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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茂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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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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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洛安江》连载

第一十一章 三月洞剿匪

“师傅,我懂了,你的意思就像一个名人讲的那样,在画竹子以前,大脑中已经装满了竹子的样子,是吧?”

“噫,崇德,看不出,你还有些文化呢!”

“父亲教的,他干不了重体力活,就教我们三兄弟读书写字。”

“师傅没有看错你,那些粗人只能雕刻些实用物件,就像田桂生、秦家财那样的草包,这辈子能做好猪槽、磨子、碓窝、擂钵这些,就已经要烧高香了,雕刻狮子这样的艺术品,还是得我们这样有文化的人才行,我们得知道狮子、貔貅、狻猊等等动物的来历和区别,我们得有文化,这样我们才知道怎样架构,怎样下錾子,怎样用凿子凿光滑,选择怎样的神态,勾勒出怎样的轮廓,最后才能雕刻出怎样的精品。”

崇德不仅仅学习师傅的雕刻手法,还要学习为人,做事先做人,师傅常把这话挂在嘴边。一个不会做人的人,是一定做不好事的。师傅还说,我们做石匠,本来就是粗活、重活、下贱活,所以我们心胸一定要宽广,性格一定要厚重,要拿得起放得下,要随时能投入到工作状态中。

一个多月夜以继日地劳作,何志友一錾子一錾子地敲,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磨,一点误差一点误差的修,两尊形态美观、轮廓分明、线条优美、栩栩如生的石狮子矗立在院中。崇德眼睛都在放着光,这是自己第一次跟师傅学习狮子的雕刻手法,师傅也毫无保留地教给了自己。在崇德眼中,这狮子生龙活虎,就像是才从丛林走走出来一样,口里衔着石蛋子,不怒自威。师傅的技术精湛,真是化腐朽为神奇,雕刻出的作品巧夺天工,就像活狮子石化一样,俨然是门前的保护神。

“你们这狮子是什么狮子呢,简直像一条狗!”卢升老爷在验收的时候,冒出了这样一句非常冒犯的话。

崇德心里非常窝火,非常气愤,他抬眼看了看卢升老爷,但见这老爷身着青衫长袍,身披镶金边的黄马褂,头戴缀着缨子的瓜皮帽,脚上穿着老布鞋,手里提着鸟笼,装着两只蹿上蹿下的画眉鸟,他的眼神傲慢无礼,完全不把眼前的师傅放在眼里。崇德有些热血上涌,真想上去就给他两拳,但有师傅在,还轮不到他来发飙。

“老爷,这些年我雕刻的狮子不说有上百,也八九不离十了,这是我这些年雕刻得最好的狮子了,你看这脸庞,这眼神,这步态,都完全是按狮子的样子做出来的。”

“不行不行,你看这鬃毛,太稀少了,嘴里衔着的珠子,完全不圆嘛,这眼神过于漂浮,心都没有定下来,你这完全是敷衍了事嘛!”

“老爷,你看到的,我们可都是用心雕刻了的,每一处都很认真。”

“我不是说你不认真,我是说你们水平不行,认真了也做不出好东西出来。”所谓打人不打脸,这卢升老爷不但打人打脸,还剜心,杀人诛心不过如此,这让师傅何志友也有些气愤了,话也自然加重了。

“卢老爷,看样子你是内行,那就请你教教我,这狮子应该怎么雕才行呢?”

“我看,我看的话,这狮子应该眼露金光,全身充满杀气,哪怕只是蹲在这里,牛鬼蛇神都会避而远之。”

“卢老爷,你说的这个狮子都是具备的,狮子本来就是辟邪的神兽,放在你家门口,保你全家平平安安,任何魑魅魍魉都会远离,这也是我们雕刻狮子的初衷。”何志友还在说着恭维和讨吉利的话。

不过这卢升老爷并不买账:“这样说吧,你们这石狮子太垃圾,送我都不要!”

师傅与崇德面面相觑,这是遇到难缠的主了。有的人,财富与修养并没有成正比,财富起来了,但是修养不够,为人处世的方式还是按最低俗的来,没有跟上财富的增长,那就是暴发户。眼前这家就是典型的暴发户,跟随亲戚出海发了横财回来,要雕刻石雕,无非也是附庸风雅。

“卢老爷,如果这狮子让你不满意,我就把他运回去,我们再运石头来重新给你做,可好?”

“重新做?我马上就要办新房子酒了,还有时间等你重新做?”

“你办酒不是还有一个月么?这个月我们师徒专心给你做,保证能按时完工。”崇德实在有点看不过了,想给师傅解围。

“你算什么东西,这里轮得上你说话?”

“你,你……”崇德因为生气,满脸涨得通红,他握紧拳头,猛地站起来,就想要冲上去给卢升一拳。但他那一拳终归没有打得出去,何志友看着不对,把他拦腰抱住,拉到边上,小声对他说:“崇德,别冲动,慢慢磨,这个人不过是想压点价,这种人多着呢,你都能去捶他们一顿?要真捶了,一分钱都拿不到还不说,还要倒赔钱,忍吧,忍一时风平浪静。”

何志友走到卢升跟前,有些泄气地说道:“卢老爷,不能让你满意,我也很愧疚,我为我拙劣的技艺感到耻辱,我为师门蒙了羞。您说一说,这事到底该怎样了结?”

“哎,我这个人,说来还是心善,我看你们也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也不愿意坑你们。要不这样,请你们这样不靠谱的师傅,我也是自认倒霉,给你们二十元,你们各自回去。”卢升老爷边说着,一连无辜的神态。

“卢老爷,真做不下来哦,二十的话,连采石和运石的成本都不够,我们还要倒贴钱!”

“那没办法,你自己把这残次品拉回去,这些天占用我的场地要花租金,你还得赔偿不能按期办酒席的损失。”

“要不这样吧卢老爷,给你优惠五块钱,你给五十五,给了我们马上就回家,你是大富大贵之家,没必要为难我们这些靠体力吃饭的可怜的石匠。”

“你笑话,你看我是缺那五块钱的人吗?别说五块,五十五百我也不缺,我要你给我一个公道,一个你给我把活干砸了的公道,我可怜你,那谁可怜我?再说了,不是因为可怜你就要给你钱,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这石狮子我不喜欢,还要我给五十五?给二十,不要你就把它们拉走!”

“老爷,这本来就是定做的,拉走我现在也找不到买家,你这就有些为难我了!”

“所以我不为难你啊,给你二十,我就将就着用了!请了你这样的师傅,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卢老爷,话也不能这样说,我是手艺人,靠手艺吃饭,你也是生意人,大家心中都有杆秤,这对石狮子的价格,你说了也不算,我说了你也不相信,如果你非要认为它完全配不上你的财气,那我们只能找行会来裁夺,你信不过我总信得过行会。”何志友实在是纠缠不清楚了,也懒得纠缠了,于是抛出了行会这个杀手锏。他在说话的时候,因为激动,石劳病发作,不住地咳嗽,脸色煞白,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咳出了血。崇德想要过来帮忙,但何志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不让他过来。

卢老爷毕竟是商人出生,自然懂得行业工会的厉害之处,行业工会鉴定出来的结论,连法院都会采信,这对石狮子不但没问题,相反还算精品,六十都算捡便宜的了。卢升是看这师傅是乡下人,就想踩着吃霸王餐,他也并不想闹到行业工会去。不过他仍然胡搅蛮缠,从早上直闹到下午,后来,以四十五元成交。卢老爷不爽快地给了何志友四十五元,何志友和崇德收拾所有的工具返回奓口山。

在路上,何志友心情不舒畅,崇德心情也十分郁闷,他们都没有说话,闷着头走路。太阳晒得路边的树木蔫当当的,就像此刻他们二人的心情一样。崇德背着錾子,在背篓里叮叮当当地想着,何志友则一直耷拉着头,像在思考,也像在叹气。他们走到响水洞,走得累了,找了一棵树的树荫下歇歇脚。那是一棵高大的枫香树,正是绿树成荫的季节,浓密的枝叶把道路完全笼罩在树荫下,树下摆了很多石墩子,看得出来这里是过路人常歇脚的地方。遇到赶场天,这底下一定热闹非凡。今天不赶场,树下冷冷清清的,就何志友和崇德两人。何志友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了上去,崇德找到一块半人高的石头把装工具的背篼放下来,理了理他已经湿透了的衣服,找了块石头挨着何志友坐了下来。

“师傅,我还是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是因为你见得少,见得多了就想通了。”何志友有些愁苦,但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认命,他不想让崇德把自己看白了,即使吃了这么大的亏,也希望教育和引导崇德做一个勤苦的手艺人。

“明明是他蛮横不讲理,搞得我们还有错一样!”

“有些事情没有对错,只有值不值得,我们这次虽然减少了利润,但还算没亏本。”

“我们回去还得交四十二银元给工场,白干了一个月!”

“那你就换个角度,如果这个月没有活干,还不是就耍过去了?”说着,何志友掏出五十文钱,递给崇德。按道理,崇德作为学徒没有工资,他也不交学费。但何志友心地善良,还是时不时的给崇德一些零花钱,哪怕那些钱是何志友抠肚子得来的。以前崇德没跟师傅一起出过工,自然以为师傅在外面都过得很潇洒,所以师傅回去三十文五十文给他零花钱的时候,他也欣然的接受,但现在看师傅在外面受那么多气,崇德是怎样也不肯接受师傅递给他的钱。

“我不用钱,师傅你留着吧。”

“给你你就拿着,等你以后出师了,能挣大钱了,你再给我就行了。”

“我不要,你都一文钱没有挣!”崇德固执地不要这钱,何志友见他执意不要,也不再坚持,把钱放进兜里。他有些黯然神伤,泪水在眼睛里打转,饶是四十多岁的汉子,也差不多要掉下泪来。

“崇德,你是不是觉得师傅过得很窝囊?”

“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们为什么要那么低声下气,明明是他不在理,朗朗乾坤,莫非他还能杀了我们?”

“他敢那么霸道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给他做了一个月,看他家进进出出的,都是军界、政界的人物,所以他才那么有恃无恐。再说了,我们也没那个时间和精力去跟他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多接几单活,像卢升那样的人毕竟是极品,大多数的人还是遵守契约的,有时遇到仁义的家庭,奉为座上宾。行走江湖,什么样的人都要遇到。”

崇德不再说话,他保持了沉默,因为他并不认同师傅何志友的这一套理论,何志友说服不了他。他之所以不再当面反驳,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说出真实的想法,除了冒犯师傅,并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师傅是好人,但他的懦弱和他的好一样鲜明,他怕事,怕惹事,凡事都宁愿自己吃亏,他是一个心思向内的人。崇德第一次感到了迷茫,如果说以前,是觉得石匠辛苦,像师傅那样得了石工肺劳,还不得不上工场,所以不喜欢石工,现在则开始认识到,就算学成了手艺,也不过永远被这些有钱人盘剥,他开始思考,为什么有钱人会那样霸道?为什么没有谁能维护师傅的权益?为什么师傅遇到了问题顶多只能抬出那半黑社会性质的行业工会?行业工会像收保护费一样收着会费,但仍然很少维护石工们的利益。崇德心中在滋生一种情绪,那种让他不再相信人人美好,他认识到,更多时候,人心是险恶的,这样的情绪让崇德十分不安,但他又觉得对现实世界无能为力,每个人都在压力和屈服之下成长着。

当他们终于连夜赶回奓口山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崇德是真的累了,他放下工具,倒头就睡去。师傅第二天给他放了假,他可以好好的睡个懒觉。但当太阳出来,阳光从窝棚的斜斜的缝隙中照进来,照到崇德眼睛的时候,他很自然地醒了,身边的工友都出工了,在他挨着的位置,本来应该是潘立福的,但现在铺盖卷已经不见了,床位上空空如已。他打了一个呵欠,起来简单洗了洗脸,走出大门,那工场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他走到田桂生边上,寒暄了两句,问道:“老田哥,立福呢?他到哪里去了?”

“他呀,十天前就走了!”

“你知道他上哪里去了吗?”

“还能上哪里,卷着铺盖卷滚蛋了呗,这石匠活哪里是他学得来的呢!”田桂生说这话本来没毛病,但配上他那轻蔑的眼神,还是让崇德有些不舒服。他本来是要好好的问话的,没想到这田桂生这样毒舌。崇德有些不快,悻悻地离开。

后来,崇德从秦家财那里了解到,潘立福是因为再次跟工头闹矛盾,实在呆不下去,就卷着铺盖卷走了,他也没说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让秦家财转告崇德,他想去做挑夫。崇德想了想,做挑夫可能正适合他,因为他有一身的力气,像头蛮牛。

赤水河畔,当崇义站在二郎山上了望着山下的河谷时,他又想到了故乡的洛安江。赤水河以水的颜色命名,因河流穿过丹霞地貌,石头是红的,泥沙是红的,水也跟着赤红赤红的。与洛安江相比,如果说赤水河是莽撞的大汉,那洛安江则是俊秀的小姑娘;如果说赤水河是穿越群山的巨蟒,那洛安江则是萦绕在山间的一条玉带;如果说赤水河是穿越崇山峻岭的艰难行军,那洛安江是安宁静谧的安宁守候;如果说赤水河上空飘着红缨子高粱蒸馏出的酱香酒的香味,那洛安江则充满了恭水县城到沙滩的浓浓书香味,绵延了几百年。此情此景,文人雅客自当吟诗一首,穿着军装的崇义却没那个雅兴。

就在前不久,他带着三排的战士跟着连长进山剿匪。近两年,有一股十多人的土匪队伍在赤水河河谷一带活动,经常打劫过路客商,抢劫政府机关和国库,骚扰附近住家百姓,抢夺粮食和牲口,更有甚者掳掠良家妇女,烧杀淫盗,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前几次也派部队征剿过,但因为山高林密,不熟悉地形,部队过去土匪早就溜之大吉,根本连影子都看不到,无功而返。此次剿匪,营长况思宁本着能够打群架绝不捉对厮杀,能够围殴绝不单挑的原则,派王道德率领一连的一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地向赤水河河谷开去,以求以多打少,务必全歼。恭水地界山高林密,自古就盛产土匪,崇义听营长说过,土匪那么多,偏偏要剿灭赤水河这股土匪的原因,并不是为了保境安民,而仅仅是这股土匪抢了不该抢的人——他们一个月前抢了县长朱昭林开的盐号。

崇义认真分析过战场形势,剿匪的难度在于,敌在暗我在明,土匪熟悉地形而官军不熟悉,他们占据有利地形而崇义他们处于不利地位。但官军也有明显的优势,有合法性,能得到地方政权的支持,官军的装备更好更先进,后勤保障线也更充足。剿匪的兵与被剿的匪,都是在枪口下跳舞,干着你死我活的营生,不管是谁,在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为了活着,都要拼尽全力。崇义常听父亲提起过,当年他作为民间团练的时候,参与了红岩洞的剿匪,这是崇义对父亲唯一敬佩的地方,除此之外,崇义认为父亲都是一个一无是处的老头,把家庭完全拖垮了,把母亲的身体拖垮了。那时的崇义还太年轻,对父亲的理解还很肤浅,对人情世故还懵懂无知,还不知道生活的琐碎和艰辛,直到后来经历了很多战斗磨炼,他的人生经历丰富了,他才真正理解了父亲。

在一座破旧农房的堂屋里,正中间摆着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上席上,王道德坐右边主宾席,副连长马考坐王道德的左边,与主宾席相对,有三条凳子,一排长向宇坐中间,二排长王耿直和三排长崇义分坐两边。桌上摆着本地小米花生和瓜子,桌子上还点着桐油灯——虽是白天,但堂屋的光线并不充足。

“对当下的战局,各位排长有何高见?”连长王道德首先拿腔拿调地问道。

“我认为,我们围住三月山,猛攻上去就是了,他们人少装备差,禁不住我们打!”一排排长向宇信心十足地说道。

“我认为只可智取,不可莽撞,他们据险而居,粮草充足,以逸待劳,我们如果硬攻,就会重蹈前几次剿匪的覆辙,会增加伤亡。”二排排长王耿直说道。

“怎么个智取法?”

“来一招引蛇出洞,把他们引出来好好收拾他们。”

“好,你说说怎么个引蛇出洞法?”

“还没想好。”

会场一下子就沉默了。行军打仗,没有给出具体操作步骤的建议,都是纸上谈兵,土匪又不是傻的,等着往圈套里钻。一排长二排长都发话了,唯独三排长崇义一言不发,他的表情,好像是在开与自己无关的会,这让连长王道德脸上有些不悦。

“三排长不说话,看样子是有办法了?”他都不叫崇义,而叫三排长,语气多少是有些生疏而且严厉的。

“连长,我们三排申请作前锋!”崇义的第一句话,就来得这样突兀,而且开门见山。

“纯粹胡扯,我让你提战法,你给我表决心,我们是缺少剿匪的决心?”王道德有些愠怒了,边说边盯着崇义,非常不满。

“连长,我为前锋的意思,自然是结硬寨、打硬仗、步步为营,聚而歼灭之。”

“歼灭歼灭,你口口声声这样说,攻不上去怎么办呢?你当先锋又能怎么办?”

“相机行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来大家都是在讨论战术问题,现在崇义突然申请出战,让一排长二排长心里有了些想法,他们当然不愿意打头阵,去面对危险和承受损失,但他们也不想崇义打头阵,万一他成功了呢,那自己就是为他打工,功劳全是他的了。

“连长,三排都是些新兵蛋子,让他们打头阵,不是给土匪送人头么?无端的扩大损失,不妥不妥!”一排长向宇首先发难。

“正因为是新兵,利用剿匪的机会练练兵,不正好吗?”崇义反击道。

“你们都没上过战场,现在是临时拉来,纪律又差,上去只会打草惊蛇,到时候那些土匪全部跑了,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二排排长也毫不认输。

“你不是要引蛇出洞吗?我去打蛇出洞,不是给你们机会吗?”

“我们现在是在明处,土匪一定在到处侦察我们的动静,我们对他们的情况却一无所知,如果整队盲目冒进,会吃大亏的!”二排长还是在以关心之名在行阻挠之实。

“再怎么都轮不到你们排打前锋,要去也是从一排二排中选一个去!”一排长是坚持不让三排打前锋,寸步不让。

“军情紧急,就怕你们一排二排的老爷兵发老爷病了!”崇义这话有点诛心了,一排二排老兵多,兵油子多,更关键的是,里边抽大烟的人多,他们的士兵都是一手拿步枪一手拿烟枪的,都被老百姓戏称为“双枪兵”。崇义所谓的发老爷病,就是抽大烟的瘾发了。

“发老爷病怎么了!不像你们那些新兵蛋子,全是泥腿子,只知道用蛮力,毫无技巧性和战术配合,早晚得全部报销。”一排长怒不可遏,没想到崇义居然能这样揭短,说气话来就恶毒多了。

“行啦行啦!大家都是一个连队,你看你们,不让你们说话呢,说我独断专行,让你们说话呢,就口无遮拦,所有的人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我们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排虽然都是新兵,但早晚得变成老兵。马连长,你有什么想法?”王道德对坐在左手边的副连长马考问道。

“我们一个连一百多号人这样浩浩荡荡的开进山里,还认为张麻子他们不知道,那是坟头上撒花椒——麻鬼!既然我们光明正大地来,那就摆开架势干一仗。我赞成崇义说的,结硬寨,打硬仗,我们就为他们布下天罗地网!”

“好,那就这样定了,三排打头阵,一排在左翼,二排在右翼,大家当密切配合,不得有误,胆敢违抗命令,军法从事!”

连长一锤定音,很多决策,都需要一个最后下决心的人,也需要一个最后来负责任的人。取得好的战果,当然是连长安排部署有方,军事上失利,也自然由连长承担领导责任,这就是权责相当的道理,自古以来就很公平。

当一排排长和二排排长走出小会议室的时候,一排长向宇和二排长王耿直相互交换了眼神。离开了连长的视线,他们两人开始彼此交换意见。

“王兄啊,看这样子,我们是来给崇义那小子做嫁衣了!”向宇沉不住气,首先对王耿直抱怨起来。

“也不知道连长怎么想的,让那一帮新兵蛋子打头阵,跟我们争功。一定不能让他得逞!”

“哎,现在很难了,你也知道,那土匪张麻子再怎样,也不过十多个人,十多条破枪,无论他们怎么折腾,在我们官军的绝对实力面前,都是被剿灭的命,崇义这小子就是运气好啊,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从一个新兵蛋子一跃成为排长,居然跟我们平起平坐了!要知道,我们当排长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拿命换的!”

“他别得意太早,别以为这张麻子那么好剿灭,上面为什么派我们一个整连进来?还不是他们几次进来都吃了亏!这一次,只要我们不配合,让他孤军冒进,就凭他那些胆小鬼,不一败涂地才怪!”

“对呀,到时候他们一败涂地,那土匪追出来,不就是你说的引蛇出洞么?哈哈,原来是崇义为我们作了嫁衣!”

“高,实在是高!只是到时候他真全军覆没的话,在连长那里我们不怎么好交代!”

“我们有大量辎重啊,我们走的路本来就险峻啊,走慢点不是正常的么?连长不相信那他自己去走了试试?只要我们都把好口风,连长能拿我们有什么办法?”两人相视而笑,心领神会。

与此同时,在连队临时指挥所,连长王道德与副连长马考也在商议。

“连长,你这部署有些冒险啊!”

“剿灭张麻子,不是分分钟的事么?有什么冒险的?”

“你别看这张麻子只有十多条枪,那可都是些亡命徒,长期在刀口上舔血,我们全连一起行动还没问题,现在几个排分头行动,要是被他们各个击破就完蛋了!”

“不管是一排还是二排,都是老兵,都有独自阻挡张麻子的能力。”

“你把三排那帮新兵派去当前锋,他们真顶得过张麻子的进攻吗?或者能攻破他们精心构筑的防御工事吗?”

“诶,你也别小看这崇义,他还是有些板眼的!”

“再怎么能折腾,板眼深,石头上开不出花,巧媳妇做不出没有米的饭,他们毕竟都是新兵,士兵也没有战斗经验,他的指挥能力也不服众,要是他全排覆没,你也不好跟营长交代啊!”

“让他吃点苦头,也让他知道点天高地厚,不过呢,全排覆没的可能性不大的,还有一排二排接应呢!”

“接应?就向宇和王耿直那两个老狐狸,你觉得他们会接应三排?他们不在背后捅刀子、使绊子,就要烧高香了,还要期望困难的时候他们来接应?”马考说出了自己的疑问,这疑问却不能让王道德改变主意,王道德想了一会,说道:“新兵嘛,磨炼磨炼就好了,他们到底是炮灰还是精英,就由实战来检验吧!”副连长马考认为连长这样安排过于草率,相当于是把赤手空拳的孩子推出去跟狼搏斗。连长却有另外的小九九,他要用实战去检验崇义的指挥能力是假,要把崇义的后台炸出来是真。他心里总不踏实,这崇义到底是什么来头?他没有把崇义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但一定忌讳这样一颗可能会爆炸的定时炸弹。当然,他也不会真正让崇义陷入绝境,他只是要在他失利的时候兴师问罪,让他背后的人出来说情。

当崇义回到排里找到杨志高,说明了这个情况以后,一班班长杨志高摆了摆头:“排长,不可,不可呀,就我们这些枪都没有摸熟的新兵,别说去剿匪了,看到土匪的样子都害怕,怎么可能当先锋军?”

“不要那么没自信嘛,你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你看到现在的军容军貌,有信心吗?”

“当初我们不是剿灭袍哥了吗?”

“情况不一样啊,当初我们是突然袭击,又有六爷钟思盟的内应,那是志在必得的,现在呢,情况完全摸不清楚,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难,太难了!”

“好吧,就依你的,我现在去跟连长说,我们不当先锋了,我们就跟在一排二排屁股后面转,捡点他们吃过后掉下的渣子行不行?”

“你是领导,你这样说就伤和气了吧!我只是提醒你,以后还是最好不要承头,要知道自己能吃几碗饭。”

“你觉得我不想当先锋军就不当的么?既然肯定是当先锋军,不如我先提出来,落个好名头,留个好印象。”

“你不去申请我不相信连长会强迫你当先锋!”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连长是一定要我打头阵的!”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看我们的行军路线,”崇义打开军事地图,上面标出了行军路线,杨志高不傻,一眼就看出来了,一排二排一直在侧翼行进,总不可能让连长的警卫班冲在前面吧?所以,这个先锋的位置,早就为三排准备了。

“排长,还是你高明,我就没有注意这中间的弯拐。”

“哎,其实我心中也超级没有底啊!以我们部队现在的情况,别说打仗了,就是扛枪和射击都有些问题,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商量一下对策。我让你去找的人找到没有?”

“找到了,我这就去把他带过来。”杨志高出去没多久,就过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

“小兄弟,你叫什么呢?”崇义问道。

“我没有名字。”这个小孩子有些怯生生地说道。

“没有名字?那你父母呢?”

“我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母。”

“那你家住哪里?”

“山洞里。”

崇义觉得蹊跷,就问杨志高:“你们是在哪里找到他的呢?”

“我们是在苞谷地里找到他的,我们问过他,他说对附近的路很熟悉。”

“嗯,好,你既然没有名字,那我就给你取个名字,叫包谷林怎样?”

“好。”包谷林回答道。

“包谷林,你别怕,我们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这次我们务必把张麻子彻底铲除,不会让他找你的麻烦。你给我们带一下路,抄近路到三月洞。如果你带我们去了,我们会给你十块大洋的酬劳。我也要把丑话给你说清楚,如果你带错了,或者故意带错,我们死了人,你就得拿命来抵!”

包谷林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我这里先给你五块大洋,等我们到了以后,我再给你另外的五块大洋!”说着,崇义从兜里掏出了五块袁大头递给了包谷林。

“钱我不要!”包谷林把钱还给崇义。

“把钱收下,你只要带好路就行!”

包谷林看了一眼崇义,看到他是真心实意要给自己钱,不是在考验自己,遂收下了五块银元放进包里,说道:“长官放心,我一定尽心竭力。三月洞那一带我以前经常去,我知道一条小路,这些年没有人走过,估计都被刺笼笼长拢过来封住了,大致的方向我还记得,带把柴刀砍一砍,应该能过去。”

让包谷林先休息一会,吃点东西,崇义把几个班长都找过来,进行最后的战前动员,所有人的思想必须先统一,才能最后形成战斗力。

“这个小孩子带路,可靠吗?”

“可靠的。”崇义答道。

“你怎么知道?”

“直觉。”

“关乎我们二十五个弟兄的性命,光靠直觉可不行。”杨志高听到崇义的回答,差不多气得吐血了,不过崇义是上级,在生气他也不好直接责问。

“他的话可靠,有三个原因,第一,他长得瘦小,皮肤黝黑,说明他长期营养不良,且暴露在阳光雨露之下,符合他孤儿的身份;第二,他说话是有发自内心的紧张,有局促不安,说明他很少见生人,应该就是本地人;第三,他带着走的是需要开路的刺笼笼,那就肯定没有埋伏。”当崇义在说皮肤黝黑的时候,他其实想到的是大哥崇光,因为长期日晒雨淋,脸上、脖子上、肩上都是黝黑的。

“排长,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就觉得你的逻辑很清奇,有一些我完全琢磨不透的地方,你说他是个农民没问题,你说他紧张,那也可以理解为他跟土匪有什么约定,怕识破,所以才紧张的。假如他有亲戚在土匪队伍里,他为土匪效力也是很正常的啊。还有,为什么是刺笼笼的路就一定没有埋伏呢?”

“我简单点给你说说吧,如果他真有阴谋诡计,害怕识破才紧张,那他说话的时候一定会盯着我,观察我的反应,但他说话的时候都低着头,说明他是真的害怕。至于刺笼笼这个,你这样想吧,如果他真要带我们进埋伏圈,那肯定是带着走大路呀,因为走大路我们的人员会更加集中,一个梭子就把我们消灭了,走那么险峻的山路,土匪要是有埋伏,我们一定能看到他们踩踏过的痕迹,他们还怎么伏击我们呢?”

“排长想得就是深远。”

“这些不过都是小心思,还有一个更大胆的假设,就算真遇到埋伏,我们也要通过这样的战斗磨炼队伍,哪怕遇到天大的困境和不幸,我们都要有昂扬的斗志和战斗下去的决心。世界上没有那么傻的敌人,赤手空拳站在坝子上等着我们去开枪射击,我们必须要成为随时能战,任何时候都有战斗力的队伍。”

“排长,但我总是担心,这些没见过血的新兵上不了战场。”二班班长卢晓军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们有任何这样的想法都是错误的!你们必须要保证你们强大的气场,就像当初我们打群架的那种架势,像当初剿灭袍哥公口时的那种勇气,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冲过去就是胜利,冲不过去就得军法从事!为什么就不能做点男子汉该做的事呢!你们要传达下去,战场上杀敌立功有奖赏,临阵退却会受罚,我一向是赏罚分明的,别怪我到时候不认兄弟情!”

当崇义宣布了纪律以后,几个班长都懂得了他这话的意思。当初哪怕只是打群架,那些畏首畏尾的家伙都被他收拾过,揍过,禁闭过,责罚过。恐惧和利益诱惑,胡萝卜加上大棒,永远是管理的有效手段。讲道理有用,挥动鞭子也有用,有的时候需要刚柔相济,两者兼而有之。

崇义没有选择晚上行军,他跟包谷林交谈过,计算了一下行军时间,如果晚上行军,路途艰难不说,还会导致走到三月洞的时候是大白天,达不到突然袭击的效果。如果在白天行军,他们都是在茂密的森林中,或者长得极为浓密的荆棘丛中,本身就较为隐蔽,即使是白天,也很难被发现,走到三月洞,刚好一天的时间,正好是晚上,有发动突然袭击的条件。崇义让所有人都准备三天的干粮和水,作好了最坏的打算。

行军的过程充满了艰辛,山势险峻,满是石头,又长满了刺笼笼,那些毛刺、倒钩刺挂烂了衣服,也挂得所有的人血肉横飞,没有一个人不挂彩,没有一个人的衣服还是完整的。在中途休息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躲在树丛后面,躲避着蚊子和吸血虫的干扰,吃着干饭团,喝着带来的水,都感叹着行军的艰苦,也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战斗。经历过苦难磨炼的队伍,才承受得起牺牲的岁月。吃的苦多了,就觉得就算死,也是一种解脱。崇义则在休息的时候给几个班长和战斗骨干讲解战术配合。

时间悄然来到了晚上,崇义他们已经抵达了三月山的顶峰,从三月山顶向下望去,赤水河拐了两个大弯,形成了三片水域,满月时分,月光投射到这些水域中,都有倒影,出现了同一地域看到三个月亮的奇观,故名之曰三月山。此时,在三月山的半山腰,一个高十多米,宽十多米的溶洞中,土匪头子张麻子正在跟部下划拳喝酒。三月洞的风光除了秀丽,更是险峻无比,三月洞是在悬崖峭壁上突然生长出来的,只有一条小路能进去,土匪们把守住了小路,就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也是张麻子他们有恃无恐,前几次剿匪都无功而返的原因。任何一次剿匪,土匪们只要拒守山洞,剿匪军就毫无办法。

崇义让士兵们放下四条绳索,每条绳索都结实地绑在大树上,再由士兵拉着慢慢往下放。包谷林讲过,在洞口的边上,有一块凸起的石头,可容纳十几个人站立,从那块石头上有条小路可以进洞去。崇义琢磨了一下,那块石头本是一个小凸起,几面都是悬崖峭壁,土匪不会在那里把守的,那里应该是一个发起攻击的好地方。于是,崇义安排好战术,找准方位,身先士卒从绳索上滑了下去。这时候的崇义没有害怕,只是心中有些苦涩,这一帮子新兵蛋子,跟自己的时间不长,对他们的能力不够了解,关键时候没有亲信的人可用,只得自己亲力亲为。

崇义把绳子的头绑在腰上,边放绳子边吊下去。他留下杨志高在山上,作为总策应,这是他能够信任的部下。当崇义到达那块石头的时候,发现确实没有引起土匪们的注意,而且周围的石头缝里长满了灌木,下来以后可以很好地隐蔽。要是他们在这里布置一个暗哨,那崇义早就成为枪下亡魂了。不过崇义赌的就是他们的意想不到,赌他们的麻痹大意。崇义想想真没意思,自己好歹也是个排长,这种时候还需要自己第一个冲锋陷阵!崇义突然羡慕起连长来了,以后自己一定当连长,好好当连长,让排长们冲到最前面,想到这里,崇义嘴角一翘,阴阴地笑着。现在还不是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他马上把思绪调整了过来。把枪口瞄准了洞口,作为关键时候的策应,向上发出约定的信号,其他的人陆续跟着下来了。这些士兵都是农民的儿子,从小就在山里长大,对大山再熟悉不过,爬山、钻洞、爬树捣鸟窝,什么没干过?三下五除二,就下去了二十个人。崇义把他们分成了四个战斗小组,进攻组、掩护组、侧翼组、警戒组,哪些人负责朝洞里突入,哪些人负责守住洞口,防止在外的警戒哨突然撤回,哪些负责收拾隐蔽的土匪,哪些负责作为预备队,都作了详细的安排。

当崇义他们突入到三月洞的时候,张麻子为首的土匪已经喝得微醺,他们在做着自己的美梦。

“大哥,官军部队正在朝我们过来了呢,不得不防呢!”

“我们这么险要的地形,他们就算是鸟,也飞不过来,他们来了那么多次,都拿我们没办法,怕个卵!”

“这次来势汹汹,听说是一个整连的部队。”

“担心个啥,忘记我们的名字是啥了?”

“土匪?”

“不是不是,别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土话里怎么说的?”

“老二?”

“对呀,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叫老二?”

“不知道。”

“政府是老大,我们是老二,政府管白天,我们管晚上,政府管坝子,我们管山里,现在又是晚上又是山里的,怕啥?”

“也是,他们每次来,都是做样子给长官看,然后讨点军费。”

“他们的步枪不错,我还想多缴获几条,他们的烟枪也很精致!”

“哈哈,大哥说得对!”

“喝呀喝,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他们就算过来,就我们的情报,也还要两三天才能到我们这里,先喝过今天再说。”

就在所有的土匪都还在自我麻醉的时候,被一阵枪声惊醒,二十个官军士兵一拥而入,像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举起手来,谁动就打死谁!”崇义大声喝道。

张麻子先是一怔,崇义他们来得太突然,他把惊讶写到了脸上,不过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被这些人生擒,那是必死无疑,现在必须得反抗,他把手往兜里伸。崇义见状,啪的一声,率先开枪,正中了张麻子的心脏,一枪毙命。看着在洞内桐油灯照耀下冒着白烟的枪管,崇义明白,并不是自己枪法有多好,而是离得太近,以后得找机会把枪法练好。其他要反抗的人也都被开枪打死,由于这是排里都是第一次独自完成这样生与死的战争,稍微一激动,竟然把所有的土匪都打死了。崇义安排三个人持枪警戒,其余的人分头到洞里去搜寻,把洞里翻了个底朝天,在确认所有银元都搜刮干净以后,数了数,竟然有五千多银元。他们留下了武器和一堆带不走的粮食,留下十个人守住洞口,崇义带着另外的十个人下得洞来,到外面去清理岗哨。在进入洞口的必经之处,仅容一个人通过的地方从背后袭击,清理掉两个岗哨,再没有其他发现。崇光留了五个人在那里以防不测,通知还在山顶上的杨志高他们下来,队伍汇合后,已是深夜时分。

这一晚,三排的兄弟们确认所有的土匪都死了以后,把他们的尸体抬到洞里的一个角落堆上。崇义直到这时才有机会好好的观察三月洞,地形上确实是鬼斧神工,洞里的空间足够大,容纳一百多人都没问题,洞还可以往里走、崇义他们来得突然,张麻子他们也没作准备,所以没来得及逃进洞里。崇义他们今天晚上只能在洞里过夜了,还要等到明天大部队过来,交给法医验明正身。在抬尸体的时候,有几个新兵忍不住,哇啦哇啦地吐了起来,引得其他的人跟着大吐。血腥味充斥着整个三月洞。崇义从洞口瞭望,这群山之中,时不时漏出苍白的白石断崖,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凄楚,风呼呼吹过,在洞口变成呜呜的声音,像是大山在哭泣,为那些冤死在土匪手中的穷苦百姓招魂。很多人面露吃惊、恐惧和厌恶的神色,但崇义要求今天晚上住三月洞,任何人不得违抗命令。没多久,杨志高过来跟崇义报告,说出士兵的苦恼和恐惧。

“排长,有个事,我不得不跟你说一声,现在士兵们因为住三月洞,意见都很大。”

“我正想找你,你去把二班和三班的班长叫来,我们开个小会。”

崇义和一班班长杨志高,二班班长卢晓军,三班班长冯彬清围坐在刚才那些土匪喝酒的桌子上。桌子上杯盘狼藉,还溅到很多鲜血,没有干。崇义也不擦,就这样直接就坐了上去,三个班长也有样学样,跟着坐了上去。

“志高,你把刚才的话再讲一遍。”

“士兵们有意见,认为跟死人住在一起不吉利,有的士兵害怕恐惧,人都要疯了!”

“你们两位是什么意见?”崇义对卢晓军和冯彬清问道。

“有的士兵反应有点激烈,都被我压下去了。”二班班长卢晓军说道。

“我们班里有两个胆子大点的无所谓,有些胆子小的正在瑟瑟发抖。”三班班长冯彬清说道。

“作为一个军人,随时都要跟死人打交道,有一天,我们也可能会变成尸体里的一个,怎么能这样毫无见识呢?士兵们有想法有意见是正常的,第一次经历都是这样的反应,但你们作为班长,却不去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还私下里嘀嘀咕咕,就不对了!你们要稳住他们,让他们学会面对死亡,这是对他们的最基本的磨炼,如果这一关都过不了,那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军人,那最好现在就滚蛋!军中不养懒汉,更不养懦夫,我们需要的是勇敢,是智谋!你们还去告诉他们,如果今天驻扎在三月洞,等回到恭水县城,我请大家到醉仙楼喝酒!”在坐的所有人,包括洞里的所有士兵都知道,醉仙楼是恭水县城最高档的餐厅,平常都不敢去消费的,太贵了!而且,醉仙楼的重点不是酒,重点当然是里边养眼的美女,而且是可以带走的那种美女。

杨志高知道,这崇义讲话是有艺术的,他先下死命令,不准任何人离开,任何人都必须服从命令,这是打压的方面,体现无上的权威,然后又用许诺这样的利益诱惑,把已经打压得散开了的人心收回来,一打一拉,既让所有的人畏惧,又让所有的人心怀期待,就在这样矛盾的心里状态中接受眼前的现状。在慢慢的带兵生涯中,崇义也总结出了带领团队的几个要点,归结起来,就是“三个头”:有想头,有奔头,有搞头。有想头,自然是要契合士兵们的认知水平,能理顺他们思想上的疙瘩,对他们工作和生活上的关心,解决他们最急难得问题,就是给他们想头,当初崇义带着全排的兄弟为受欺负的兄弟出头,就是让他们有想头,觉得跟了自己不冤枉;有奔头则是对那些尖兵而言的,他们听了自己的话,作了很好的训练,完成了任务,该提拔的提拔,该立功的立功,为他们打开晋升空间,事业有希望;有搞头则要实惠很多,当初崇义把从袍哥那里抢来的钱分了,就是为了让大家都能改善生活,得到实惠。

等其他的两个班长走了以后,杨志高还是提醒崇义:“排长,你可想清楚了,军中无戏言,你这样承诺,到时候拿什么来兑现呢?”

“这也正是我要找你的,你明天一早,天一亮,就带五个人,带着这五千多银元先返回城里,我们留下来在这里等连长他们到来。”

“排长,你这样风险可太大了,这些钱是从土匪那里缴获的,都是属于老百姓的钱,还得退还给老百姓的,先得上缴国库。你怎么能私吞了呢?”

“国库?你知道管国库的是谁?”

“不知道!是谁呢?”

“那就对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知道他们的名字。”

“有点烧脑。”杨志高算是自言自语,他经常被崇义的莫名其妙的话搞得稀里糊涂。

“他们的名字叫蛀虫!上缴上去也是被私吞,你以为真能进得了国库?你以为这钱真是穷人的?土匪都是抢的富户,穷人身上可榨不出油来。再说了,这个钱我又不要,是我们排全部兄弟的小金库,以后吃个饭什么的就有钱了。再说了,还得花很大一部分打点营长和连长。其实没啥大问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不说出去,谁能知道?这个时候是体现我们团结的时候,你难道甘心我们去卖命得来的钱,被那些老爷的人拿去花天酒地么?我们必须得把钱抓在手里,枪口下舔血的日子谁也说不清,以后有兄弟牺牲了,还得给家里一些抚恤呢!你就按我说的办,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崇义一席话,让杨志高无可反驳,杨志高最佩服崇义的一点就是,他能够把坏事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把坏事做得这样心安理得,自己明明得到了好处但却像受害者一样无辜,这真是有天赋的人才,和他比起来,自己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哎,这也许就是他能很快当排长成为自己上级的原因吧!杨志高遵令行事,在他想离开的时候,崇义又对他说:“志高啊,我们出来混也不容易,我们把上级的关系维护好了,我升迁当了连长,这排长的位置就是你的!”封官许愿画大饼来拉拢人心,这方面崇义是无师自通的,源自于他深刻地洞察人心,知道人的好恶,拿捏得住不同人的不同需求,并同时整合这些需求。

崇义派人去请连长王道德和一排二排的友军过来,扫清了一切障碍,毫无阻碍,也没有丝毫的危险。连长王道德在大晌午的时候才到来。看着缴获来的粮食和武器,王道德眉头皱到了鼻子上:“你们再好好的给我找一找,这张麻子经营了这么多年的老巢,怎么可能就这些破铜烂铁,一个毫子都没有?”

“连长,看样子张麻子这些年在官军的围剿下也没哪样搞头,反正我是什么都没有找到,要不您让一排和二排试试?”崇义很阴险地笑了一下。

一排排长向宇和二排排长王耿直整个计划落空,全部功劳都被崇义抢了,心中十分窝火,现在又没有捞到一点好处,气得牙齿咬得咔嚓响。他们亲自带着士兵,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想找出点东西来。不过他们运气实在是不好,没有搜罗到任何丁点值钱的东西,更别说找到钱了。连长也十分生气,命人拿好枪械,能搬走的东西搬走,搬不了的,连着那些尸体,一把火烧了。烈火在三月洞中熊熊燃烧起来,三月山到处都有气孔在冒烟,大火持续了一天一夜。

回到县城的当天晚上,崇义带着五百银元拜访连长王道德。王道德才眉开眼笑,马着的脸才舒展开笑容:“崇义啊崇义,你就是这样让人意想不到啊!”

“谢谢连长栽培,我永生难忘。”

“老实告诉我,你在张麻子那土匪窝里到底搞了多少大洋?”

“连长见笑了,我搞到的全部就这么些,我全部孝敬给您了!”

“你呀,你小子就是油头滑脑,这样欺负长官可要不得!”王道德眯着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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