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下葬,就在崇光他们等待头七的时候,一天深夜,牟琳觉得肚子痛。这是要生了!预产期已经过了几天,幸好晚了这几天,否则就得在母亲治丧期间出生。崇光赶快起来,让崇德去请专门帮人接生的周幺婆。她今年七十多岁了,她助产、说媒,是洛安江当地小有名气的妇女之友,从事着造福妇女的事业,有着四十多年的助产经验,可谓经验丰富,方圆十几里的孕妇都找她助产。崇光早就跟她说定了的。崇德还有些贪睡,口头答应得好好的,但眼睛皮就是禁不住的往下跌,好几次都又呼呼睡过去了。喊了几次,他还是没有清醒过来,瑞熹披上衣服,对崇光说,我去!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崇德年轻了点,黑灯瞎火的不熟悉路,走岔路就麻烦了。崇光想想也是,就请瑞熹去请周幺婆。崇光则赶紧起来烧热水,到时候洗烫工具和为产妇洗身子,都得用到开水。
接生助产的方法崇光不是很懂,也不方便在旁边看,家里也没有个女眷,瑞熹和崇德不方便进出,就只能崇光一个人跑上跑下。忙碌了大半夜,牟琳产下一个六斤二两的带把的儿子。崇光一夜没合眼,当听到儿子开喉破嗓的那一声啼哭,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望着那蠕动的小生命,禁不住眉开眼笑。生命终将老去,唯有持续不断生生不息,任何事业,哪怕是耕耘土地,也总需要新人来接班。
第二天,崇光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把刚出生的儿子放在牟琳旁边,竟然坐在凳子上就睡着了。崇德接过崇光重担,操持庄稼,瑞熹则接过牟琳的活,操持家务,整个家庭的运转,让几个男人忙得团团转。崇德只有一个周的假期,祭拜完了头七,就不得不匆匆赶回去,还有很多毛石需要打磨。
“崇德,你还是再呆两天吧,家里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再缓一个周就好了,到时候你嫂子也基本上能照顾自己了。”瑞熹希望崇德再呆上几天。
“现在的活太忙,师傅让我一个周必须赶回去。”
“清代哪怕是宰相,母亲过世在家丁忧也要三年,这才过去没几十年呢,我看你是比宰相还忙。”
“爸,你也别这样说,崇德有他的手艺要学,现在他还是寄人篱下,需要好好学技术,可不能怠慢了,等他以后成了师傅,就可以自由选择了。”崇光心疼弟弟,为他说话。
“哎,这个家越来越不成个样子。”瑞熹低下头,有些懊丧,不再说话。
崇德也不说话,随便收拾了一些衣物和日用品,就告辞而去。
“崇光,你总是护着你这两个弟弟,他们以后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一个二个脾气都那么倔!”
“也不是护着他们,总觉得吧,他们有条件学手艺,那总得学出个样子!如果得罪了师傅,学艺不成,就白费了。”
“崇义就算了,我反正对他不抱有什么期望,他是成神就上天,成蛇就钻草,我管不了他,也不管他了,你看崇德,我总觉得他最近怪怪的。”
“三弟聪颖好学,没什么怪的呀!”
“你不觉得他现在喜欢认理了吗?自己生活都还没解决好,就开始关心一些抽象空洞的问题。”
“你发现什么了?我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崇光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一直都很憨直地理解着周围的问题。
“他在思考人生的意义,我看到他经常一个人呆坐在夜空之下数天上的星星。”
“他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不是,想心上人的时候内心是开心的,表情是甜蜜的,动作是欢快的,而他是在异常严肃地仰望,若有所思,而且长时间凝视,那就说明他在思考一些深沉的问题。”
“他还没走的时候你真该问问,与其自己去琢磨,不如当面说穿的好。”崇光心里藏不住事,他也这样去理解其他的人或者事。
“我该说的道理也给他讲了,不管怎样,不做违法乱纪的事,不走邪路,就是我们做人的本分。”瑞熹说到这里,不再说下去了,他陷入了沉思。崇光实在理解不了他们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化,理解不了他们凡事都要想三步,顾忌太多,反而行动上迟缓。崇光是了解并理解两个弟弟的,以他们的聪明才智,这洛安江的土地束缚不了他们,崇光是想清楚了的,自己就是洛安江的鱼,离开了洛安江就活不下去,崇义和崇德则是洛安江边的白鹤,虽然也在这条河边长大,也靠在河中觅食,但他们终归要远走高飞,而远走高飞以后他们可能会过得更好。
牟琳在坐月子的时候,家里没什么吃的,牟琳也饿得皮包骨头,奶水也发不出来。没有奶水孩子就没法活下去,看着嗷嗷待铺的儿子,因为饥饿,已经哭不出来的样子,崇光头皮都差点抓掉了。他把瑞熹编的箢篼挑到火烧舟去卖了,买了两斤大米,回来以后在煮的野菜里撒两把米,把白米都舀给牟琳吃。才把牟琳的奶水发出来,崇光看到吧嗒吧嗒吸着奶水的儿子,禁不住眼眶湿润。他拿出火药枪,到坡上去蹲守打野鸡,守了两天,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打到一只肥肥嫩嫩的野鸡。他用开水烫了毛,再用手指把一些小绒毛扯掉,烧一堆糯谷草熛一熛,表皮逐渐从白变得焦黄,最后竟然蒙了一层油油的皮掩盖住了鸡皮疙瘩,崇光把整只野鸡放到菜板上,启开内脏,宰成小块,用柴火把大铁锅烧红,从江世诚家借了点猪油,把鸡块倒入,再放两块姜去腥,不断翻炒鸡肉,直到鸡肉块变得像黄金一样金灿灿的,才续上一锅水,烧开后用小火慢慢熬三个小时,一锅炖野鸡汤汁就做出来了,这样煨出来的汤对月子中的牟琳是大补。日子虽然穷苦,但这洛安江后靠山前靠水,只要不懒,大自然总会给人们以丰厚的回报。月子中的牟琳很无聊,她没有带娃的经验,崇光专门邀请了邻居江世诚的媳妇杜小娥时不时来陪陪她,为了还这个人情,也为了补上他家耽误的活,崇光为他们家犁了两天的水田。
“哎,我家崇光干重活有一套,带孩子就太粗枝大叶了,连瓮毡都包不好。”
“说起你家崇光,心好着呢,也细着呢,你嫁给他真是福气!”
“心眼实,不过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要不固执,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嫂子的话我可没听懂!除了在家里我还能在哪里?”
“诶,你还不知道吧,按风俗,人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家里是不能生孩子的,有血光之灾。当时做道场的先生提出这个问题来,是崇光一直坚持你必须留下来的。要是换做其他的家庭,要是老公不坚持,你该往哪里走?”
杜小娥的一席话,说得牟琳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牟琳能知道崇光当时选择自己留在家里需要面临多大的压力,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没地方可去。她再一次重新审视了自己和崇光的爱情与婚姻,虽然结婚前自己对他一无所知,但在不断的相处中,牟琳越来越觉得崇光身上充满着的男人的魅力。有一种男人,他沉默寡言,三句话放不出一句臭屁,但他知道心疼自己的女人;有一种男人,他不会把恩爱挂在嘴边,但他把疼爱放在心里;有一种男人,他看起来老实木讷,却处处维护着自己的女人;有一种男人,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实际行动来践行对爱的承诺。
孙子刚出生,瑞熹就到伞水街上找算命先生测字,那先生叫史旷才,双眼已经瞎了,没有眼仁,眼珠子翻着白色,他就在伞水街边搭上一张桌子摆摊,长袍马褂,银发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瑞熹报了孙子的生辰八字,史旷才按四柱八字作了推算,算定他八字里五行缺木,名字里要带木字,瑞熹想了一个杰字,先生认可了。于是,瑞熹的孙子,崇光的儿子就取名隆杰。
隆杰满月,日子过的就是简单的三件事,吃饱了就睡,睡醒了饿了就哭,大人根据哭声判断饿了就喂奶,喂饱了又睡,时不时就拉粑粑和尿尿在裤裆里。瑞熹根据习惯,不准崇光和牟琳说拉屎,因为拉屎的谐音是“拉死”,这对娃娃不吉利,所以都说是拉粑粑。洗尿片是做父亲的第一件功课,护理孩子的责任,让崇光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外,又增添工作量,牟琳出了月子以后,这些活都由牟琳全部包办了,崇光理解牟琳的辛苦。更让崇光和牟琳心烦意乱的是,一段时间了,隆杰睡觉睡倒了!他白天总昏昏沉沉地要睡觉,一到晚上却总不睡觉,大半夜的好不容易睡着,又特别容易惊醒,醒过来就开始哭。当大面坡本来万籁俱寂,连夜晚活动的小虫小鸟都已经回洞休息,隆杰的哭声却划破夜空,让刚刚回洞的田鼠瑟瑟发抖,让已经睡下来的看家狗汪汪直叫唤,更难的,是让本来就休息不好的崇光筋疲力尽。瑞熹上了年纪,瞌睡少,但他也被吵得睡不好,白天在编箢篼的时候就经常打瞌睡。
“崇光,隆杰可能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得找医生看看。”
“我明天再抱到绿塘,找汪医生看看。”
“娃儿治病,宜早不宜迟,你哪里的医生都看过了,有说食积的,有说受寒的,有说上火的,每个人的说法不一样,药方也千差万别。”
“汪医生的药还是有一些效果,现在比前几天要好些了。”
“我的意思是,丹方是丹方,神方是神方,神药两解,我去找个先生试一试。”崇光没有表示反对。崇光的意思很明白,不管什么方,只要能让隆杰安静一些,让全家人睡个好觉,就是好方子。
瑞熹请来的先生敲敲打打,又是立筷子,又是泼水碗,临到半夜,用毛笔在一张绿纸上写上:“天黄地绿,小儿夜哭,请君念过,睡到日出”方才罢休。接下来的两天,不管是神还是药都没有起作用,隆杰还是照旧。后来崇光实在受不了,生气了,就跟牟琳说好,就让他哭,哭个够,不管了,死不了人!隆杰第一天是把喉咙都哭沙哑了,但哭累了他就沉沉睡去了,第二天白天,当他想睡觉,就把他掐醒,不让他睡,第二天晚上哭得就没那么厉害了,收拾了几天,隆杰的睡眠也就调整过来了。
因为牟琳在家生孩子所亏欠母亲的,崇光每天都到坟上去烧纸,作为对她的补偿。每天包拖孝帕子不方便干农活,现在已是插秧的关键时期了,于是崇光把孝帕挽起来,包在头上。他在施过牛屎粪后又犁了一遍,还用耙子耙平的水田里,隔一定距离抛洒一些秧苗,挽起衣袖裤脚下田去,按顺序从一头栽到另外一头。只见他麻利地解开拴秧苗的糯谷草,整把秧苗平摊在左手的手心和手腕上,用手托住,右手不停地分拨,拿到一窝就用手抓住根部,并拢五指,带着秧苗根深深插进稀泥里,以保证秧苗插得更深,更容易存活。插秧的活比犁田的活要轻松一些,但最伤脊柱,常年累月的弯腰劳作,很容易导致脊柱和颈椎方面的疾病。从水田里就能看到反射下来的明晃晃的太阳,崇光不时地擦额头上的汗水。十多天后,头上的汗水已经把白色的拖孝帕子浸得黢黑,按习俗是不能换帕子的,但脏帕子带在头上又臭又不美观。于是崇光把帕子取下来放在盆子里用清水冲洗,洗过以后,先把洗帕子的水喝三口才倒掉。他用这有些愚昧的方式,来表达对习俗的折中和对母亲的孝道。
事实上,瑞熹早就原谅了崇光当初的决断,如果牟琳出去,真可能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瑞熹在家务之余,仍然在专心编织着他的竹编。他现在手里正在编织的,是已经编织了很多次的箩篼。箩篼都是成对出现的,一样大小,略成正方体形状,四个角润了一下,有些狐形,箩篼从四个方向用绳子绑住,挽上扁担,就能挑重物。对瑞熹来说,箩篼是个筐,里面装的是人生的酸甜苦辣。
在他入神的时候,在思念着汪文秀,想着跟她的种种过往的时候,手上并没有停下来,尽管他已经很熟悉了,但因为分神,右手拇指被一根篾条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疼痛让瑞熹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把手指并拢,让血液凝固不再流血。他思想上中觉得恍恍惚惚的,许久,他才发现崇光坐在身旁。崇光给父亲裹上叶子烟叶,放进长长的烟杆中,从厨房里用火钳夹了个带火星的炭火,给他点上。瑞熹接过烟杆,猛地吸了两口。崇光知道,父亲对母亲仍然相当眷恋,少来夫妻老来伴,现在他失去伴了。他也努力想多陪陪父亲,有的时候,有一个人可以倾诉一下苦闷,心里就会好受很多。
“我以前一直不敢跟你讲我和你妈的故事,生怕揭起那一层伤疤。但不管我怎么想隐瞒,伤疤也一直存在。现在你妈走了,我也想通了,再不讲,就带进了坟墓,以后你们永远不知道了。”
“你受伤的事?”
瑞熹并没有回应崇光的问话,这个时候,他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眼前的一切,这个家,这个房子,自己的儿子孙子,都已经不存在了,他时而蹙紧了眉头,时而握紧了拳头,讲到关键的时候,他会呼吸急促,有的时候有唉声长叹,讲到激动悲惨的时候,甚至会嚎啕大哭。崇光刚开始觉得自己的农活重要,他总是放不下庄稼,所以他本来只是打算陪瑞熹坐坐,就马上去干活,但随着瑞熹的讲解,他也渐渐着迷了,两父子在屋檐坎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瑞熹讲述的故事是这样的:
那一年,我二十五岁,已经结婚,有一个儿子,也就是你的哥哥崇桦,当时崇桦已经五岁了。那些年,长毛贼活动频繁,经常到洛安江一带烧杀抢掠。为抵御长毛贼的侵袭,县里要求各地组织团练队伍。我们这一带的团练队伍由汪家寨牵头,上连河、大面坡、撮箕湾几个地方的人一起。汪家寨是一个小坝子,地势相对平缓,汪家老祖是明朝万历年间平播战争后,因为军功分得这块土地,几百年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成为了有几百人的寨子。汪家寨的人多,比较富庶,所以带着周围这一带散居各处的人修建营盘。选来选去,后来在选中了洛安江边上的一座山,那座山在垭口上,就是现在打不动垭口——是我们这里走火烧舟的必经之路——准确地说,修建营盘的地方是从打不动垭口还要往上走。因为选在那里修建营盘,所以叫营盘顶。
营盘顶地势险要,两面临河,一面后面是悬崖,唯一能上去的一面就是从打不动垭口方向,从这边上去,必须要经过两块三四米高的巨石,巨石之间只有一道六十公分宽的缝隙,仅能容纳一个人通过。我们在那缝隙处修了栅栏,做了一道厚厚的门,在门前开凿了石梯。在其他地方依托地形,修筑城墙进行了加固。我那时候还年轻,你爷爷已经过世,姑姑已经出嫁,我也算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为了一家人的安危,我也积极加入团练,出钱出力,营盘顶就是我们在一个冬天修出来的。营盘顶上最大的优势是地势险峻,顶上是一块三百多平方米的平地,一块大石头,能容纳好几百人。那时为了安全,我们也是下了功夫的,垒城墙的时候全是开凿出来的大青石,非常平整。
长毛贼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来得快,第二年夏天,他们从伞水顺着洛安江而下,一路劫掠,来到了营盘顶。我们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所有的人都携家带口,带上粮食,躲进营盘顶避难。我带着崇桦,还有你婶子上去的。我从小就习武,会一些舞枪弄棒的三脚猫功夫,当时又正值年轻气盛,就服从团总的安排,和一些年轻人一起把守前门。我们在四周都布下埋伏,准备了大石头、滚木,当然还有刀剑、梭镖,那时枪还是稀罕之物。长毛贼见我们都都聚集在营盘顶,就把营盘顶团团围住。
刚开始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虽然远远看去,在打不动垭口扎营的长毛贼长相凶狠,充满着极为凶悍的杀气,但毕竟我们在营盘顶是占据着地利,他们再厉害,要硬攻上去也是不现实的。我们心中还有一个期盼,县太爷知道了这支长毛贼队伍的活动轨迹,一定会派官兵来搭救我们,这也是当初修建营盘顶时县令对大家的承诺。所以,当初的营盘顶是按临时避难场所来修的,虽然城墙很宽厚,不容易攻进去,但营盘顶最大的硬伤是——缺水。顶上没有水井,大家带的水和粮食顶两三天没啥问题,时间久了不就行了。
长毛贼围了我们五天,官府都没有派官兵过来,所有的人都恐慌了。而那些长毛贼驻扎在打不动垭口上,仍然水和粮食充足。缺乏水源以后,加上卫生条件不好,很多人开始拉肚子,变得虚脱。没有办法,团总汪国祺派汪三和汪文成蹲进箩篼里,把绳子加长,从悬崖那一面吊下去二十多米,再往下面走一段路就有一口水井。他们在下面打水,用绳索吊上来,才勉强又维持了几天的生活。渐渐地,柴禾也缺少了,看着就挺不下去了,疟疾流行起来,有的人,特别是一些老人,十分虚弱,形势万分危急。
汪文成在被吊上来的时候,说出了一个更坏的消息,长毛贼的巡逻兵发现了他们吊下去取水,于是来抓他们,汪文成跑得快,跑掉了,但汪三却被他们抓住了。因为是晚上,汪文成也没有看清楚具体情况。这个消息让所有的人如坠冰窟,绝望的死亡气息开始在人群中蔓延,有的情绪激动的年轻人甚至要冲下山去跟长毛贼同归于尽,更多的则是无助地哭泣。不过没多久,下面的绳索暗号又响了起来,大家把箩篼放下去,汪三却平安归来了。团总问他情况,他则闪烁其词,坚称自己没有被抓住,跑掉了,待长毛贼走远了才跑回来的。汪文成跟他对质,他漏洞百出,显然存在很大的问题。外姓的人都建议将汪三杀掉,但团总念及他是汪姓族人,下不了手。于是命人将他绑了,严加看管。怎料晚上,汪三挣脱了束缚,趁着守卫都熟睡的机会,打开了栅栏,把长毛贼放上了营盘顶。
长毛贼上山,如虎入羊群,顿时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年轻的女性就奸淫。你婶子在最顶上,看到即将被抓住,转身就跳下了悬崖,落入滚滚的洛安江中,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找到她的尸首。可怜我的儿子,也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崇桦,被长毛贼踩在地上,一刀砍死了。当时我正在吊棕绳那里值岗,光线也不是太好,但我的心跳得厉害,那种发自内心的冷和恐惧占据我的心灵,我知道崇桦已经不在了。我异常伤心绝望,但整个营盘顶,已经成为了尸山血海,我已经来不及悲伤,于是,我想到用箩篼把人吊下去。当时我根本没有作其他的想法,就是能活一个是一个,不管那个人是汪家寨的,还是撮箕湾的,或者大面坡的,他们都是我家的地邻,都是一起生活了好多年的,是朋友,也是抗击长毛贼的战友。因为这里是营盘顶最边远的角落,他们从大门进来一路杀过来需要时间,所以我从容地放下去了七八个,有大人,有孩子。在第九个的时候,汪家寨汪国强的女儿,当时只有十六七岁,被吓得哇哇大哭地跑过来,她披头散发,光着脚丫,显然是被吓坏了,我安慰她,让她振作一些,然后小心地用箩篼把她放了下去。等我再把箩篼收上来的时候,长毛贼已经杀到了眼前,我知道我再也放不下去人了,没时间了!
我自己也不想下去了,我失去了爱人和孩子,变得一无所有了。于是我捡起刚才被我丢下的刀,背对着悬崖,与冲上来的长毛贼搏斗起来。我是练过功夫的,我告诉过你们兄弟,我们家族的前辈也曾经是立过军功的,家中习文习武的传统都还在。我虚晃一刀,趁长毛贼不备,一刀就刺死了一个。他的同伴看到我杀死一个了,拼命的冲上来,想杀了我,我又使出你祖父教我的招式,又杀了一个。我当时想的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了,我也是替你哥哥报仇了,我再也不怕了。长毛贼发现我居然还有反抗能力,于是四五个手持长矛的一窝蜂冲了上来。我承认,我只是不要命了,但我不是神,我挡不住五个人的同时进攻,所以,我被一个人的长矛刺中了,我顿时站立不稳,向后一倒,滑下了悬崖。
我当时就失去了知觉,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在恍恍惚惚中,我又醒了过来,汪国强的女儿汪文秀,也就是我最后一个放下箩篼救下来的那个女孩子,看到我摔下来了,而且看到我还没有死,就把我背到树丛中藏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我这条命算是捡回来的。长毛贼那一矛没有刺中我心脏,稍微偏了一些,可能是我后仰的时候脚蹬了一下,使了些力,在摔下去的时候往外飞了一些距离,直接掉到了一棵柏香树上,那树浓密的枝丫把我挂住,后来才掉到地上,没有致命。
营盘顶的灾难,我的亲人都罹难了,汪文秀有一个哥哥汪文远正好到城里去了,避免了这场灾难,其他的亲人也全部罹难了。后来,在照顾我的时候,我和汪文秀暗生情愫,并最终结婚走到了一起。汪文秀就是你们的妈妈。她一直拒绝自己叫汪文秀,就是这个名字会唤起她最痛苦的回忆,是她一身中最柔软最痛的地方。
瑞熹讲到这里,似乎心里才觉得畅快了些,他再想吧嗒吧嗒的抽叶子烟,但却没吐出白烟,这烟叶其实早就熄灭了。崇光听得入神,这是他第一次听父亲讲起这个事来,以前虽然他也听别人偶尔提起一部分,但那都不是当事人,也是道听途说的多,加上了很多个人的的想象。事实上,当年在营盘顶上生还的人非常少,而活下来的人,总自觉不自觉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按理说,汪三本来就是汪家寨的人,都是有血缘关系的族人,他为什么要害大家呢?”
“这个问题后来才知道答案,他被长毛贼抓住以后,被吓破了胆,为了求生,也受到长毛贼答应放了他和他家人的蛊惑,当时长毛贼还给了他一百两银子作为诱惑,总之,稀里糊涂他就上当了。”
“后来长毛贼兑现诺言了吗?”
“如果他们兑现诺言,那他们就不是长毛贼了!汪三被长毛贼杀死在营盘顶,他的家人也不可能得到保全。”
“害人终害己,真可悲!”
“是啊,所以,从这个事件以后,我得到两条血的教训,一是永远别跟土匪讲信用和情义,二是仁慈的人掌兵那会害死所有人。”崇光知道,瑞熹所说的第二条教训就是团总的仁慈,他的一念之差害死了所有人!
“这就是你一直恨土匪的原因,所以,当你听说崇义当了土匪,你就那样心急火燎地去找他。要阻止他为匪?”
“是的,我家不能出土匪,这有辱于祖宗的教诲。为匪的人都踩着普通人的尸骨,是最没本事的习武之人!”
“那你在城里都见到他了,知道他在军营,为什么又不去见他呢?”
“这和第二条教训是一个道理,如果他还有妇人之仁,那就不应该去当兵,我也不希望我的出现让他有所顾虑。他的路,还得他自己去闯。”
“还有一个事我很奇怪,方家人为什么能毫发无损呢?这方老三现在可真是飞扬跋扈啊!”
“哎,方世强毕竟是打渔子出生,有他的门道。他在听说长毛贼来了以后,就用他的老渔船,把全家载着,渡过了洛安江,到水游山找了个隐蔽的地方避难。我们在营盘顶完全吸引了长毛贼的注意,他在水游山隔岸观火,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在我们逃出来的人都惊魂未定的,我也在养伤的时候,他带着全家人回来。那时是夏天,天气炎热,营盘顶之难被杀了三百多人,血流成河,血从山上流下来,流到了洛安江,整个洛安江充满了血色,水都是殷红的。人多得来不及掩埋,方世强的土地都在营盘顶下,为了防止瘟疫,这方世强就找了枯树枝,用羊叉把尸体堆到一起烧了。这方世强也不地道,把没有烧过的人骨头挑出来埋了,烧出来的骨灰当做肥料种苞谷。第二年,这营盘顶下苞谷地的苞谷长的绿油油,又高又大,结的苞谷个大颗粒饱满。”
“婶子是跳崖了,那崇桦哥哥呢,都没有他的坟,也被方世强烧了么?”
“是的,后来的一个多月,我都在养伤,下不来床,无力去做该做的事。不仅仅是我,所有逃出来的人,都吓破了胆,一直在后来都小心谨慎。”
越讲到后来,瑞熹越淡定,这些事,就像是常年淤积在他心中的淤泥,通过泪水的洗涤和冲刷,那些淤泥都被冲走了,露出了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心。经历过苦难,接受过苦难的洗礼,再柔软的心都会变得刚强。也正因为经历了不幸,才更珍惜当下和平的岁月。崇光在每次去火烧舟赶集的时候,都会经过打不动垭口,他也曾不止一次上过营盘顶,去追寻过去的惨剧,他甚至还看到了营盘顶上虽过去了三十年仍然没有被冲刷干净的斑斑血迹,那已经被青苔吸收,被树木融化了的生命之灵,在幽怨地倾诉着悲惨。
崇光的有生之年,看到和亲历了洛安江发生的变化,四十年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为了保障洛安江沿河流域和虾子镇的农田灌溉用水,国家投资兴建了洛安江大坝。当时修大坝的时候混凝土技术还不成熟,三十多米高的大坝需要巨石一块一块垒起来,成为重力坝,在当时算一个大工程。从方圆几十公里征来了很多民工,他们在营盘顶发现了寨墙,就地取材,把营盘顶上巨大的石块撬起来,滚到洛安江里,大坝才得以建成。一条引水渠长几十公里,洛安江的水就这样被引下去,灌溉了上万亩良田。
六十年后,崇光成为了大面坡最长寿的老人,他看到了全村总动员,修了一条通过营盘顶的公路,把河包场与新舟——为了纪念新生,把火烧舟改名为新舟——连在了一起,当村民们在营盘顶的垭口挖开土石方的时候,一根根白骨露了出来,那是当年没有烧化的白骨,深埋在土里,历经将近了一百年的沉淀,仍然是那样沉重,累累白骨见证了洛安江人民历代以来血迹斑斑的生存和抗争的历史。
一朵厚黑笨重的乌云飘过来,马上就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当那场大雨来临的时候,乌云从水游山的山顶过来,遮住了整个洛安江的河面,像一块黑布蒙在两座山之间,像蒙起来的一张鼓,洛安江所在的山谷空旷的地带,就是鼓的里面,那雷声就是鼓声,闪电就是敲打时擦出的火花。鼓声轰隆隆,震得山谷都在回响,大地在震颤,大树都在摇摆。偌大的雨滴,就是被吓出来的泪水。雨水一滴一滴地汇聚起来,从山顶俯冲下来,声势越来越大,万千的水滴都汇成一股股溪流,万千的溪流都奔涌到洛安江里汇合,终汇成犹如万马奔腾的洛安江的洪流。那水疯狂地拍打着河岸,把河岸边上的泥土都裹挟进去,变成浑浊的泥浆,如莽莽苍龙,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向东奔流而去。
洪水泛滥之时,就是捡漏之时,上游平常水流平缓的浅滩处,一些没有来得及收的东西,会被洪水冲走,顺着洛安江河漂流而下,来到大面坡。崇光曾经在一次大洪水的时候捡到一架水车。那次洪水特别大,当崇光看到那架水车以后,用一根长竹竿,绑上一把镰刀,在一个回水的水滩处,勾住水车拉了拖上岸。所以,每次大洪水,崇光都会到河边转转,一来是看看能不能捡到点什么物件,二来也是要去看看河边的庄稼地有没有没被淹没,水田的田坎有没有被水冲垮。对于热爱庄稼地的崇光来说,这些都是他早已养成了的习惯。
当他再一次在洪水之时来到洛安江的时候,他的心里,总装着父亲瑞熹告诉他的场面,营盘顶三百多个鲜活的生命罹难,那漫山遍野的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流进了洛安江里,再大的洪水,都洗不净悲惨的血色,河水不是泥土的黄色,而是满河的鲜红。这小小的洛安江浸染着那么多人的鲜血,浸透着先人们开疆拓土的智慧、辛劳和苦难。他这心不在焉的巡河,并没有能收获啥,无非是看看风景罢了。就在他准备返程的途中,突然听到了几声熟悉的尖叫。
“回来呀,你个笨牛,你要干啥?水那么大,怎么能下去呢?回来,你快回来!”
崇光望去,在前面上游一百多米处,牟琳正拉着水牯牛,那水牯牛拼命想挣脱她的拉扯,要到河里去凫水。牟琳自从出了月子以后,时不时的就把儿子放在家里,瑞熹在编箢篼的时候,顺便看着,这样她也能做很多事。勤劳的洛安江人民里没有闲人,生活条件艰苦的洛安江人民里没有闲人,即使是女人,哪怕刚生过孩子,都得从事很多辅助性的农活,做饭、喂猪、放牛放羊都是家常便饭了,在农忙时节,虽犁不了田,但也要铲田坎、敷田坎——每年在收割完菜籽以后犁水田之前,要把田坎铲平,等犁完水田的头道以后,再用耙梳抓取稀泥敷在田坎上,这样才能保证田坎不漏水,保持水分比较好。还有栽秧、薅苞谷、收苞谷、割稻子等活,都会一起做。牟琳虽然没有崇光力气大,但崇光用箩篼挑一百多斤的时候,牟琳也用稀眼背篼背七八十斤。今天的洪水崇光其实主要是来看秧田的,顺便巡巡河,牟琳就拉着水牯牛出来放。这水牯牛没有被骟过,雄性激素发达,精力异常充沛,崇光留着不骟它,主要还是希望能用它的劳力。但这水牛不好的一面,则是不容易招呼,特别好斗,对母牛情有独钟。水牯牛今天要下河的原因,不用说,是洛安江对面有一头母牛在焖栏,处于发情期,那声音哀婉凄切,正在召唤公牛。水牯牛经不住诱惑,哪里管洪水滔天,就想要游过洛安江到对岸去。牟琳刚出月子,哪里能招呼得住它呢?
崇光暗叫大事不好,迅速朝牟琳跑去,边跑边大喊:“放手,放手,让它去!”
牟琳看到崇光过来了,这时水牛已经下水,如果牟琳再拉,很可能会把自己拖下河去。她刚才一直执拗着要把牛拉住,甚至都没有顾及到自己的危险。现在崇光突然的几声大吼,把她从要把牛拉上来的执念中惊醒,他也很顺从地丢掉了牛绳。那水牯牛挣脱了牛鼻绳的束缚,就要想往河对岸游过去,这时突然一个大浪打过来,浑浊的河水直往鼻孔里钻。它想控制住自己浮上水面,但又一个大浪跟着打了过来,把它往下面冲了十多米远。
牛虽然是畜生,头脑简单,但它也有着动物良好的本能,也许是它突然意识到,这洪水不是自己能驾驭的,再这样下去只有被淹死一条路,于是它也着急了,赶快往回游,想回到岸边来。洪水是无情的,怎么可能遂人意,或者说遂牛意呢。只见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那牛也在泛着泡沫的浑水里浮浮沉沉,感觉得到,它一向桀骜不驯的牛脾气,也被洪水收拾得没有了脾气。
耕牛是农村生活最重要的牲畜,承担了最繁重的农活,为耕地所不可或缺的,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牛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这也是牟琳死死拽住牛鼻绳的原因,她知道洪水很危险,知道这牛下去以后就可能会被冲走,变成洪水的牺牲品,就像经常看到洛安江洪水后漂浮着的猪牛羊等牲畜的死尸一样。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牟琳心中充满着惧怕,如果自己出来放牛就把牛放没了,还怎么向崇光交代?自己怎样在这个家庭立足呢?说来说去,还是牟琳有些自卑,对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不自信。所以直到崇光喊她放手的时候,她才敢放手。
崇光此时并没有责怪她,但牟琳很清楚,这会崇光是在努力想把牛救上岸,水太大太急,崇光即使拼尽全力都不一定能救上来,要是一会把牛救上来,自己还是逃脱不了被训斥。而此时的崇光,一直在洛安江的岸边追着水牛跑,牟琳则跟在他身后跑。直到向下被冲了两百多米远,在马家河片,水势稍微缓了一点,在河滩处出现了一个回水凼。那向前奔涌的洪水受到了山的阻挡,河道拐了一个弯,遇到一个稍微平缓的地方,形成了回水。回水卷起漩涡,就像一个人打着响指,吹着口哨,向所有过路之人耀武扬威。漩涡确实很危险,哪怕水性很好的人,最后都可能因为浮不起来而被冲走。不过正是有这个回水,把那头固执倔强的水牯牛卷了回来。崇光在岸边找到一个带钩子的枝丫,丢到河中去,把牵牛绳勾住拉回来,拽在手中,这动作连贯而且一气呵成。崇光试探着把牛拉回来,引导着牛游动的方向,在关键的时候还使点劲,让牛慢慢向岸边靠近。这牛见到了崇光,就像见到了救星,非常听话,非常顺从地跟随着他的指引,在一个小坡坎处上了岸。崇光和牟琳才算松了口气。刚才的动作看起来轻抛抛的,崇光其实心中有数,刚才有好几下,都差点被牵牛绳拖进了河里。要真是那样,什么后果崇光根本无法想象。崇光自认为自己是洛安江边长大的人,水性自然不差,但水火无情,任何生活在洛安江边的人,都对这汪河水充满了敬畏。因为了解,所以敬畏。
直到把水牯牛拉上了岸,崇光松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牟琳说道:“你怎么就这么傻呢!”牟琳知道,该来的总算还是来了,她没有忍住,觉得自己很委屈,也很害怕刚才要是自己不放牛鼻绳,那自己真就被卷进河里冲走了,所有的心酸和委屈都化成了泪水,喷涌而出,牟琳禁不住抽泣起来,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无助。
“你还哭,哭什么呢!刚才你死死抓住牛绳干嘛!你想死啊!这牛不听话,要下河就让它下呗,被水冲走了是它自己选的,是它的命不好,你还要去给他偿命啊!牛就是畜生,畜生丢了可以再养,人丢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以后都要记住,什么东西都是外来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唯有保护好自己,才是对我负责,对隆杰负责,永远别再做这样的傻事!”
在听崇光训斥的时候,牟琳是卑微的。但当崇光训斥完了以后,牟琳却是幸福的!牟琳明白了崇光的心意,她知道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很在乎自己,在用心用情地保护着自己。他的话,看起来是训斥,实则是这个世界上最土最老的情话。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崇光,并点了点头,这个憨憨傻傻的男人,彻底进入了牟琳的心里。
盛夏时节,一道残阳从奓口山上,与采石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一起消失在天际。地主家的牛羊都在往家里赶,一到晚上视力极差的鸡蹲在角落里,被奔跑的小狗拌了一下,发出咕咕的叫声,但也只是跳两步又蹲了下来;白天飞累的鸟儿倦了归巢,小心地呵护着自己的小家;蝙蝠横冲直撞地飞着,贪婪地吞噬着漫天飞舞的小虫;田鼠从洞穴里出来探出它的鼠头鼠脑,想盯住哪家仓库里的粮食足以大快朵颐;萤火虫扭动着屁股,用它那一闪一闪的微弱亮光给夜行人以光明。
直到看不见了,崇德他们才收工,他拿着一个大土巴碗,来到工场的食堂,舀了一碗苞谷饭,食堂师傅用抖勺给他添了一层薄薄的不足以覆盖饭碗的素菜,只有极少的盐,菜叶子上有几颗完全数得清楚的菜油珠,蔬菜就像在水里烫熟的一样,保持了蔬菜的原生态——不,准确地说,和猪草没啥两样。崇德并没有挑三拣四,如果他再挑剔,连这点吃的都被舀光了,那真得饿肚子了。
来自竹峰的田桂生从蔬菜叶子上挑出一根青虫,骂骂咧咧地说道:“大家看看,厨子是嫌我们没有油荤,专门放了肉在碗里呢!”他把青虫夹得老高,以便让大家都看清楚。
“就你田桂生运气好,我们想吃还没有呢!”
“就是,这厨子是你老丈是不是,专门照顾你!”
“对呀,太偏心了,真是的!”
“你们别在这里叽叽哇哇,谁要,我马上给他,谁要?”
“他要!”伞水的秦家财指了指正在一边闷头吃饭在想心事的崇德。
田桂生夹着青虫走到崇德面前,就把青虫扔进了崇德的碗里,这个动作把崇德吓了一跳,身子都抖了两抖。
“你干什么?”崇德厉声质问道。
“他们说你喜欢吃。”田桂生抬起右手用筷子指了指秦家财,边笑咧咧地说道。
“我看你们是吃不到肉心头酸,你们还是拿给工头吃的好。”崇德犯不着对这些挑衅者怄气,在他孤傲的心里,犯不着跟这些人一般见识。
崇德刚说完,就听到一阵破空之声,他还没有来得及喊一声“完了”,后背就一阵火辣辣的痛。田桂生则“哎呀”一声吼了起来,迅速跳开了。崇德回过头去,只见工头手里握着鞭子,向崇德和田桂生打了过来,主要是打在崇德身上,扫过来才打到田桂生身上。
“你们这些狗杂种,技术蹩,要哪样没得哪样,老子一天供你们吃喝,还不好好珍惜。要想吃这碗饭就好好吃,不想吃就滚!”刚才打人和现在说话的,是工头商吉,他又在崇德身上抽了两鞭子,他还举起鞭子想打崇德,崇德既不说话,也不反抗,也不逃走,就站在那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商吉也许是气消了,也许是被崇德的眼光镇住了,总之,他的鞭子没有再落下来。
“吃完以后都给我回去睡觉,谁再讲话啰嗦,明天就关禁闭!”工头商吉带着几分威严、得意和满足,哼着小曲离开了。崇德狠狠地淬了一口浓痰,几大口刨完饭,丢下碗筷,钻进了工棚里。
工棚里的通铺床上——所谓的通铺,不过是用石头作为基座,铺上几块木板,再铺上干谷草做成的简易地铺——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他的头发蓬松而凌乱,黑黑的脸庞,在微弱的桐油灯下只能看到一对眼睛。工头为了省钱,故意把桐油灯芯拨得很小,灯芯上闪着的火苗随时都可能熄灭。崇德走到他跟前,把他扶了坐起来,有的时候弄痛了他的伤口,他会“哎哟哎哟”地呻唤。
“立福,你吃点东西,我给你带回来的。”崇德从腋窝下取出一个用布包好的苞谷饭团,里面还放了一些蔬菜,这样有点盐味,多少爽口一些。刚才工头商吉抽打崇德的时候,他并不是不想躲开,也并非不怕痛,而是因为他私带了饭团,如果跑开,手的姿势不对,看起来很别扭,夹带饭团的事就一定会被发现。所以,崇德宁愿吃痛,也要把饭团保护好。
躺在床上的河包场的潘立福,是崇德在这个工场最好的朋友。潘立福的名字,是父母的殷切期盼的结果,但这个名字并没有让他立即得福,或者说,立福也就仅仅停留在殷切的期盼上。在崇德看来,他应该是最不适合学石匠的人,没有之一。他个头很矮,是从小营养不良造成的,头发黄黄的,两瓣门牙因为是龅牙齿,像露出在外面的獠牙,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潘大牙。最难的是,他的手指粗短,有的时候都握不住錾子,稍微被手锤的力量震动,就会造成錾子脱手。手已经只剩下皮包骨头,挥动手锤的力度也不够,眼睛眯成一条线,好像这个世界只值得他半睁着眼睛看。在崇德看来,他的反应比崇光还要慢半拍。反正就是一句话,潘大牙的智商不怎么在线。
正是因为这样,他每天都比别人要刻苦三分,当别人都收工的时候,他还会认真琢磨,当别人回家探亲的时候,他从来也不休息。他开始想学雕刻,不过雕刻的师傅不要他,这可以理解,没有艺术细胞,没有聪明才智的人,是雕刻不出巧夺天工的石雕的。后来他又去搬运,他这身板也被人嫌弃,任何跟他搭伙的伙伴,都认为自己吃亏了,因此没有人愿意跟他搭伙。后来,他不得不去专做采石工,干最苦最累的话,受最多的气和累。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楔子用手锤安到石板缝中,打到楔子稳固以后,用二锤使劲捶打楔子,随着楔子越来越深入,把石头沿着缝隙掀下来。
崇德之所以跟他好,并不是因为同情他——同情的友谊是施舍,施舍的友谊不会长久——而是因为,在崇德刚来的时候,曾经被工头用鞭子抽打过,潘大牙给他挡过鞭子,替他求过情。崇德跟他道谢,他也不客气,咧着大牙只是傻笑。崇德觉得这人可交往,因为他是实干的人,不搞虚头巴脑的东西。
但是今天,潘大牙却被工头责罚了,原因是潘大牙在采一块青石的时候,楔子的方向歪了一点,石头裂开的方向发生了变化,本来应该平整的青石条凹进去一个坑,整块石料就废了。工头不但狠狠打了他,还朝他吐了口唾沫,这唾沫顺着脸流下来,这口唾沫的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让潘大牙心在滴血。他还被罚不能吃饭,都是干重体力活的人,饭量一向很大,不吃饭还真不行。于是崇德想到了私带饭团的办法。
潘大牙很饿,吃过饭团还是很饿。崇德还有一个红苕,藏在床下面,他去拿出来用水洗干净,准备找刀子来削皮,潘大牙不等崇德削好,抢过去,连着皮啃了起来。崇德看潘大牙啃得梆梆响,也就没再说什么。直到潘大牙吃完了红苕,他才算又对付了一顿。
“崇德,我做不下去了,我必须得走了。”潘大牙边说边用脏得油光光的衣袖抹眼泪。
“走,你往哪里走?回家去?”
“这里我呆不下去了,我做不好石匠。”
“那你还能去做啥?”
“去做长年都不做石匠了!”
“长年?你疯了!做长年你就永远翻不了身了!那就真的是做牛做马了!”
“做石匠我也翻不了身,我真的是学不来。”说到这里,潘大牙呜呜地哭了起来。崇德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个已经绝望了的朋友,只得任由他哭着。等他苦累了,崇德才把他放下去躺好,崇德也一下子躺下去,一股撕心裂肺的痛让他禁不住“哎哟”叫了一声。
“崇德,你你怎么了?你也受伤了?”
“没事,刚才工头打的!”
“严重不,我看看。”
“没事,一点皮外伤,休息休息就好了。”崇德捞起衣服,潘立福看到在他背上,有三条已经红肿起来的鞭痕。
“他打你你不知道跑啊,就等着让他打?”
“哎,我跑的话,饭团就掉出来了,到时候不但你吃不到,还会被打得更厉害!”
“哎,都是为了我,真是连累你了。”
“没事,我们是好朋友了嘛。”崇德安慰道。
“我真看不惯商吉那副丑恶的嘴脸,整天被他辱骂,被他鞭打,想起来我就既憋屈又难受,我一定要杀了他!”崇德看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潘立福咬牙切齿,面露凶光,仿佛他那眼光就能杀死商吉似的。
“你可千万别那样做,想都不要那样想,杀人偿命,你杀了他,是解恨了,但你也把自己毁了呀!他就是个毬撮撮,你就当作被狗咬了,难道你还要咬回去吗?你把他当空气,不管他,干好自己的活就是了!听我说,千万别跟他动怒!”
“狗杂毛一天屁事不做,凭什么对我们指指点点,凭什么叫我们忍气吞声?”
“他不过是狗仗人势,别看在我们面前牛逼哄哄,在他主子面前,就是一条狗!”
“崇德,你说说,我们为什么会这样苦呢!当年我们为什么都没有出生在大富人家呢?哎!”
“别想了,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说起要睡,崇德在一个晚上都翻来覆去睡不着,崇德想到了当前的种种困境,想到那工头,被赋予了权威以后,变得怎样残暴和专断。穷则思变,苦则思变,要怎样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呢?人的一生,难道就是生下来,活下去吗?生下来是由父母决定的,自己要活下去却并不容易。父亲托人给自己找到石匠学徒的活,在他眼中算是找到了一条活路,但这条路真就是对的吗?真就适合自己吗?想到这里,崇德不由得羡慕起崇义来,他总算是选择了自己喜欢做的事。那么,适合自己的活路到底是什么呢?
生活的忙碌,让人停不下来去思考,要么赶在生活的前面,否则就只能被生活赶着走。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师傅风尘仆仆地赶回采石场,他还没来得及掸去身上的灰尘,就找到崇德。
“崇德,接到一个大单了,你跟师傅一起去,好好选两块石料,要雕刻一对守门的大狮子。我们得用点心,这是县里首富卢升老爷家,他家出了大价钱!”崇德还很少看到师傅这样高兴,看到他那样手舞足蹈的样子,崇德打心眼里替他高兴,崇德的脸上也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笑容。
崇德很清楚,师傅是一个过得很简单的人,他是个石雕痴,专心从事起雕刻来,完全可以做到心无旁骛,外界的一切都可以当作不存在。他虽然过得并不富裕,但他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缺钱,温饱问题还是很好地解决了,更准确地说,只要他还活着,养活全家是不成问题的。自从得了病以后,他就知道将不久于人世,那种慢慢等死的滋味,曾经一度让他很颓废,但后来终于振作起来——准确地说,是认命了。所以现在他需要接大单子,以确保在有生之年,能为家里增加一些积蓄。这也是他拼命干活,拼命拉大单子的原因。
师傅亲自拿了凿子,选了最好位置和最佳形状的两块毛坯石,开采了下来。采石场的搬运工人们通过稀泥巴将两吨重的石头拖着滑到山脚,分两辆马车,顺着官道运到县城,摆到卢家大院的院坝里。本来完全可以在奓口山将石狮子雕成以后再运过来,但卢老爷坚持要让石狮子像儿子一样在院子里生出来,师傅何志友对自己技术也十分自信,不担心会废了材料,才答应了主人家的要求——越有钱的人越迷信,这是师傅对有钱人的印象。
一个多月里,崇德就跟着师傅住在简易窝棚里,认真地雕琢着石狮子,崇德只是打打下手,师傅要求崇德做的,都是一些简单而粗浅的活,他带崇德出来的主要目的,还是要他认真观看,认真揣摩。
“崇德啊,眼勤手勤,心中亮堂,才能学好这石匠手艺。你得看着师傅怎么做,按着师傅教的去做。石头雕刻可是艺术啊,你心中必须要装着画面,虽是毛石料,但你看到的不是石头,而是有生命的家什,你要雕琢狮子,你看到的狮子活灵活现地存在着,你要雕刻佛像,那一定要看到霞光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