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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茂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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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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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洛安江》连载

第一十五章 江界渡口

当崇义还像往常一样下馆子,走到杨尚福所在馆子的时候,因为是老乡,加之又渐渐熟悉了,说话就少了很多客套,都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的。

“哎呀,崇义呀,你还在这里这么悠闲,你知道不,你哥崇光都差点让人整死啦!”

“什么情况?”崇义的心一下子就紧到了嗓子眼,刚坐在座位上就弹跳起来了。

“你是真不知道?”

“你快说呀!半天打不出个闷屁,急死个人!”

“是这样的,保长方老三想非礼崇光的媳妇,也就是你嫂子,没有得逞,被你父亲和崇光用枪赶走了。这方老三怀恨在心,本来,你在服兵役,你们家就可以免征的,但这次抽丁的时候方老三就点着崇光抽,崇光在修路的时候与监工刘绍先发生冲突,被纠察队抓去,差点被枪毙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哥现在怎样了,在哪里?”崇义连珠炮式地问道。

“你别急嘛,我说的是差点了嘛,崇光现在平平安安地在家里呢。”杨尚福先宽慰住崇义,不然,他现在一心急,自己就讲不清楚了,崇义悬着的心也才稍微放下。

“幸亏修路的指挥长是黎大人的侄子黎汝伦,跟你们家有些渊源,把他救了下来。”

“狗日的什么刘绍先,什么刘监工,现在在哪里,我去宰了他!”

“刘监工已经被黎大人抓了!”

“方老三就欺人太甚了!”崇义一拳砸在桌子上。崇义没有心情吃饭,气呼呼地走了,其他跟着一起来的人也不好再吃饭,跟着一起走了。

崇义回到营房里,让杨志高从排里选了十个人,穿好军装,背好枪,装好弹夹,找了些战马,朝着河包场方向飞奔而去。从县城到河包场有三十公里路,有些要赶县城生意的人,都是头一天凌晨出发,到县城正好中午十二点,赶两个小时的县城又往回赶,正好是凌晨时分。崇义回家心切,从营部找了十一匹战马,两个时辰就赶了回去。当他带着队伍到达方老三家的时候,他家还正在吃晌午饭。

崇义来得气势汹汹,而且又是穿着军装,方老三固然有几个武装家丁,看这形势,也没敢跟崇义硬刚。崇义他们下得马来,来到方老三的面前,如入无人之境。方家的太太姨太太吓得赶快跑进屋里躲藏,小孩子被吓得娃娃大哭。

“方老三,你这个狗杂种,你欺人太甚!”崇义没有客气,抓住方老三就是几个耳光。

“崇老二,你可别胡来,我好歹也是保长,怎么是你说打就打的!”

“我要打的就是你!”说完,又是啪啪的两个耳光。服气不?不服气我继续打!

“我们是一个放牛坡上长大的,说起来我比你还大几岁,你这样不问青红皂白,未必太不近人情了!”

“你还知道一个放牛坡上长大的!我问你,你欺负我哥干嘛?这个时候你谈交情了!”

“你哥被征去修路,这是上面的意思啊,你家就是三兄弟,出一个丁不是很正常的吗?”

“老子在当兵,这么大一件衣服你没看到吗?军人优待条例你都不执行?”又是两个耳光上去。

“你当兵你们家没报备,当时确实不知道!你该打也打够了吧!”方老三也是在当地很跳很冲的人,即使半边脸都已经被打肿了,但嘴并没有软下来。

“老子今天是要告诉你,恶人自有恶人收,你恶,老子比你还恶!以后你再敢欺负我家,你这个家我都给你烧了,你家人一个也别想跑!你试试是你做得出来还是我做得出来!”

崇义说完,骑上马转身就走。

这时候的崇义离家已经很近了,他只需要再往前面翻过一个山垭就到了十字台,再沿着一条小溪走下去就是打铁沟,过了洛安江就是大面坡,也就是两公里的路程,但他就是不愿意回家。一方面,是他私自带队伍出来,得早点把队伍带回去,另一方面,他和瑞熹有些话还没说清楚,他现在还不想回去。

“崇老二,你狠!”当崇义他们走远了以后,方老三一个人坐在老爷椅上,脸色红肿,嘴角渗出丝丝鲜红的血迹,恨恨地说道。他把手中的茶杯朝大门外砸去,把能看得见的东西都砸了,还不解气,把桌子凳子都敲碎了!等了很久,家里的人才敢出来给他擦药。方老三则一言不发。他气得牙齿咬的咔嚓响。

“少爷,要不要找小妹想想办法?”方老三的大老婆钱瑾瑜说道。

“别说那个不知好歹的!方老三恶狠狠地打断了夫人。”方老三自然是恨,恨崇义,也恨小妹方玉,放着好好的县长夫人不做,非要跑到边远的地方去!外人自然以为她是下基层镀金的,但方老三知道实情是她想躲婚。正因为方玉不能死死抱紧县长这棵大树,才让自己被这样欺辱都没有人为自己撑腰!“不行,咽下这口气,我就不是方老三!我要到区里去,要到县里去,我就不信,找不到主持公道的人!要去,现在就去,脸上的伤还在的呢!打人不打脸,这崇义不但打脸了,还在自己家里打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方老三恨恨地说道。他让人收拾好五百大洋,带着家丁夏体良和张小奎,就到县里去活动,去告崇义的状去了。

当宪兵队找到崇义的时候,崇义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叫什么?”

“崇义。”

“军衔?”

“中尉”。

“职务?”

“副连长。”

“知道犯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

“前天你在干什么?”

“在连队里训练。”

“你是真不交代?”

“我带着士兵们拉练,去了一趟河包场。”

“在那里干了什么?”

“方老三妨碍部队拉练,被我打了一顿。”

“把他给我绑了!”宪兵队长发话了,两个宪兵一左一右拉住崇义的胳膊,准备着往宪兵队的驻地去。

“田队长,真巧啊,在这里也能见到你!”从门外传来的声音,是营长况思宁的。

“况营长,你手下的一个副连长,带兵骚扰百姓,还把保长打成重伤,我这里正在法办他,准备送上军事法庭。”宪兵队的田松队长说道。

“哦?还有这事?该罚!该重重地罚!”

“我也是履行公事,你没意见就好,那我们就带他走了!”

“田队长,你看也真是不巧,你要抓他走,是因为他打了人,我们团长要我来把他捉拿过去,因为他私自带了兵!他不经过团长的同意,就私自带兵出去,易团长相当生气,要我亲自来捉拿他回去受罚!”说着,况思宁就招呼外面的几个兵,让他们把崇义带走。

“况营长,我宪兵队捉人在前,你难道还要妨碍我们的公务不成?”

“你们在前那是没问题的,但你们那打人伤人案,也就是一般的纠纷,他私自调动部队,却是极大的罪过,我们的部队可不是土匪,想调动就调动的!按性质来看,我们这里要严重得多!所以,必须是我们带走!”

“我们这里是队长亲自签字了的!”

“我们这里可是团长的手令!”说着,况思宁掏出团长签字的逮捕令。

“你真是要跟我杠到底么?”

“田队长此言差矣,不是我跟你扛呢,是易团长要求的,务必将崇义押过去,否则要拿我是问。我也是执行公务,还望高抬贵手!”

况思宁让自己手下的几个士兵把崇义押了过来,带着他就朝着营部而去。宪兵队是管部队的兵,一般的部队是不敢跟宪兵队硬刚的,但恭水的是军阀部队,易权团长要力保的人,宪兵队也无可奈何。

“你给我站好了!”

“是!”

“你胆子真是汪啊!你就这样带着人去!所有的人都看着呢,你这是目无法纪,败坏军纪,真是愚蠢!我还以为你够聪明,居然蠢得像头猪!”

“是!”

“你就知道是是是!我们是部队,有纪律,不是土匪!你做事能不能聪明一点?你不穿军服去要死啊!当场给人家抓住把柄!”

“不穿军服去,他们把我们当土匪还击的话,不管对我们还是他们,都会引起伤亡,我不想因为我的事让兄弟们受牵连!所有的责任我来扛,和兄弟们没关系!”崇义算是澄清,也算是担下全部责任。听他这样说,况思宁才了解这崇义带着一帮穿军服去的士兵的真实用意。以他那么聪明的人,自然知道穿军服就是把证据甩在人家脸上,但如果不穿军服,就震慑不住方老三,真伤亡了,对大家都不好。况思宁又不由得佩服起崇义的思虑周全以及为人仗义了。

“我是以团长的名义保下你的,团长也很生气这个事,你以后可得聪明一点。这一次就给你七天的禁闭,你好好反思反思!”

“是!”

崇义当然知道,营长让自己禁闭思过,其实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当时要是被宪兵队拿去,别说后面可能会开除军籍,受受刑是必然的。宪兵队都是些狠角色,不死即残,他们可不会手下留情。

奓口山是一个绝世无双唯我独尊的大侠,它矗立在洛安江畔,山下是一个小坝子,称为团鱼坝,团鱼坝旁边的小山丘上,是一个聚居了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传说那里是古鳖国的城邦,洛安江也是古鳖水。崇德站在奓口山采石场,洛安江尽收眼底。它像一条碧绿的玉带,在广袤的原野中穿行,滋养着大地,养育着两岸的儿女。

石匠的生活枯燥乏味,但既然被成为匠,说明人们还是认可他们精湛的技艺,唯有匠心独具,才能做出惊世作品,每个人都希望不朽——而事实上不管一个人多么有权势多么富有,都终将朽坏,即使是建立了不世功业,也终将掩埋在历史的垃圾堆里。但总有很多人不这样想,有人想把自己的存在符号化,把自己的生平记载在石碑上,在他们的狭隘认知里,石头是不朽的,然而石头也终将腐朽。腐朽就腐朽吧,至少在几代人还能记住的时代没有朽坏就行——这就是石匠的生意所在,他们为死了的人刻墓碑,为了纪念他们曾经活过。师傅是这样教自己的。

崇德昨天晚上独自对着星空思索了很久,他又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这让他痛苦而且困惑不堪,总之是失眠了,所以今天上工的时候呵欠连天,精神欠佳。师傅何志友在工架上雕琢碑文。本来石碑可以放平在地上雕刻的,但那样需要弯腰驼背,长时间做也受不了,所以何志友就搭了一个工架,相当于一个大凳子,把石头安放上去雕刻。何志友感觉工架有些松了,不太牢靠,他早上过来还用锤头紧了紧。

何志友看出了崇德休息不够的样子,关心地问道:“小德,咋了?生病了?”

“没有,师傅,昨天晚上没休息好。”

“想家了?”

“不是!”

“那怎么了?”

“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心里毛躁。”

“这样可不好,做石匠就要沉下心来,要把雕刻当做生命,雕刻的东西才有生命,你到边上休息一会吧。”

“没事,师傅,我能行。”

“好,那你把新凿子给我拿过来,这把今天太钝了。”崇德转身走进工棚,去拿上次在火烧舟买的新凿子。

就在崇义转身取凿子的时候,何志友用凿子在凿碑的边缘,把表面再錾平一些,一会用凿子就可以凿平凿光滑,再在上面阴刻碑文。何志友一不小心,被錾子錾出来的粉尘呛住了,猛烈地咳嗽不止,他实在控制不止咳嗽,就手扶着工架,又一阵猛烈咳嗽,他使劲把身子一蹭,竟然弄翻了工架,工架上正在雕刻的石头,一百多斤的大青石砸下来,压到他的脊背上,当场就把他砸昏迷了。

崇德听到了石板掉在地上沉闷的响声,赶快跑过来看,当他看到倒在地上还被石板压着的师傅时,心中猛然一震,手中拿着的凿子掉在了地上,与一块石头碰撞,发出哐当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像是呜咽声。

“师傅,师傅!”不管崇德怎样喊,何志友都没有回应的声音,崇德大声地呼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

工场里其他的人才赶了过来,他们帮着搬开了何志友当胸压着的石头,把他抬出来,用两根木头杠子拴上床单,制成简易担架,把他抬上去,找伞水街上的莫愁莫老中医诊治,莫老中医扎了银针,敷了些药,何志友的气息才稍微调匀了些。莫老中医并不认为自己能医好,他摆了摆头,叹息着,让家人准备后世。师母在何志友的病床傍边哭得死去活来,让崇义揪心不已。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崇义来到工场,向工头讨要说法。师傅的医药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关键是师傅就算是好了,以后都很难再上工场了。

所有的人都忙碌了很久,工头商吉才大腹便便地走来。他刚走到工场,还没开始耍自己的权威,崇德迎面就走了过去。

“崇德,你不好好做工,在这里愣着干啥?”

“我是来问我师傅的事!”

“你师傅?什么事?”

“我师傅昨天上工的时候被石头砸了,现在躺着的呢!”

“那他就躺着吧,你告诉他,十天内不来上班,我就重新招师傅了,总不可能把客户的活耽误着。”

“我师傅都活不了了,你还说这种话,你真没良心!”

“活不了了?那我现在就得另外请师傅了!你也不想干了是不是?”

“师傅都要死了,你还这样说!”崇德眼泪流了出来,他为师傅的委屈,也替师傅不值得,师傅为工场干了多少活,赚了多少钱,但现在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被扫地出门。

“那我还要怎样说!到工场上班,首先就要签订生死契的,总得认账!”

“一码归一码,师傅是在工场上出的事!”

“好,崇德,你现在嘴硬了,你也马上滚出工场,我们不要你了!”

“你这样没良心的,师傅为你们挣了多少钱,你们就这样不管了!”

“你滚,你马上滚,你已经不是我工场的人,没有资格跟我讲话!你要再不滚开,我就叫人撵你了!”

“凭什么?凭什么!”

“工头别动怒,崇德是个孩子,不懂事,我代他向你赔不是,我代他师傅严加管教。崇德,快给工头赔不是,赶快去上工。”与师傅关系好的向前进老师傅看不下去了,来打圆场。

“你去做你的事!他这样的人不能要,平常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关键的时候就来要这样那样,一定要开除他,谁来说情都没用!你不走是吧?德福,把他给我扔下奓口山!”那个被叫做德福的壮汉走了过来,抓住崇德的胸口,像拎小鸡一样就把他拎得双脚离地,拉扯着扔出了工场。崇德重重地摔在地上,屁股疼得都有些坐不起来。在地上躺了一会,他才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工场。

崇德气得脸色铁青,他狠狠地咬着自己的牙齿,嘴唇乌青,两眼流出委屈而又悲哀的眼泪。他的头脑中闪现过师傅的一生,闪现过师傅对自己的谆谆教诲,师傅是一个专注的石匠,寡言少语,技艺精湛,但是命运并没有眷顾勤奋踏实的人,这几年,师傅都被石工肺劳折腾得死去活来。

师傅何志友已经不能说话了,他躺在了病床上,奄奄一息。陆陆续续有很多石工师傅来上工,见到师母,都会过来安慰几句,对她的不幸表示悲哀,但他们也无能为力,在他们的眼中,这样的事故,在石工中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说不定自己将来也会遇到,每一个人都有同命相惜的感觉,惋惜他年纪轻轻就这样了。

师傅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师娘已经哭干了眼泪:“志友,你让我们四娘母以后怎么过啊!”

何志友好像是听到了师母的哭泣声,手动了一下,眼皮动了动,想睁开,但终归没有睁开,崇德看到,在他的眼角,滚落出两滴晶莹的泪水。这是他留给这个世间的最后两滴泪,从此他对苦难的人世间再无眷念,没多久,他的鼻子,嘴角都流出了淡淡的血液,他再也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了呼吸,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洛安江就像一个喜欢变装的怪侠,春天,它是一个安静的小姑娘,静静地流淌着,不泛起一点水花;夏天,它是个脾气暴躁的少年,热情奔放,有的时候有点过头,时不时毁坏点庄稼;秋天,它是一个韵味十足的中年妇女,在两岸枫香树红叶的浸染下,妩媚而妖娆;冬天,它则成了耄耋老者,浑身布满了皱纹,本来应该丰满圆润的身段也变得干枯。这个冬天,洛安江的水不但特别安静,还特别凄冷,西北风呼呼地刮过,在一段宽阔的如镜子般平静的河面上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表面的平静掩盖不了静水流深,这个冬天,注定了洛安江会再次沸腾起来,不管是主动迎接还是被动等待,每个人的命运都将作出巨大改变。

崇义接受了七天的禁闭,又被停职,在军中闲得无事,他突然很想回家,想看看这方老三有没有为难崇光,还有,他也应该回去为母亲上上坟了。他是一个行动派,想起来就做,马上收拾背包就往家赶。他走过了熟悉的一草一木,一桥一洞,那熟悉的洛安江尽收眼底,这条洗涤过他襁褓尿片、童年泥垢的母亲河,现在又洗涤着他青年的心境。不管在外遭受了多大苦难,承受了多大痛苦,当他又回到洛安江的怀抱时,内心就会泛起一片宁静,他愿意俯下身来,哪怕在河边坐坐,哪怕就看着河流奔流不息,内心也会变得无比安详。人在变化,地位在变化,人在老去,但不变的,永远是对养育自己的故土的眷念。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自己永远不可能踏进同样的洛安江,过去的就过去了,人的一生也是这样,没有谁是一出生就固定了的,向前走,向最自然的方向流淌,就是生命的归宿。

崇义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里,他不知道瑞熹会怎样“招呼”自己,但愿他能释怀,不再像自己小时候烧了房子以后,用棍棒和皮鞭“招呼”自己。想到棍棒和皮鞭,崇义背上禁不住一紧,那童年的心痛和创伤,仍然让他记忆犹新。

瑞熹还是那样日日夜夜地编织着他的竹编,他把这当做自己的事业,当做对家庭唯一能做的贡献,当做他一生苦难的注脚。他要证明,一个丧失了劳动力的男人,一个无法从事重体力活的男人,在这多山的洛安江地区,是如何生存繁衍下去的。当他抬起视力下降后已经朦胧的眼睛,看到有一个人影朝着家里走来,家里养的大黄狗先是叫了两声,然后竟然摇头摆尾地迎了上去,还双脚着地,跳起来把前脚搭在那人的身上欢迎他,他本来想骂一声,这狗还看什么家呢,把谁都往家里迎,真是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但当他看到的是穿着中山装的英姿飒爽的崇义时,他的眼里竟然泛起了泪花。

“爸,我回来啦!”崇义并没有什么胆怯或者害怕,他想明白了,要是瑞熹还责怪他,他转身就走,他从此也不再认这个家。年轻人在奔事业的时候,是狠得下心的,就像他为了立军功对敌人下得了手一样。

“崇义,是你吗?”瑞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确实不值得他信任,他的视力下降得厉害,所以很多时候编箢篼的时候,他都是靠着经验,靠着熟练的技能盲编的。

“是我,我回来了。”

瑞熹腾地站了起来,把手中正在编的箢篼丢在地上,他这样突然的举动把崇义吓了一跳,崇义本来地想躲闪,他潜意识里就想到,马上就会有一顿疾风骤雨的拳头滚滚而来。然而,这一切终归没有来,瑞熹眼里泛着泪花,却堆着笑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还没吃饭吧?牟琳,牟琳!煮碗面条!崇光,崇德,你们出来一下!”

就这简单的几句话,差点让崇义泪崩了。他理解了父亲的苦衷,理解了家人的涵义。不管你做过多少让他们伤心难过的事,但总能相互原谅,相互关怀,总能相逢一笑泯恩仇,就是那简单的几句话,是任何外人都无法给与的亲情温暖,对于奔波在外的游子,特别是对于在枪尖上舞蹈的崇义,显得格外温馨甜蜜。

崇光、崇德和牟琳都从里屋涌了出来,崇德紧紧握住崇义的手,崇光则在崇义的肩上拍了几拍,牟琳看着这一家人的团聚,眼中也涌出了泪花。崇光为了给自己增加营养不顾掉进水里的危险,他在母亲去世时破除迷信还让自己在家里生产,在水牯牛掉到河里去以后责怪自己没有注意自身安全,都让牟琳深深地爱上了这个木讷但朴实、迟钝但能吃苦的男人,也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对这个苦难的女人来说,她就像一只游弋在洛安江边的野鸭,爹不疼娘不爱,但她找到了一个窝,虽然简陋,但好歹能遮风避雨,这个简陋的窝异常温暖,生活充满了希望。

一家人这样团聚,在春节还没来临就这样团聚,最高兴的莫过于瑞熹了。崇光昨天就在洛安江里放了瑞熹编的壕——一种竹制捕鱼工具,放在有冲水的地方,鱼进去以后就被倒刺挡住出不来——过了一天一夜,今天去把壕取出来,里边有十多条大大小小的鱼,最大的一条鲤鱼有一斤多重,还有那鳞片金黄的鲫鱼,它们都在崇光的鱼兜里跳跃挣扎,想要重见天日。等待他们的,只有一锅鱼汤,以及糟辣椒满身的糟辣鱼。瑞熹特地把上街打来过年的包谷烧拿出来,今天要好好高兴高兴。牟琳又挺上了大肚子做饭,在厨房里忙里忙外,崇光像耕耘土地一样耕耘着牟琳的肚子,不停地怀上孩子生孩子。在吃饭前,崇光崇义崇德三兄弟给母亲上了坟,崇义三拜九叩,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席间,崇义先问起了崇德。原来,崇德帮助师母安葬了师傅以后,把自己兜里仅有的两块大洋给了师母——那是师傅在世时,给自己发的一小点工钱,一直存着没用。一个子儿都没有了的崇德,又因为替师傅出头,被撵出了工场,没办法,只得先回家来。他打算不再从事石匠,先回来歇着,看有什么好的差事没有。瑞熹本来很生气崇德,认为他不应该得罪工头,导致被工场撵走,但当他听说是为了师傅打抱不平时,又赞许和理解了崇德的做法。瑞熹好歹是跟过黎大人那样的大人物,见过血流成河的大场面,心中有对是非曲直的判断。

“最近方老三来找过你麻烦没有?”这是崇义最关心的问题。

“你都拿着枪顶着他了,他哪里还敢?”

“那就好,我们家的人,可不能让人欺负了!”

“崇义啊,你虽然手里有枪,但最好还是守点规矩,你那是胡来。”瑞熹有些忍不住,半带责怪地说道。

“枪在好人手里就是正义,在坏人手里就是邪恶,我有分寸。”崇义不愿跟父亲过多说这个话题,问崇德:“你现在手艺也不学了,想干啥?”

“还没想好,想找个手艺活干,如果找不到,潘立福在盐帮,也能混口饭吃。”

“下苦力,多没前途,跟我到部队混,有你的饭吃。”崇义有些志得意满的感觉,让崇德多了两分反感。

“当兵?到你们那里去抽大烟么?”崇德也不嘴软,针锋相对地说道。

“你!瞎说什么呢!”

“不是我瞎说,就你们那拉胯的队伍,就知道欺负老百姓,一手步枪一手烟枪,哪个老百姓看得中你们!”

“有枪在手,至少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你跟工头去维权,维到什么权了?要是我,直接一枪把那工头崩了,我看哪个还敢这样欺负人!”

“那些工头那么张狂,还不是你们保护着。你看这方老三为非作歹,却还是保长。”一年后,当很多把刺刀刺向崇义的时候,他脑海里还有崇德说自己是双枪兵时的厌恶表情。

“算啦算啦,你们几兄弟难得有机会坐在一起吃个饭,就少说几句,我们今天只喝酒,不聊其他的。”瑞熹端起酒杯,劝他们都一起喝酒。“牟琳也一起来吃。”瑞熹看到牟琳坐在没有上桌,把孩子装在人背篼里喂饭,喂一口孩子自己也吃一口。碗里基本上没有添菜,他内心里充满了怜惜。

“你上桌去吃饭吧,我来喂。”崇光转过来对牟琳说道。他站起身,就要过来。

“你们喝吧,很少有机会看到你们像今天这样吃个团圆饭。”

崇光另外找了一个碗,每一种菜都夹一点,放在牟琳面前。

看到崇光和牟琳相敬如宾的恩爱,崇义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了方玉,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崇德心中也有些想不过味,师傅死了,师母的生活,还有家里的小师妹——师傅说要许配给自己的——日子更难过了!

看到儿子们也不再相互拆台了,瑞熹也很高兴,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家庭和谐,兄弟齐心的状态,他越喝越高兴。

“崇义,你去当兵,就好好的干,道理爸爸都懂,先有国再有家,我们祖上都是在马背上为国效忠的。”

“你不反对我当兵?”

“我知道,从小你心性就高,你自己选的路,就自己走。还有你,崇德,我也不知道你去盐帮对不对,但我支持你去闯。年轻,就去闯,累了就回家来,这里还有你的几亩薄田。”

“你们就放心的出去,家里有我和牟琳在呢,能照顾过来。”

“哥,你们在家里就多担待一点,我这里带了些钱,这里给你,你先存着,以后我还要带一些回来,存够了我们就修一栋大房子,我和崇德还要回来结婚呢!”说着,崇义掏了两百银元给崇光。

“你这太多了,在哪里弄这么多钱?”崇光问道。

“你把钱拿回去,我们家不需要这种不干净的钱。”瑞熹突然站了起来,生气地说道。

“有什么不干净的?你见到这钱哪里不干净?”

“以你现在的工资收入,就不应该有这么多钱!”

“我卖命的钱,有什么不干净的?”崇义头也不抬,喝着闷酒。崇义的话说得现场又开始压抑起来。

“就算是死,也要死的干净!”

“你还枉住活了那么多年,我就问你,这个世界什么是干净的?洛安江的水看起来清澈,那就是干净吗?一路流下来倒进去的屎尿还少吗?水至清则无鱼!姑父当几年团长就置办了那么大的家业,我们易团长修那么大的别墅,他们的钱来得干净么?谁又是干净的?”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瑞熹家就不需要那样的不义之财,我们是穷,但我们穷得光明正派!”

“好你的光明正派,在一个污浊的世界上,你要想当白莲花!我没你那么高尚,我就是污泥中的猪,去了一趟淤泥地,我全身都是臭屎,这就是我的生活,行了吧?”

“你,你……”瑞熹气得脸色铁青。

“算啦,父亲也不说那么多了,这是崇义的钱,我先保管起来,以后你自己回来修房子。”崇光打圆场。

“我不吃了,你们吃吧,我回部队去了!”崇义还是有些赌气,丢下碗筷就走出了大门。

崇义和崇德赶快出去拉住他,左劝右劝,才终于把崇义劝了回来。气氛没有刚才融洽了,全家人都闷着吃饭,闷着喝酒,直到有点喝高了,话才又多了起来,不过每个人都极力避免说到核心的东西,都是东家长西家短的事。

第二天,崇义就坚持着要回部队了,崇光像劝劝他让他在家里多呆几天,但崇义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坚持要走。崇光治好送他,到了洛安江边,崇义还在生气,扬着手中的鞭子,在路旁的树上狠狠抽打了很久,打得枝丫上的叶子簌簌掉落。

“你不应该这样跟父亲说话!”崇光略带责怪地说道。

“你也看到了,他从骨子里就瞧不起我,还有什么说的?”

“他不是瞧不起你,他是担心你走错路,方向错了,走得越远,越回不了头。”

“你别总跟我讲正确错误,你又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如果你判断一件事,只有正确与错误,那你就只生活在黑与白的世界里,你就看不到世界五彩斑斓的颜色。”

“难道,除了对与错,还有既对又不对?既错又不错的?”

“哎,你不懂。你也看到了,家里也容不下我,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我是没指望了,以后你们就把我当作嫁出去的女,回不回来无所谓了。”

“那些钱你还是带回去吧。”

“我不要了,你处理吧!”崇义头也没回,独自离开了。留给崇光的,只有他那匆匆而去的背影,崇光看到他消失在山坳上,他就像一只孤独的大雁,因为长大,飞离了家。

崇义回到军营,也就把自己关在营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他还把自己闲着的时候,杨志高来找他,向他敬了个军礼。

“连长,连部已经下了命令,明天一早,我们就开到江界河。”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你还没回来。”

“为什么过去?”

“红军来了!”

“哦?”崇义在思索这个问题,虽然早就听到说红军可能会进入恭水,但真正进来的速度,还是出乎意料。

“他们从通道那边转兵过来,已经到了黎平,王军长下的命令,要在乌江堵住他们。”

“终于还是来了,要变天了!”

“变天是什么意思?”

“一种感觉。”崇义陷入了沉思,杨志高知道,崇义不愿意说,要么是自己没有想清楚,要么就是事情过于重大。

“我们该怎么办?”

“等机会。”

崇义的副连长本来就是闲职,部队都掌握在连长王道德手里。与其说是副连长,不如说是连长的副手或者参谋,参与决策,但任何事都决定不了。以前的马考是如此,现在的崇义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马考才找了机会调到团部机关,去找另外的升职机会,把位置腾出来给了崇义。崇义比马考聪明得多的地方,就是他牢牢掌握在原来的那个排,那是他的底牌,也是他的底气,王道德无法完全架空他。也许是不想让杨志高觉得冰冷,崇义还是给他作了一些解释:“洛安江的水浑起来了,有的鱼会跳出来。”

杨志高自然不理解崇义所讲的这些话的意思,像是谶语一样,带着一些预言的性质。杨志高跟崇义搭档得久了,形成了一个观念,崇义做事有他内在的一套逻辑,虽然杨志高认为他做对的那些事都是因为运气好,但不可否认,他在做之前仍然是那样胸有成竹,难免给人以他谋略在前的能力。

“鱼跳出来?我们在浑水的第一线,又能怎么样?”

“千变万变,有枪不变!手中有枪,静观其变!”

崇义没有责怪王道德的不讲政治,这么重要的军情,他都不跟自己通报,虽然当初自己给他请假回家去了,但他好歹应该安排人来通知自己的。自从崇义升任副连长以后,王道德就开始防备着崇义,他认识到,崇义跟营长走得太近,会严重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崇义则瞧不起王道德整天抽大烟,还带着一帮子人一起抽,就包括他的亲信一排排长向宇在内。崇义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这个副连长无非是以后晋升连长的敲门砖而已,他更喜欢把杨志高排死死抓在手里。

江界河上波涛滚滚,这条河号称省内第一大河,汇聚了众多大大小小支流,洛安江也最终注入其中,再往下就汇入长江。寒冷的西北风吹来,水面更加不安地卷动起来,两边河岸的光秃秃的树枝被吹得吱吱作响。

既然崇义带着三排到了江界河渡口,王道德还是象征性地找到他,带他一起来勘察地形,他们站在江界河北侧的山上。

“本来我说你回老家就不参加这次行动了。”

“军情紧急,我是连夜赶回来了。”权力斗争的关键阶段,被一杆子打到地上,就会永远爬不起来。

“回来了就跟着我一起打仗,我们打个打胜仗给团里其他兄弟看看。”王道德说这话,是把崇义完全当作小弟在踩了。

“我会带着三排坚决完成战斗任务。”崇义把三排抬出来,意思是自己也是有地盘和势力的人,你王道德也不是说踩就能踩的。

王道德知道自己也不能完全控制三排,索性就让崇义去带,他话锋一转,说到局势上:“团长让我们守这个山头,这还有必要守么?我就站在山上扔石头,也没人能过来!”

“红军要是那么弱,就不会从几十万人的包围圈中一路打到这里来了!”

“那是因为那些军阀大佬没有尽力,我们有这天险,防线定然固若金汤,江界河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王道德打了个呵欠:“叫兄弟们挖个战壕意思意思就行。”王道德打着哈欠,肩头一耸一耸地走下山去,崇义看得出来,他已经烟瘾发作,这个抽上了大烟的连长,早就是得过且过地混日子。一排二排的排长跟自己不对付,当时自己得到了提拔他们却还原地踏步,当然心怀芥蒂。何况连长本来就把部队都当做自己的私人武装,崇义当排长他没意见,当副连长实际上是不服气的,凭什么崇义能与自己在一张桌子上开会?

崇义来到三排,杨志高他们还在挖战壕,崇义让杨志高带几个人跟自己走。崇义带着杨志高和警卫员丁浩下得山来,从一个一百多级高的陡峭的石梯子下去,到了一块一亩见方的平地,平地与水相接,很多年前,就在这里建立渡口,有几条船每天摆渡,负责接运两边的人和货物。现在船早已经被没收了,全都藏了起来。

“这里上去就是江界区的集镇,可惜这千年古寨将难免战火。”杨志高先开口说道。

“江界区的集镇?区机关也在这里?”

“是的呀,听说他们被赶来的部队到处驱赶。”

“哦。”崇义不再说话,他想到的是方玉,不知现在怎样了。他突然有一股冲动,马上就去看看她。反正自己也是闲人,他马上就去。他跟杨志高和丁浩交代了几句,飞快地爬上那一百多级台阶,像飞一样,掠过略显崎岖的官道,两旁的荆棘和野草飞速倒退着,就这样走了一公里路,呈现在崇义眼前的,是一个两百多米长的古街,木房,青瓦,古色古香。崇义找到了江界督察区公署,里边很多干部穿梭忙碌,有的在指挥刚征召的农民工搬运粮食,有的在忙着复印布告贴出去安民,有的在忙着整理文件作撤退的准备。

崇义看到了方玉,她已经把头发简短,刚好齐耳,他的穿着也发生了变化,不再穿长裙或者汉服,而是穿着让她显得干练的职业西装,身材曲线更加凹凸有致,也更加有韵味,崇义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她正在忙着给区长送文件,刚把文件送完,崇义在过道里堵住了她。

“方玉!”崇义带着十分惊喜的表情跟方玉打招呼。

“崇义!你来干什么?”方玉也充满了惊喜。年轻人毕竟没有那么深的城府,也没有那么多的芥蒂,在这样特殊的时刻,就有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保护你啊!”崇义嬉皮笑脸地说道。

“你就没个正经”。

“马上要打仗了,来看看你。”崇义正儿八经地说道。

“你们团守渡口?”

“是的。”

方玉有些惊慌,手里拿的文件夹哗啦就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

“你跟我来!”

崇义跟着方玉走到一个稍微僻静一点的假山旁:“崇义,你听我说,这是机密,我不能说太多,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我都经常保护好自己呢,子弹都是躲着我在飞呢!”

“我说正经的,别不当回事,侦察机侦察的最新情报,这个渡口是他们的主攻方向。我们区公署正在准备转移。”

“哦?”崇义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这里是一场硬仗,以目前部队的战斗力,能打赢吗?能守住吗?守不住咋办?

“你们往哪里撤?”

“先撤到县城,渡口守不住,就不再有天险,意味着恭水县城也守不住,舅舅给我带了消息,让我到省城躲一躲。他有同学随蒋委员长到了省城,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

“不行,我去了我的兄弟们怎么办?”崇义的第一反映是排里的兄弟。

“还是先保住你自己吧,还兄弟兄弟呢,兄弟的命有你值钱吗?”

“都是一帮好兄弟,再说,我是军人,得服从命令!”崇义当然不好大义凛然地说兄弟们的命比自己值钱,事实上,他认为自己的命很值钱,同时又认为,要当好兄弟们的带头大哥,也确实要冲锋在前,给他们做好示范,这样才能服众,兄弟们才能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干。至于打仗的时候谁被打死,只能是命不好。

“哎,其实我们也何尝不是要服从命令呢!”方玉眼中期盼的光芒突然黯淡下来,眼神充满了迷离和茫然。

“我送你把枪,你可以用来防身。”崇义从腰上摸出别着的一把精致的手枪递给方玉。

“枪还是你拿着吧,我不会用,也没必要有枪。”

“兵荒马乱的,带枪在身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崇义简单演示了一下手枪的使用方法,方玉才把枪收下,放进手提包里,崇义还给了他十五颗子弹。

“你要平平安安的。”方玉担忧地看着崇义。

“我会的,我现在就回部队去了,你也要平安。”

崇义拉着方玉的胳膊,给了她一个拥抱,方玉则眼泪婆娑地看着崇义离开的身影。战地的爱情,没有那么多浪漫,但却有那么多牵挂。回部队的路上,崇义还在担心方玉的安全,如果允许,他真想现在就守在她身边,保护她的周全。他现在内心已经完全释然,即使她马上会成为县长夫人,即使她已经委身于县长,崇义仍然希望自己能在她成亲以前好好爱她。为了爱情,崇义一直在突破自己认知,可能就在一个月前,崇义也不会认为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从内心里会这样去接纳一个女人。

等待是漫长的,崇义和三排的兄弟们在一起。崇义和杨志高在简易的工事里,观察着对岸的一举一动。对岸先是来了大概一个连的士兵,接下来增加到一个团,后来似乎增加到一个师,黑压压一片,前后绵延数公里。因为沿岸的渔船全部都被收缴了,红军并没有渡江的船只。但崇义看到了他们在满山的砍竹子,他们在扎竹筏!崇义太熟悉了,以前在老家,就扎过竹筏,砍十多根竹子,用竹篾将它们并排绑在一起,在水面上铺平就能浮起来,人在竹筏上划,就能过江。因为隔得远,只能看着他们扎,崇义很清楚,自己这边的装备十分差,这些破枪,连打到对岸都不行,只有等对方飘过来,登陆了才在射程范围内。

红军准备了三天,崇义通过观察,发现红军的竹筏基本上已经准备完毕,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晚上将是强渡渡口的时间。崇义内心觉得十分紧张和不安。他不怕战斗,也不怕强敌,就担心猪一样的队友,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事来。崇义命令三排的战士全部进入战斗准备,彻夜不眠。到半夜,对面“哒哒哒哒”想起猛烈的机枪声。对方开始过河了,这枪声就是火力掩护!崇义下令不准还击,自己处于侧翼,是主攻方向的掩护,现在自然不应该轻易暴露侧翼的火力点。按崇义的设想,此时主攻方向应该开枪还击,算是振奋士气,然而,守渡口台阶的主攻方向却静悄悄。崇义疑惑,难道这王道德是打算像古书上说的半渡而击之?在依稀的月光下,崇义已经看到对方的竹筏进入江心,正在朝这边强渡而来。开枪呀,怎么还听不见枪声?崇义感到十分不妙,这王道德会不会带兵打仗,这是最好的射击机会,为什么还不开枪?

崇义决定派余少铣下去看看情况,看是不是有什么变数。没多久,余少铣回来报告。

“连长,下面的部队全撤退了!一个人都没有!”

“妈的,全是一群猪!怎么能这样?王道德真是坏啊,留我们侧翼在这里,等着干嘛?等着被包饺子吗?妈的!”

“连长,我们怎么办?”杨志高问道。

“还能怎么办?撤!”

崇义一声令下,全排三十个兄弟从战壕里跃出,保持队形,快速冲下山去,朝着恭水县城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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