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水县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县署为了报复那些跟着红军打土豪的人,派警察在到处抓人,到处枪毙人,但这和崇义的关系不大,他们是正规军,不去做这样下三滥的事。崇义内心里对红军充满了好感,认为他们是纪律严明的队伍,秋后算账的人,还把那些参加红军的家人都连坐,这让崇义更加反感。然而,他只是一个普通军人,在大势面前,自己也无能为力,但自己手上,从来没有粘上无辜百姓的鲜血。
那次他们在山坡上斗嘴以后,方玉有两天都没有理崇义,直到崇义去山上去给她采了大把腊梅,彻夜守在她门前,给她诚挚地道歉,方玉才又开始理他,小情侣拌拌嘴是难免的,在拌嘴中,才能磨合好,才知道什么是对方讨厌的,什么是对方的底线。终于有了一些悠闲的日子,崇义主动约上方玉,享受这战后的宁静时光。上次在复兴场的冲突,以崇义花了很多功夫道歉才告吹,男人嘛,要照顾自己心爱女人的情绪,该低头时就低头,能屈能伸大丈夫。
崇义陪着方玉逛街,他们来到新城的丁字口,方玉正在欣赏街边小店里可爱的发夹,突然一阵当当当当的声音,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我父女俩行走江湖,靠卖艺为生,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啊,现在,我们有请赛金花为大家演唱《何日君再来》,大家欢迎!”随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边敲锣边吆喝,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走到前面来,用她那细甜软糯的声音唱道: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
她开口唱了起来,但唱得有气无力,观众里有人就吼了起来:“唱的什么歌呀?这么好听的歌,听起来像哭丧一样!”
“对呀对呀,唱不成歌就不要来卖唱,真是的,坏了本少爷的雅兴。”
“你们是哪里来的?能滚多远就滚多远,恭水人民的钱也不是这么容易骗的!”
随着台下的一群人叽叽喳喳的,那个全身都是补丁的中年人异常生气,他冲上前,把那个唱歌的女孩猛地推倒在地,把腰上别着的一根赶马的鞭子抽出来,啪啪啪就往那个女孩子身上打过去,边打边骂道:“让你不好好唱,你真是丢脸……”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其他没有发话的人受到了惊吓,他们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变故。方玉则闭上眼睛,紧紧地抓住崇义的衣袖,头靠在他的肩上,崇义对这一切却无动于衷,这让方玉有些生气了,对崇义说道:“你这人,不是一向自吹自擂自己是多么英勇吗?现在需要你去救人的时候,怎么就不敢去了呢?”
“不是不敢去,而是……”
崇义还没说完:“哼,你不愿意去,那就是你不敢去,我看你是完全麻木了,算什么男子汉,要是我也被这样欺负,你也见死不救?”方玉说的自然是气话,当她说过以后也觉得这样说是不妥的,崇义要真是这样的人,就不会在赤水河谷的时候冒死救自己了。
崇义也很理解女孩子的小情绪,毕竟,女人天生就是感性的动物,他握紧方玉的因为紧张而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的手,温柔地说道:“再等等,再看看。”
果然,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朝着那个中年人吼道:“你凭什么打人?住手,放下你的鞭子!”
“不关你的事,你别管闲事!”
“这个闲事我管定了!”说着,这个年轻人就要上去夺下中年人手中的鞭子,那中年人自然不肯,年轻人就握紧拳头,想要去打那个中年人,那个唱歌的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尖叫道:“别,别打他!他是我父亲,我们母女从东北而来,我是因为饿得实在受不了,唱不起歌了!”
这个姑娘在说这话的时候,边唱起了另外的一首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
当她唱到这里的时候,全场的人都沉默了,有一百多人围观,但每个人都没有发声,有的人甚至在嘤嘤嗡嗡地抽泣。方玉也不住地用手擦着眼睛,她把脸靠在崇义的胸膛上,任性地哭了起来,崇义则紧紧地搂住她,给她温暖,给她力量。一会,方玉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把自己兜里的一个银元掏出来,给了这对父女,崇义也给了一个银元。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刚才喊放下你的鞭子的年轻人举着右手,激愤地喊起了口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把日本赶出中国去!”“还我河山!”各种口号此起彼伏,所有的人都那样真切地痛恨日本鬼子,真想马上就上战场,大家都把兜里的钱掏出来给那对父女。
当崇义扶着方玉离开,都已经走远,走进老城了,方玉还沉浸在悲伤里。
“我们真应该帮帮那对父女,要不把他们接到收容所里。”方玉说道。在桃溪寺那边,县署建了一个收容所,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难民。
“不用,他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这个人,真是冷血,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方玉猛然甩开了崇义拉着的手。
“不是有没有同情心呢,他们本来就不需要我们同情。”
“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呢?”
“怎么了?我没犯什么错误吧?”
“你看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呢?什么叫不需要我们同情?我真是瞎了狗眼,看上你这样冷血的动物!”说着,方玉就要单独离开。
“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他们在演戏!”
“演戏?演什么戏啊?”方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崇义。
“他们在演戏,不仅仅那对父女是演员,周围说话的人全部都是演员。”
“你凭什么说他们是演戏?你用不着用这样的理由来掩盖你的冷血。”
“你相信我,他们就是在演戏,至于我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有机会慢慢给你说。”
“要说你就现在说,说不出来就说明你是在说谎。”
“我前面告诉过你,我烧掉我们家房子的事,当时我告诉过你是怎样烧掉房子的呢?”
“你唱花灯戏!哼,和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唱花灯戏要化妆,街头话剧也需要化妆,我还告诉过你,我当年端掉恭水县袍哥公口的时候,就化妆成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所以,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今年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是化妆出来的,他的实际年龄和那个女孩子一样,二十多一点的年纪。”
“他明明长那么长的胡子……”
“道具而已,另外还有,中年男人把他女儿推倒在地的时候,他女儿早就有心理准备,所以她并不是摔倒在地的,而是自己扑倒在地的。”
“为什么呢?我是明明看着她被推倒在地的?”
“他在后边推倒,她一定是毫无思想准备的,但出于本能,她不会马上就顺势倒到地上,一定会跑几步,有个缓冲,后面实在缓冲不过来,才摔倒在地上,但当时的时候,那个女孩就是原地卧倒,这当然是不对的,不符合常识。还有,那个中年男人按道理要推倒的时候,双手要蓄势,手臂要收回来,这样才能使劲,但当时他的手是直勾勾出去,完全没有力道,所以,一个是假推,另外一个是假摔。”
“哦,你这样说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还有更奇怪的,明明那个女孩子说已经饿得有气无力,但最后唱起那首《松花江上》的时候,确实热血澎湃,相当有感染力。”方玉也似乎回过神来,想到了这个问题。
“你都会举一反三推导了!”
“崇义,对不起,刚才错怪你了!你真厉害,什么都能看穿!”
“不是我厉害,实在是太惨了,玉,你可能不清楚具体情况,我接触过从东北逃难过来的人,他们家没了,房子烧了,亲人被杀死了,全身都伤痕累累,亡国奴惨啊!”
“我们现在也是亡国奴吧!”
“是,我们确实是亡国奴!但我们会誓死保卫我们的家园,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到战场上去,我们绝不让日本鬼子到恭水来!”
两个年轻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坚强而有力。
烈日暴晒着大地,挺着大肚子即将生产的牟琳正在切菜,莲花白一层又一层紧紧包裹着,在表面上还时不时有一两条青虫在贪婪地啃噬着嫩嫩的菜叶,有时甚至在菜心上打洞钻了进去,在表面的菜叶上拉很多青绿色小颗粒的虫屎。牟琳很小心地剔除青虫,把它喂给小鸡,拿着莲花白抖了又抖,把虫屎抖掉,把菜板放到簸箕里,刷刷刷地切成丝。她把切出来的莲花白丝放到水里淘洗干净,控水晾干,再在太阳下晒蔫,在还没有完全干的时候,放到菜坛子里,装满菜坛后用一些干稻谷草封住坛口定型,将菜坛倒扣起来,圃起来放到菜坛的底盘上,底盘上装满水,这样菜坛里的菜在密闭的厌氧环境自然发酵,就成为了腌菜。洛安江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新鲜应季蔬菜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主要的应季蔬菜都在夏天和冬天,夏天的时候以四季豆、荒瓜、豇豆、茄子、菜辣椒、黄瓜、莲花白等为主,冬天则以白菜、羊角菜、娃娃菜、青菜等为主。每个家庭主妇都有一样绝活就是制作各种腌菜、泡菜,像备战备荒一样,以保证全家一年四季都有菜吃。
崇光正利用这难得的农闲时光,和江世诚、周强他们一起奋战在挖沟找水的第一线。所有的人都异常兴奋,因为在錾子敲下去的中间间隔中,他们似乎能听到嗡嗡的回响,这意味着马上就要掘通了。崇光越想越兴奋,也越来劲,这断断续续半年的努力,似乎就要到开花结果的时候了。他不再用錾子斜着打下去,而是垂直与石面打下去,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到一点上。当錾子前进了三公分的时候,就感觉到异常通畅,不需要多大的力气这錾子就能进去。“通了!”崇光异常兴奋了喊了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激动万分!崇光不再用手锤,而是抡起二锤,哐当一声砸过去。那錾子一下子就隐没到石头中去了!崇光继续用二锤捶打,十多锤下去,石头一下就破了一个拳头大的洞。光线从这个洞射进去,远了看能看到一束光,在外面其实看不到里面的啥,但每个具有山区溶洞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那束光为那个消坑洞带去了光明,也彻底把那个埋藏在地下的世界暴露了出来。
沿着洞的边缘一锤一锤下去,那个洞也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一个可容一个人趴着进去的大洞,崇光已经迫不及待,他小心地趴了半边身子进去,洞里的凉爽让早就汗流浃背的崇光感到一丝惬意,他更加得意。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是有了结果了。从这个洞的视角看过去,简直是爽呆了酷毙了,那一根根倒竖着的石钟乳就像被颠倒过来的山石,让人迷离于自然界造物的奇观。
江世诚争着要看看洞里的风景,每个人都争着要看!崇光退了出来,让他们看个够!崇光很清楚,他们看的并不是风景,而是生活的希望,他们看到的都是子子孙孙的富足生活,为了这,他们这一代人筚路蓝缕,再苦再累也值得。
当崇光他们把慈竹划破,剃掉竹节作引水管,把洞里的水引出来的时候,整个大面坡都沸腾了,大面破从此结束了没有井水的历史。这口井位置高水量大而且稳定,是常流水,从此,下面的有些旱土就可以改为水田,水田则成为了旱涝保收的优质田。
崇义难得有机会约到方玉了。每次约她,她都推说工作忙,出来不了。
这女人,现在得势了,好像就有些忘本了呢!崇义当然不希望她是这样的人,他还希望能回到在复兴场那样美好的回忆中,虽然也闹矛盾,但总体来说是美好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生活也归于平静和平淡了,他却无法把方玉约出来吃饭逛街,哪怕见个面都很难。崇义一直就有一股倔劲,你不出来我偏要约,约不出来就到办公室来找你。
崇义再一次混进县署,方玉重新回城以后,没有再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而是成为了教育科的工作人员,主抓教育问题。当崇义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科长正在开会安排工作,方玉正用一个小本子在努力地记着。方玉抬起头来看到崇义那已经出现在门口的魁梧身影时,吓了一跳。她趁着科长还没看到他,赶紧做手势,让崇义在边上等一下。崇义才没理她呢,他翘起右手的大拇指,把食指伸得笔直,弯曲着其他三个手指,闭上左眼,把右手摆在右眼前方,作出手枪的射击状。他对着方玉恶作剧似地笑,方玉被他逗笑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她马上变脸,一副十分生气愤怒的样子,杏眼圆睁,咬牙切齿,示意他在边上等着。
等就等吧,崇义又不是没等过。事实上,就算是在复兴场,每天还面临着打仗危险的时候,每次外出她都要化妆,要卸妆,要梳洗,要换衣服,都得等上很久。不过,崇义没有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这样耐心过,这就是爱情?爱情是人类的需要,但谈情说爱却是闲淡恬适的产物,是劳动群众的奢侈品。
崇义真是等到了晚上十点,方玉才下班,他现在已经不住在街上,而是住在了县署公寓。
“走,我请你吃夜烧烤去!”崇义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兴致仍然很高,对方玉说道。
方玉不置可否,但她还是跟着崇义走。他们就这样走到了河边,那里有好几家烧烤摊,点着煤油灯——在农村普遍还在使用桐油灯的时候,城里已经开始使用煤油灯了。崇义和方玉坐下来,点了一些肉串、烤豆腐皮、烤韭菜、烤鱼,方玉吃得很认真,她明显是饿了,崇义注视着她,看到他比一个月前还要消瘦,因为瘦削,也让她的脸部轮廓更分明,在漂亮之上更增添了几分精明。崇义小心翼翼地把鱼肉上大大小小的鱼刺给她拨开——这鲤鱼就是鱼刺太多——那些细小的戎刺也挑得干干净净,给她放到餐盘上。崇义吃饭本来是风卷残云,但为了陪她多吃一会,也吃得慢慢悠悠。
吃饱以后,崇义和方玉沿着河边散步。晚上夜钓的人蹲在河边,借着微弱的月光,注视着钓竿的一举一动,他们或者把鱼线崩得紧紧的,感觉到有鱼咬钩就拼命往上拉,别说还很有收获。
“你怎样看我们的关系?”方玉主动挑起话题,她知道有些话必须要说清楚。
“我要娶你!”崇义本来脸皮就厚,这个时候就他们两人,更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
“你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了。”方玉冷冷地说道。
“我没开玩笑,我认真的。”
“你最好别认真,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是因为你舅舅?”
“和舅舅没关系。”
“黄县长现在得势了,你也飞到枝头变成凤凰了。”
“你这样说,证明你还是很不了解我。”
“别人都是这么说的,现在有很多人都想娶你,围着你转。”
“没想到你这么俗气,算我看走眼了。”
“我当然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但你这样直白的拒绝我,至少得告诉我为什么,如果因为我有什么缺点,我也好好的改进啊。”
“不嫁给你,自然是有我的原因的。”
“是因为工作?我看你整天这样加班忙碌,是不是对结婚毫无兴趣?”
“算一半。”
“那剩下的另外一半原因呢?”
“以前我觉得你挺聪明的,什么问题都能想透,想到我前面去,现在你是不是变笨了,不自己去思考,却总在这里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前后的变化太大了,我猜不透你的心思。”
“好吧,那我就直白的告诉你,我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结婚了,你也别等我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一个人过就很好。结婚以后的闲言碎语让人受不了。”
“哪里来的闲言碎语?你听到了什么?”
“这还用听吗?就是闭着耳朵满大街的声音都能传到耳朵里,口水都淹死人。”
“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轻视自己呢?我不在乎,不在乎你的过去,不在乎别人怎样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你别在这里说得多么冠冕堂皇的,嘴上说一套实际做一套,我算是看白你了,你的行动骗不了你。”
“我这里有一把匕首,如果我要砍下手掌你才能相信我的真心,那我马上砍下来!”崇义拿出在部队里的狠劲,以及一个军人的血性来追求心爱的女孩,虽然可能是演戏,但方玉偏偏吃这一套。
“你别这样,你不在乎我在乎!还不够么?你知道黄廷楷现在为什么让着我么?就是为了补偿我!他把我当作工具,当作他往上爬的工具,现在不需要我这个工具了,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才开始反过头来给我谈亲情,他就是一个混蛋!一个大混蛋!”泪水从方玉的脸上流下来,想要洗涮她心头的屈辱,但那些伤害是刻在了骨子里,眼泪是洗不掉的!
“傻孩子!”崇义搂住方玉,轻拍她的后背,帮助她镇定住情绪。
“我们没有未来,你是年轻有为的军官,以后还会有更大的发展,忘了我吧。”
“你还这么年轻,这样轻易就被世俗左右,就被困难击倒了吗?”
“我想静一静,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这算不算我的理由?”
“我们结婚后,不会妨碍你的生活的。”
“如果你不想我成为这县城人尽可夫的荡妇,随时背后都被人指指点点,我们还是彼此保持距离,如果你尊重我,请你离开我!”说完,方玉挣脱崇义,哭着跑回了宿舍。
崇义一脸苦涩,方玉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能怎么样?崇义非常痛苦地回到军营宿舍,尽管已经是夜里十二点过了,崇义却仍然没有丝毫睡意。他翻身起来,找出放在床下面的酒,就独自喝起了闷酒。借酒消愁愁更愁,他干脆走过去,把杨志高叫过来,一起喝酒。杨志高本来已经熟睡,但崇义找他喝酒,他不太情愿,但还是翻身起来了。也没啥下酒菜,崇义就把前些天才买的生花生拿出来,两人就边剥生花生边喝酒。
“连长,你有心事?”
崇义没说话,喝了两杯以后,问杨志高道:“你说一个女人的名声有多重要?”
“那当然重要,没有名声,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反正我看老家就是那样,有一个女人就是偷人,被族长拉来吊着活活打死了。哎!”
“你听到方玉什么流言了?”
“哎,不好说。”
“说,如果你当我是兄弟,就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说!”
“我觉得不是她的问题。”
“你到底说不说,婆婆妈妈的!”
“有人说她跟他舅舅乱伦!”
“混账,怎么会这样,无中生有,胡扯!”
“你看嘛,我说了你又生气,还是不说的好。”
“你说,我不生气了,我不打断你了,你把你听到的全说出来。”
“跟她舅舅乱伦那个肯定是假的,是那些被她舅舅打压的人造谣出来的,不过,我们当初在保护她安全的时候,看到过朱昭林留宿她宿舍的,孤男寡女,瓜田柳下,有些事是显然的。”
崇义怔怔地盯着酒杯里的酒,那酱香美酒还泛着酒花,有几个小泡沫破灭了,剩下的几个都紧紧挤在酒杯的边缘,酒香溢满整个房间。崇义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心里越想越乱,他很清楚地知道,方玉确实是没有清白的机会。那个猪头县长看上的女人,会有清白的吗?他就像一头种猪一样,发情就播种,被他祸害的女人没有一个连也有一个排了。自己真是想当接盘侠吗?嗯,她是罢脚货,自己是接盘侠,这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想到这里,崇义打了两个嗝,苦涩地笑着,最后又呜呜大哭起来。他哭自己命运的坎坷,就算自己现在想当接盘侠,那个罢脚货还看不上自己,这真是个操蛋的世界!
在杨志高还在喋喋不休地劝说崇义的时候,崇义因为喝醉,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脚下丢了一地的花生壳,杨志高没法,只得把崇义扶到床上去休息。
此时的方玉,在寝室里也是哭得梨花带雨,与她同时哭泣的,还有罗紫云。
“玉,你为什么那么绝情地拒绝了他呢?”罗紫云收拾起干枯的泪眼,两眼无神地看着方玉。
“我……我害怕婚姻……”
“崇义是个好人,你应该大胆地接受他,你会幸福的。”
“不……”
“早知道,真不该把我的事告诉你,让你有这么重的心理阴影。”
“不……你别那样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没法活下去了。”罗紫云突然有些心如死灰,他撩开旗袍,露出身上被抓的和被打的淤青。她因为父亲那个老烟鬼负债,作为抵债嫁给了卢升家的精神病小儿子卢龙,卢龙在发病期间,又抓又打,把自己抓了很多血痕,罗紫云只是把卢龙推开,力气大了一些,把卢龙推倒在地,被婆婆吴氏看到,遭到了全家人的围殴。虽然已经结婚好几个月了,但罗紫云跟卢龙一直没有圆房,这事被婆婆知道了,竟然找了几个老妈子,强行脱光罗紫云的衣服,就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强行罗紫云跟卢龙圆房。罗紫云屈辱、不甘,好几次都要寻死的想法,方云都耐心地劝诫她,让她往好的方面去想,她才暂时抛弃了跳下洛安江的想法。罗紫云美丽的肌肤上,留下了一些永远去不掉的印迹,而心里的创伤,更是无法愈合。那曾经肉嘟嘟圆润的脸庞,现在变得憔悴而且瘦削。
到现在,罗紫云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望着她已经很明显隆起的肚子,方玉概叹道:“紫云,为什么我们女人的命运,就必须要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呢?”
“玉,我们太容易服从已有的传统,经常被亲情绑架,当我想反抗的时候,才发现四周都是敌人,但又看不见一个敌人,所以才不得不在凌辱中忍辱偷生……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每一个借酒消愁的男人,当他酒醒以后,他会扬起自己仍然昏昏沉沉的脑袋,努力回想一下自己醉酒时有没有说错话、做错事。酒,是男人最好的麻醉剂,是治疗失恋最有疗效的药。崇义只能靠自己在感情的道路上成长,他有些恨方玉,这个女人,让自己动了心,但又无情地把自己抛弃。不,自己必须要走出来,要变得坚强,要过得幸福,要让那个拒绝自己的女人知道,离开了她自己还是能过得很好。
崇义当了连长,到现在都还有名无实,在他手中,也还仅仅只有两个排的兵力,一个排是自己一手带起来的亲信队伍,现在杨志高任排长,另外一个排则是原来的两个排的残兵收拢来后整编出来的。一排排长向宇已经脱离了队伍,当了逃兵,二排排长王耿直还在,对于这个与自己一直不怎么对付的排长,崇义直接把他降为了副排长,他的态度是要干就干,不干就拉倒,要逼他走的意思。崇义现在连队的编制是这样的:
连长:崇义;副连长:杨志高
一排排长:冯彬清(上士班长升任),副排长:丁浩(由中士升任)
二排排长:王华轩(上士班长升任),副排长:王耿直(由原二排排长降级使用)
三排排长:卢晓军(上士班长升任),副排长:孟华光(由上等兵孟华光升任)
加上军官,从一排中分别抽十人到二排、三排,剩下的士兵分散到各排,各排的班长均由原三排的九名士兵担任。经过整编,每个排里不但领导层,就是普通士兵也有崇义的亲信,这样他就达到了对整个连队的绝对控制。这样的人事安排,把王耿直降级而且完全架空,就是逼着他走的意思,但令崇义意外的是,这王耿直居然没有离开,而且每次见到自己,他把自己当普通士兵一样,立刻立正敬礼。这个人心机深沉,崇义心中暗叹道。
现在还差三十名士兵,自然,这些只需要兵站分配人员过来补齐就行。崇义其实非常清楚治军的本质:抓住关键少数,锻炼精兵强将。他把自己的亲信派到各个连队,事实上就是连队的关键少数,精兵从哪里来,当然从每一个士兵的战斗力上体现。崇义很重视兵员素质,所以每一个进来的新兵,他都要找他们谈话,听听他们的想法,了解他们的家庭情况,拉拉家常也是勉励勉励。然而,当他与从兵站领回来的新兵谈话的时候,他发现有五个人走路不正常,一瘸一拐的,其中瘸得最厉害的是一个叫穆怀中的人。
“你走路怎么这个样子?好好的给我走路!”
“长官,我……”
“你什么你?走路都走不好怎么当兵打仗?”
“长官,我就是有腿疾,不能参军的!”
“那你跑到兵站干嘛?”
“是他们强行拉我来的!”
“胡说,你要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枪毙了你!你走路都走不动了,怎么会强行拉你来当兵?”
“报告长官,我来的时候没有腿疾,被拉来当兵,是被他们打成腿疾的。”
“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我……我……想回家,被他们抓住了,打的!”
“你也操蛋,一点血性都没有!他们更操蛋,把这样的兵分到我这里来!我去找他们!”
于是,崇义带着杨志高他们,把那五个被打伤的士兵带着,到兵站去。
兵站位于唐家祠堂旁边,唐家祠堂里供奉着长奶夫人。长奶夫人有许多动人的传说,崇义也听说过一些,据说,三百年前,有一个阴阳先生在追一条龙脉的时候,追到了恭水县城中间的一座山上,从山腰的位置瞭望,这里能很清楚地看出来“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这阴阳先生在身上糊满了豆渣,晚上睡在那块风水宝地上,深夜,突然有两个白胡子仙人出现在面前,其中一个说:“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侵占长奶夫人的地盘!”另一个说道:“你看这人都死了很久了,还全身都长满了蛆虫。”另一个说道:“让雷公电母把他轰出去,可别坏了这里的风水,我们无法交代!”那两个仙人就忙着去找雷公电母了。这阴阳于是知道了长奶夫人的名字,知道长奶夫人专属坟地是任何人都侵占不了的,于是在雷公电母赶来之前翻身就跑。他牢牢记住了那个名字:长奶夫人。谁是长奶夫人呢?她在哪里呢?找了很久,终于有一天,他在河边见到一个妇人在洗衣服,背上背着孩子,孩子哭闹着要喝奶,于是这妇人把奶子拉出来,绕过肩上就丢给了孩子,这就是长奶夫人,阴阳先生惊讶地自言自语道。阴阳先生到处打听,才知道这个女人是寡妇,夫君已死,带着一个小孩。于是,阴阳先生当做外地人流浪到该地,没有落脚的地方,想方设法接近长奶妇人,并最终获得长奶夫人的好感,成就一场姻缘。长奶夫人死后,就葬在了阴阳先生所看中的墓地里。长奶夫人为阴阳先生诞下两个儿子,每个儿子都考取了功名,并获得了较高的品第,从此之后的两百多年的时间,这阴阳先生和长奶夫人的后人,陆续有几十人考上了进士、举人,甚至有官至巡抚、总督的封疆大吏。
传说都是有鼻子有眼,而且活生生水灵灵的,崇义清楚,那些都不过是人们对一些难以解释现象的想象加上美好寄托罢了。不过长奶夫人的后人确实发达的很多,所以才给她修了纪念的祠堂。当崇义他们穿过祠堂来到兵站的时候,在门外就听到里面的惨叫声。崇义带着杨志高他们径直闯了进去。崇义看到,四五个人围着一个人,那个人裤子被脱了下来,光着屁股趴在凳子上,旁边的两个人各举着一条扁担,把他屁股捶得皮开肉绽,那人忍不住痛,惨叫连连。
“你他妈的凶,现在继续凶啊!给老子翻墙都要跑,当逃兵,我看你跑,老子捶死你!”兵站的少尉干事陆充正带着人体罚逃跑的新兵。当他看到穿着军装的崇义以后,问道:“你们是哪个部队的?要人就在旁边等着。”他以为崇义是来要兵的。
“我要见你们站长!”
“我们站长不在,开会去了。”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你哪个部队的,有什么事跟我讲就行。”陆充见崇义就是个上尉连长,自然觉得还不到级别去找站长,兵站站长杨光绪是中校营长,比他高了两个级别。
“你级别不够,跟你讲不清楚!”
“哟,我看你也不过是上尉连长嘛,你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见站长?”
“面子大不大不重要,你们站长不出来老子就把你们兵站闹翻转!”
“你想造反是不是,小心吃枪子!”陆充很生气地回答道。
“我不是来跟你斗狠的,在这里耍威风没意思,你有种就上战场去,我要见你们站长,立刻马上!”
崇义的音量较高,吵得兵站的那些兵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他。
不一会,从里屋里出来一个肩章两杠两星中校军衔的人,这人高大的身材配上黝黑的皮肤,在脸上还有几颗黑痣,整张脸很多麻点点,就像西红柿籽洒在棕树页上干了以后的样子,那双眼睛斜着耷拉着,眉毛一根根竖起来,有不怒自威的神态,不过当他看到崇义的时候,满脸堆笑:“哦,是崇义连长,我还说是谁呢!来来来,里屋坐!”
“杨站长,我今天是来退兵的!”
“退兵?多给了你们几个指标?”杨光绪故作惊讶地问道。
“没有。这几个兵我不要了,你给我换五个!”
“崇连长,你在开玩笑的吧?吃进去的东西能吐出来?拉出去的屎能吃回去?这兵又不是我们兵站分的,是你们团部分的,要找就找你们团长去!”杨光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兵站站长不好当,如果谁不顺眼都来退兵,那工作就没法做了。
“别说找团长,就是找师长军长,我也要把这个理说清楚,人我是退定了!”
“哎,如果说要退也不是不行,但有规定,你也知道,我们也很为难,退了以后就不能再补充,那你们就得缺额!”
“缺额就缺额,宁缺毋滥的道理你该是知道的吧?我就把这五个兵丢这里了,你看怎么处理他们。”说着,崇义转身就要出门去。
“诶,崇义兄弟,我说你呢,就是做事太急,你也知道的,我们有规定的,有些事也不好处理,这样,我跟上面沟通一下,看能不能给你调剂五个过来,现在都还是征兵期,也不算违规。我就是想问一下,你退兵的理由是什么,我也好以后给你好好挑选一下。”
“你打过他们的屁股,他们当过逃兵,任何当过逃兵的人我都不要!还有,我建议你们一下,这些不想当兵的就不要招进来,打仗的时候都是跛萝货,你就算打死他,也成为不了优秀的战士!”崇义丢下这些话,带着杨志高他们扬长而去。
“你们这群饭桶,回去我再给你们分配连队!”杨站长对那五个新兵吼道。待有人把他们送进去后,兵站的少尉干事陆充非常不理解,问杨站长道:“站长,你是中校军衔,刚才那人不过上尉军衔,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客气?他擅闯兵站,本来就是大错,告到哪里去他都理亏。”
“哎,要不是他是易团长的红人,要不是他和方玉那层关系,我会鸟他?”
“方玉?就是那个逃跑县长朱昭林留下的罢脚货?”
“这你都知道?”
“全城的人都知道,我一直好奇接盘侠是谁呢,原来是这个连长!笑死个人,靠吃软饭得来的权势,恬不知耻,还到处耀武扬威的!”
“你虽然说得对,但你嘴臭,你是毒舌,好好洗干净!”杨光绪站长鄙视地丢下这句话就进屋去了,留下那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少尉干事在那里发愣。他本来是要想通过骂崇义来讨好站长的,结果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
杨光绪在办公室里裹起烟卷,随着烟雾弥漫出来,那因为猛吸一口而变的明亮的烟嘴发出红光,映衬在他那长满了麻子的脸上,他在叹息。崇义治军严明,是英雄少年,然则毕竟是没经过风霜的白菜,鲜嫩而清脆,但略带着几分涩味,只有岁月,才能让他知道,有些荒谬的存在,是因为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