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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茂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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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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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洛安江》连载

第三十章 魂归洛安江

1938年4月14日  禹王山   阴

现在终于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禹王山。

在赶往禹王山的路上,吃尽了苦头。

日本鬼子的飞机在天上轰隆隆地飞过,飞过我们的上空的时候,就开始屙屎。飞机是铁家伙,屙的屎是铁疙瘩,掉在地上就砸一个大坑,轰隆一声爆炸,方圆好几米的泥土都被掀翻了。要是这坨屎掉在头上,那不得脑花都荡散啊!爆炸的威力更吓人,我就看到过那坨屎爆炸过,不管多少人,都被炸开了花。

我们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大家伙?我们为什么会这样落后?我也想开这样的大家伙,朝着地面上的鬼子就是一顿猛烈的轰击!

该死的平原,没有树林!竟然没有树林!真不知道,平原上的人们靠烧什么煮饭!哦,对了,烧煤,现在有的是煤!那没有煤之前呢?莫非他们烧牛屎煮饭?哎呀,好臭,好臭的饭,怎么吃呀!

没有树林我们就只能任由鬼子的飞机轰炸了!现在想起来,就怀恋大山了,我喜欢大山!我钻进树林里,钻进山洞里,别说飞机,就是麻雀也找不到我!平原上躲飞机,躲个鬼!

我们营算好的了,躲进了一片庄稼地,没有被发现,有个连成建制被炸没了。默哀!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我带的兵,他们个顶个都是好样的,就说包谷林,是我在剿匪的时候从山洞里找到的孤儿,他看到鬼子的飞机太过嚣张,他们欺负我们没有防控火炮,所以飞得很低,还肆无忌惮地扫射,我们趴在地上,甚至能看到他们狰狞的笑脸。包谷林忍不住,一个人跑上一个小山丘上,他本来是重机枪手,但他的步枪用得也很好,他用步枪瞄准飞机,我本来一直都认为用步枪打飞机是天方夜谭的事情,但包谷林却做到了,他一枪就打中了飞行员,那飞机哗啦一下就掉了下来,机毁人亡!他这狗屎运,真是没说的了!

1938年4月21日 禹王山 雨

我站在禹王山头,天在下雨,我在流泪!

心情太沉痛,写不下去了!

1938年4月28日 禹王山 雨

前些天一直在打仗,一直在坚守阵地,一直在安抚坚守在阵地上的兄弟们,我感受得到,有的兄弟见到了战友的死亡,想到自己也会死亡,情绪崩溃了!必须要让人把他们盯住,不能出幺蛾子。他们情绪崩溃到极点,就是现在一心求死,他们不会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这样文雅的诗句,也不会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绿林话,他们说得最多的是“怕个卵,人死卵朝天!”

我不能去指责他们的粗俗,每天都在面对死亡的威胁,每天都看着战友在硝烟和炮火中死去,谁还会忍心去指责他们不够文明呢!文明和优雅都是给那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人用的。我们每天的希望,都是活下去,希望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这变成了一种执念,为了活下去,我们付出全部的心血,为了活下去,我们才变得英勇无敌!

这两天为了活下去,我根本就没有时间来写日记!

今天情况更加紧急,我们在等待撤退的最后命令!

前方已经没有了战友,我们就是最前方,我们是最后一批撤退的人!

没有支援,没有保障,没有通讯,甚至没有方向,接下来的事情都只有靠我们自己!我们自生自灭!

现在还在作最后的等待,转移途中有多好艰难困苦,想都不敢想。我要好好振作起来,这个时候也需要我振作起来,全营的战士,现在还剩下一半,我要把他们都带出去,带到大后方去!我们都从新兵变成了老兵,都从见不得鲜血的农民变成了嗜血的豺狼。要是现在摆着一堆鬼子在前面,我可以不闭眼地一口气杀完。

我担心在转移途中会死去,就没有时间把我的想法写完,所以,虽然现在万分紧急,但我还是要说完我该说的话。

天上敌人飞机在飞,地上坦克在跑,山后面架上了大炮,连队里都有榴弹炮,排里有机枪,为什么他们什么都有,我们什么都没有?他们的眼睛长在天上,飞机像老鹰一样在天上盘旋,我们稍微隐蔽不好,马上就会暴露,就会被飞机上的机枪扫射,就会被飞机屙屎炸成碎片,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为此我们牺牲了好多兄弟。如果我们也有飞机,那我们会跟他们争雄长空,如果我们也有坦克,我们会开上去把他们推进海里,但我们都没有,我们只有血肉之躯!尽管我们不怕死,尽管像丁浩那样仍然以血肉之躯炸毁坦克,但我们还是多么希望我们能坐在坦克驾驶室里就击毁坦克啊!我们深刻理解了人力在科学技术面前的脆弱,我们希望以吾辈的牺牲,为子孙后代争取时间,他们还有机会迎头赶上。小玉,说这么多,汇成一句话,你要把我的话转告崇光,让他的儿子——我的侄儿,以后一定好好读书,要去制造飞机大炮!告诉他们,读书就不要只想着耍了,要勤奋刻苦啊,他们再耍,我们就白死了,切记切记!

好了,该出发了!

1938年6月19日 皖南红灯寺 晴

部队撤离的时候陷入混乱,到处是友军,到处是敌军,每天都活在心惊胆战中。一路上都是尸体,一路上都在发生战斗。

比死亡更让人恐惧的,是没有方向,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路在何方!

活着就是一种煎熬,但为了活着,我们克服了一切困难,活下来了,到了后方了——其实没有后方,现在才是真正的前线!

我是主官,我带领着从禹王山阵地撤退下来的部队,在这一带打游击,寻找突围的机会。在游击作战的时候,意外遇到了故人袁才俊,对,就是那个我曾经非常羡慕的家族安排好道路的曾经战友。

我终于实现了当初的诺言:跟他一起并肩战斗!

1938年9月9日 新墙河 雨

终于可以缓口气了。为了逃回来——不,是撤退——我的草鞋都磨破了三双,幸好沿途很好找干谷草,我打草鞋的手艺很好,这里得夸奖自己一下!现在是理解技多不压身的好处了,以前父亲总念叨这句话,要是我不会打草鞋,我光着脚丫回来吗?

跳出包围圈以后,我就跟袁才俊分开了,大家都各回自己的师部报到。

战争改变人,我以前流浪恭水街头,一起背背篼的简巴郎,没有从军,但被征为挑夫,负责为前线部队运送武器弹药,他们的后勤部队遇到空袭,炸死了一半的人,他没有被炸死,但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口吃,说话都不利索了,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好人,但就这样被战争改变了。

经过了这么多战斗,我觉得我的心冷了,我的血冷了!

冷得我自己都感觉到可怕!

丁浩死了,他是炸坦克死的,他把自己的血肉之躯放到了坦克底下,拉响了集束手榴弹。他是个好兄弟,他死得很惨,找不到一块血肉,他就像在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一样。明天的太阳会继续升起,但明天的世界再也没有了我的好兄弟,他们消失在战争里。他是好样的,他走的时候,捎带走了一辆坦克,三个坦克兵,要不是他,恐怕还得有十个二十个人死在坦克的炮口下。我的心冷了,他死的那样惨,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在逃跑的时候——对不起,又说了大实话,应该说好听一点,说成是撤退——我带着全营的兄弟穿越了铁路线。我们路过了一个村庄,那个村庄刚被鬼子侵袭过,惨,太惨了!村庄里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所有的人都死了!鬼子太残忍了,他们杀人为了节约子弹,都不用枪,就用刺刀残杀手无寸铁的百姓。有的被开肠剖肚,被他们虐杀了!这个世道怎么会有这样变态的人——如果他们还是人的话!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畜生,他们连畜生都不如!他们对待所有的女同胞,不管是七十岁的老婆婆,还是中年妇女,或者大姑娘,甚至小女孩,都是先奸后杀!女同胞们,都裸露着下体,有的还被刺刀刺过!

这帮丧尽天良的畜生!

我们一百多个大老爷们,全部都哭了!一个破败国家的百姓,就这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但是,我们仍然没有掩埋我们的同胞,没有来得及为女同胞盖上衣服,维持他们最后的尊严!我要求大家马上离开!冷血,我下的命令太冷血了!

余少铣死了,他死得很悲壮。在田家镇要塞外围的破袭战中,与日军僵持着,我们发挥山地战的优势,分散深入敌后打游击,余少铣带领十几个人组成小分队,去破坏他们的交通线、通讯线、补给线。他们出去颇有成效,余少铣像猴子一样机警,其他人爬上日军的通讯电杆,总要一只手稳住身体,另一只手用铁钳剪断电线,剪得慢,有时候还剪不断。余少铣有一门绝技,他能靠着双脚的力量盘在电线杆上就稳住身形,用双手剪电线,这样剪起来又快又好,这是他从小爬树得到的技能。他们前一天剪了电线后被日军发现,就是一顿狂轰滥炸,后来,他们杀回马枪,又到同一个地方剪通讯电话线,日军虽然没有防备他们有这样的胆略敢杀回马枪,但因为前一次被炸断的电杆就这样直接放到地上,竟然没有栽到地下,当余少铣又像往常一样爬上去的时候,竟然从电杆上掉下来,被电线杆砸死了。真是可惜啊!同行的战友把他抬了回来,我看到他肠肠肚肚都被砸出来了,我很悲痛,但我没有掉一滴眼泪!

很久以后我才告诉所有的兄弟们:不要再为战友哭泣,不要再为同胞哭泣,保存好自己性命,杀光最后一个鬼子!

我们的战士太让人喜爱了,就算我是这样冷血,他们仍然衷心地支持和拥护我,他们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血肉之躯,化为天边红彤彤的云彩,纵然前进就是死,他们也绝不后退!

1938年10月8日 新墙河 晴

我吃过很多苦!

本来我想当兵,就是不想去吃种庄稼的苦,但我却吃了比种庄稼多得多的苦!

我一直看不起的大哥崇光,一直鄙视他就是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只会吃苦,只会受气,生活所给予他的所有苦与难,他都扛在肩上,连怨言都没有一句。但是现在,我要改变我的看法,我觉得他是大智若愚,他的活法是最聪明的!

他不用让自己心里备受煎熬,他不用承担指挥失误导致大量伤亡的风险,他不用承担随时战战兢兢担心死亡的风险,他不用下雨天蹲战壕衣服湿透,冰雪天冻掉鼻子,月黑风高的时候急行军边跑边睡!这些苦都是钢铁战士才能吃的,我们的战士都吃过!

反正我们已经是上了战场,已经没有了退路,那就继续把苦吃下去。对一个国家和民族也是这样,既然这些苦早晚都要吃,既然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吃了很多苦,那就让我们一次性把苦吃完,让子孙后代享福。

这句话是老首长冯海云对我说的,他已经牺牲在了禹王山,我把它当我的座右铭了!

1938年10月15日 新墙河 阴

今天心里极度不舒服!

师里召开营长以上干部参加的会议,新任的师长宋楚在分析形势时提到:我们新一阶段的任务,要不惜一切代价,把日本鬼子死死缠住在新墙河。

宋师长的说法没错,从战略安排上是完全正确的,但我听他那种说话的方式,却觉得很不舒服。

我想起了一个周前跟王耿直探讨的话题,为了准确,我这里把我们的对话实录如下:

我:我们现在的打法是创新打法,三十六计里都没有,上面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天炉战法。

王耿直:不管什么战法,能打胜仗就是好战法。

我:我曾努力思考过,天炉战法中,我们是什么呢?

王耿直:你觉得是什么?

我:我认为我们是炉壁,是阻挡日军的铜墙铁壁!

王耿直:我们的位置并不在外围,外围屯着大量装备精良的中央军。

我:那我们就是炉芯,因为我的刚强,让日本鬼子熊熊燃烧,化为灰烬!

王耿直:我们没有炉芯那样好的命。

我:那你认为我们是什么?不要打哑谜了,我知道你有想法,说出来吧。

王耿直:我们是煤!

我:此话怎解?

王耿直:中央军是炉壁,我们地方杂牌部队是煤,我们燃烧自己,就为了与鬼子一起化为灰烬!

这个小子,平时不言不语,但说起话还是有些见地的,我当时不敢苟同他的话,认为他还是悲观了些。今天听了师长的话,我完全赞同了王耿直的想法。师长所谓不惜一切代价,那就是不计较死亡和牺牲。想想我们那么多牺牲的战友,我为我们的命运感到悲哀。

这个九月,注定很多人会成为冰冷的数字!他们曾经都是鲜活的人,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有农民、工人、学生、教师、公职人员,有父亲、儿子、兄弟,有全家在战火中死亡后仅存的最后独苗,有自愿参军的,也有强迫抓壮丁的,他们很努力地要生存,他们为生存作出过最后的挣扎,但他们都终将被战火的硝烟所融化——正如王耿直所说,会变成燃烧日本鬼子的煤,自己终将死亡!

天空十分灰暗,我的心情很不好,我的预感很不好!

1938年10月16日 新墙河 阴

我心中有太多的不愉快,如果军中准许饮酒的话,我一定要大喝特喝,要一醉方休。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积极备战,我不能喝酒,哪个士兵要喝酒我就要揍他!

但我实在是苦闷,我为自己看穿了那些纸醉金迷的上层人物欺骗的把戏而闷闷不乐。我都不想去揭穿他们虚伪的面孔,他们是如何利用手中职权贪污的——战争年代的贪污,吸血啊!他们是如何包装自己战争英雄的形象去睡劳军的女学生的!他们是如何通过酒桌饭局升官的——这种事情我在以前就这样干的,太懂得他们的套路了。我现在是不屑于用这种手段了,事实上,他们唯出身论英雄,我这样没上过正规军校的人,他们连圈子都不让我进。我这时候突然觉得佩服起易旅长激流勇退的先见之明了!不过,如果让我回到当初的情况,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跟鬼子战斗到底!我见过了太多的牺牲,我希望以千万我这样基层指挥官的血止住战争,给后代争取强大的时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现在唯一能解我愁闷的人,只有王耿直了。那个家伙,不知道在哪里搞到那么多理论,总是一套一套的,后来我终于想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我跟他讲,如果我有机会,我还要好好地向他请教革命道理。

1938年10月17日 新墙河 阴

我为什么要当兵?我承认,以前我经历过生活的磨难,所以我信奉了江湖三原则:生存就是斗争;求财不择手段;对敌人要残忍。我因为践行了这江湖三原则,所以抱着枪杆子,在军阀的队伍里混得风生水起。

军阀部队整编,本来我有机会离开,也打算离开的,但父亲的教育让我不要放弃自己军人的职责,父亲对生病的母亲不离不弃,哪怕倾家荡产把土地卖光,也要给母亲治病,虽然最后还是没有治好。我曾经责怪过父亲,他为什么那么傻,要干那么傻的事,到后来我遇到了方玉,我找到了那样的感觉,那种甘愿为她付出一切,哪怕是牺牲生命的感觉,也许这就是爱情。

在部队里,我身受王耿直的影响,向他靠近,认识到了人民的重要性,认识到了军人保家卫国的职责,认识到,要像爱自己的爱人一样爱国家、民族、同胞。

我认识到,以前的江湖三原则,其实就是侠义三原则,现在,我正式宣布,我废除了自己侠义精神,我信奉仁义精神,就是不成功就成仁的精神,我信奉仁义三原则:

第一,家是国,国是家,为了国家奋勇拼杀;国家都成这个样子了,我不去为国家战斗,那谁去呢?

第二,为了反抗侵略,为了人类崇高正义,舍生取义在所不惜;

第三,固然知道了世间的不公,仍然为了国家和民族奋勇向前、义无反顾,才是真正的勇敢者。

1938年11月19日 新墙河 阴

没有时间了!

我们守方竹山已经三天了!师长承诺的援军还没有到!

日军又是一轮炮火覆盖,他们的火力太强了,这仗打得太憋屈,要是我们也有大炮,也有用不完的弹药就好了!王耿直已经给我报过数了,加上我还剩下三十二个人。这是二团三营最后的老本了。看这样子,这点老本都保不住了!三营完了!三营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融合着我的血液和灵魂。

没有时间了!

我听到了哒哒的机枪声,听到步枪点射的声音,听到了叽里呱啦喊起的冲锋的声音。三十二个人,还有十多个伤兵!三天三夜,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了,答应我们的援兵怎么还没有来?我们该怎么办?突围吗?我们能突围吗?

现在不能动了,跑也没有地方,到处是敌人,师长,快派援军过来呀!

1938年11月19日 下午 新墙河 阴

本来我还想着有援兵,还想有活下去机会的,现在已经不再抱希望了!

加上我,还有十三个人。

这真的是我最后的遗言了,已经定好了,今天晚上深夜,我会带着活着的战士冲锋,我们又要打艰苦的突围战,这是我们对生存下去所作的最后努力。

我告诉了所有人,今天晚上,已经没有谁是军官,大家都是战士,每个人都奋力往外冲,任何人都不能相救,冲出去一个是一个,为我们团保留最后的火种。

玉,好好活着,好好嫁人!来生再会!

爸,崇光,崇德,永别了!

玉,你看过这个本子以后,转给崇光看看。

我和我的战友们今天所做的,一定会被忘记,正如历史上那么多埋没在战争中的士兵,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名字!我的战士们死都不怕,自然不怕被遗忘。很多士兵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我很自私,在他们生前没有好好地跟他们说几句话。名字记不全,记这个不记那个对他们都不公平,所以我只记录我当排长时三十个兄弟的名字,他们现在全部都牺牲了。我前面整理过,就附在这里。

对了,玉,我存的钱,我去抢的朱昭林的钱,那些钱本是他搜刮的不义之财,我去抢他的手段也不正当,但是我想过去想过来,这些脏钱应该用到光明正大的事业上去,我不用再纠结回去修房子的事了,家里再困难,有父亲和崇光在,就不用担心,就像父亲经常说的:只要还有一双勤劳的双手,幸福生活终将会到来!但对我那些已经因为抗日战争牺牲的兄弟们,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决定,把我还剩下的所有钱,全部给这些兄弟们作为抚恤金,不仅仅是我记下名字的这些兄弟,还有其他的,他们家庭都很贫困,他们还有老母亲需要伺奉,切记,切记。告诉子孙后代,永远记住他们的名字。

杨志高 恭水西乡人 中尉副连长 牺牲于中条山

王华轩 恭水西乡人 少尉排长 牺牲于中条山

谢朝石 恭水东乡人 上士班长 牺牲于中条山

王廷琦 恭水北乡人 下士副班长 牺牲于中条山

江 华 恭水南乡人 上等兵 牺牲于中条山

田 丰 恭水西乡人 上等兵 牺牲于中条山

夏成林 恭水东乡人 上等兵 牺牲于中条山

谢锦潭 恭水东乡人 一等兵 牺牲于中条山

吴叔和 恭水东乡人 一等兵 牺牲于中条山

李成德 恭水县城人 二等兵 牺牲于中条山

李忠全 恭水东乡人 二等兵 牺牲于中条山

李金吾 恭水南乡人 二等兵 牺牲于中条山

简凯隆 恭水东乡人 二等兵 牺牲于中条山

冯彬清 恭水北乡人 上尉连长 牺牲于禹王山

卢晓军 恭水西乡人 上尉连长 牺牲于望母山

丁 浩 恭水北乡人 少尉排长 牺牲于禹王山

孟华光 恭水西乡人 少尉排长 牺牲于望母山

胡兴全 恭水北乡人 上士班长 牺牲于禹王山

程海云 恭水县城人 上士班长 牺牲于望母山

田忠岳 恭水东乡人 上士文书 牺牲于禹王山

徐 亮 恭水西乡人 中士司号 牺牲于望母山

周筱庆 恭水北乡人 下士副班长 牺牲于阳新

王启文 恭水南乡人 一等兵 牺牲于禹王山

范朝兴 恭水南乡人 一等兵 牺牲于通城

包谷林 恭水西乡人 上士班长 牺牲于禹王山

李清华 恭水东乡人 一等兵 牺牲于禹王山

牟永财 恭水东乡人 二等兵 牺牲于通城

余少铣 恭水北乡人 少尉排长牺牲于田家镇

笪 然 恭水南乡人 上尉连长 牺牲于新墙河

郭永晖 恭水东乡人 少尉排长 牺牲于新墙河

在这份名单的最前面,笔迹完全不一样,明显看出来是后面有人加上去的,写着:

崇 义 恭水东乡人 少校营长牺牲于新墙河

方玉哭了几天,停了几天,看了几天,才把崇义的日记看完,她是一个字不漏地看完的,这几天,她专门请假休息,她过于红肿的眼睛让她不愿意见人,或者说,她没法克制自己的悲伤,只能任由情绪发泄。

她从字里行间,能看出崇义对尘世的迷恋,他有着本能的求生欲望,他不愿意死,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以身殉国。方玉更读到了崇义对自己的爱,对自己的眷念,在这时候,崇义的形象一直闪现在她的头脑中,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她觉得触摸到了崇义的鼻息,他似乎就在周围。她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悲伤,惟有流泪。

她曾痴痴地望着儿子隆胜,从儿子的眼睛、鼻孔、耳朵上,都能看到崇义的影子。一个月后,她身体已经虚弱到极致,但她终于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她作了些收拾,让姆妈雇了辆马车,她决定回家去看看。

车从团泽口一路颠簸着走到河包场,从河包场边上流过的小河是洛安江的支流,它叮咚地流着,奔赴向洛安江的怀抱。冬季的河风从河面上吹过,携带着饱和的水汽,吹得脸丝丝冰冷。方玉怕孩子冻着,不仅裹紧了包片,再披上厚厚的毛呢披风,紧紧抱在怀里。直到走进了烧着煤火的家里,煤火炉呼啦呼啦地扯着风,把尾气排出,让炉火更加旺盛,整个房间温暖,方玉也才稍微好受些。

“妹啊,你真是固执啊,还是把这个野种生下来了!”此时已是联保主任的方老三,自认为是志得意满,但看到妹妹带着隆胜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少扯这些,这孩子不是野种,他有一个英雄的父亲,我这就是带他回来认祖归宗的!”

“是谁?”

“崇义!”

“怎么?怎么会是他?哎哟,我的妹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他有深仇大恨!哎哟,终于还是他!”上次方玉回来,方老三就怀疑这孩子是崇义的。

“你是你,我是我,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叫隆胜,我现在就带他去见爷爷和伯父!你跟我一起去!”

“亏你想得出来,我怎么可能去仇人家里?不去,打死我都不去!”

“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不是长兄如父了嘛,你自然要代表我们家家长去的!”

“饶了我吧姑奶奶!”

“给你三分钟收拾东西!”

瑞熹仍然没有从崇义的死讯中回过神来,他每天都不开口,都在费劲地编着他的背篼,时不时就会出神发呆。崇光慢慢就好了些,他要忙着秋收,火烧舟赶场的时候要忙着把收进来的地萝卜担到十公里外的火烧舟去卖。繁重的体力活让他不敢停留在回忆和痛苦悲伤中,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接受了崇义不在了的现实。

这一天,当崇光他们全家都还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听到了狗的狂吠声,这两年是丰收的日子,正好江世诚家的狗下了狗崽,崇光去抱了一只小狗崽来喂养,现在已经是半大狗了。崇光端着饭碗出门去看,在路口,方老三和方玉两兄妹带着家丁夏体良和张小奎,还有一个中年妇女抱着孩子过来了。崇光赶紧进屋去给瑞熹讲,同时去取火药枪。

“大哥,把狗拴一下。”方玉喊道。

“方小妹,你来家作客我是欢迎的,但方老三我不欢迎!”崇光拿着火药枪,心中似乎才觉得安全很多。

“大哥你误会了,我们没有恶意,我来的目的,是因为崇义。”

“崇义?”崇光疑惑地看着他们?

“是的,为了崇义哥。”方玉红肿着眼,差点就要哭出声来,但她强忍住泪水,让自己不要过于失态。

“崇光,来的就是客,你还啰嗦什么呢,带客人进屋来啊。”瑞熹说道,自从上次方玉帮着把崇光放出来,他一直没有找到感谢她的机会。

招呼所有的人坐定以后,瑞熹开口了:“崇义什么事?他不是已经牺牲了么?他死在抗日战场!”

“爸!”方玉忍不住嚎啕大哭,给瑞熹跪了下去!

瑞熹觉得方玉这突然的举动很蹊跷,加上事出突然,他没有心理准备,但他毕竟生活经验丰富,看方玉的表情和动作,又看到姆妈抱着的孩子,顿时明白了过来。崇光却没有反应过来,他生气地说道:“这里没有你爸,你爸在你家里呢!”

“崇光,你别说了!闺女,你也别哭了,起来说,起来说,你是个好孩子!牟琳,端根凳子来!”

在瑞熹的安慰下,方玉才坐到牟琳端来的凳子上,方老三也一屁股坐上去!方玉让姆妈把孩子给她抱着,她把搭在孩子头上的毛毡揭开,那孩子正在大睡,鼻子因为突然吸进了冷空气有些不舒服,正在努嘴。

“叫爷爷,隆胜乖,叫爷爷!”这孩子还没满岁,自然不会说话,但方玉的意思很清楚,这个孩子就是崇义的。

瑞熹盯着孩子看了好久,这孩子就和崇义小时候很相像,他看得出神,内心多少有那么一丝欣慰。方玉主动把包着孩子的襁褓递给瑞熹,瑞熹双手颤抖着接过孩子,两滴滚烫的泪水从他脸上滑落,滚到了孩子的襁褓上,他禁不住裂开嘴大哭。

瑞熹全家带着方玉来到崇义的坟前,方玉嚎啕大哭,她给崇义点了香烛,烧了纸钱,鸣了鞭炮,怔怔地看着新垒的坟发呆。一起上去的有七个人,所有人都很安静。瑞熹的眼睛红肿,他早已流干了眼泪,他内心如洛安江两旁的山那样坚定无比,他看过了太多的死亡。死并不可怕,只要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

瑞熹站在坟前,了望从山脚下流过的洛安江,那河水清澈碧绿,天空中,一排白鹤呈“人”字型飞过。

瑞熹心中被深深触动,他注视良久,直到白鹤消失在天边,他呢喃嘀咕的声音似乎自己都没听到: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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