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安江的夜色美轮美奂,明月不管天冷天热,都准时不知疲倦地挂在当空,一丝薄雾飘浮在河面上,贪婪地吸食着河流的营养,洛安江则对所有的子民都给予了慷慨的回报。它把能给予都给予了,不能给予的也尽力争取给予。寒冷的冬天里,世界是灰色的,所有的生机都潜藏着,它们都在耐心地等待机会,等待那春暖花开的日子。
崇光提着马灯,小心翼翼地为红军神医照路,风从马灯的底部缝隙中灌进去,把马灯里的桐油灯光吹的摇曳不止,照在路上也忽明忽暗。本来路途就遥远,加上又是晚上,又是赶山路,花了五个小时,它们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洛安江畔的大面坡,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二点过了。医生摊开医疗箱,问了瑞熹的各种症状和表现,切了脉,又用压舌板看了喉咙和舌苔,揉了揉他的肚子,一套诊断下来,医生开口道:“你这是急性肺炎没有断根,引起了肺上结核,伴随着轻微贫血,我给你开两副中药调理一下,再每天吃一粒这黄色的小药片,半个月应该就能好。我把药方留给你,如果半个月还没断根,按我的药方再服两副,就能好了。”
父亲和崇光都非常高兴,没想到这次找医生是找对了,这医生确实是有见识的,看病的方式都和普通医生不一样。其他的医生,都是完全的中药,这个医生却是中药间杂着那种药片,崇光认不得那药片的名字,但看起来就很高大上,闻起来也有一些香味。
看完了病,牟琳已经煮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一碗给医生,另外一碗给崇光,每碗面条上还加上了两个鸡蛋。那医生可能走了远路,确实饿了,也就没有推辞,吃了起来。吃完后,他却要付钱,崇光无论如何是不能收这个钱的,崇光还要向付他两块钱的医药费呢。推来推去,后来还是医生一锤定音:“你们也是仁义之家,这样,面条的钱我不给了,医药费你们也别再提了。这里到桑木垭路途遥远,又是天黑,我人生地不熟,麻烦送我回去一下。”
这个要求不过分,而且不用他提出来,崇光也是要送他回去的,有来有回,接来送往,这是做人基本的礼仪,崇光再迟钝也不会不懂。就这样,崇光为马灯再次添满了油,就送着这位医生回桑木垭了。
等他们到了桑木垭昨天那户人家,天已微明,冬日的朝阳穿透山间的一层层薄雾,因为雾气的散射效果,变成了万丈霞光,映得天边殷红殷红的。然而,这医生却无心欣赏天边美丽的日出,他看到这一片寂静的山间清晨,意识到部队没有按原定的时间,昨天晚上已经连夜开拔了。此时,正好那户人家的主人也早起了,看到了医生和崇光,忙进屋去,把连长临走时写的纸条交给那个医生。纸条上写着:晚上两点,部队接到紧急任务开往娄山关,速归队。
医生跟崇光道别,崇光本来要想继续送医生赶上大部队,这医生却说:你回去按我开的药方到街上抓药,治病要紧,我们部队上次就从娄山关那里撤下来休整的,我知道路,你一定按我说的办法给你父亲服药!握过手,这医生背起医药包,匆匆的向前赶路。崇光看到他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眼中闪现着泪花,这哪里是赤匪啊,这就是人民的儿子,人民的军队啊!
崇光把马灯还给主人家,又把昨天借的桐油都还上,正准备回家。突然,那主人好像想起来什么,焦急地说道:完了,刚才我只顾着把纸条给他,忘记了保长今天一早就带着团丁来过,气势汹汹像要吃人的样子,他们似乎在追赶这支红军部队!主人家的话让崇光心头一震,他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要跳出来一样。他正要拔腿追去,突然听到前面的垭口上,传来啪啪啪三声枪响。
完了,完了!崇光心头焦急,迅速地朝着垭口方向上跑去。这户人家的主人叫王智,三十多岁的样子,也跟着崇光跑过去。
他们跑到垭口下面的时候,隔着两百多米远的距离,就能看到垭口上躺着一个人,周围再没有了其他人。崇光拼命地冲上山去,这山静静的,树木静静的,一丝风也没有,一声鸟叫也没有,四周一片死寂。倒在地上的,正是昨天晚上给父亲治病的那位红军医生!他倒在了血泊中,腹部中了两枪,头上中了一枪,伤口还在汩汩地流着鲜血,那血还是热的,在控诉着反动派的罪行。崇光探了探鼻息,这位红军小战士已经停止了呼吸。崇光确认了是那保长带着团丁干的,一定是他们干的!他颓然地坐在地上,禁不住老泪纵横!
崇光非常悔恨,也憎恶自己,是自己太自私,要不是当初急于给父亲治病,也不会把他请到家里去看病,那样的话他就不会脱离大部队,就不会被团丁杀害,为什么,自己要害死这么可亲可敬的小战士呢!崇光跟小战士虽然接触不多,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想到他那爽朗的笑,他那对病人的热情和关切,他那无私和高尚的品德,他就心如刀绞,这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凋谢在了桑木垭。
直到王智也走上垭口,看到浑身发抖的崇光,才拍拍他的肩,让他冷静下来,他以为崇光是被吓的发抖,但后来崇光说,自己是看到这样可爱的人被枪杀,气得发抖。很多年后,当他们在街上遇到,多喝了两杯酒,都还争执这个问题。崇光很清楚,自己其实是嘴皮子很硬,当时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这是崇光长寿的人生道路上,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到这样血腥的死亡场面,后来的很多年,他陆续看到了自己儿子女儿甚至孙子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人世,都没有这样惨烈。也许是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以后的人生路上,他再也不惧怕死亡。
“他是个好人,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是把他埋了,不能让他弃尸荒野。”王智的话提醒了崇光。
“我先守在这里,找一个好点的地方,你回家去拿两把锄头来,我们给他好好挖个坟。”崇光知道,这红军战士住在王智家,他跟他们的关系应该不错。崇光为那医生选了块林地,那里林木葱葱郁郁,朝前看去,视野极佳,能看到悠悠的白云和弯弯的小河。这块林地正好是王智家的,崇光还给了他两块大洋作为埋葬墓地的补偿,王智刚开始不接受,但崇光坚持要给,王智才收下。
两人花了几个小时,挖了深深的井坑,王智又从家里找了几块木板,虽不是棺材,但也好歹让红军战士的尸骨得以安身。直到下午时分,他们才把坟头垒起来。崇光本来一夜没睡,加上有些伤感,就这样神思恍惚地,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大面坡。当他把红军小战士被保长带着团丁杀害的经过告诉了父亲瑞熹和妻子牟琳后,牟琳听不得这么悲伤的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瑞熹则沉默良久,才说道“他是好人,他们是好队伍,我们有机会一定要报恩。”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不管是政府也好,军队也罢,还是任何组织,最后都要被放到人心的天枰上,称一称灵魂的重量。这红军小战士,用生命和鲜血,为人心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而那些追剿他们的人,则注定被钉立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第二天早上,崇光一反平常到庄稼里溜达的习惯,以往即便是冬藏的季节,他也总喜欢到自己的麦地里看看麦苗的生长,哪怕有一小根杂草,都要被他细心地摘除,他喜欢看自己的地,喜欢看庄稼一天一个样的生长。但这次,他却没有去庄稼地,他找来一块干的柏香树板,用斧头将它顺着纹路削平,留出半人高,两拃宽的样子,很工整地在木板上用毛笔字书写了“红军战士之墓”几个大字,再用布将这块木板包好,扛在肩上,跟牟琳打了声招呼,就径直到桑木垭去了。他昨天回来的时候才想起,没有给小战士立上墓碑,于是决定今天补上。
当他走近红军坟前的时候,看到有好几个人挥舞着锄头正在挖坟,在这些人的旁边,还有几个背着枪的人。崇光心如刀绞,这些人,杀人不算,还要鞭尸,真是毫无人性,话说人死为大,这到底是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才能做出这样断子绝孙的事情来呢。崇光是一个胆小的人,从小的时候起崇光就很清楚自己的这个弱点。这个时候,他不敢上前去,不敢去跟那些团丁理论,更不敢去反抗,所以,再伤心再失望,他都只能躲在旁边暗暗观察。
那些人花了几个小时才把这个坟铲平,他们拿起枪,骂骂咧咧地走了,其中有一个人很不满地说道:“妈的,谁埋了这坟,搞得老子们今天的牌局都泡汤了。”崇光在后来才知道,这正是三保的保长周正才,杀害红军卫生员的也是他。桑木垭的地界是在三保,而崇光则属于五保,隔得还是有些远,不认识保长也是正常的。
在保长周正才带着团丁离开以后,崇光确定他们已经走远,这次他没有借锄头,事实上,当初要锄头主要是为了挖井坑,现在崇光用他那双大手捧着泥土,就把坟垒上了。崇光不但用土垒上,还在周围搬来很多石头,用石头垒了一圈,防止泥土掉下来,又取出自己用木头做的墓碑,安插在坟前。做完这些,天已经擦黑,崇光才摸夜路赶回了家。
第二天,崇光突然又想起,自己光垒坟立灵牌,忘记烧香烛纸了,还是得烧一烧才好,于是他又在清晨出发,去给红军的坟烧香。他把香烛纸用用竹篮装好,准备去祭奠一下。这崇光真是脑子不好使,而且是一根筋,按道理,写墓碑也罢,上香烛祭祀也罢,都是一次性可以搞定的事,但他做事总是慢了半拍,缺乏系统的计划,要一件做完了才能想起另外一件,他做这些事完全没有种庄稼精明。因为崇光种庄稼,完全可以在玉米地里套种红薯,在花生地里套种大豆,时间都掐得异常精准。所以别说当初黎汝伦帮他找工作,就是找到工作了他也干不长久,他总是缺乏那股精明劲。
等他到了坟地,他又发现,那坟被保长带着团丁挖了。崇光在旁边暗暗观察,发现那些团丁挖坟以后,这次没有全部走完,而是留下两个人守在暗处,似乎是想抓住那个垒坟的人。不过,这些反动派的丑陋行为,显然都尽收崇光的眼底,他脑筋虽然有点不好使,但眼力劲却挺好。那些团丁毕竟有点出工不出力消极怠工的意味,他们等到了傍晚,看到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那两个暗哨终于骂骂咧咧地撤离了。崇光又跑过去把坟垒了起来,这次他不但立了墓碑,烧了香烛纸钱,还把一块红布挂在墓碑上。挂红是很重大的礼仪,崇光的想法是,这位小战士值得用最高的礼仪来尊重。
接下来的一天,崇光心里放心不下,这周正才不干好事,一次二次地挖坟,会不会又挖了呢?崇光决定去看看,笨的人都比较执着,崇光一直都这样评价自己,也是这样对子孙后代说的。当崇光走到王智家门口的时候,王智看到了他,把他拉进家里,给他倒了杯水,神秘地说:“菩萨显灵了!”
“什么菩萨?显什么灵?”
“红军菩萨啊,就是那天我们埋葬的那个红军医生,他显灵了,原来他是菩萨变的。”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我还是不懂呢!”崇光摸了摸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两天红军小战士——不对,是红军菩萨——的坟被保长周正才带着团丁挖了两次,但他的坟又奇迹般自己好了!这还不算,昨天有人看到他坟前有了仙火。昨天晚上还打雷了,这大冬天怎么会打雷呢,这是仙人下凡,接他上天去了!昨天的神仙还留下了接他的红彩,今天大家都传开了,都到他的坟前去挂红,听说得到红军菩萨保佑,就能免灾免病!”
饶是反应慢半拍的崇光,也反应过来并哭笑不得,明明是自己垒的坟,他们却说是坟自己长的,明明是自己挂的红,他们却说那是神迹,冬天打雷其实也挺正常的,但人们更愿意相信别人言之凿凿的谣言,也不愿相信常识。不过崇光突然意识到,这样其实挺好,如果所有的人都相信了小红军是菩萨,那人心的力量就会让反动派害怕,那红军的坟就能保存下来。
于是,这崇光也故作神秘地说:“这个事情我也听说了,在二十多公里外的洛安江边已是人尽皆知了,昨天的炸雷,从我们二十多公里外的地方看过来,就看到有两个高大的头像,你们近了可能看不出来,但我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白发飘飘,另一个就是红军菩萨,我看到他们上天了!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拜菩萨的!”崇光其实有些文化,读的书也不少,平常只是语言上有些木讷,行动上看起来要迟钝一些,但是头脑是十分清楚的。老实人骗人,能骗死人。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王智默默地念着。
“昨天晚上那小战士给我投了个梦,说今天晚上十点,他还会返回这里,为人们祈福避灾,菩萨跟我说,他还没满头七,只有半个金身,他现身时不要声张,但他显灵以后,一定要点上火把,高呼菩萨救苦救难。”
崇光没有再多说,事实上,他今天可是为周保长准备了一份大礼。崇光辞别了王智,却没有径直朝着那个坟走去,而是爬上坟对面的山头,认真观察着周保长他们挖坟的举动。周保长他们挖了坟以后,假意离开,还是留了两个暗哨,到傍晚时分,那两个暗哨也撤离了。崇光慢慢的下得山来,他慢慢地摸索着爬了过去,他这次不是走的,而是戴着伪装趴着走的。他先在到红军坟必经的小路上埋了点小东西,接下来又爬到坟所在的平地上,俯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坟上放泥土。崇光做得很小心,也很隐蔽,确保在垭口上看不到自己。花了很大的功夫,崇光看了看月光,应该接近晚上十点,这红军的坟也垒的差不多了,他就索性站起来,挥舞着手臂,从垭口上看起来像是在垒坟,从垭口下看起来则好像是刚从坟里爬起来。
“好呀,总算让老子逮住了,原来是你这个杂种在垒坟!”说话的正是保长周正才,他边骂骂咧咧,边从小路冲过来,想要抓住崇光。他刚走到小路上,一声尖叫声顿时充满了整个山谷:“妈呀!疼死我了!”
“保长,怎么了?”跟着周正才一起过来的团丁罗光荣问道。
“老子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脚好痛!”
“我看看。”罗光荣把枪背在肩上。
“不要管我,抓住那个该死的垒坟的杂种!”
于是罗光荣和另外一个团丁唐俊明就要冲上去抓崇光。
崇光十分清楚,保长周正才踩到自己刚才安放的捕兽夹了。那捕兽夹是用铁打制的,有一根弹力很大的弹簧,当他踩上去的时候,弹簧就会划过来,大夹子就会闭合,把他的脚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天道有常,血债血偿!”崇光突然窜出来,披头散发,脸上涂抹着面粉,后脑勺上带着人面面具,就像是两面都长着面孔一样,他是用道士通常用的唱腔唱出那八个字的,在这夜深人静的山谷,顿时让人毛骨悚然。这还不是最恐怖,更加恐怖的是,突然漫山遍野都点上了火把,把整个山涧照亮,所有的人都大呼:“菩萨显灵了,菩萨救苦救难!”
由于事起突然,周保长看着这漫山遍野的人,顿时被惊吓得不轻,团丁罗光荣和唐俊明更是被吓坏了,他们哪里还管得着去抓崇光,也顾不得还被捕兽夹夹住的保长周正才,第一时间撒腿就往后跑,这时候他们只恨自己只长了两条腿,不能跑得更快。周正才不一会就反应过来了,虽然脚上还有捕兽夹,但他也拖着受伤的脚拼命的往回跑。边跑边喊:“罗光荣,等等我,等等我!唐俊明,你们跑那么快干嘛?你两个龟儿子!”瑞熹则沿着早已看好的路径,离开了红军的坟,不一会,就整理干净,混在了看热闹的群众里。
经过了这一晚上,保长周正才受到了惊吓,回去后重病了一场,没几天竟然一命呜呼。所有的人都深信不疑,保长周正才就是被红军菩萨索命的,因为大家都听到了那句“天道有常,血债血偿”,人们开始口口相传红军菩萨显灵的事,红军坟前的香火一天比一天旺。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去挖这个坟了。清明节的时候,崇光又远道而来,为这位红军小战士的坟立上一块墓碑,是这样写的:这个墓碑没有名字,但他是一座丰碑,他把仁爱刻在了人民的心上!
洛安江两旁已经恢复的生机,两岸的树丛已经抽出了新芽,麻鸭成群结队地在河中觅食、嬉戏,它们时不时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去追逐那些刚渡过冬天的小鱼,或者是在河岸的泥土里用长长的喙啄食着小虫,有一只鸭子兴奋地在水面上振翅,以至于整个身子都要脱离了水面。春江水暖鸭先知,春天真的要来到了。红军的到来,不但没有影响老百姓的生活,反而更增添了大家的安全感。连瑞熹都感叹,我见过那么多军队,就没见到如此守纪律,对老百姓如此好的队伍!听说他们开了重要的会,改正了以前的一些错误,虽然他们还在恭水县的崇山峻岭中驰而不息,但胜利终将属于他们!反正崇光是这样想的。为老百姓做好事做实事的队伍,老百姓会帮他们的。
崇光一边挖着冬土,一边抽空挖那个消坑里的水。本来崇光的计划是这个冬天把水挖出来,但因为修公路,把时间完全耽误了。庄稼是不能耽误的,所以只能把找水的事放一放。崇光可能是没有思想的人,但他一定是有想法并会自始至终按想法去做的人。认识崇光的人都认为,这个人脑筋不怎么好使,经常反映也太木,被别人喊着木虫,有点一根筋,认死理,不听劝,有点傻乎乎的,但他经常作出别人做不出的事情来。
对于从消坑引水这事,江世诚和周强刚开始是愿意一起做的,但当他们几锄头挖下去,发现里面并不是泥巴,而是石头,就泄气了。这石头也分几种,有的是青石焊在泥土里,只需要把石头抠出来,泥巴洞一般能自己形成支撑;有的是碎石,那还可以挖,碎石挖起来有塌方的危险,刚挖开下面,上面的又落下来,这时需要用木方子做梁顶住,也还能挖;但这里却是整石,那就意味着必须要用錾子一錾子一錾子往里边敲,这得整到猴年马月。用錾子打起来费时费力,还把手腾的筋痛,关键是这石头太大太厚,根本就掘不通。当所有人都放弃的时候,崇光还在日复一日地用錾子凿。别人看到的是困难,崇光看到的却是一劳永逸永远美好的未来。
“老表,这样整哪里能掘出水来呢!”江世诚疑惑地问到。
“愚公移山的故事你听过吧?”
“没有,什么愚公?”
“算了,没听过就算了。”崇光突然想起,这江世诚本来就没多少文化,父亲一直就在教自己读书识字,故还能知道愚公移山的故事,他没文化,也讲不清楚。
“你别说话总说到一半,什么愚公?”
“我说我是愚公呢,我今天哪怕只凿了两錾子,明天又来打两錾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可以把山打穿。”
“我看你不是愚公,是咬卵匠,你这样都把水敲出来,我手板心煎鱼给你吃。”
崇光没有理他,继续干自己的活。江世诚在边上看着,他想走,但看到崇光那执着的劲头,又像受到感染,有一些舍不得走。
“老表,你这样真能掘出水来么?”
崇光有点反感在这种问题上不断摇摆,想干就一起干,不想干就算了,在这里絮絮叨叨的,影响自己的干活。
“老表,我们一起干,以后这股水大家一起用!”
“要用水就干!”崇光把崇德留在家里的錾子都拿出来,按崇德教的方法打磨工具,和江世诚一起,来凿石壁。有了江世诚的加入,进度明显快了些。他们的事大家看在眼里,周强、唐昌海终于坐不住了,也要求加入进来。
当他们干得正起劲的时候,王安兴扛着锄头,拿着刀,牵着牛,去挖冬土。土背坎上长了很多杂木杂草,冬天的时候干枯而萧条,春天来到,一场小雨,就会让枯枝枯草焕发出勃勃生机,悻了庄稼,王安兴就是拿着刀去砍背坎的。王安兴驻足看崇光他们挖掘,耐不住心中的疑惑:“日妈你们这样辛苦的搞水,不如把精力腾出来好好经悠庄稼。”王安兴说话都带着话把儿,出口就是“日妈”,大家都知道,他并没有充当长辈的意思,无非是说习惯罢了。
“王幺爸,我们把水打出来,这些田都变水田了,以后你要用水可得跟我们买!”周强笑嘻嘻地说道。
“日妈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打出水,想得太简单了。”
“嘿,日妈你以为你不挖就能有水了?”周强年轻气盛,学着王安兴的腔调回答道。王安兴要说话把儿大家还没啥,毕竟他年纪比大家都大,辈分上也是长辈,周强学起来则感到很别扭。
“日妈没得老少!反正日妈你们这样花功夫还不如好好做庄稼。”
“王幺爸,你就说庄稼庄稼的,你的庄稼也没长多好,现在有个好东西,种起来收入高。”
“日妈什么东西?”
“大烟。”
“那可种不起,日妈种大烟要技术,搞不好都没有收成。”
“那就请人啊。”
“日妈请人就算了,这个东西呢就是,请人日妈不划算,各人日妈又不求得行。”
当他说到这里,其余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周强笑得最开心最灿烂,他层层诱导,就是要看王安兴的笑话的。王安兴似乎也回味过来刚才那句话的不妥,红着脸离开了。
就在崇光他们挥汗如雨加班加点的时候,一天中午,有一个人走过来问路。
“大哥,问一下大面坡崇光家在哪里?”
“我就是,你是……?”
“哦,我一路问过来,总算是找到你了,我是河包场的潘立福。”
“哦,我听崇德说过你,你找我什么事呢?”崇义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活,就没有去想也怎样招呼客人,尽地主之宜。
“哎,我们还是借一步说话吧。”
“就在这里说嘛,我还有好多活要干,今天要把这块石头錾完。”
“哎,我一路过来也有些走累了,还是先喝口水再说吧,你不方便我去找瑞熹大叔。”
“崇光也是,人家来跟你说大事,你好歹也要好客一点,招呼一下,烧个茶啊!”江世诚算是提醒崇光,让他注意基本的待人接物的礼貌。
崇光是个实诚的老实人,还真就收起錾子,把剩下的活交给江世诚他们,找个水凼洗了洗手,在身上擦干,就带着潘立福回家去。潘立福沉默,他好像在深思熟虑该怎样说。
当走回家以后,潘立福看到了瑞熹在屋檐坎上编竹编,他简单地作了自我介绍,然后非常郑重地对瑞熹说:“我要跟你们说的事是关于崇德的,我们最好找个僻静的地方,这事十分重大而且十分敏感,稍有不慎,我们都会被牵连。”潘立福这样的态度让瑞熹和崇光都认识到事情的重大,于是,他们把潘立福请进堂屋里,把大门关上,点上了桐油灯,还让牟琳到外面去放哨,确保没有人来偷听。
潘立福的第一句话就把瑞熹和崇光震惊到了:“崇德参加红军,现在已经北上了!”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说是去盐帮找你的吗?”
“我就是在盐帮遇到他的,我在为王军长家的店铺背盐的时候,正好遇到红军进城。他们把王军长的盐号查封了,然后对老百姓公开放盐,每人可以领到一小袋免费的份额,还可以以平常一半的价格购买两斤食盐。他们还对我们宣讲政策,他们说:红军到,干人笑;白军到,干人叫!我们观察,这红军军纪严明,是真正为穷人的队伍,他们还聘请我们为挑夫,给他们挑东西,还给工钱。我们盐帮都很愿意为他们运东西。我在运东西的时候,也是巧了,居然遇到崇德了。”
“在哪里遇到的?”
潘立福喝了口水,接着说道:“我跟他是在赤水河河谷遇到的,当时我就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说他加入了红军,当初,他本来是回奓口山收拾东西,然后跟我一起加入盐帮,在奓口山他给红军带路,找到工头商吉的家,去打土豪,他亲眼看到红军把打土豪得到的钱财都分给穷人,于是最终下决心加入了红军。我在赤水河河谷遇到他的时候,看他忙得团团转,因为他识字会写字,就去搞宣传工作,背着枪看着可威武了。在赤水河绕了几圈以后,我们就一路向南,最后又迂回渡过金沙江。在继续北上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个天险,那是一道关隘,两边都是几百米高的悬崖峭壁,只有中间有一条小路可以过去,在沟缝中还有一道小溪流,地形十分险峻。敌人在那条通道上修建了牢固的碉堡。用重机枪封锁了前进的道路。我们在强攻的过程中伤亡惨重,但却对敌人的工事毫无办法。后来还是崇德想到了办法,他说他是石匠,熟悉石头,从小就在爬石头山,于是,他从我们所在的那一侧,顺着石头缝徒手往上爬,我看得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有好几次,他都差点手滑摔下来了。”
潘立福说道这里,情绪上有些激动,显然他现在都还在回忆当时的惊险,瑞熹和崇光则听得心惊胆战。崇光迫不及待地问道:“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瑞熹则气定神闲一些:“听立福说,他前面都说北上了,这里肯定是有惊无险的了。”
“叔叔说得对,反正就是他顺着石头爬了上去,到达山顶,他把身上背着的绳索放了下来,好几个战士顺着他丢下的绳索爬了上去。在山顶上观察,敌人修碉堡的时间短,所以碉堡很简陋,有一个致命的缺陷——碉堡没有封顶。如果只是在下面,那碉堡自然很难攻克,但在顶上看,那没有顶的碉堡就给了红军机会。红军从对面山上向下面扔手榴弹,扔了几颗,就把碉堡内的敌人解决掉了。山谷里的红军战友发起总攻,终于顺利攻占了关口,打退了敌人的重兵防守。”
“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本来就是挑夫,没有加入红军,我看当兵也太危险了,我这当苦力惯了的人,全身有的是力气,但打仗就不行,我晕血,看到人死了就受不了,于是我向红军提出不再当挑夫了,要回家了,红军长官给我结算了工钱,就放我回来了。”
“崇德带回来什么话了吗?”
“我跟他分别的时候,他们正在准备翻越雪山,他就叫我转告你们他的去向,让你们别担心。”
“就这句话,其他的呢?都没说?”崇光觉得这崇德也太不稳重了吧,好不容易给家里带个话,还这么简单。
“够了,哎。”瑞熹叹了口气,对潘立福说:“立福,崇德一直说起你,说你们关系最好了,崇德的事,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们知,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晓,知道吗?”
“好的,叔叔。”
“我还要告诉你,现在空气很紧张,方老三回来后,正带着团丁到处找人秋后算账,到处都在抓人,对当时参加红军,为他们带过路的都是抓住就杀。这个事你要是说出来,你也逃脱不了关系,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继续到我的盐帮去,你们保重。”
潘立福走了,留给瑞熹和崇光的,是惆怅。他们在屋檐坎上坐着,都沉默不语,良久,崇光才打破沉默:“爸,现在怎么办?”
“能够怎么办,哎,这下扯平了,你别忘了,我们还欠人家一条命呢!”瑞熹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一些担忧和惆怅,凝望着河对岸。
“真看不出,崇德都这样放纵,你看崇义才当了兵,崇义当兵是因为他一直都冲,看起来崇德很老实的,怎么都去当兵了?他当他的石匠有什么不好?现在这年头,当兵可是太危险了!”
“红军是有纪律的部队,红军战士都是好娃娃,去吧,去吧,年纪轻轻,总得去拼一拼,闯一闯。”
“要是让方老三知道了,那就麻烦了。”
“方老三应该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恐怕早就闹上门来了。”
“但纸包不住火,他早晚会知道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就找崇义挡一挡,只要我们扎住了口,我想也没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
“红军是真正为我们办实事的,如果我像崇德那样有机会,我也会参加红军的。”
“你瞎说什么!你去当红军,那家里咋办?牟琳咋办,你儿子隆杰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咋办?”
“我说的是有机会了嘛,但我肯定是没机会的,我更愿意做一个农民,而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我总理解不了,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要打打杀杀,好好过日子不好吗?辛苦一些但全家衣食无忧不是也挺好的吗?”
瑞熹听到崇光这样说,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才放了下来。瑞熹知道,二儿子崇义心性高,从小就桀骜不驯,不服从管教,所以他骨子里带着几分匪性,最适合的舞台就是军阀的队伍。在上次全家小聚的时候,瑞熹就发现,崇德思想上有些变化,他开始关注一些形而上学的时政消息,他不仅仅关注自身的命运,也开始思考造成自己命运的原因,这让他很容易就接受那些革命的宣传言论。所以在当时全家齐聚聚餐的时候,瑞熹才说支持他去闯,累了就回家来,这里还有你的几亩薄田。瑞熹当时已经感觉到,不管自己支持与不支持,那两个儿子的事自己都管不了了。所以,他把全部的希望和精力都放在了崇光身上,自然崇光就是自己养老的希望,也是传承家族香火的希望,任何时候,都得把根留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刚才崇光说他都想参军,才让瑞熹觉得吃惊,一来是这不符合崇光木讷而且内敛的性格,二来他要都出去,这个家就完蛋了,这让瑞熹十分紧张。不过幸好,崇光也就是说一说,他要是想在外面闯荡,当初就答应黎汝伦进县城了。瑞熹太了解崇光的个性,他真动了念头,自己也有办法让他回头。
崇义不得不佩服易团长计算的准确,当红军的前锋指向复兴场,易团长在组织收编的士兵准备战斗的时候,红军突然退了回去。后来才知道,川军的八个团在土城的青杠坡与红军打了一仗,红军审时度势,决定一渡赤水河到古蔺、叙永去了。川军气势汹汹地开到复兴场,本来是客军,现在则变成了东道主一样的感觉,这让易团长和崇义都有些看不惯,然而,论装备、论战斗力、论军事素养,与他们的差距还是有些大,所以,纵然看不惯他们那趾高气扬的姿态,黔军仍然只能低三下气地忍受,谁叫自己的师长都跑到对方地盘上去了呢?其实最过分的,还不仅仅是川军把堆在仓库里的东西搬空了,他们甚至没有放过赤水兵工厂,这个工厂还是以前的周军长花了很多钱修建的,生产的步枪是黔军的主力装备,毛瑟枪能连发九颗子弹,装备“赤水造”步枪的部队叫做“九响团”,鼎盛时期,赤水兵工厂有三千多工人呢!易团长也想通了,不去跟友军计较,胳膊扭过不过大腿,不去跟红军打仗,自己就安心在这复兴场收拾散兵游勇,当作优哉游哉度假了。直到红军四渡赤水河,绕道贵阳,离开了黔省,易团长才收拾起心情,带着部队回到了恭水。
当崇义再次回到恭水县城的时候,他有说不出的惊奇,这县城哪里像遭受过兵燹之乱?县城完全就是开初的摸样嘛,红军真的来过?真的在城里住过?城市的建筑完好如初,人员也没什么惊慌失措,每个人都过得很平静。这红军队伍纪律竟是如此严明,让崇义心中多少有些佩服,也有些向往,想看看这红军到底是一支怎样的队伍。
他去找自己的老乡,那个在馆子里帮忙的杨尚福了解情况,他是百事通,来消息的渠道挺快的。现在不是饭点,饭馆里并没有多少人,崇义把杨尚福拉到一个稍微僻静的角落问道:“你跟我说说,这红军到底是怎样的队伍?”
“嘘,别说这个话题,要砍脑袋的!”
“我就是要砍脑袋的那个人,你不说我现在就以通匪的名义砍了你!”崇义半是哄吓半是认真地说道,他的脸垮下来,看起来充满了杀气,这让杨尚福心惊肉跳,他内心里充满了惧怕,这崇义怎么能这样冷漠地说出这样的话?怎么能这样对老乡,对待朋友?
杨尚福怔了很久,才试探着说道:“崇义,你刚才是说着玩的,是吧?”
崇义这才满脸堆上笑,拍了拍杨尚福的肩膀:“尚福老弟啊,我们都别装啦,老子手里有枪,还是连长,老子都是要命的主,谁敢要老子的命?快说,红军到底是怎样的?”
“崇老二,别跟我老子老子的,按辈分,我们是平辈的呢!”
“好啦好啦,算我说错话了,我正式的诚恳的向你老人家请教,快说嘛。”
“我跟你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你们各种警察到处在抓人,谁要是跟红军有点关系,都是格杀勿论,有个女学生,就因为参加了与红军联谊的话剧表演,她全家都被抓来杀了!你这让我怎么敢开口讲话呢。”
“好吧,我在你们楼上要个雅间,你就给我讲,我开你一天的工资,该行了吧?但你得讲实话!”
崇义带着杨尚福到经常去的雅间包房里,在确定楼上没人的时候,杨尚福得到了崇义的安全保证,才说道:“这红军的纪律真是没得说的,我们老板刚开始也很害怕,都东躲西藏的,我也回老家去躲了几天。后来老板带信回去,非要叫我马上赶回来帮厨,红军来了以后,买卖公平,从不欺负老百姓,我们饭馆生意太好了,有的时候实在忙不过来还会帮着收一下碗和盘子。实话实说,你们部队的作风跟他们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杨尚福偷瞄了一眼崇义,担心那小子心里受不了突然跳起来。幸好,这崇义并没有表示不满,他在思索着,似乎并没有关心自己刚才所讲的话。
“讲了这么多,你到底听进去多少,你不听就算了。”
“你没看到我正在思考么?你讲你的,我听着呢!”
“好吧,红军走到哪家去休息,绝对不进卧室,都是在征得主人同意后,在屋檐坎上打地铺,他们取下来睡觉的门板,在走之前都会安上去,如果主人家答应让他们进屋里多余的卧室睡觉,他们都会付钱。他们有一次在行军的时候,因为老百姓不理解,慌忙逃命,有一家丢下刚杀的年猪就跑了。红军战士确实非常饿了,就把那杀了的年猪煮了吃了,但他们在走的时候却留下了十五块银元,你知道的,这个价格超过那头猪能卖的钱。红军就是这样的队伍,你们哪个时候都有这样的表现,所有人都会支持你们。还有,告诉你,违反红军的纪律,不管是多大的官,多亲的亲戚,都会被枪毙的,他们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崇义听到这里,基本上理解了红军是一个怎样的队伍,也理解了他们为什么那么有凝聚力和战斗力。他把自己的表现与红军对比了一下,哎,自己在地下,他们在天上,要是有机会加入红军的队伍,那一定会很畅快!算啦,还是别这样想,现在都正在清乡和清算呢,希望红军能平平安安的,还是跟这些白狗子一天斗智斗勇,快意恩仇吧!当崇义骂自己是白狗子的时候,忍不住笑了。
黄廷楷是坐着汽车回到县城的,那是一辆军绿色的小汽车,像一双硬壳的皮鞋,也像一只行走着的甲壳虫,嘟嘟嘟嘟地从省城的道路上跑过来。在车的前面和后面,都各有一辆卡车,上面载满了持枪的士兵,在卡车的前面,还架着一挺机关枪。回县城的当天,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城区,黄廷楷当县长了!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黄廷楷终于当上县长了!”
“你这样说,好像他是很想当县长一样,听说让他当县长,他还推辞了一阵呢!”
“你这话说得太假了,他那号人,一直都不择手段升官发财,当初他为了巴结朱昭林,可是把自己亲侄女送给他当小老婆呢!”
“咦咦咦,这个人太阴了!话说黄廷楷当县长,那朱昭林当什么呢?”
“朱昭林?当什么?当阶下囚了!要吃枪子了!”
“他怎么了?叛变投敌了?”
“哎,你是真不关心当前的情况呢!你还不知道吗?朱昭林跟着侯志司令一起跑到了川南,被中央军抓了,个人财产也一并被没收。”
“你说这人呢,当官的时候人前人后,威风凛凛,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可惜了他那些如花似玉的小老婆们,要守寡了!”
“你有想法?”
“落难凤凰不如鸡,谁愿意要那样的罢脚货,我呸!”
黄廷楷县长不会到街头小贩那里去买菜,也不会去小馆子吃饭,对这些议论自然是听不到的,他能听到的,自然是阿谀奉承之辞。
易权团长要比黄廷楷县长先回到县里,主要原因是省城那边路程要远一些,红军最后也是从省城边上走的,黄廷楷县长出发的时间就晚了很多。当黄廷楷坐着汽车回来的时候,易团长让全团士兵列队,出城去迎接新上任的黄县长。那些提前回来的县署人员,组织好市民手持标语沿着街道列队欢迎,这引来了很多看热闹的市民,整个街道热闹非凡,像过节一样。
黄廷楷脸上自然流露出春风得意的神采。他曾经是那样处心积虑想往上面爬,甚至不惜把自己的侄女送给朱县长做小老婆。而现在,一切都用不着了,时代变了,不但不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因为自己与政学系上层的关系,自己成为了这个县城里最有权势的人物。黄县长瞟了一眼易团长,这个易权,还算懂事,知道怎样调转船头,不过他还是有些晚了,要是早一点尊重自己,也许自己还会为他说两句情,为他保留职务也未尝不可。
其他的那些同僚,以前给过自己小鞋穿的,以前跟朱县长走得近的,在这次事件中溜得最快的,一定会被自己清算。想到这里,黄廷楷的脸上又泛起了微笑,这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是小人得志。他清楚地记得,在与朱县长的酒席上,这易团长是如何轻视怠慢自己的,跟自己碰酒杯的时候,他是如何浅浅地呡一口酒,都不愿意跟自己喝整杯酒。自己不管军队,但军部自己的同学还少吗?何况现在所有的清算都是自己说了算,黄县长是越想越得意,整个人都想得飞起来了。
在黄廷楷忙着上任的时候,对崇义来说,有件事终于可以尘埃落定了!抢劫朱昭林县长钱财这事,已经不会再有人追究了!朱昭林已经成为阶下囚,他的话不再重要,他甚至都不敢提这一万银元的事,他提得越多,自己的贪污数额就越大,罪行也越重。崇义想到这里,都禁不住笑出声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前面是在摘桃子,现在该是分桃子的时候了。崇义现在需要培植骨干,哪些是骨干呢?自己最开始所带排里的三十个兄弟就是骨干,经过与杨志高商量,分配方案如下,加上自己,每人分配一百银元,这样就花掉了三千一百银元,剩余六千九百银元。大家商定好,剩下的钱存在钱庄,以后谁要阵亡了,就从这钱里支出两百银元作为抚恤金。政府拿不出的补助金,兄弟们自己想办法,把最极端的情况考虑好,解决好后顾之忧,存了六千二百银元,剩下的七百银元作用公用经费。其实所谓的公用经费,也就是崇义的核心圈子支配的经费。
这样的安排自然让所有的人都欢呼雀跃,他们心中十分清楚,崇义不跟大家分钱,他们也只能干瞪眼看着,崇义把本属于自己的利益让渡给大家,那还有什么能不对他忠心耿耿的呢?自己本来就是一条贱命,捡点钱回来就是赚的。
把这些都安排好,崇义闭着眼睛躺在半躺椅上闭目养神,他在乐呵着自己的好运气。当初要打劫朱县长本是临时起意,没想到老天爷都帮自己,让自己发了一笔小横财。崇义对底下的兄弟是好,但这并不妨碍他打了卡张牌,他手里的后手是,其实在朱昭林家抢来的钱不是一万银元,而是一万五千银元!这另外的五千,只有自己知道,他给了杨志高五百,剩下的四千五全被自己收入囊中。与所有人共同平均分配成果是愚蠢的,也是不现实的,崇义有自己的算计,自己有那么多应酬,连长王道德虽然跑到川南,跑得太远被革职查办,营长况思宁却是稳坐钓鱼台的,团长那边也开始留意自己的表现,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就算他们都不在了,换来的人还不是一个德行!普通士兵自然不需要关心这些问题,只要自己不倒,跟着自己的这帮兄弟也还会越来越好,那就是为他们前途作出的最好安排。崇义按自己的歪理理解,对他们够仁至义尽了,自己贪腐是有理的!既然贪腐有理,用这钱来花天酒地自然也是合理的。
正在他心里乐开了花的时候,团长的通讯员滕国生过来找他,说易团长今天晚上有个饭局,邀请他一起参加。崇义心中咯噔一下,这真是想啥来啥呢,刚还在说留点钱手里活络一点,现在居然就来了。不过崇义心中还是释然一些,至少现在让自己买单的人提升了一个层次呢,以前是营长,现在是团长了。哎,等以后自己再升个官,一定在下面培养一个买单人。
晚上,崇义还是穿着他那套礼服去参加晚宴。他认真观察,今天居然是易团长请新任县长黄廷楷,把醉仙楼最顶层全包了下来。当然,易团长把方玉也请了过来。这次还是与上次请朱县长吃饭时一样,黄廷楷坐主宾席。方玉挨着黄县长,比营长况思宁和黄廷楷带来的李现科长的位置都高。崇义还是坐在最下席的位置。
易团长作为买单人先提着酒杯说祝酒词:“黄县长主政我们恭水县,实乃恭水百姓之福,以黄县长的学识,定能带领恭水百姓蒸蒸日上,今天黄县长上任,我们都表示祝贺!我提议,我们干了这杯!”
接下来是黄县长回敬的祝酒词:“易团长有心呐!对党国也是忠心耿耿,在战略转移的过程中,哪怕面对牺牲,面对强敌,都不舍故土,坚决不跨过赤水河到川南去,这既是职责,更是情怀!这次中央下定了决心,凡是跨过赤水河到川南去的,一律革职查办。另外,我还得感谢易团长对小侄女的照顾呐,要不是你一路悉心照顾,小侄女定会流落敌手,凶险难测啊!我已将易团长的英勇果断和忠诚表现上报省里,相信省里会有公断!”
这些话很冠冕堂皇,但不是假大空的,崇义听出了很深的味道,经过他反复琢磨才理解了精妙之处,也才把前面易团长为什么会对方玉那么客气的原因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