得!我们家方老三哪里得罪你了?”

瑞熹有些厌恶这方世强说话的方式了,倨傲而且毫无教养。他用有些愤怒的语气质问道:“你方家你是完全不管事了是不是?你家方老三都欺负到我们家崇光头上了,他还想打我儿媳妇的主意!”

“哟哟哟,瑞熹,我们也是好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们家方老三冲是冲了点,但犯不着去找你们家的麻烦,你看我这府上,国色天香小家碧玉什么都不缺,犯不着!犯不着!”

“不要按你这理解,我是发现情况了跟你说。”

“哟,那就是那个兔崽子的不对了,哎,我现在一把老骨头,早不当家了,他要咋的都由着他去了!”

“你是纯粹不管了?”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你看我,现在行动都不方便了,就是享享福,安度晚年。”

“我今天来就是提醒你,别以为你们家发达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别忘了头顶还有天道王法!”

“你这话我不爱听呢!你要是像我这样有几辈子都用不完的钱,你也会过我这样的幸福日子的!”

“世间没有绝对的事,子子孙孙也没有永远的富贵,做人还是应该低调一些。”

“我家方老三现在好歹也是保长!哎,一代更比一代强。”

方世强这强盗逻辑让瑞熹气得七窍生烟,他脸色铁青,极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当场发作,临到最后,还是冷冷地说道:“方世强,好几年不见,没想到你现在变成这样,你们家好自为之吧!你知道我的,要把我惹毛了,天王老子我都不认!”

当瑞熹脚跨出大门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后面方世强的声音:“我呸,真把自己当太爷了,穷鬼就是穷鬼,没那个发财的命,却操心起有钱人家的事来了,我看你一辈子就活该受穷……”后面的就听不到了,瑞熹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就准备离开了。他心里想到,这钱真是毒药,把本来还算勤奋朴实的方世强变得如此不可理喻,看来方老三这样子,还就是他家风的传承。瑞熹要把自己的话带给方世强,他知道,这方世强虽然是嘴壳子硬,但他一定也会收敛,暂时的太平至少是有的。

正在瑞熹起身告辞的时候,方家的丫鬟小崔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了,她看到瑞熹和崇光在,就欲言又止。方世强对她说道:“什么事,说!”

“老爷,三小姐已经到四方园了,还有五分钟就到家了。”

方世强一下子就把烟杆收起来,一扫刚才的颓废和不耐烦,坐了起来,开始穿鞋子,同时对瑞熹说:“瑞熹老弟,你看我有点家事,三女回来了,哎,今年春节她说要值班回不来,所以提前回来!真难理解啊,县署的工作会那么忙啊?哎,想起来真是时代变了,要是在清王朝,女人家门都不能出,哪里像现在,还能当官呐!不是我下逐客令,我就不送你了!”

方世强在说话的时候,故意把“县署”和“当官”两个词说得很重,瑞熹自然是知道,那是在炫耀他方家出了个官员。瑞熹很礼貌地跟方世强告辞后,出了方家大门,向着洛安江边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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