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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茂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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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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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洛安江》连载

第一十六章 红军医生

崇义平时训练要求就异常严格,士兵的军事素养较高,体能也很好,即使在撤退的时候,也还能保持成建制的队形。他们在路上看到了一路丢弃的武器装备,步枪就有好多支,有的甚至把枪都砸烂了,显然是当了逃兵回家去了。还有背包、粮食、军鞋、衣帽,遍地都是,可见逃跑得相当狼狈!没有放一枪,就这样狼狈地逃了。崇义真是生气啊,这是打的什么仗,这样窝囊?

在路上,崇义抓到几个掉队了的散兵,问了他们的情况。原来,这个渡口是对方的疑兵,看起来好像要从这里渡江,吸引了教导师两个团的兵力过来防守,但真正的红军主力已经在楠木渡过河,正迂回包抄过来。所以,这江界渡口的守军将领得到楠木渡失守的消息后,慌不择路全部跑了。底下的士兵也不知情,看到上级领导都不要命地夺路狂奔,士兵们也慌了神,慌不择路全线溃退。兵败如山倒,之前看起来闹哄哄的大部队,转眼之间全成了散兵游勇。

走到玛瑙山,崇义遇到了一些从楠木渡败退下来的残兵,他们看起来就比较狼狈,衣服都没有完整的,除了还扛着枪,已经看不出是一点军队的样子。每个人都垂丧着头,戾气十足。崇义遇到一团一营三排的排长阮晓霖,想询问一些情况,没想阮晓霖目无长官,十分无礼。

“问问问,问个铲铲,有种你们别往后方跑,往前线去啊!”

杨志高忍不住,走到那个阮晓霖的前面:“你不要目无长官,在你面前的是我们连长,你要再不放尊重点,我给你两耳光!”

“你想干架是不是?你以为老子怕你啊?老子在前面卖命,死了那么多兄弟,在这里你们还要耍横,你个跛萝货?”

“你!”杨志高就想要真的动手,被崇义制止住了。

“这位兄弟,你也别见怪,你们前线确实辛苦了,估计你们也饿了,志高,把我们的干粮和水给他们。”崇义有意缓和气氛。当各位士兵把东西分给眼前的十几个溃兵的时候,他们也毫不客气,接过东西就大吃起来,那模样,像是饿死鬼超生,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了。东西吃好了,他们才缓过劲来,恢复了一些精气神,也才不那么生硬了。

崇义了解到,他们在守楠木渡口的时候,对方发起突然袭击,红军趁着黑夜,用竹筏已经渡过了江心才被前哨发现,前哨鸣枪示警,所有的人迅速进入战斗状态。但对方在竹筏的前端架上了机枪,火力强大,在对岸的马克沁重机枪也作为掩护火力,打得岸上守军抬不起头,在犹豫的片刻,对方已经有人靠岸并抢滩登陆。这样凶悍的战斗方式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大家都迅速还击,不料已经登陆了的人甩出几颗手榴弹在阵地上爆炸。士兵们都没见过手榴弹,被吓得魂飞魄散。在交叉火力掩护下,对方已经冲锋了上来,团长最先跑,营长连长跟着跑,不一会所有的人都跑光了。没被打死几个,逃跑的时候自相踩踏死伤无数,就这样他们一路跑到了这里。红军作战方式十分独特,运动能力极强,行踪飘忽不定,是难缠的对手。崇义得到这样的认识。

“按道理,我们守着乌江天险,红军再怎么能,也不应该轻易就过来了呀。”崇义对阮晓霖感叹道。

“你不知道红军的厉害,他们是骑着水马过来的。”

“水马?什么水马?”

“哎,你还真不知道?红军的马能在水上飘着走,饶是湍急的乌江水,水马也能如履平地。”

“你见到过水马过河?”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水马能在水上飘?”

“所有的人都知道呢!大家都在这样说的!”

崇义自然不相信有能在水上飘的水马,但聪明如他,很快就认识到,不是自己愿不愿意相信的问题,如今在乌江边上吃了败仗,红军突破乌江,恭水县城是无险可守,必定会丢失,这是要被问责,搞不好这些一线部队都得掉脑袋。于是有人想出了有水马这个招数,让所有的黔军士兵都惧怕跟红军打仗,都一触而溃,到时候长官部要追责,大有法不责众的势头,总不可能把黔军士兵都枪毙了!所以,不是红军有没有水马的问题,而是我们所有的人都得相信,我们守不住乌江天险,是因为红军的水马!这时候的水马就是推卸责任最重要的借口,所以水马必须要有。

想通了这个问题,崇义就不再责怪阮晓霖的恐惧了,他温和地问道:“你们准备往哪里走?”

“先逃回县城再说!”

“我们一起走,相互也有个照应。”

“我们马上走,一会红军就追来了!”

就这样,崇义带着自己这边的三十人,跟那边溃退下来的十二人一起,往县城方向退回去。当他们来到城里的时候,整个城市陷入了混乱。县署也好,大户人家也好,都在把贵重物品打包,一时车挤人,人挤车。那些溃兵找到了自己所属部队,算是归了队。崇义带着三排的士兵急行军回来的,因此团里的其他人员都还没有回来,别以为他们建制散乱就跑得快,要想跑得快先得有好的体能,讲体能就这二团的士兵,谁有崇义他们这个排的强?崇义动了动脑筋,回营房取了一些文书,就带着所有的兄弟们朝着一户大户人家走去。这大户人家门是朱红色,门前挂着两个灯笼,一对石狮子彻夜不眠守卫着。在石狮子的两边,还分立着两个持枪的岗哨。

“干什么?回去!”岗哨把枪举起来对着崇义。

“误会误会,朱县长让我带兄弟们来搬运行李往川南去。”

“可有信函?”

“有有,请过目!”崇义取出准备好的公函,递给那个守门的小哥。那个小哥看了一眼,把枪收起来,进去给管家报告。不一会,管家跟着出来。

“你们怎么提前来了?”那管家说出这句话,让崇义心中有点数了,看来这朱县长确实是打了逃跑的主意了。

“情况有变,他们来得太快了,县长吩咐我们提前过来,以免夜长梦多。”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三团一营二连一排。”崇义当然不会报出自己的准确番号。

“老爷还有什么交代?”

“老爷让你带着他的家人随后赶过去。”

“好,你等等,我去通报一下夫人。”那管家转身就想进屋去。崇义使了一个眼色,招呼了一声,杨志高带着人一拥而上,把岗哨的枪全部下了,把管家绑了起来。

“你给老子不老实!快说,钱都放在哪里?不说老子崩了你!”

“你……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崇义他们早有安排,所有的人都用黑巾蒙住面,二十多个人持枪进屋就开始到处翻财物。里面有几个武装家丁被惊醒,但都没敢开枪,这个时候敢于开枪反抗的人,不被打成筛子才怪。就这样掘地三尺的抢法,没要多少时间,所有的人见到值钱的东西就抢。崇义也是敲打了很多人,才最终找到存钱处。已经打包好了的银元正放在库里准备搬运,崇义让人全部搬走。这里毕竟是县城,虽然乱起来了但还没有大乱,所以崇义用最干净利落的办法,抢了再说。出了朱县长家的门,所有的人都恢复原来军队的样子,像是出来巡逻的士兵,在确定没有被盯梢的情况下全部回到了军营。

“连长,这样是不是太大胆了,朱昭林好歹是县长,要动他就是虎口拔牙,他到时候要追究起来怎么办?”

“不会追究的,你大可放一百个心。”

“为什么这样确定?”

“我们在他家搜到了多少?”

“刚才我清点了,有一万多银元。”

“你相信一个县长只贪了一万?”

“那肯定不止,怎么,你的意思,我们没找全?”

“不是找不找全的问题,所谓狡兔三窟,这朱昭林一定在其他地方还存放有家产,我们拿的这一部分会让他心疼,但不会让他伤筋动骨。”

“总觉得不妥,他到时候知道了还不得弄死我们?像他那样贪财的人,取他钱财,如杀他父母!”

“这就是火中取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赌一把,看他敢不敢公开的查,他这些钱都是贪腐得来的。”

“其实我们刚开始骗那管家都要骗到了,又何必公开抢劫?”

“没有骗到,被他识破了!”

“嗯?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说我们怎么提前到了,那就是朱昭林一定给他安排了护送的部队,他问部队番号,我随便胡诌一个,你不会以为那部队的番号都能蒙对吧?”

“也有可能是临时换部队啊,时间紧急,他也不可能一个一个核对。”

“还有,在他问朱县长有什么交代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这是他们的一个暗号,我回答了以后,他眼睛闪烁了一下,在他往回走的时候,脚下滑了一下,明显是惊慌了,所以我才让你们动手的。”

“这些都是你的直觉和猜测罢了。”

“其实,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什么?”见崇义很久都不说出来,明显是在卖关子,杨志高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崇义话说得很慢,他悠然地看着天空,一字一句地说道:“凭实力明明可以抢的,为什么非要费尽心机的去骗!”

这几个字让杨志高心中猛然一震,有如在不经意中听到了炸雷的声音,这个逻辑过于清奇,让杨志高人生观价值观都被震得稀碎。但细细地品味,好像崇义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不管管家是不是真的发现,如果他进屋去关闭了大门,再把武装家丁都组织起来,自己这边难免会有伤亡,那个时候最好的办法,不是去骗他们掏出钱财,而是先下了武装。杨志高并不笨,只是他平常都比较老实守规矩,没有往那些方面去想,崇义一语点穿,杨志高自然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和关节点。

“但愿兄弟们手脚麻利,不被发现。”杨志高喟叹道。

“相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

崇义思虑这个事好久了,他当然不是临时起意才去抢朱昭林县长家的,只是这样的战乱给了他机会罢了。钱在朱昭林那种人手里,就变成了他享乐的工具,崇义自认为这些钱和资源放在自己手里,会发挥出更大的作用,所以当他抢钱的时候,他是那样心安理得。他其实也挺担心朱昭林秋后算账的,但他充分核计过这个事,他希望最好的结果是朱昭林根本无法查出来是自己干的,其次,就算知道是自己干的他也不敢说出来明火执仗地查,最坏的结果,就是崇义因为这个事要被追究责任,他逃亡天涯。抢朱昭林,当然有为方玉出口气的私怨——崇义毫不隐晦自己对朱昭林霸占方玉的恨,他甚至设想,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他,自己会毫不犹豫在背后打他的黑枪。现在抢了他一万银元过来,多多少少算是解气了一些。

当天深夜,溃兵不断涌进城里,恭水县城通宵达旦地亮着灯火,犹如白昼。各种骚乱开始出现,有钱人拼命地往城外跑,涌进城里的溃兵根本不敢停留,都拼命往西逃跑。行军的时候带着财物毕竟不方便,崇义带着几个亲信,连夜出城,将从朱昭林家搜来的财物连夜转到五公里外一处深山密林中的溶洞里,作好伪装,确保不被发现,才再次返回城里。他让人跟弟兄们都讲好了,这些钱大家都见者有份,因为崇义一直以来对手下的士兵都很好,所以他颇有威信,大家都愿意相信他并衷心拥护他。他刚回到军营,杨志高就赶紧过来跟他汇报,刚才易团长派人过来,要他带着排里的士兵紧急集合,执行紧急任务。崇义不敢大意,马上紧急集合部队,随即向团部挺近。

当他们到达团里的时候,已经有警卫排的士兵在那里等待了。团长的通讯员滕国生示意崇光进团部。崇义边走边观察,发现团部里也已经在安排转移——或者说逃跑的事,文职人员正在烧掉电报和文件,有的人在搬运东西,所有的人都在慌乱中忙碌着。团长接见了崇光。

“崇义啊,看不出你娃儿带兵还有些本事,现在你带着你的那个排和警卫排一起,保卫团机关的安全。”

“是!”崇义立正行了个军礼,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另外,你现在不是副连长了,我升你为连长。”

“王连长他?”

“情况紧急,别说了,你去军需处领肩章,你现在就是二团三营一连的连长,等紧急情况过去以后,再去领取一套军装。”

“是!”

“你走吧,整好部队待命!”

“是!”崇义转身跑步出去。

“等一下!”

“团长请吩咐。”

“崇义啊,你应该知道,你的姑父勇敢又有智谋,当年他带着我们东征西讨,南征北战,打了很多漂亮仗。你有他的许多优秀品质,好好干!”

“是,多谢团长栽培。”说完,崇义就退出了团部,安心去招呼自己所带的杨志高排了。

崇义不是傻的,易权团长这个时候给自己封官许愿,还跟自己拉家常,主要的原因,并不是姑父那里有多大的面子,姑父面子再大,毕竟他现在也不掌权,无非是以前的部众还念他的旧情,但这旧情在利益面前,也是太有限度了、易团长对自己这样客气,还是自己有用,对他有用处,如果没有用处,再大的亲戚,再强的关系,也没用。崇义分析出了团长目前的困境,在部队离散的时候,身边除了警卫排,无人可用!那些营长连长都找着各种借口跑了!连团部的安全都没有人关心。如果团部保不住,他这个团长也就到头了,成了光杆司令。要确保团部的安全,警卫排的人不足以给人安全感,在这个时候,崇义部队的纪律严明,自然让易团长抱有一些希望。警卫人员其实是长官的生死兄弟,在必要的时候,他们愿意为首长牺牲,所以,必须要心腹之人才可重用,这才是团长要俯身与崇义套近乎的真实目的。官场的智慧就是这样。

然而崇义的算盘却是,自己刚抢过朱昭林县长家,给团长当警卫,完全就可以洗白了!因为团长完全可以作证自己的行踪。再说,就算你朱县长怀疑上了,你也不敢轻易开罪团长,来查他贴身的警卫人员。想到这里,崇义禁不住笑出声来。杨志高担心的那些问题自己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也设想过千万种解决办法,但无疑,给易团长当警卫人员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当崇义再次出现在杨志高眼前的时候,他肩章上的一杠三星特别显眼。那三颗星用金黄的丝线织成,古朴而端庄。杨志高最先看到,惊呼了起来:“连长,你?”

“是的,刚才易团长已经委任我为连长。”崇义都不禁心中得意起来,升官发财的理想虽然很俗气,但这毕竟是最能让人爽的事。

“其他的两个排呢?去把他们找回来不?”

“找他们干嘛?他们应该来找我的!”崇义这话说起来就有些打官腔了,刚升上连长,就有些把另外两个排长不放在眼里了。

“假如不来呢,你这连长还不就是一个排长?”杨志高这话还是有一些味道的,首先,他向崇义表明,自己这个排是绝对忠诚于他的,其次,也点出了自己的担心,要是另外两个排长完全不买账,崇义这个连长也没啥大的实权。

“哈哈哈,如果他们不来找我,那我不得高兴惨啊!”

“有啥可高兴的?光杆连长还高兴?”杨志高一时又搞不清楚崇义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志高啊志高,你还是看不穿啊,还得好好学学!你想啊,他们不来找我,那他们的那两个排算什么?”

“他们有人有枪,他们还是他们啊!”

“不对,他们有人有枪又怎样?他们的编制在我手里,他们没有编制,有人有枪没有编制的,就是土匪了呀!”

杨志高这才反应过来:“是呢,你是连长,他们的军饷还在你手里呢!”

“是了呀,我不相信他们敢去为匪,就算他们想去,底下的士兵们也不愿意,所以如果他们不来更好,军饷在我手里,我正好把他们免职,给兄弟伙升官!”

杨志高最佩服崇义的就是这一点,每一次做事,在杨志高看来简直是惊天的大事,但崇义总把它看得云淡风轻,不仅看得这样,最后的结果往往也像他预料中那样无足轻重。当初去哥老会抄家是这样,去赤水河河谷剿匪是这样,这次抢了朱县长家,不但现在没事,还能升官了。这家伙是算计得清楚呢,还是运气太好?杨志高想不清楚这个问题,但他知道,跟着崇义混,总有一种如有神助的感觉,快意恩仇——爽!

易团长掌握的信息显然比普通的士兵掌握得多得多,第二天天还没亮,团机关在两个警卫排的护卫下,向北逃窜。士兵们并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走,易团长是清楚的,准备也是充足的,但士兵们的准备并不充足。这注定是艰难的行军。然而,当崇义他们在后来的路上,遇到衣衫褴褛的残兵败将,以及受伤挂彩行动艰难的士兵时,他们才知道,跟着团长在一起,虽然会忍饥挨饿,但是却非常安全。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十天前第一场雪只是冬天的一个试探,也是为冬天的寒潮拉开序曲,从昨天开始的第二场雪才是冬天的主菜,从昨天中午开始,雪就像筛米时一块一块往下掉的糠壳,纷纷扬扬的,白天是边下边化,并没有积雪,把泥巴地全部弄得的湿哒哒的。筛糠的老天爷好像永远有筛不完的米,一直到今天中午,都还在筛。晚上,骤降的气温,让降落下来的雪不再容易,它们堆积在地面上,爬上仍然青翠的柏香树,死皮赖脸地留在任何还能停留的光秃秃的枝丫上。洛安江两边的山上,全都铺满了白雪,四季常青的柏香树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显不出一点绿色来,完全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翁。雪花像沾了胶水一样,沾到树上就掉不下来,有一些柏树被压得弯了腰,有一些实在承受不住,噼啪一声,从中间断裂开来。在林中,柏香树被压断的声音就像放爆竹一样此起彼伏。

瑞熹没有坐在屋檐坎上,而是在堂屋的平地上,用已经阴干的竹篾打晒垫。他还放一个灰炉在旁边,灰炉里用柴火灰埋着燃烧得通红的木炭——在灶里烧柴火的时候,把刚燃烧过的大木头剩下的碳放到密闭的瓮里背火,缺氧的环境下木炭上的火星快速熄灭,就得到了可以生火的木炭,需要时用一把干的松针引燃,就可以放进灰炉里作烤火用。如果有钢炭——这是用木头在高温的条件下直接碳化得到的——特别是青㭎木烧成的碳,会更暖和更持久,不过价格高很多。为了省钱,都是用自制的木炭。瑞熹觉得手冻得活动不开的时候,就用手抱着灰炉外面的竹篾,以达到取暖的效果。烤得没那么冷的时候,又去编制晒垫。瑞熹总是这样不让自己停歇下来。日子就这样从指尖溜走,瑞熹用自己精湛的技艺为家庭的生存和发展尽绵薄之力,穷人之家没有闲人,穷人之家养不起闲人。

牟琳挺着大肚子在纳布鞋。她把做衣服剩下的一些边角料的布一层一层叠起来,在布中间放几层慈竹的笋子壳,以增加硬度,并起到防水隔汗的作用,把麻线搓成适当粗细,用蜜蜂的巢挤掉蜂蜜后做成的腊腻子打滑,让麻线更丝滑,一针一针密密地缝起来,当力量不够针难以穿过鞋底的时候,就用顶针顶过来,她用线在鞋底一层一层地缝上十字线,这样鞋底即使个别的线磨断以后,仍然不至于鞋底开裂。有的时候太硬太厚,针实在抽不出来,牟琳就用牙齿咬着针尖,使劲扯出来。把鞋底纳好以后,只需要缝制一个鞋面,一双温暖而又经济适用的布鞋就做好了。牟琳承包了全家冬天穿的布鞋,她晚上在微弱的桐油灯下缝,做饭的时候坐在灶火边缝,像这样的大雪天不能外出就整天地缝。崇光则是夏天穿草鞋,冬天穿上牟琳缝制的暖和的布鞋,舒适又惬意。

崇光从苕洞里取出两箢篼红苕,用宽宽厚厚的猪草刀宰成颗粒状,拌上一个老南瓜——提前把南瓜籽取出来,去瓤后放到灶台上炕干,这南瓜籽就成了一道美味的零食——再拌上米糠和麦麸,放在大锅里烧柴火熬熟,就成了冬天里牛和猪的最美味的食物。喂牛的时候还得加上干稻草,否则它吃得太多,养不起。喂干稻草还有一个原因,这牛吃得不愿意吃的时候,就把稻草踩到牛圈里,与牛屎混合在一起发酵,在端午前后栽秧时,就能成为上好的农家肥——牛屎粪。崇光用长长的铁锅铲把煮饲料的大锅铲得哐当哐当响,那猪和牛也许是到了饭点饿极了,也许是听到这声音就知道在弄吃的形成条件反射,嗷嗷地叫个不停。就是三百斤的大肥猪,都能把前脚搭在猪圈上,嗷嗷地乞食,大水牯牛则用他的牛角不断撬着牛栏拴子,哐当哐当响个不停。

瑞熹不听地咳嗽着,崇光让他休息,但他不愿意,说多了他就会说,这又不是感冒,老毛病了,医生说肺上起火,咳嗽过去就好了。但崇光分明听到了哮踹声,轰隆轰隆的,像喉管上有个气泡,随时都在生成又随时都在破灭,有时又像是在拉风箱,呼啦呼啦的。

这时,崇光听到了狗叫声,有人来了。

他不再跟瑞熹说话,跳过堂屋大门的门槛,向着狗叫声那边望去,只见杨尚福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噫,尚福兄弟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今天才到家,你看我就过来看你。”

“呀,稀痕稀痕!”

“哎,城里现在乱得很,还是老家好。”

“城里不着太阳晒,不着雨淋,坐着就把钱挣了,多好!”

“哎,你有所不知,现在简直没法做生意了,城里有钱的人都在跑路。”

“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呀?赤匪来了!”

恭水之地,从清朝末年以来,就一直饱受山匪之害。山匪据山为王,或者潜藏在险要的溶洞里,打家劫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底层百姓深受其苦。不管什么人,什么势力,只要被冠上“匪”,那就足以让人畏惧,可谓谈“匪”色变。这赤匪更是吓人,不是本地的匪,而是从东边过来的,在几十万军队的围追堵截之下还能到这里,可见其“匪”性之顽固。

“哎,这真是年年匪患啊。”

“这赤匪可不是一般的匪,你们还是要注意一些。”

“有什么不一般的,匪就是匪,难道还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诶,听说啊,赤匪是赤眼绿眉拖着一尺长的红舌头,见到人就活活吞下,连眉头头不皱一下。”

“尚福啊,你还是在城里混过的,怎么能这样没见识呢?你好像是在讲神话一样呢。”

“我也不太相信,但大家都这样说,连县署都这样说,听说赤匪还要共产呢!”

“共产?你看我都家徒四壁了,还怕什么共产?”

“不仅共产,还要共妻呢,把你媳妇交出来给穷光棍用!”

“呀呀呀,羞死个人,从古至今,只听过守节守孝,哪里还能共妻?就是我们这里的土匪也最多是抢个压寨夫人啊,这赤匪到底是什么匪?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习俗?”

“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样说的。”

“谣言,这一定是谣言!”

“反正城里人都这样说。”

“那咋办?”

“我就是来告诉你,全城的有钱人都往省城跑,方老三都跑过去了,你也早做打算,实在没地方去就跑到山堡洞里,崇义说他跟随团长往川南跑,很安全,这是他让我带给你们的话。”

听过杨尚福的话,崇光首先打好了包裹,装了两床棉絮,里面裹了很多干粮,有煮熟的土豆,炒好了的苞谷泡,蒸好了的猪儿粑,还有些糍粑,还准备了娃娃的布尿片,捆在一个大包里,确保只要一有消息就能马上背着跑。他甚至还让全家作过一次演练,从哪道门走最好,怎样抱着小孩子,往哪条路跑,到哪里汇合。崇光甚至还把到山堡洞去的路全部清理过了,那些大石头,还有路边的荆棘丛都砍掉了。崇光虽然没有瑞熹那样勇敢,但却比他更加细致,对生活的安排更加井井有条。万事俱备,只欠赤匪到来。只要听到狗叫,不管是多深的夜,崇光都会急吼吼的跑起来查看动静。

在焦虑中过了几天,雪已经完全化完了,太阳也出来了,把湿漉漉的地面晒得干焦焦的。有一天,牟琳大伯父牟其云一拐一瘸走了老半天时间,到了崇光家,因为走得出了汗,惹发了他的咳嗽病,坐了很久咳嗽才稍微平息,尽管身体不好,但看起来却多了些神采。

“那些人乱说坏话。”牟其云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大伯,你先坐下来,喝口水,有话慢慢说。”

“他们污蔑人家是匪,哪有那么守规矩的匪?如果说他们是匪,那我还希望这样的匪多一点!”

“什么情况?他们是谁?匪又是谁?”

“哎,就是保长他们说的赤匪啊,说人家共产共妻,我看他们也是人,还是好人呐,昨天晚上,他们有一支小分队,十一人,晚上摸黑到我家了,我当场就吓傻了,心想怎么会这么背时,怕什么就来什么,怎么就遇上赤匪了呢?我当时就想啊,现在要逃跑也来不及了,我还不敢跑,跑得了和尚跑不过庙,再说,还不能让他们看见你伯妈和你妹,那可得多危险。于是,我假装着和那个叫做班长的人周旋,那些人怎样都不进屋,他们就在院坝和屋檐坎上坐着。观察了他们两个小时,我看他们好像也不像坏人,就找了凳子给他们坐下。班长跟我摆龙门阵,他说话我有些听不懂,叽里呱啦的,大概听懂了那么几句,他说他们是干人的队伍,为穷人翻身闹革命。他们还特别礼貌,晚上没地方住,我还找了些干谷草给他们。他们问我能不能把门板放下来打地铺,我哪里敢不答应呢,就把堂屋的门板取了下来。还问我能不能给他们煮饭吃,他们说很久没有吃过热饭了。我没办法,只得喊你大伯母过来,我们一起给他们做了些热饭。吃过饭,那个班长就摸出一块大洋给我,说是他们的饭钱。他们都背着枪呢,我怎么敢收他们的钱呢,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收,也不敢收的。我一个晚上心里都在打鼓,七上八下的,就怕他们晚上突然闯进屋里,那就要命了。我是一个晚上没有睡好,今天早上,天刚麻麻亮我就起来了!谢天谢地,我看到他们正在收拾东西,看样子是马上要走了!我心里就盼着他们快走,十多条枪,看着就吓人。直到他们走出了好远,我才摸摸索索的起来,这些孩子真懂事啊,知道我老汉身体不好,他们走的时候把堂屋的门板都安上了。我在门槛上,还发现他们留下了一块大洋。”

牟其云边说边把大洋摸出来,拿给崇光看。一块大洋没啥稀奇,崇光种庄稼就能挣大洋,只要勤奋,哪里都有金山银山。稀奇的是,一帮子背着枪的年轻士兵,不但能够管住自己不胡作非为,还能这样体恤穷苦人家。

“我们都被骗了,他们是好人。”崇光接着大伯父的话头说道。

“他们当然是好人,在我起来拿到大洋的时候,那个班长又折回来了,我刚开始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把钱遗忘了,来取钱呢,我赶快把这块大洋递给他。不料他说,大爷,这大洋是我们的饭钱,我们是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我回来是告诉你,我听你晚上咳嗽得厉害,走起路来也不方便,正好在桑木垭我们团部里,有一位好医生,也许他能治好你的病。大爷我走了,你一定到桑木垭去看医生。你看,他都走出老远了,还回来告诉我看医生的事。我还真去了桑木垭,那医生看病可准了,还免费送给我这么多药!你看。说着,牟其云把手里提着的一些中药和白色的药丸子拿给崇光看。所以我就想着亲家一直有病根,也应该到他那里去好好看看。”

崇光带着牟其云去跟父亲瑞熹见面,说明了原委。

“我恐怕是去不了了,最近老寒腿犯了,都走不动路。”

“我抬滑竿把你送过去。”崇光说道。

“那不得大半天时间,他们要呆多久?”

“这可说不准,部队行军,都是说走就走的。”

“来不及了,算了,我扛过去吧!”

“还是应该去看一看,他们看病的方式和我们本地医生不一样,说不定能给你治断根。”

“我去找江世诚和周强帮忙,一定要把你抬过去看看。”

“来不及了,走桑木垭的路又不是不知道,抬着我去一定晚了。”

“那我去帮你取点药!”崇光因为关切瑞熹的病,突然也脑袋灵光地想到了这个主意。

“那也好,总比没有药强。”

瑞熹想了想,这样似乎也可以,这部队行军,都是来去如风,早点拿到药早点好,况且,自己的症状崇光也能说清楚。说去就去,崇光也没啰嗦,换了双布鞋就往桑木垭赶去。

大面坡距桑木垭二十公里,即使是走惯了山路的崇光,走起路来也很吃力,他是小跑着走的,四个小时的山路,他硬是用两个多小时跑了下来。此时正值冬季,还没到春节,寒风吹得呼呼响,虽然很多阔叶树已经落叶,但还有很多树,比如松树、柏树等,仍然是那样绿意盎然,春天一来,这漫山遍野的绿又将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当崇光到达桑木垭的时候,在一幢五柱三间的农房前,已经排上了十多人的队伍,很多全副武装的士兵,要么在抱着枪休息,要么在帮着当地的农民打扫房间。崇光挤进队列中,询问前面的人:“这里排队是为了看神医的吧?”

排在前面的是一个近五十岁的中年人,他斜了崇光一眼:“你小子年纪轻轻,有什么病呢?”

“不是我,替我父亲取药。”

“你父亲没来?”他看着崇光只有一个人在,遂这样问道。

“他走不动路,所以只好我来了。”

“那可不行呢,医生看病讲究个望闻问切,见不到病人,怎么看病呢?”

“哎,我走了二十公里的山路过来,恼火。”崇光边说边摇头。

“那你最好还是等一下看医生怎么说,部队随时可能开拔,哎,要是他们留在这里就好啦!不过你走二十公里路来找这医生算是找对了,他可是神医,我邻居周大爷得了病,几年都没治好,这医生两副中药加几颗药丸就彻底医断根了。”

崇光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着,现在回去确实不现实,只有一会求医生了,总之不能白跑一趟。医生耐心细致地给病人看病,每一个病人他都看得很认真,等了很久,终于轮到崇光了,他偶然向后一看,我的天,不知什么时候,这后面又排上了一二十人。崇光认真打量了一下,医生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穿着军装,带着军帽,那帽子上的红色五角星闪闪发光。

“老乡你好,哪个地方不舒服呢!”医生操着普通话问道。

“咳嗽,痰多,有的时候咳嗽得像肺都要咳出来了,喉咙痛,流鼻涕。”

把舌头伸出来我看一下。

崇光老老实实地伸出了舌头。那医生看了一下,奇怪地问道:“你舌苔正常啊,喉咙也没有红肿,现在也不咳嗽,什么时候咳嗽呢?”

“医生,我不咳嗽,我是帮我父亲拿药,刚才的症状是他的。”

“你还真是个老实的人!他人现在在哪里?”这医生也没有愠怒,反而被崇光的行为逗笑了。他想到眼前这人好像智商不怎么在线,既然不是病人那你伸什么舌头?为避免崇光尴尬,医生和蔼地笑了,那笑不是装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是真心地理解穷人。医生见过的穷人太多,知道他们都老老实实,有的时候语言表达跟不上行动,所以会有一些误会。

“在家里,走不了路,走几步路就咳嗽得厉害,我还说抬滑竿把他抬来,二十多公里路,太远了。”

“好,那你在旁边等一下。”

“医生,能不能给我开个药方,我带回去给他?”

“没有病人无法确诊,你在旁边等一下,等我给后面的人看完再说。”医生没有架子,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崇光不好再说什么,这本来就是求人家的事,让等着就得好好等。崇光想不明白,这医生到底会给父亲开什么药。崇光可能理解上有些问题,反应上慢半拍,但他最具有的品质,就是耐心,就是认定了目标以后能坚持下去。修公路的时候是这样,种庄稼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崇光居然能搬个小凳子,就坐在医生的诊断桌旁,看着他一个一个给病人看病,从下午等到晚上,看到这医生也确实太辛苦,下午饭就喝了两碗粥。

到晚上七点,终于,医生给最后一个病人看完了病,只见他站起来,打了好几个呵欠,伸了几个懒腰,把摆出来的温度计、血压计等装进医药箱。

“医生,你忙好了?你看,我父亲的病?”崇光生怕医生忘记,特意提到了给父亲看病的事。

“我知道,你带路,我跟你走。”

“真的?那太好了,就是有二十多公里路,怕耽误你的时间,要不你就给我几片药就行。”崇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向来自结自足的崇光,不希望别人给自己添麻烦,也不希望自己给别人添麻烦。

“老乡,没事的,我正好有些时间,部队要明天才开拔,不看到病人就开药的话,不对症事小,起副作用就麻烦了,还是看到病人再诊断要好一些。”

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崇光也就不再推辞,毕竟,给父亲看病要紧,要是这医生能治好父亲的病,多少钱崇光都愿意付。何况,崇光还看到,这医生看病都没有收病人的钱呢!

崇光在这户房子的主人家借了盏马灯,加满了桐油,借着依稀的月光,就给医生带路,朝着大面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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