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义大闹兵站不久,那兵站真给他重新挑了五个新兵送过来。崇义认真跟他们交心谈心,对他们还比较满意,这样精挑细选过的士兵,甚至比前期来的那二十五个还让他满意。
除了训练新兵,崇义还在忙着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改制。
王军长的下野,不是一天两天就定下来的事,大家早有预感,也早有各种流言。但真正的时间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那一天晚上十点,当崇义已经休息的时候,副团长李晓光过来,他身边跟着几个穿深绿色军装的人。
“崇义,通知全连的人紧急集合!”
崇义发觉李晓光的神色过于严肃,和平常有些不一样,但出于军人的本能,他答道:“是!”他对上级的命令一下执行得坚决彻底。
全连的人都集中到训练场的时候,一辆大卡车开着明晃晃的大灯从正门进来,那大灯照得整个训练场如同白昼。很多士兵是第一次见到汽车,看到这庞然大物多少有些好奇,更好奇的是突然开个大卡车进营地干什么?正在所有的人都充满了疑惑,张望着等待着即将发生什么的时候,崇义讲话了:“兄弟们,我们团李晓光副团长要作重要讲话,大家欢迎。”训练场上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今天来,就是给大家换军装的!以后大家身上的这身军装都不要了,全部丢掉了,只穿我今天分发给你们的军装,现在,每个人都排队来领取军装。”
发新衣服用得着这么费劲么?连崇义都有些疑惑,以往发新衣服都是自己到去领取,这次直接送到营房,还大半夜的,至于么?不过当崇义把军服穿上的时候,他就不这样想了。一身崭新的深绿色军服,一顶大盖帽,一条结实的军用皮带,一双橡胶底的军用胶鞋,每套衣服都有衬衣,看起来就异常正规。而且这衣服的质量很好,比之前的好太多,每个接缝都缝得很密实。在左胸前的位置,还绣着几个字:国民革命军。
李晓光是这样讲的:“从今天起,我们所有人,都是国民革命军了,纳入正规军编制序列了,信奉三民主义,听蒋委员长的指挥。我们每个人都要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努力奋斗!”
有的时候名字就是一个代号,有的时候名字不仅仅是代号。正式变成国民革命军序列,不仅仅是换了一身衣服,还包括人事上的调整。
换了军装后第三天,全师连级以上干部一百多人在师部大礼堂召开大会,宣布师里重大人事调整。原来的教导师正式纳入中央军编号序列,原教导师师长侯志因畏战逃离,已被拘禁。新任师长沈成,黄埔军校一期步兵科毕业生,中将军衔,参加过北伐,从普通士兵一步步升为营长、团长、副师长、师长,有较为丰富的指挥作战经验。会上同时还公布了其他军官任命,对部队的改编还有,从三个团升扩编为两个旅四个团。公布后的团长以上的军官为:
师长:沈成(中将)
副师长:周青树(少将)
参谋长:唐纵横(少将)
参谋主任:贺定国(上校)
第一旅旅长:吴清焕(少将),副旅长:易权(少将)
第一团团长:刘安贤(上校)
第二团团长:董忠志(上校)
第二旅旅长:林述几(少将),副旅长:彭泗德(少将)
第三团团长:常爱民(上校)
第四团团长:任绍福(上校)
会上还公布了副团长和营长的人选,多数都是崇义不认识的,他清楚自己的编制是在第一旅第二团第三营第一连,他在听任免干部的时候,没有听到况思宁的名字,营长换成了冯海云。冯海云?崇义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他是谁?从哪里来?怎么以前在团里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崇义到二团也两年多了,对连以上干部都认识,但就没有这个叫冯海云的人。他还听出了二团的另外两个营长钱程和李长映也没有在营长名单里。崇义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和恐慌感。自己的直接主官完全不熟悉,其他的营职以上军官除了副旅长易权以外,其他的都不认识,那以后自己该怎样开展工作,怎样适应这些新任的领导呢?他们到底要怎样带队伍呢?崇义感到对未来充满了恐惧。
沈成师长年轻有为,意气风发,作风也异常彪悍,他在连级以上干部大会上讲的第一句话就是:“部队改编以前,你们是一群饭桶!”顿时让全师干部哗然。
第二句话是:“现在改编了,要想不成为饭桶,就得给我加倍刻苦训练!”
第三句话是:“谁不认真训练,我就将像丢垃圾桶一样把他丢进茅厕!”
三句话讲过以后,沈师长一点其他的话都没有,丢下惊愕得合不上嘴的全师干部,自顾自地离开了会场。随后,他上任时从军部带来的,现在已经别任命为师里高级干部的二十多人跟着他离开了会场,余下的要么是已经被任命了的原师里的人,要么是没有安排职务的编外人员。崇义就看到了垂头丧气的钱程和李长映,他们耷拉着脑袋,灰头土脸,脸色十分难看。他在人群堆里还看到了况思宁,崇义走上去跟他打招呼。
“营长,我送您回去吧!”
况思宁不出声,他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很久,他才抬起眼睛看了看崇义,紧紧握住崇义的右手,崇义能感觉到,他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他小声说道:“崇义,你还年轻,好好干!”
“营长,您……”
“哎,我现在不中用了,也是该我离开的时候了。”
“您有什么打算?”
“回老家去吧,这些年从军,置办了几亩薄田,回去隐居吧。”况思宁心中五味杂陈,心中是一万个不愿意。
“这次的人事安排应该是暂时的,可能以后还会重新任命。”崇义当然是安慰的话,因为他并没有知道人事任命的内情,都是往好处着想。
“算啦算啦,这次的大调整也算是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毫不体面的方式离开。”
崇义还想要说点什么,但况思宁已经无心再说下去,他一个人悻悻地走了。崇义在人群中找到了易权团长——不,他现在已经是易权副旅长。易旅长的营房离师部礼堂有六七百米的路程,他今天也没有带勤务兵过来,崇义就陪着他一起走回去。
仲夏夜时节,从洛安江上吹上来的河风驱散了白天的炎热,吹佛在脸上异常凉爽,河两岸法国梧桐的树叶在微风吹拂下沙沙作响,恭水城的后山上,各种各样的小虫奏响了夏天的合奏曲,一只猫头鹰瞅准了田野里的一只田鼠,像箭一样飞离枝头俯冲过去,田鼠没有来得及躲避,也没来得出发出哀婉的叫声,就已经成为了猫头鹰的盘中餐。
“旅长,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怎么总觉得懵圈的呢?”崇义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问易权。他太想从易旅长那里得到自己的答案,他有太多的疑惑需要解答。
易团长机警地前后左右扫视了一眼,看看周围没有耳目了,才搂住崇义的肩膀,装作很亲密的朋友,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崇义,以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有什么就说什么了,你听我的,记住六个字:多看、多做、少说!”
“局势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没看出来吗?我们原来的队伍里,团长就我和彭泗德升为了副旅长,其他的团长全都听用了,营长也基本上换完了,我们就算升任了副旅长,也不再直接指挥军队,实际上是被架空了。他们真够狠的!”
“那我们接下来咋办?”
“怎么办?凉拌!凉了,彻底凉了,我们从上到下都没有人了,现在的部队已经不是我们的了!”
“那就这样下去了吗?”
“大势已去,别说你我,就是王军长,掌握全省的兵力,现在也下野了!”
“旅长你也可能多虑了,你看,你现在不是已经升为少将了么?情况也许没有那么悲观。”
“正因为我很清楚我是怎么升为少将的,所以我比你更悲观。”
易旅长不再说话,崇义也一直在思考易旅长的话。他没有跟易旅长平行着走,而是跟他拉开了五六步的距离,直到把他送进营房,崇义才返回自己的连队里。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顾不得已经深夜了,赶忙把副连长杨志高、第一排排长冯彬清、二排排长余少铣、三排排长卢晓军找到连部来,说起来是传达师里连级以上干部会议精神,实际上是想与这几个自己选中的核心部下商讨对策。
崇义传达完会议精神,直截了当地说道:“今天只是换营级以上军官,不知道我们连排长这个级别的他们会怎样处理,不管怎样,得适应新的变化。”
“连长,你觉得我们会不会也被免职?”杨志高问道。
“看起来暂时不会,我今天观察了一下,沈师长带过来的人不多,应该都安在了好的岗位了,我们这样的岗位他们还没有必要大费周章从外面进。”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哪个团长营长的手里我们都是干活的人,我们已经在底层,要下降也没有太多下降的空间,他们也总需要人干事。”
崇义把沈师长丢下的三句话归纳为“饭桶理论”,当他原文传达了这几句话以后,所有的人脸色都异常难看,这就是指着鼻子在骂自己呢!虽然大家平常都是任长官打骂的大头兵,但平常长官打骂都总会找出一个恰当的理由,像沈师长这样一口气把所有的人都否定的情况,还是让每个人的自尊心都难以接受。就像你前一天都还是座上宾,突然之间就把你从上席拉下来,让你变成别人唾骂的对象,每个人都可以对你吐口水,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崇义说道:“我今天召集大家来,是希望你们把这三句话原原本本地传达给每一个兄弟,让他们抓紧训练,好好为自己,也为我们连争口气,以前的作风要通通收起来,这个时候大家都紧张起来,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不听话一定会被师长拿来开刀,让兄弟们都收起一起的烂习惯,好好开始训练。”
崇义没有再说什么,大家都回去休息。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阵急促的哨声就在营里响起,全营紧急大集合。崇义昨天晚上本来没有睡好,晚上都在想着心事,但一听到紧急集合的哨声,马上就翻身而起,快速穿戴整齐,等他走出营房的时候,连队都还没有集合完毕,一排二排已经报数到齐,三排还差两个士兵,十几秒钟后才到齐。崇义平时对士兵要求很严格,对紧急集合哨更是多次演练,这一次迟到的两名士兵是刚来的新兵鲁先富和田国梁,崇义要求三排排长卢晓军记下这两个人的名字,回来以后再惩罚,现在先到营部紧急集合。当崇义带着全连官兵,踏着晨曦的微光,迈着整齐的步伐跑进营部操练场的时候,二连和三连都还没有到。崇义要求立正,所有的人都笔直地站立在操练场上不动。操练场的一块凸出的平地经常作为主席台的地方,营长冯海云,副营长杨空时站在上方,俯瞰这整个场上的动静。
崇义以标准的军姿跑到台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并大声说道:“报告营长,一连集合完毕,应到九十八人,实到九十八人,请指示!”
“原地立正!”
“是!”
崇义喊了两声稍息、立正,最后所有的人都保持了立正的姿势。
十多分钟后,二连和三连才踏着拖拖沓沓的步伐赶了过来,他们不但步伐不整齐,军容也不整齐,有的士兵没有戴军帽,有的腰带松了,有的裤腿是歪的,有的衣服没扣好,反正是五花八门,看着这松松垮垮的样子,崇义都替他们害臊。最奇葩的是,三连的连长邓应科居然没有来得了,部队是副连长包占臣带过来的,部队也来得最晚。
在所有的人都立正以后,营长冯海云厉声质问:“包占臣,连长邓应科为什么没有来?”
“报告营长,他生病了!”因为是在大操场上,所有的人都必须大声说话才能听到,这养成了大家都大声说话的习惯,声音大了,阳刚之气足了,就会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现在在哪里?”
“在营房!”
“崇义连长!”
“到!”
“你派四个人,去把邓应科抬过来!”
“是!”
崇义安排一排排长冯彬清带着三名士兵,到三连的营房去抬三连连长邓应科过来。营长冯海云的这个安排就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按常理,三连的连长生病走不动没来,应该是三连派人去把他请来就是了呀,现在让一连的去抬他来,那三连的脸往哪里搁?这是当面啪啪的打脸啊!这时,营长冯海云没有做任何指示,所有的人都像木桩一样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有几个士兵刚才着装没有整理好,这会想用手上的小动作把着装理整齐,被营长高声训斥:“你这些狗杂种,我让你动了吗?”
“警卫排!”营长对警卫排喊道。
“到!”警卫排排长蔡普明回答道。
“到队列里去,把所有着装不整齐的人都揪到队列前面来!”
崇义带领的一连一个都没有被揪出来,二连被揪出来十五个,三连则被揪出来三十二个。被揪出来的士兵都紧张地望着主席台上方,崇义瞄了一眼,发现揪出来的人里,居然有二连的副连长仇志义,还有两个排长。站了许久,朝阳已经跳过山峦,射入像木桩一样的人群。冯彬清他们没有找到担架,是轮流着把三连连长邓应科背来的。仅仅是从崇义身边路过,他就闻到了冲鼻的酒味。不用说,以崇义对他的了解,一定是昨天开完会以后,他去了某个饭局,喝得酩酊大醉,耽误了今天的紧急集合。按以往惯例,连长可以不出早操的,但那是以往的惯例,现在不适用了。
“邓应科!”连长冯海云也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以异常严厉地吼了一声。
“到!”邓应科酒就算没醒,也应该被吓醒了,刚才他对这几个陌生的,虽然已经表明了身份的士兵去接自己,他还颇有微词,还不想跟着一起来,后来是被架着过来的。他知道今天营长这一关不好过了。所以酒已经醒了大半。
“你是得的什么病?”
“我,我头晕!”
“昨天晚上喝了多少酒?”
“记不清了,不超过一斤,不,我昨天晚上没有喝酒!”
“你身为连队主官,彻夜喝酒,紧急集合都不响应,要是在打仗的时候,你的连队都已经被消灭几次了!你就是这样训练的吗?”
邓应科不说话!
“把他的军衔下了!把军装脱了,给我扔出军营!永不叙用!”
营长就地免职的霹雳手段,让所有的人都心中一惊,然而大家的惊奇都还没有结束,营长接着说道:“包占臣!”
“到!”
“你刚才说你们连长邓应科生病,生的是什么病?”
“我……”
“你犯了包庇罪,罪加一等,现在免了你职务,逐出军营,与邓应科同等处置!”
“营长,我,我……”
当邓应科与包占臣被逐出军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崇义知道,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给自己立威,但他仍然没有想到,这营长是如此下得狠手,而且他们像切瓜一样对待下属,毫不留情面,毫不忌惮底下的人的不满。崇义自认为自己治军算严厉的,所以他的部下都能令行禁止,但他都仍然对营长冯海云所表现出的魄力叹为观止。
当阳光越过凤凰山,照射到洛安江上的时候,一条金色的鲫鱼欢呼着跃出水面,迎接新一天的到来。一只鸭子奋力冲刺过去,想捉住那条鲫鱼,奈何隔得太远,鱼游得太快,一只白鹤站在浅滩出,露出它瘦瘦的大长腿,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到来,它还真等到了一条靠近的小鱼,它机警地扬一扬它的头,尖尖的喙直插水里,衔住了那条小鱼。洛安江上每天都在上演生存的战争。
在洛安江沿岸的恭水城旁的军营里,二团三营的军官和士兵们先是五公里的体能训练,然后开始队列训练和军事技能训练。训练时,让崇义大开眼界的是,大腹便便,已经长满了油肚子的易旅长,都下了营里,跟士兵们一起训练。他跑起来油肚子甩来甩去,没跑多远就累得吭哧吭哧的,有好几次,崇义都想着要去扶一下他,带一带他也让他轻松一些,但他捂着跑得有些痛的肚子,明显上气不接下气说不上话来,摆摆手示意崇义不要管他。营长冯海云则带着三连跑,这个连因为今天早上刚免掉了连长和副连长,于是营长把自己当做连长的角色,亲自带着他们训练,副营长杨空时则跟着二连。
中午十二点过,已经骄阳似火,部队的训练才告一个段落,准备先吃过饭再训练,刚才被揪出来的四十七个军容不整的士兵,被加罚绕操场跑二十圈,崇义要求集合时迟到的鲁先富和田国梁也跟着一起受罚。
易旅长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坚持了下来,在场的人,他是军衔最高的也是年纪最大的,他只要到场训练,大家就已经异常敬畏他,自然不把他与年轻力壮的士兵比训练质量。营长很恭敬地为易旅长打了盒饭,他们都与士兵吃一样的伙食。
训练劳累了一天,崇义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对付这么大的训练量了,虽然他平时也在琢磨训练的事,平时的训练也没有松懈下来,但今天的训练仍然让他有些吃不消,崇义的连队算表现最好的,军容整齐,队列训练有模有样,军事技能也很好,有些扛不住的士兵都在咬牙坚持,二连三连就惨了,有体能跟不上在烈日下晕过去的,有跑步跑得虚脱的,有大烟瘾犯了只打呵欠的,有自暴自弃干脆坐到地上的,营长都没有给他们好脸色,都被警卫排押到了小隔间里单独关着。一天下来,就关了十二个人。冯海云的高压政策,让所有的人都吃尽了苦头,崇义观察了一下,发现冯海云说起来是营长,但体能真的很好,他跟全体士兵一样的训练,一天下来,却脸不红心不跳,感觉就像家常便饭一样。
崇义让杨志高带着连队回去,自己送易旅长。
“旅长,你没事吧?”
“小崇啊,你小看我啦,这些年的训练是荒废了些,但年轻时候的底子还在。”
“师长这样高压,别看训练的时候没什么,训练过后还是有怨言的。”
“好好训练吧,你们都年轻,扛得住,我一把老骨头了都还在训练呢,不要被当做出头鸟。”
“出头鸟?”崇义疑问道,
“你呀你,就是太圆滑,你敢说你没看出形势的变化?”
“我很愚钝,还请旅长指教。”
“你呀,鬼得很,还在我面前装傻,好吧,我就当你真不知道了,现在沈师长按着中央军的思路在操练我们,但给的装备和军饷又与中央军相差太远,全师怨气重呐!沈师长高压之下,有的人会受不了,会有一些动作,这沈师长一定会杀鸡儆猴,我们要先保证自己不成为那只出头鸟!”
易旅长是挨个营的去抓训练,后来崇义才知道,不仅仅是易旅长,就是沈师长,还有师里的领导,旅里的领导,团里的领导,都是轮着到基层营里、连里来的。沈师长的新政,所有人的训练量翻倍,规矩要求极多,稍有不慎就军法处分,关小黑屋是轻松的,被鞭打成了家常便饭。这对于懒散惯了的军阀部队来说,极不适应,每个人心中都有不满。易旅长也不再敢组织饭局,他每天训练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但也彻底让崇义明白了,风向变了!
营长主持全营连续训练了三天,在第三天训练结束后,营长冯海云留下了崇义,让他到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里,与他交心谈心。
冯海云不像以前况思宁营长那样,要给他沏茶,要嘘寒问暖,然后才问正事,他盯着崇义,像审查罪犯那样,第一句话就单刀直入:“崇连长,你说说,你当兵的目的是什么?”
崇义心中一怔,当兵的目的?自己当初来当兵,当然是为了有口饭吃,手中有枪有权以后,一顿操作猛如虎,自己也达到了升官发财的目的,到现在,官升得还不够大,也就是发了点小财,但这些话都上不得台面,因为太真实,太符合本性,显得太低俗。崇义脑袋瓜子转得飞快,他后来还是想到了一句可以应付的搭话:“我来当兵的原因,是因为我天生就适合当兵。”
冯海云本来以为,这军阀的军官,就是为了升官发财来的,如果他们觉得回答升官发财不好意思,那就会沉默,就会不回答,自己正好可以训导一下他们,要他们明白当兵的意义。但崇义不但回答了,这个回答还不能算错,天生就适合当兵,这就是说自己是为了当兵而生,自己能当好兵,这样的回答很讨巧,不带任何政治立场,让人抓不住把柄。
“那你说说,军人的天职是什么?”
“服从!”
“如果上级的指挥是错误的,比如就像侯志一样,带着大家一起逃跑,那作为连长,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长官安排了撤退,按就按规定的方式撤退,如果长官安排了抵抗,那就坚决抵抗!”
“这样的撤退是逃跑呢?这样的抵抗是无谓的牺牲呢?”
“没有想过,服从长官是我们的第一纪律。”
“你之所以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没有弄清楚你当兵的目的是什么,没有搞清楚军人的天职是什么的缘故!”
营长冯海云的谈话,让崇义心中大受震动。他在认真思考,认真回想,认真梳理自己的经历,自己都认为当兵是为了升官发财不对,那当兵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是当兵的首要问题,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就是盲的,就是瞎的。
冯海云见崇义陷入了沉思,知道启发他的时间到了,就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革命军人,当进入行伍的第一天起,就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我们的职责,就是保卫国家的安全,捍卫民族的独立,保障人民的利益,归结起来就是中山先生所提出的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
三民主义!崇义在思考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词。民生这个很好理解,崇义从小就听瑞熹讲过在清朝末年恭水极为惨烈的长毛贼之乱,那就是老百姓生活不下去,生灵涂炭的时候,自己以前去剿匪,也是为了让周围的老百姓有生存的空间。军队需要老百姓来给养,那军队自然要为老百姓办实事。民族这个也很好理解,崇义见到过从东北流亡过来的人,家园被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民族受到欺凌,军人的职责自然是要收复领土,匡扶中华。民权?就是要保护老百姓平平稳稳地生活下去?崇义还在执着地思考着,他似乎想通了一些问题,但有一些问题又始终很模糊。
冯海云继续说道:“正因为我们是信奉三民主义的队伍,所以当长官的命令违背三民主义的时候,我们就要坚决抵制,在我们的心中,三民主义是高于长官命令的,不过话说回来,既然长官被安排在重要的领导岗位上,那他首先就是有三民主义信仰的,他的命令,绝大多数时候是符合三民主义的!崇义,我看你跟其他军阀军官不一样,你有能力,有文化,能带兵,能打仗,这都说明你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希望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做一个真正的革命军人!”
“你怎么知道我有文化?”崇义略为惊奇地问道。
“我翻过你的档案,你的入伍申请书写得有些文采,字也写得遒劲有力!”
冯海云以这样的方式来观察了了解过自己,这让崇义有了几分感动,这样的认可,比多给多少钱都还让人痛快。崇义想起了小的时候,父亲瑞熹教兄弟三人写字的时候常念叨的话:“一撇一奈写个人,方方正正做个人!”
接下来的几天,崇义都在回味营长冯海云的话,崇义在回味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做一个真正的革命军人!什么是革命?什么是真正的军人?崇义想起来就头大,但他知道,一个新的世界正在自己面前展开,以前不需要去思考的,思考不明白的,没有人会告诉自己的信息,现在都会铺天盖地朝自己涌来。
想不通的事,崇义决定不想了,他索性把连里的副排长以上的干部都叫过来,单独问他们营长问的问题。
他先问杨志高:“志高啊,我们是好兄弟,但在部队里,除了将关系,还得讲服从,我就问你,你老实回答,你为什么要当兵?”
“当兵?部队有饭吃,就来部队了呀!”
“格局啊,格局,你就不想想,当兵要追求点什么呢?”
“当兵要养家糊口啊。”
“你就这点理想?你就不想想,当兵要为国家,为民族做点什么事?”
“那当然的呀,我会扛起枪保家卫国!会打打倒侵略者!”
“那你要是保家卫国牺牲了,就不能养家糊口了,你会怎么选择?”
“穿上了这身军装,还有我的选择吗?”
“你就不能想想,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还得信仰点什么主义?”
“我的主义就是,穿上军装杀敌就行!”
崇义有些懊恼,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能把杨志高引导三民主义上,崇义也觉得自己不笨啊,怎么就说不清这个道理呢?
其他人的回答也是大同小异,这让崇义十分光火。不过,当问到王耿直的时候,崇义禁不住眼前一亮。
“王耿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当兵?”
“日本鬼子占领了东北三省,难道我们不应该去赶跑侵略者吗?”
“东北离得老远了,鬼子打不到我们这里来,占了谁的地,谁去赶就行了!”
“你这是地盘主义,是军阀主义,东北再远,那也是我们的国土,我当兵就是为了民族崛起,国家复兴,为此肝脑涂地!”
这些话像口号,但又像真理,崇义想,看不出,这王耿直还有些思考和见地,不像多数军阀部队的底层官兵那样,麻木不仁,得过且过,自私自利,还心安理得。崇义接着问道:“你说说你对三民主义的理解吧?”
“你是在考我?”
“不是,是在向你请教,三民主义到底是什么?”
“这个话题太敏感,还是不说了吧。”
“说呀,你说,现在就我们两人,我不告诉其他人,你就说你最真实的想法。”
“好吧,我就说了,你别乱说,那是掉脑袋的事,三民主义的初衷很好,但喊口号最凶的人,恰恰背离了三民主义。”
“为什么这么说呢?”
“他们满口说着主义,实际上都是在捞取好处,他们的路走不通。”
“那什么路才能走得通呢?”
“向北看,他们曾经还到过我们这里。”
崇义和王耿直的话题没有继续下去,崇义懂得了王耿直的所指了,崇义看着王耿直离开的身影,想到了当初红军给恭水县留下的痕迹,肃然起敬。
有一天,易旅长又下到崇义的连队里,训练完后,崇义送他回去。这一次,易旅长与其他时候都不一样,他主动开口说道:“崇义啊,我明天就要到峨眉山去了。”
“峨眉山,去玩?”那是风景区,崇义没去过但好歹是听说过的,他的第一反应是易旅长要休假出去玩。
“蒋委员长在那里开了个训练营,我是去参加培训的。”
“哦,委员长亲自上课?”
“是的。”
“哈哈,恭喜旅长,终于能面圣了。”
“哎,这次是去赴鸿门宴了。”易旅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