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冉茂涛的头像

冉茂涛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7/18
分享
《风雨洛安江》连载

第五章 石匠崇德

从恭水县走回到河包场,要经过四方园,然后过一座石拱桥,才能到达河包场市集所在地。这座石拱桥已有几百年历史,桥面的石块被磨得很光滑,桥两边以前是没有护栏的,前几年有小孩子在桥上打闹,掉到河里淹死了,才有乡贤集资修了护栏。在宽阔的桥面上,一顶两人抬着的轿子正款款而来,轿子旁有一个丫鬟靠着一起走,轿子前面,背着枪的家丁正警惕地看着四周。一前一后两个轿夫满头是汗,衣服因为湿透了变成了深色。尽管累得吭嗤吭嗤的,但轿夫一刻也没有慢下自己的脚步,他们听过老爷的吩咐,要尽快把小姐抬回家来。

轿子里坐着的方家三小姐正在沉思,她透过轿子的纱窗,看见外面一望无际的土地,回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人和事。这一切都宛若一场梦,三小姐也想不到,自己能从这穷乡僻壤,从一个只会在地上跳跃的小麻雀,飞上枝头变成金凤凰。要是在五年前,甚至是在去年,自己都不会得到这般待遇,五年前,当舅舅要接自己到城里去读书的时候,父亲总是说:“姑娘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干嘛?”,去年毕业,父亲还在那里冷嘲热讽:“你看嘛,我就说读书无用!”再后来,找到了县署里的工作,父亲才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哎呀呀我的亲女,你现在都成了官老爷了呀!”春节前,提前一个月就派人去问什么时候能回家,好安排轿子接回来。本来三小姐不想回来,更不想坐着轿子回来,但她最终还是接受了父亲的安排——这么多年了,她总算有扬眉吐气的时候。

陡然间,三小姐远远地看到了一个人影从自家门口出来,他虽然走起来步履蹒跚,但他的步伐十分坚定,没有漂浮之感,给人以不卑不亢,让人肃然起敬的感觉。

“小翠,那个人是谁?来我们家干什么?”小翠就是刚才给老爷方世强报信的人,她报过信以后又回去陪三小姐。

“小姐,我不认识呢。”

“那他到我们家来干什么?”

“他是来找老爷的,我进去的时候老爷已经跟他们谈完了。”

看着那熟悉的背影,三小姐心中泛起一阵怜悯之情,她从模糊的背影中,看到了一个儿时玩伴的影子。不过还没有等她认真回忆,母亲黄淑芬已经迎了出来,跟在黄淑芬后面的,是方世强老爷。

“哎哟哟,我的闺女耶!来,让娘看看,你长瘦了!”

“我看你呢,净瞎说,我的亲女儿现在是官老爷了,整天在县署里运筹帷幄,又不下地干活,怎么会瘦呢!”方世强说着,亲自为三小姐揭开轿子的苇帘子,拉着三小姐下轿来。

“爹,娘!”三小姐不失礼数地喊道。她脸上微微泛红,这场面,六十岁的爹,四十岁的娘,十八岁的自己,怎么样看起来都像祖孙三代人,但偏偏就是一家三口。阔别几年,再回到这个家,三小姐不得不用在新式学堂学习的新知识,来重构对已有的家庭关系的认知。尽管她觉得很尴尬,很滑稽,但她不得不接受现实——自己就是自从这个还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封建家庭中走出来的。

哥哥方万财,还有弟弟方万江、方万和,以及一些下人,都站在门口。方万财,也就是方老三,站在门口嬉皮笑脸地看着三小姐说道:“三妹,你终于是回家来了!”三小姐猛地一怔,方老三这话是啥意思?家里所有人都知道,从小方老三就飞扬跋扈,三小姐个性也很要强,方老三总是以自己是长子,且要大两岁,欺负三小姐,抢她的食物和玩具,经常打起来,还辱骂她是小妈生小妈养的。还很小的时候,总有一个男孩子会挺身而出,护住三小姐,后来长大搬家了,三小姐也大了些,学会着反抗方老三,在对打时方老三也占不到太大的便宜。

“我不回家还会到哪里?”三小姐也不甘示弱地回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哥以前不懂事,虽然心里想着是要照顾好妹妹的,但行动上愚钝了些,还请妹妹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哥哥计较。”

“咦,看不出方大少爷什么时候还文绉绉起来了,这不是你的风格呀。”

“不当家不知盐米贵,不长大不懂兄妹情,来来来,我来给你提皮箱。”

说着,方老三抢过家丁夏体良手中的皮箱,亲自拉进了屋里。这皮箱实际上不重,方老三此举,也是向三小姐求和的一种姿态,表示愿意放低身段。三小姐本来跟方老三也没仇恨,况且兄妹间血浓于水,三小姐看着他那殷勤的样子,噗嗤一笑,算是一笑泯去了小时候的恩仇。

进得里屋,全家人都在的时候,三小姐打开皮箱,里面有她带给家人们的礼物,她给母亲带了一件兔毛大衣,为父亲带了一根精致的用玉做成的烟杆,给大太太带了一个胭脂粉盒,给方老三带了一把小巧的小刀,给大弟弟方万江带了一套礼服,给小弟弟方万和带了几本书,甚至还贴心地给丫鬟小翠带了一个蝴蝶结的发夹。方万江与方万和是三小姐的同胞弟弟——同爹又同妈。每个人收到礼物都很高兴,唯独方老三看到这个礼物又小又丑,忍不住抱怨起来:“妹妹耶,你给我带一把大刀或者枪支最好,带这么小一个礼物,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不喜欢算了,还给我,那可是花了一个银元买的呢!”

“疯了,疯了,这样的小玩意要一个银元,你真是钱多。”

“你可别小看了这把瑞士军刀,是稀缺品,我托朋友从上海带回来的,纯进口产品。”说着,三小姐把小刀的各种功能简要介绍了一下,当方老三听说了有这么多功能,而且那刀刃是如此锋利,材质如此之好,顿时心花怒放。

不过,方老三还是得寸进尺地说道:“妹妹呢,你看我们家现在也是钱多得用不完了,现在你在县署上班了,我却是还是一个保长,要不你也给舅舅讲声,让他打个招呼,我去弄个联保主任当一当呢!”方老三喊三小姐的舅舅为舅舅,是一点违和感都没有,三小姐都有点为他的厚脸皮害臊了。

“是啊是啊,我的亲女儿,要是老三能当联保主任,我们方家可真是又富又贵了!”

“当什么联保主任,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不如做点生意来得实惠。”三小姐显然不太愿意帮这个忙。三小姐没有再说多话,方老三没有再说这个话题,大家都围着三小姐拉家常,就这样很晚的时候,三小姐打了两个呵欠,母亲黄淑芬心疼她旅途劳顿,招呼她早点睡了。在只留下方老三和方世强的时候,方老三从刚才方世强的语气中听出了父亲是支持自己的,他于是开口道:“爸,你说我们家出了个女官,但女孩子早晚是别人家的,总要有个男人当官才行,你也看到了,妹妹是不会支持我当上联保主任的,我的想法是,我抽时间亲自到城里去找一找舅舅,让他帮我打点一下。”

“嗯,这个事得抓紧,以前我们都没想过,现在想到了,就要马上落实”方世强的支持,让方老三喜出望外,只要有父亲的支持,那钱自己就能支出来,这个事就成了大半。

“好,等妹妹回去的时候,我就随着她上去,这事最好不要让她知道,懒得到时候她反对的话坏了我的好事。”

“嗯,以后你当了联保主任,为人处世还得低调一点,洛安江边都是卧虎藏龙的人,像瑞熹这样的人,不要把他逼到绝路。”

“我还说谁卧虎藏龙呢,要说到他家,还真不知道哪里来的龙和虎。”方老三不屑地说道。

“我提醒你,永远不要小看了瑞熹,他没你想象中那么差劲,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永远比你想象中强大。”

清早起床,崇光推开门的一刹那,寒风扑面而来,直往脖子里、衣袖里、鞋里钻,抬眼望去,这大面坡只通向洛安江边,层层叠叠的梯田里,都结上了白色的霜,田坎边上的野草也被一根根冰棱子包裹着。梯田里的油菜耷拉着叶子,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它们难以承载生命之重。秋收时节水田里的稻谷收了以后,崇光就用铁犁把谷桩地犁开,那一道道从已经板结了的稻田里翻出来的泥土,像从地下冒出来的巨蟒,带着泥土的肥沃的迂腐气息,黑黝黝的,犁痕处光滑油亮,整块地犁完,土地好像从沉睡中醒过来一样,又开始了新一轮对庄稼的孕育。崇光用锄头打土巴——把翻出的大泥土锄细,栽上了油菜苗,翻过秋霜和冬雪,待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油菜花就开满漫山遍野,大面坡将彻底成为花的海洋。

这样天寒地冻的季节,牛和羊都不适合上山,崇光熟悉这样的天气,谚语有云:霜重见晴天,霜打红日晒。果然,等崇光做好饭菜吃过以后,太阳露出它羞怯的脸,风霜很快就融化,变成一滴滴水珠滚落地上,暖和极了。崇光为牛和羊找到一处食物最多的地方,让它们在那里尽情享受。他则回到家里,挑起粪桶,去为油菜苗浇上农家粪——猪粪经过水泡以后发酵形成的绿色有机农家肥料。他今天要到梨树湾那块田里去,要走过去必须要经过“过路边”那条路。“过路边”在一个斜坡上,日积月累踩出了一尺宽的小路,上下都是几米高的斜坡。崇光心里有些心事,没注意,粪桶的一头碰到了路上的石头,让他一个趔趄,差点从斜坡上滚了下去。幸亏他及时抓住了路边的一颗柏香素描,缓了缓下跌的力道,没有摔下去,挑着的粪桶却顺着斜坡滚了下去,满桶的粪水泼得到处都是。他费力地收拾好粪桶,走到边上,把扁担横放在两个粪桶之间,坐上扁担,细细端详这条斜坡路,怔怔地思考着。

想了一会,他似乎想通了一些问题,边快步地走回到家。他在屋里去翻箱倒柜的找工具,找了许久,才把屋里很久没有用的二锤、钢钎和杠子都找了出来。

在屋檐坎上坐着编箢篼的瑞熹看不过去了,问道:“你不是要去淋菜子的吗,怎么这会想要去开山一样?”

“过路边那条路悬吊吊的,我想去垒一下。”崇光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修个路,要这么大阵仗?用锄头挖一挖不就行了么?”

“不行,挖宽了还是土路,我要把过路边这条路修成石头路。”

“石头路,怎么个修法?”

“嗯,就是把路修平整,和这边的路一样整齐,我琢磨了一下,把这条路修成了以后,再把土坡铲平,就能把荒坡上的泥土铲下来,应该能平整出一两亩水田来。”

“你疯了?你知道这得要多少个活弄?你那堡坎,至少得四五米高,一百米长,要多少石头才能垒上来?就你一个人,那非得整个一年半载的!有这个功夫,去做点什么不好呢,跟我好好搞点竹编,一定不会比你那个差。”

“你编的那些背篼箢篼撮箕能长庄稼?能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你看,牟琳也怀上孩子,总得给子子孙孙开辟点耕地出来。”

瑞熹听到崇光讲起这样的话来,心中猛然一惊,大受触动。在他心目中,他对崇光的印象一直都是脑筋有点旷,反应慢半拍,智商有限,但细细品来,他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却是想得深远。很多事似乎他都没有去细想,就能作出长远的事来。在回过头来看自己,年轻的时候还是意气用事,纵然驰骋江湖,快意恩仇,但却缺乏沉淀,没有像崇光这样为子子孙孙做点事,沉淀下去。

“那你去吧,我也帮不了你啥。”

“你帮我啥?你照顾好自己,别给我添麻烦就好了!”

崇光这话刚出口,瑞熹脸上就是满脸黑线,这么说来,自己难道就是多余的,添麻烦的?瑞熹想要发火,但看到崇光说得这样直白,这样诚恳,脸上是那样无辜的表情,终于没有发作出来。瑞熹刚才好印象突然又没有了,这崇光还是傻,说话一不小心就得罪人了,说话真是气死个人。

崇光话不多,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在扁担的两头拴上绳子,末端绑上铁钩子,挂上两只箢篼,扛着锄头、二锤、钢钎,就往“过路边”赶去。顺着“过路边”的坡滑下去的那块田叫“棕树田”——庄稼人像热爱孩子一样热爱着土地,每一块田地都取了一个符合特征的好名字,比如这棕树田,就是因为田背坎上长了一排棕树取得此名。现在田里没有水,正种上绿油油的油菜。这田是崇光少得可怜的水田之一,是全家吃大米的来源所在。也幸好这田是自家的,过路边上那斜坡也是自家荒地,要动工修过路边的堡坎,用不着跟任何人说,修好后得到的水田,很自然就是自家的。

崇光顺着坡地丈量了一下,要萃堡坎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先打好基脚,用大石头奠基,而且堡坎的厚度要足够,才能地基稳靠,不会滑坡。在雨水充沛的洛安江地域,滑坡可是家常便饭。崇光顺着斜坡的边沿。挖开一条八十公分宽的槽,这槽凹陷地面也是八十公分。这是崇光对子孙工程的规划,六十公分本来应该够用了,工程量会小很多,但崇光执意要厚二十公分。

挖好了沟槽,天就已经擦黑,崇光很果断地收工,他去把牛羊赶回家,吃过饭,倒头就呼呼睡去。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翻身而起,顾不得霜大寒冷,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把附近方圆几百米的石头,只要能活动的,不管是方的,圆滚滚的,还是奇形怪状的,只要能撬动的,都统统收集起来,有一些太大,他就用二锤震碎,有一些边角不规整,他也用二锤修整一下,有些完全陷进地里了,他就用锄头挖开周围的泥巴,再用钢钎撬出来。只有那些整块的大石头崇光没有足够的工具,拿它们没办法。不过这山区,最不缺乏的就是石头,整座山都是一半石头一半泥,要修个堡坎,材料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管是天阴天晴,还是淫雨霏霏,或者西风呼啸,他都日复一日重复着这简单而枯燥的工作。北风吹过来,冷空气携带着浓重的水汽,拼命往骨头缝里钻,崇光的手起了冰口,手背上一道道深深的裂缝时不时渗出鲜血,冷风刮过来,冷得钻心的痛,崇光就稍微停一下,把手伸到怀里,用体温把手暖一暖,稍微舒服一点了继续干。很多次,他因为高强度的劳动出汗而打湿了衣服,冷风一吹,冷飕飕的。还有一次,他搬动一块石头的时候,因那块石头上糊上了一些泥巴,在雨水的浸润下滑哒哒的,崇光不小心在搬石头的时候滑了下去,幸好得快没有砸到腿上,否则非断不可,不过仍然擦伤了大脚拇指,把崇光痛死了,从指甲缝中流了不少血出来。手上时不时被石头的棱角划伤流血早就是家常便饭。脚上也经常被二锤敲打石头蘸出来的碎石击伤。幸好这些都是皮肉伤,忍一忍就过去了,没有伤筋动骨。受再大的伤,遇到再大的困难,崇光内心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他固执地认为,现在苦一点,以后的生活就会甜一点,人是三节草,总有一节好,现在趁着年轻,把苦日子都过完,以后老了就可以过幸福的日子。每当艰苦得不能承受下去的时候,他的眼中,就会浮现出这堡坎垒出来以后,“过路边”将成为坦途,路边还有两亩水田,子孙们端着饭碗,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白米饭。想到这些,他就会发自内心的微笑,就会感到幸福,就会想到现在的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很多时候,牟琳打好苞谷饭,盖浇上一些腌菜,给崇光送了过来。牟琳还给崇光带了一个盆子,盛满了水给他喝。崇光喝够了水,再让牟琳给自己倒水,让那成一股细线的水倒在手上,把沾满泥土的手洗干净。他想把饭匀一些给牟琳,她示意自己已经吃过了,让他吃。崇光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石头给牟琳坐,自己也坐下来,端起大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糟辣椒酸爽的劲头,嵌进了鸡蛋的芳香,刺激着已经饥饿的崇光的味蕾,激发出他狂放的食欲,唏哩呼噜几口就把米饭吃掉了大半。崇光干着重体力活,是真的饿了,吃得很潦草,在一旁的牟琳看着崇光吃,眼睛里放着光,跟着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过日子,心中还是很踏实的。

工作虽然枯燥,但明白这枯燥工作背后的重大意义,就让人振奋。不知不觉间,崇光已经忙碌了一个多月,这堡坎从平地而起,居然有了点样子,接近一米高了。这时候,崇光就从上坡上开始挖泥土,把这堡坎填平,这样才更好垒接下来的堡坎。还可以把填起来的土踩实,以后不至于塌陷。

腊月底,眼看就要过年了,崇光仍然在忙碌着。不过,在腊月二十九这天,当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忙碌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影,从跳墩过了河,不一会,这身影就出现在崇光面前。

“大哥,你这是在干嘛呢?”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

“崇德?你回来了?”崇光也十分惊喜。

“嗯,回来了,师傅说,回来过春节,好好休息一下,大年过后回去开工,争取来年接个大活。”

“你手艺学得怎样了?”

“慢慢学吧,师傅说,再等两年,就可以出师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先回去吧,我还整一会。”

“我帮你。”

“不用,你看,你穿着新衣服回来过年,弄脏了可不好。”

“没事,我是学石匠的,垒堡坎这样的活我是专业的。”

“你看,这老大过年的,要不我们不做了,我们先回去过个年,等过完年再说。”

“诶对了大哥,二哥呢?他在干啥?”

“哎,不知道他怎么想,没打声招呼就走了。”

“上哪里去了?”

“就是不知道,还像他小的时候那样离家出走了。”

“你们都不去找一下?”

“找?哪里去找?家里的活咋办?告诉你,三弟,一会在父亲面前还是不要提起二弟的好!”

下午时分,崇光和崇德一起回到了家中。牟琳挺着已经明显隆起的肚子,精心准备年夜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没有粮食的穷人家,能准备出什么呢,即使如此,心灵手巧的牟琳还是弄得比平常丰富多了。这年腊月是小月,二十九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正月初一,所以,这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夜。这是崇德第一次见到牟琳,当初结婚的时候,崇德正在外县干活,在赶工期,没有能赶回来。第一次见面,崇德送了牟琳一把牛角梳,那梳子用水牛的牛角雕刻而成,呈青色,在梳子的手柄处还阴刻着两朵桃花。崇德还是学徒,没多少工钱,这都是从牙缝里挤出的钱买的。

崇光刚开始都没觉得,直到把所有的菜都上齐,才发现牟琳做的年夜饭是真丰盛。除了娃娃菜、白菜、豌豆尖等时令蔬菜,还有各种腌菜、泡菜,主菜还是糟辣鲤鱼——这鱼是瑞熹放跑筒弄回来的。十多天前,崇光用有完整竹节的两柞长的竹筒,缠上鱼线,穿上鱼钩,挂好饵料,放进河中间,任由竹筒带着鱼线鱼钩和饵料在河中游走,两天后再去把竹筒捞上来,就钓到这条两斤多重的鲤鱼,养在鱼缸里,专门作为年夜饭的大菜,作为“年年有余”的美好寓意。最近的时间崇光忙于垒堡坎,以前他做的很多活都由瑞熹和牟琳分担了。每个人都辛苦一点点,相互补补位,团队就能产生合力,还是能做很多事。

席间,崇光不停给所有的人夹菜,他夹得最多的,还是牟琳。他甚至都有些愧疚和自责,自己这段时间忙起来,对她的照顾少了很多,过年了也要补偿补偿她。瑞熹在赶节气场——在乡场上,是火烧舟、绿塘河、伞水、河包场、十字街五个乡场轮流着赶,所以在一个固定的场就是五天赶一次,但在除夕那天,所有人都约定,不管是否轮到,所有的场都开放,都可以交易,此为节气场——的时候,到河包场打了两斤用苞谷酿出来的劣质苞谷烧酒,每人用土巴碗倒了一碗,砸吧砸吧地喝着。恭水以产酱香酒出名,喝酒的群众基础好,当地人哪怕吃不上饭,也要贪那两杯酒,就像瑞熹,过年的时候,廉价而劣质的苞谷烧,喝得津津有味。崇光不大喝酒,他没有喝酒抽烟的嗜好,在他心目中,喝酒抽烟都是多余的,抽烟的话,就会把好土拿出来种烟叶,这烟叶异常伤土地,只要种了三年,土地就再也种不出庄稼了。这让崇光十分心疼,他很朴素地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这么广袤的土地,都是为了种粮食的,因为有粮食,才有生存。酒也是一样,这苞谷烧用苞谷发酵蒸馏而来,往往几斤苞谷才能得到一斤白酒。三两白酒下肚,也就是过得个浑浑噩噩,一斤苞谷伴着大米煮出苞谷饭,够一大家子人吃个饱。但崇光不反对过年的时候奢侈一把,平时苦一苦、紧一紧,过年还是得开心团圆。

瑞熹愿意打酒,那也得尊重他的生活习惯,就像崇光也留了一块土给瑞熹种叶子烟一样。管好自己是分内的事,尊重父母爱护家人也是分内之事。既然是过年,那就图个高兴,崇光举起土巴碗,呡了一口烧酒,那酒刚入嘴,一股火辣辣的味道就直往嘴里钻,当吞下去的时候,喉咙也被辣得像被烧红的火钳在捅一样,异常难受。一直以来,崇光就没有学会喝这酒,才一口下肚,这脸顿时变得绯红,像太阳刚升起时的那一片朝霞,又像玫瑰花盛开时的样子。当这酒精直冲大脑的时候,崇光却又觉得兴奋异常,心中就像被挠了痒痒,想喝下更多的酒,让大脑更兴奋。

酒渐渐见底了,瑞熹又倒了一碗,崇光和崇德却不再想喝了,他们都慢慢的呡着酒碗,假装喝酒陪着老爷子高兴。

“崇德呀,你要好好学手艺,这个世界,从来饿不死手艺人。”瑞熹眯着醉醺醺的眼睛,开始起了对崇德的说教。

“嗯。”

“你知道吧,我是托了好多关系,才给你找到这个师傅,你师傅的手艺好,为人好,愿意尽心尽力带徒弟,所以我才让你去学的。”

“嗯。”

“你们三兄弟,守住眼前的这几块地确实活不好,既然如此,那就得到处奔波找活路,树挪死,人挪活,只有干死的树,没有渴死的人。”

“嗯。”

“等你手艺学成了,我编背篼箢篼,崇光也从土地里刨食,崇义也挣大钱回来,到时候我们再买几块地,盖座大房子,你们都能讨房媳妇,结婚生子。”

“嗯。”

“你不要总是嗯了嗯的呀,你倒是回答我问题啊!”

“回答你什么问题?”

“就是我刚才问的问题。”

“你刚才问问题了吗?没有吧?你刚才都在跟我讲道理呢,我完全赞同,所以我回答嗯。”

“对了,我刚才问你,你好好学手艺没有?”

“爸,你别总颠三倒四的,好好学艺这道理我懂,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也懂,你再喝两杯好好休息吧!”

“崇德,你怎么跟爸说话的呢,你都看年看月的回来一次,有话就好好说呢!”

“不是我不想好好说,是他说得太啰嗦了。”崇德都有些不耐烦了。崇光也不便于过多的说崇德。

瑞熹颠三倒四把上面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这个时候,他就是醉了。不一会,崇义和崇德扶着瑞熹进屋睡觉。

夜已经深了,一点月光都没有,星星都隐没在云层中,刚开始还有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但随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那些看家护院的狗都被吓得在窝里瑟瑟发抖。一阵紧过一阵的鞭炮声,在这洛安江的山谷中震荡徘徊,冲天的礼花绽放,尖锐的破空声呼啸而过,嘭的一声响过,变成了一朵盛开的鲜艳的花,映照得夜空绚烂多彩。鞭炮声、冲天炮声似乎都想找个地方归宿,但最后都不得不隐没在山谷中。方圆十里,总有很多大户人家,这年就是给他们过的。

昏暗的桐油灯下,崇光翻动着火盆中的柏香圪篼,在圪篼边上又棚上一堆苞谷核,那火苗一闪一闪地绕着苞谷核烧起了火光,但随即就湮灭了,只有冲天的烟柱,熏得崇光眼泪直流,他嘴对着用竹子做成的吹火筒,朝着火盆里吹几口气,那火苗呼呼地窜了出来,房间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以后还是不烧火了吧,长期烧圪篼,熏得眼睛受不了。”崇德总觉得自己年轻,身体好,能扛得住寒冷。

“烟子只熏有钱人呢!”崇光像个小孩子一样开玩笑说道。

“不讲科学的瞎说都是胡说八道。”

“什么是科学?什么意思?”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具体我也说不准,反正我想,我们采石头的时候按着石头缝走就能开采出来,那就是科学,比如你种庄稼,种瓜得瓜,种瓜不会得豆那就是科学。”

“诶,崇德,你说这些,我真不懂,对了,刚才父亲问你,你回答得很敷衍,还是不应该这样,父亲这辈子不容易。”

“没什么可说的,父亲数落着他的辛苦,认为为我找到了一条好路子走。”

“学手艺是我们穷人家为数不多的好路,我们不是大富人家,有碗饭吃,就得感恩戴德了。”

“你根本不知道一个石匠的辛苦。”

“种庄稼也苦,但我们都从苦中看到未来,看到希望,那苦不也是甜么?”

“你知道我师傅得了什么病吗?”

“你师傅怎么了?”

“他长期雕刻石头,吸了过多粉尘,得了石劳,他才四十岁。”崇德哭丧着脸,异常痛心地说道。

“石劳是什么病?很严重?”

“石工肺劳!长期打磨石粉,吸进肺里,肺就变成了石头肺!他活不了多久了!”崇德幽幽怨怨地说道。

“哎,可惜了,确实,他正当壮年。”

“我要继续干下去,他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说到这里,崇光和崇德都沉默了,牟琳听得有些心焦了:“小叔,那你换一行得了,实在不行就回来,家里这些土地养活一家人没问题的,我们还可以开点荒。”

“嫂子你别操心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师傅也是命不好,遇到了,但也有命好的,一辈子的石匠,到寿终正寝也没事。但愿我是命好的那个人吧。” 崇德事实上是在安慰嫂子,他并不想安慰自己,因为他知道石匠的归宿,就是石劳。

“那你就干一段时间的石匠,有点积蓄就回家来,早点收手。”

“走一步看一步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水到桥头自然直,就像这洛安江水一样,从源头流下来,它怎么会知道就流到了我们这里呢?”崇光虽然还不是那么理解崇德的担忧,但他觉察到,崇德确实不喜欢当石匠,甚至在骨子里有些反感。

第二天,早早吃过汤圆,瑞熹带着一家人来到鹰嘴岩上。鹰嘴岩是后山绝壁之上的一个缓坡,像一个老鹰嘴一样突出出来,恰似鹰嘴,缓坡上怪石嶙峋,从坡上往前看,视野极为开阔,远方的山峰层峦叠嶂、云山雾罩、连绵起伏,这里也就成了天然的坟山,埋葬着很多坟茔。当年长毛贼扰乱这片土地二十载,长期荒无人烟,瑞熹的父母当年从重庆过来开荒,才让这个家族在这里安家落户。在后山上,山高林密,土地贫瘠。很多年来,恍惚间搬迁来一些家族,恍惚间有的家族发达外迁了,又恍惚间一些家族消亡在洛安江的尽头。青山处处坟冢,很多坟都成了无人祭拜的孤坟,静静地横卧在后山上,见证了世世代代流淌着的洛安江两岸人民的兴衰。

每一次春节上坟祭拜,都是在追忆先人创业不易中忆苦思甜,瑞熹又沉痛地讲起家族移居这荒茅之地的种种艰辛。瑞熹的讲述也很直白,就是那几句话:清朝末年,响应太平天国起义的号军起义占领了恭水这片古老的土地,但最终被镇压,洛安江沿岸多年来有大量的土地荒芜,成为无主之地,瑞熹的伯父从重庆赶苦力过来,开了几亩荒地定居下来。伯父只有一个女儿瑞霞,膝下再无子女,本来是准备抱儿招女婿的,但瑞霞天生丽质,秀外慧中,能读书识字,虽不是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被洛安江下游的大户人家古家相中,结了亲家,这几亩地没有人继承。正好伯父回重庆探亲,瑞熹家兄弟较多,生活无着,于是瑞熹的父亲就把瑞熹过继给了大伯,在这洛安江边安下家来。

说到这里瑞熹就不说了,他就是要让子女都记住自己从哪里来的,这是一个小家庭的迁移史,也是众多洛安江沿岸百姓的迁移史。总体来说,恭水县生活的人们,多数都是历次朝代动乱更替后的各地移民后代,恭水县的历史就是各地百姓的移民史。瑞熹还没有讲的家庭情况是,瑞熹丧失劳动能力以后,全靠汪文秀一个人,女人当男人用,撑持起这个家。后来汪文秀因为干活摔断了脊椎,为了给她治病,瑞熹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了很多债,才把汪文秀的命保住了。为此,汪文秀知晓真相后多次悔恨,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但都被瑞熹制止了。这个家土地可以没有,财产可能没有,但骨气一定要有,这骨气就是埋在骨子里的,对家庭成员的关心和爱护。瑞熹只是凭着自己的良心和家族传承在做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作出这么傻的选择,最终可能人也没保住、钱财也花光了,所谓人财两空,全家的生活陷入窘境。瑞熹始终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这种朴素的感情,和万千朴实的恭水百姓一样,在国家被侵略,山河破碎的时候,不让一个家人承受不幸,演化为不让一个同胞受欺凌、为民族抗日救亡的气节,也让崇义在面临人生选择的十字路口,毅然走上了英勇地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战场。

崇光却听不得那么多,顾不得那么复杂的仪式,他点了香烛纸钱,鸣放了鞭炮以后,就急匆匆想赶回家。这让讲在兴头上的瑞熹颇为扫兴:“崇光大春节的你急吼吼的干嘛?”

“今天天气不错,正好没什么事,我可以多垒点堡坎。”

“一年之计在于春呢,你把今天开头好好谋划好才是最重要的。”

“爸你看你说得,好像你要治理国家一样,谋划啥呢,想一百遍不如做一遍,哪怕只垒几块石头我也觉得踏实些。”

“家族长辈的故事还要传承下去呢!”

“你年年讲,早就倒背如流了!”崇光不再啰嗦,回家去操起二锤和钢钎,就去垒堡坎了。这让瑞熹觉得有些扫兴,但也只能摇头叹息。崇德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去了。两兄弟协力,达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以前崇光需要费很大功夫才能搬上去的石头,现在两人抬一抬就上去了。崇德用他那更加专业的眼光,把堡坎作了些修理,让石头堆垛更加整齐,石头布局更加合理,石缝填塞更紧实。

当春风送来第一丝春意的时候,首先苏醒的是桃花,她长着粉红的笑脸,在明媚的春光里摇曳着醉人的腰肢,泡木、桴焉、李蒙子、青㭎木都发出粉嘟嘟的嫩芽。布谷鸟开始催促人们“苞谷,薅草苞谷”,催耕鸟则呼叫着“儿紧睡,儿紧睡几”,麻雀开始叽叽喳喳,鸭子开始在洛安江水面上嘎嘎嘎嘎叫个不停,这些都告诉人们,春天来了,播种的时节又要到来了。崇光把最后一块石头安放上去,终于把堡坎垒得和其他道路一样平了。他还留下了一米多厚的土没有填平,他不想用那些已经掘地三尺的土壤来填充——那样的土因为长期埋在地下,没有接受雨水的侵蚀关照和自然风露,显得异常贫瘠。崇光现在开始做填充工作,他在山上,到处挖岩碗泥——这种土因在某些岩石的窝凼中而得名,是万千植物万千年腐烂而成,黑黢黢的,涵蓄了很多水分,充满了肥力。正因为这些土壤是在岩石窝凼中,没有被雨水冲刷进洛安江中,是这片土地上难得的肥力十足的黑土地。崇光就这样用箢篼一挑一挑地往过路边的田里填充,不知挑坏了多少只箢篼。幸好这些箢篼都是瑞熹编的,不用花钱去买。

崇光把最后一箢篼土倒进田里的时候,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站在“过路边”的新垒成的田坎上向下了望,清澈的洛安江尽收眼底,那一碧流淌着的清水,是沿岸居住人民生命的源泉。崇光再次打量了自己花了几个月时间垒成的堡坎,这堡坎比自己曾经设想过的还要威武壮观。那一溜还带着新鲜锤痕的石头,泛着石头本来的青幽色,那是亿万年的岁月沉积出的厚重,石头堆码得整齐划一,像石头城的城墙。这一壁整齐的石头墙,在崇光眼中,就是堆满了粮食的粮仓,从山上挑下来的岩碗泥,就是那金灿灿的稻米。崇光还留下了水渠,等到雨季来临,充沛的雨水流进田里,这就是丰产的水田,山上流下来的山水,就变成了甘甜的乳汁。水田就是母亲,滋养了人类的成长。崇光笑了,发自内心的微笑,虽然还没有收获,但却已经种下了对未来的企盼,虽然未来充满了变数,但他的美好想象中,未来已来。

当崇光在那里傻笑的时候,春姑娘也吹到了十公里外的洛安江上游,在那里洛安江也叫做马渡河,那里洛安江的河面开阔,水浅而且水流平稳,河底铺满了长年累月冲蚀变得圆滚滚的鹅卵石,河中心有一块平地,上面长满了水草,养马的人经常把马牵过河去把马拴在河滩上,故名之马渡河。马渡河的左边是伞水,右边是非常平坦的大坝子,在坝子的边缘,一座大山拔地而起。抬头仰望,远远地看到那山接近山顶的地方,矗立着一壁白色的悬崖,就像巨人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森森白牙,这山也因此被称之为奓(音渣)口山。人们已无从考证奓口山的由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在很多年前某一次山体滑坡以后形成的。走进奓口的位置,悬崖垂直地面,耸向天柱。前些年,有人在这里建了一个采石场,专门采集质地优良的大青石,这里的青石质地纯正,纹路清晰,形状规则,实乃开采之绝佳场地。

崇德此刻正在这个采石场紧张地忙碌着。他在晨曦的微光中一只手拉着风箱,一只手把錾子、凿子、楔子放进火里,随着风箱呼啦呼啦地扯动,木炭窜出呼呼的火苗,还有一些没有燃过的木柴头,在大火中燃烧得更加旺盛。铁工具的尖刃完全浸没在红红的火舌中,享受着最有温度的火浴。待錾子被烧的全身通红后,崇德用大铁钳夹出来,放在铁砧板上,用手锤顺着錾子、凿子的尖上捶打,把昨天使用之后磨钝或者卷刃的地方,再捶打得锋利起来。反复烧红捶打后,淬水,再用磨刀石磨一磨刃口。经过这些工序后的工具,又变得崭新如初,刃口发出幽幽的光,释放出森森的杀气,让周围的岩石瑟瑟发抖。

每天的工具准备是一件十分枯燥且辛苦的事,这是作为学徒的崇德必须要接受的检验,正如大厨必须要先学会收碗收盘子,学会洗菜切菜一样,也像办公室新人要学会端茶倒水一样,一个优秀的石匠师傅,就是从打磨好工具开始的。师傅何志友是这样教的,一辈辈石匠的技艺也是这样传下来的。每个铁匠都会备上好几套錾子,这样算下来,每天崇德都会打磨几十根錾子,天不亮就得开始干活。

崇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在这清晨的阳光下,一缕清风从凉风垭上吹过来,吹皱了满山的春绿,树叶翻滚着,像被刮翻了的鱼鳞。崇德的额头动了一下,平头上的头发一根根立起来。石匠师傅们都陆续赶到采石场。

在崇德收拾好工具,就等师傅和师兄们来的时候,突然被一声断喝吓得哆嗦了一下:“龟儿子,为什么不把我的楔子打磨好?马上给我弄好!”

崇德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听着声音,并不是熟人的,所以他也不谙是在跟自己说话,不过他还是条件反射地顺着声音看过去。崇德仔细端详,看到这是另外一个师傅向文明的徒弟刘自强。石匠的师门传承是很重要的,不同师门的人,也最多是同行,可以说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对于这样口气对自己说话,崇德直接不张他。

“喂,看什么看?就说你呢!”刘自强嚣张地吼叫道。

崇德对那样的无理要求,完全置之不理,自顾自地收拾着工具。

“哟呵,怎么啦,你长脾气了,大爷跟你说话呢,你哑巴啦!”刘自强用手来抓崇德的手。

崇德握住錾子,恶狠狠地盯着那人:“把手放开!”

“不放!”

“再不放开,我一錾子戳死你!”

崇德狠狠地用劲,摆开了那人的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腾腾的杀气,让刘自强顿时矮了半分,没有敢再阻挡崇德。

当崇德把工具收好,背到师傅边上的时候,师傅何志友猛烈咳嗽了一阵。来到采石场,他总会应激性地咳嗽不止。咳了一会,似乎换气才顺畅了。他慢慢跟崇德说道:“你刚才怼得好,下苦力的何必欺负下苦力的呢!石匠是石头雕刻的艺术家,任何毛料在我们的手里,都会被精雕细刻为精美的工艺品。不能像粗人那样做事。”

“师傅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任何艺术都是修养,我们石刻艺术,必须要与灵魂结合起来,我们的作品,都是我们内心的悸动,所以,不同的人雕刻出来的作品,神韵气质都千差万别。你要学雕刻,就得先认识自己的品行。为师为人孤傲,最鄙视那些不动脑筋的人,所以为师雕刻的狮子就霸气十足,俾睨四方,这也是为师安身立命的本事。你的个性柔中带刚,天生傲骨,你以后学成了,雕刻的狮子将会低调不显露,坚韧而有傲骨。你跟了为师一年,都是做一些杂活累活,为师也一直在观察你,以后会结合到你的个性给你指点。不管任何时候,做任何事,你都要记住,只要把这个事融入到你灵魂中,你是真正发自内心在做,你就一定能做得好。任何技艺都只是手段,是操作手法,雕刻作品的灵魂,一定是你的灵魂。”

“谢谢师傅教诲。”崇德也若有所思,师傅也真是煞费苦心苦口婆心因材施教,抓住一切机会给予教导。

石匠的手艺,主要是采石、运石和雕刻。只有很大的采石场和技艺很高超的师傅,才能专心于雕刻技艺,大多数的人都是几个程序都要兼着做,石匠是一个很苦的工作。运输是很耗费人力的,很多时候为了减轻运输量,多数都是在雇主周围的山上采石。不过这奓口山的石材质地上乘,才会成为很多石工师傅青睐的采石点。有一些特殊要求的雕刻,就把采下的石头运到买主家,由雕刻工根据雇主的需要雕刻出精美的形状。但对一些运输难度不大,可以批量化生产的,比如石磨、碓窝、猪槽、屋檐坎石等,在采石场加工好后可以减轻运石工的工作量。正如师傅何志友所说,艺术品是有生命的,所以他做需要时间的大活时,都是亲自挑选并采集石材。

当天雕刻磨盘,崇德就在认真思考,认真感悟,理解这磨盘的石臼、石盘、石柱、石槽之间的关系,思考古人为什么会作这样的设计。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手中的这些零件被组合好以后,有人在推磨,这磨盘在转动,把苞谷碾成粉末,把稻谷粒搓开,分出了米粒和糠麸,只要用风簸一吹,就是白生生的大米。还有把黄豆泡好,和着水从磨眼放进去,转动磨盘,就能磨成豆浆,通过石槽流进桶里。石臼一定不能光滑,要有齿痕,当磨盘转动的时候,才磨得更细。用錾子来打凿齿痕的时候,太大则稻谷粒会漏掉,太小则会把大米碾碎,齿痕之间离得太近会很容易磨损,离得太远又达不到磨面的效果。崇德神奇地发现,按着师傅教导的方法,把自己当做一粒稻谷,来感受磨盘的力量时,很自然就能理解要怎样做磨盘。本来是石头做成的,毫无温度的这些雕刻件,突然之间就有了思想和灵魂。崇德的这种感觉很奇妙,整天都在萦绕着他,让他痴迷,让他癫狂。直到很多年后,崇德成为了一个重机枪手,身经百战,他才更深刻地理解把灵魂融入到事业的崇高和伟大。

以至于晚上收工的时候,崇德都丝毫不觉得累。直到师傅何志友叫住他:“崇德,晚上到师傅家吃饭。”崇德应承了下来。何志友老家在洛安江下游的禹门山,离这个采石场三十公里,所谓的到他家吃饭,其实也就是简易窝棚。奓口山的采石场规模较大,在石材行业内小有名气,何志友除非有大单子,否则都常驻这里。为了生活方便,他把师母也带上了。

“崇德啊,你可知道,师傅我苦啊!”何志友端起酒杯,嘴里嚼着师母做的菜,劝崇德跟自己喝两杯。

“师傅,你听我说,你这身体本来就不好,还是要少喝点酒,养好身子最重要。”

“别提啦,我反正是养天天,没多少活头了,趁活着,开心一天是一天。”

“师傅别这样想,这个世界没有过不去的坎,总会有办法,总会好起来的。”

“崇德呀,你还年轻,不是我说丧气话,我们这行,挣点养家糊口的钱,都是拿命换来的,我的师傅是死于石劳,两个师兄也害了这病,长久干下去,就没能平安终老的。”何志友有些沮丧,也认命了,桐油灯闪烁了一下,映照出他那远比实际年龄老得多的脸。

“师傅,你说我们每天这样辛劳,还随时这样病那样病的,为什么挣不了多少钱呢?”

“石匠这门手艺,在任何年代都有需求的,大灾大难都饿不死手艺人!只是这世道操蛋!我们的劳动成果都被老爷们搜刮去了,在这个行业中,出力的收入最低,倒卖的能赚到些钱,养肥的都是那些军阀和搅棍,他们经常强制我们劳动,掠夺我们的劳动成果。我上次花两个月雕刻的石狮子,就被他们占去了,说起来要给我多少钱,但去找他们的时候,就是不结账给你。”

“是上次县署门口的那对石狮子吗?没人管吗?我们也要养家糊口的呀!”

“世界太大,世间事太多,管不过来,我们还是要管好我们自己。”

“总得有天道王法!”

“你年轻,说说可以,有些亏,吃了就吃了,大不了算是这两个月没找到活干,反正花的是力气,吃点饭,睡个觉,又回来了。来,喝酒。”

崇德本来不喝酒,春节回去硬着头皮陪父亲喝,现在又硬着头皮陪师傅喝。一个阳光纯洁的少年,都是在这么多不得不的场合中,变成了那个无酒不欢的青年,最后成为了嗜酒如命的老者。

“师傅,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尽管吼,有什么需要我跑腿的,你尽管支使。”

“明天,你到镇上给我买两把凿子,顺便到王春水家量一量他家屋檐坎的尺寸。小德呀,你是个实诚的人,我喜欢。我家小闺女今年十四岁了,等她长到十六岁,我就许配给你,你可要好好努力奋斗的哟!”

崇德明白,在师傅开始说胡话的时候,就是已经喝高了,到位了,也是该休息的时候。

崇德带着三分醉意,踏着满身的月光,往自己的窝棚赶去。他抬头看了看漫天的星斗,看着那些还在闪烁的,或者已经隐没在云层中的星星。他希望自己变成一颗星星,虽然光线微弱,但仍在作出努力;虽然渺小到可有可无,但却逍遥自在;虽然不为人惦记,但也不被人憎恶。比较起来,这人类社会却不是这样公平公正,就像师傅这样,干最苦最累的活,但仍然难以养家糊口,有五个子女需要养活,生活在贫困线上。身体都已经被石劳病损伤,但仍然不能停歇片刻,不得不在雕刻的路上耗尽最后一滴血。他被残酷的生活推着走,前面哪怕是刀山火海,他都不得不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跳下去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不跳下去,全家等着饿死。崇德想到了那些老爷的生活,太远的他没见识过,但方老三家他是知道的,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出门都是轿子,脚不沾泥。崇德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天早上,崇德仍然打磨好錾子、凿子等工具,等师傅来了以后交给他,接过何志友给的银元,收拾着往镇上而去。镇子所在地方叫火烧舟。在走到火烧舟集市之前,要经过一个渡槽,这渡槽是建在两个垭口之间,用作引水之用。火烧舟集镇建在没有河流的坝子上,人畜和庄稼用水量极大,于是前人修建了一个堰塘,因为是当时播州实际的统治者杨家人所修,故名之曰杨之堰。杨之堰的水要引到火烧舟的坝子上,必须要经过一个山谷,为了能够正常引水,在山谷的垭口上修了这个渡槽,以保证火烧舟的各种用水。放眼望去,火烧舟在东西方向都被山围着,唯南北方向一直是平地,像一个渔船,故名之舟,集镇有几百米长,这集镇叫做永福场,历史上是播州杨氏土司的官庄,曾多次失火,既没有水可以灭火,又在狭长地带里火借风势,很快就把整个集镇烧得精光,反反复复烧了几次,因此人们都不叫它永福场,而叫火烧舟。后来杨氏修建杨之堰以后,在建筑上更加注重防火,才让集镇稳固下来,不过火烧舟之名却已经成为了文化记忆和符号。

崇德走到肖铁匠那里买了几根錾子。肖铁匠来自肖家坝,那是火烧舟前面的一大块坝子,这铁匠为人实诚,用的都是好材料,口碑一向很好。王春水家在街口,当崇光朝王家走的时候,经过了佘记家常馆,打铁沟的杨双林在帮馆子,他看到崇德,热情地过来打招呼。打铁沟和大面坡在同一座山的两面,他们是以前在放牛坡上的玩伴。

“崇德,居然在这里看到你了。”

“我也听说你在帮馆子,没想到你在这里。”

崇德跟杨双林唠叨了些家常,他总觉得这杨双林像有什么话想说没说的样子,他的眼神闪烁着,时不时的看看自己,犹豫不决。在崇德转身告辞的时候,杨双林突然问道:“你晓得你家二哥在哪里不?”

“二哥?我过年就没看到他,你知道他在哪里?”崇德突然有些激动和兴奋。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