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扫完战场,把这两个日本人拖到阴暗的角落藏好,再派人到四周去看了一下,确定没有其他人,才算放心。直到所有的人都再次隐蔽,余少铣在崇义边上,才小声地问道:“营长,你太厉害了,今天要不是你来,我们都得交代在这里,我就奇怪了,你是怎么看出他们是日本人的?”
“他们进来的走路姿势我就怀疑。”
“没看出什么问题啊?”
“他们都是罗圈腿。”
“我们也有罗圈腿啊?”
“中国人口多,在征兵的时候,一般不要罗圈腿,就算是战时,也很难同时出现两个。”
“如果是这个理由,造成误伤岂不冤枉?”
“不仅仅这个原因,他们说晚上在这里住一宿,就说明他们完全不理解我们是怎样撤退的。”
“我们也白天撤退过呀,有的时候急了也不排除白天行军。”
“还有,他说的是中国军队包围了日军,但实际上是中国军队被包围了。”
“王少舟他们都没回来,你怎么知道?”
“你认真听这枪声。”
“没什么呀,这枪声除了刺耳,没有什么特别的呀?”
“你听好,这机枪声音这么大,离我们最近,是什么样子的?”
“哒哒哒,嗯,就是这样的声音。”
“那就对了,我们的马克沁机枪是水冷机枪,在射出子弹的时候,与水的声音交和在一起,是咚咚咚的声音,日军的机枪是气冷的,打出的声音是哒哒哒。”
“哦,原来这样,懂了,哒哒哒的声音离我们近,是日军在进攻,营长你观察得真仔细,幸好你今天来了,要不我们今天就要被鬼子包饺子了。”
“战场上,每一刻都生死攸关,只有精于细节的观察和推理,在蛛丝马迹中发现线索,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崇义不再说话,余少铣被崇义刚才的话震惊了,他也深深地明白,为什么崇义没有学历,没有出身,但却能当营长,这就是他的能力,就是他过人之处。
没多久,王少舟和徐宏远回来了。他们得出的情报是:大概两个日军小队正在围攻中国军队,具体被围住的有多少人还不清楚,日军在逐步缩小包围圈,看样子已经快守不住了。
救还是不救,现在成为了一个问题。现在部队指挥早就乱了,友军是哪支部队也不知道,如果救他们,那对付这一百多装备精良的日军,到底有没有胜算?如果不救,又好像没有点血性,在自己的国土上,看着友军被修理,让任何一个还有点血性的中国人都觉得耻辱。不管要不要救,都必须赶快作出决定,要救的话,趁着日军还没发现这支部队,发动突然袭击,会减少伤亡,如果不救的话,就赶快脱离战场,不然一会日军的援军到了非常麻烦。
崇义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但他也仅仅是思前想后了一分钟,马上作出决定:救!就是要打打鬼子的嚣张气焰。
他很快作出战斗部署,派余少铣和王少舟到郊外去把大部队调过来,让他们作好战斗准备,自己带着剩下的人搜索前进,抵近侦察,抢占侧后攻击的有利地形。
所有的人都到齐后,崇义一声令下,所有的人如猛虎下山,对日军进行了反包围,发动猛烈的进攻。日军腹背受敌,被打蒙了,阵型一下子就乱了,里面被围困的军队看到有友军支援,群情激愤,打了个冲锋,歼灭了大部分日军,只有少数趁乱逃跑了。
战士们在打扫战场,缴获战利品的时候,友军的长官在几个连排长的陪同下过来,他们是来向崇义致谢的。当友军长官拱手向崇义表达感谢的时候,崇义声线拉得很长: “袁才俊,居然是你!”
“崇义?我这不是做梦吧?”
“你怎么在这里?”
“哎,今天幸好有你相救,要不然,我就交待在这里了。”袁才俊激动地说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很快打扫完战场必须马上转移,否则鬼子的援兵来就麻烦了。崇义的这边牺牲了十一人,还剩下一百一十三人,卢晓军被流弹击中牺牲,让崇义颇为感慨,乱军之中,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睛,对于已经见惯了死亡的官兵来说,早已不能再感叹命运了。当战争把这帮年轻人推上战场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只属于国家和民族,自己的荣辱、快乐与悲伤都无关紧要。
崇义派人搬走了粮食,他们还在日军部队中找到很多饼干和牛肉罐头。袁才俊那边还有五十三人,两边合兵一处,又有了一百六十六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有一百多条枪,心中也要有底一些。
部队走了很远,天已报晓,离开晚上的战场已经很远,崇义和袁才俊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布置了警戒哨,做了简单的休整,周围都没人了,袁才俊才把最近的遭遇简单告诉了崇义。
袁才俊到振武学堂读了两年以后,在家族的安排下,进入黔军部队任少尉排长,后来逐渐累升至连长、营长。黔军被中央军整编后,袁才俊所在的部队调出贵州,进入号称绞肉机的淞沪战场,在那里,袁才俊亲眼目睹了战场的残酷,中国军队每天的损耗都有一个师。上海就在海边,挖了战壕很容易积水,排不出去,战士们就只能在齐腰深的水里吃饭、睡觉、战斗,脚都泡软了,有时牺牲的战友没有办法掩埋,只能泡在水里,时间长了了腐臭难闻。
部队撤出战斗,由刚从后方调来的部队换防,此时清点下来,才知道人员已经伤亡过半。我们的医疗水平太差,战地救护几乎没有,对很多战士来说,受伤就意味着死亡,非战斗减员较大。当部队撤离下来的时候,大家以为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不曾想,部队被安排作为南京的守卫部队。
“南京?”崇义听说过南京的一些事,但没有亲历,也没听亲历过的人讲过,这时听袁才俊说他是守卫南京的部队,自然很期待接下来的故事。南京是那样繁华的六朝古都,从恭水这样贫穷落后地方出来的乡巴佬,自然对那样的大城市充满向往。
“对的,南京,我们撤到南京后,拱卫中华门附近的城垣,南京城的城墙真是坚固啊,日军用航空炸弹,架起榴弹炮,都不能把城墙炸塌,然而在不断的轰击下,城墙还是出现了一些缺口,我们很快用沙袋把缺口补上,但他们继续朝着缺口轰击,终于还是支持不住了。”
讲到这里,袁才俊看向远处,脸上露出异常茫然的神色。袁才俊抽出一支烟,递给崇义,崇义没有接,他不抽烟。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崇义问道。
“战争这么苦闷,又没有其他乐子,抽烟不是正好吗?”
“这个东西上瘾以后,找不到烟抽更难受。”
“这该死的战争,说不定哪天就死了,趁活着,想吃的就吃,想抽的就抽!”
“南京的情况真的就是人们所传的那样吗?”
“传的是什么样子?”
“被屠杀了很多人!”
“人们传的只是数字,我经历的,却是地狱!”袁才俊脸上抽搐着,他闭上眼睛,两滴眼泪从他那布满沧桑的脸上滑落,他们本来是坐在草地上的,但这时袁才俊的身体似乎支撑不起他沉重头颅,他仰面躺了下去,崇义看到,他夹着烟的手指都在发抖,烟灰抖落到手指头上,应该很烫,但他根本没有感觉到。泪水牵着线地流下去,流到了后颈窝,打湿了衣领。崇义轻叹一口气,默默地守候在旁边。
良久,袁才俊才继续说下去:“指挥官无能,统帅无能,最遭殃的还是我们中下层官兵!城防司令部为了做样子给大家看,表示与南京城共存亡的决心,提前就把渡江轮船全部收走了,等看到南京城守不住的时候,他们那一帮大老爷坐着游轮走了,他们不但没有为守城的兄弟们留渡轮,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等我们打到最后,发现连师长团长都联系不上,所有的人都有被抛弃的感觉,部队顿时乱了。”
我也已经招呼不住下面的战士了,只有二十几个比较亲信的还相信我指挥能力的兄弟跟着我,但城墙已经被攻破,日军蜂拥入城,到处是日军,到处是中国军队,到处都是人,到处都在杀人,到处堆满了尸体。部队被冲散后,有的士兵还抱着武器,有的干脆放下武器,还有的人换下便装,当做平民趁乱跑。四周都已经被日军包围,只有从下关渡过长江,才有一些生机,我带着大家也冲到了下关,这时候的混乱简直无以复加,十多万人在江边,根本就没有渡船。先到的人就开始爬城墙,拆房子找木头,就这样抱着木头游过长江,那时天寒地冻,很多人在江中就被冻死了,冲走了。日军见江边有这么多人,虽然绝大部分是平民,他们可不管那么多,把军舰开过来,把飞机开过来,就是狂轰炸,对浮在江面上的人,也是疯狂扫射,死伤不计其数,长江为之变成血色。
崇义为这样凄惨的景象而难过,他虽然经历过很多血腥的战场,看到过身边的很多战友倒下牺牲,但当他想到有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因为战争而罹难,内心更加痛苦不安。
袁才俊接着说道:“在混乱和恐慌中,很容易失去正常的判断,有的时候连常识也丧失了。我看到江边的这种情况,立刻就判断出从这里过江是死路一条,于是我跟兄弟们讲,我们现在最好是杀回城里,跟日军背道而驰,突围冲出城去。有一些人已经被日军吓破了胆,认为这时候回城无异于自取灭亡,他们坚决不回去,而是找机会渡江。这时候人心已经散了,没有人会听我的,但好的是还有十几个兄弟听从了我的建议,我们返回城里。此时的南京城,就是鬼子屠杀的修罗场,到处是尸体,到处是硝烟,有很多女同胞被奸杀的,老人孩子也无一幸免。南京城是血色的,我这一辈子再不想见到那样的场面。”
袁才俊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直到把烟盒翻了个底朝天。崇义没有烟给他,也没有打断他痛苦的回忆。
“我们运气好,跑到城墙边上以后,竟然碰上了粤军部队,他们正在组织正面突围,我们加入了他们的战斗,虽然死伤惨重,但我们幸运地突破了日军的防线。这时候的日军,已经疯狂地忙着进城了,他们忙着进去烧杀抢掠,忙着进城发泄他们的兽欲,忙着进城去邀功请赏,所以有的时候我们就算遇到小股日军,他们也不愿意停下来跟我们战斗,有时也会有一些小战斗,整体来说还算顺利出城。”
“其实我在想,如果撤退的时候组织有序一些,伤亡就会少很多?”
“战场没有假设,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任何时候,还是要勇敢的人来指挥打仗,才能有勇敢的战士,才能有最终的胜利!”
“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哎,我一路走过来,一路收拢溃兵,本来我最多的时候已经有一百多人,一路上又牺牲了很多,走散了很多,现在就只有这些人了。”
“下一步怎么办?”
“越过日军的封锁线,回后方去。”
崇义也把血战中条山和禹王山的情况给袁才俊作了介绍,大家都不容易,虽然好多年不见,但在这样特殊的场合见到,就像见到了亲人,倍感亲切,他们还谈了很多军旅上的事情。
就这样,崇义与袁才俊一起,一会向东,一会向南,转而折向西,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斗,终于跳出了日军的包围圈,终于可以与大后方联系上的时候,崇义才知道,师里其它突围的人员已经到了武汉,袁才俊所在的部队则在河南。又是到了该分手的时候,在岔道口,崇义对袁才俊说:“以前我与你分别的时候,说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你并肩战斗,这一次这个心愿算是了了。”
“这次没打过瘾,下次我们再合作,再打得过瘾一点,最好是我们装备比他们好,压着他们打,那才叫畅快!”袁才俊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在他漫长的抗战生涯中,他真遇到了中国军队比日军好的时候,那是在抗战末期,打通滇缅公路的时候,中国军队靠着国外援助,配备了飞机、榴弹炮,甚至还配备了最新式的火焰喷射器,把战壕里的鬼子烧得鬼哭狼嚎。尽管在装备上有优势,但日军靠着多年在滇缅公路上,在松山上的苦心经营,构筑了极为复杂精巧的工事,为打通滇缅国际交通线,黔军作为擅长山地战的部队派去攻坚,主攻松山,在那场战役中,已经升任团长的袁才俊,在带队攻上滚龙坡时,不幸英勇牺牲。直到他牺牲,他都没有机会再跟崇义并肩作战。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崇义接着说道:“我相信,不管是十年二十年,都不行我们就用上百年,也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袁才俊看着崇义肩上的两杠两星,略微有些苦涩地说道:“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我靠着家族的庇佑,自己也这么努力,到现在也才混个中校营长,你靠着自己的能力也成为了中校营长!”
“你有你的门路,我有我的江湖手段,也算是殊途同归了。”崇义回答的轻轻松松,其实在这个时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为了向上爬,他付出了怎样的艰辛和努力,辛酸和苦涩,真不是可与人道也!两个曾经的战友就这样依依惜别,各自奔赴自己的未来。
崇义回到武汉归队的时候,才知道崇义所在一万多人的陆军师,现在只有不到三千人,崇义所在的团是主力团,放在了战线的最前线,完全被分割包围了,其他的两个团在侧后,徐州失守以后就接到了撤退的命令,即使这样,伤亡都非常惨重。想想过去的几个月,崇义不禁有些潸然,好多战士,有的连姓名都不知道,牺牲在哪里,怎么牺牲的,已经完全不可考证了。崇义营只剩下一百零五人。崇义最开始排里的三十个士兵,加上自己只剩下三个了,另外两个是笪然和郭永晖,笪然是连长,郭永晖是排长。
崇义重新搭建了营里的军官班底,不夸张地说,经历过了这样艰难战斗的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军官,他选了一些组织能力较强,军事素养较好的人,担任连长排长,从师管区接收了四百多个新兵,整个营虽然还没有恢复到鼎盛时的水平,也算是回血了一些。彭元光进入黄埔军校参训两年,副营长由王耿直升任,整个营又有了一些新气象。
崇义他们部队驻扎在一个镇上,生活稍微稳定一些,但崇义心中总对新兵训练不放心。这一天,他要带着副营长王耿直到各个连队去看训练情况,王耿直开门见山地说道:“你还是先别去看,等训练一段时间再去。”
“现在战况紧迫,随时可能开战,不抓紧训练怎么得了!”
“我就这样给你说吧,这一批兵全是抽的壮丁,很多年纪都三十多岁了,他们大多结婚生子,从军意愿不强,训练不够认真,军事基础太差。”王耿直怕崇义知道真实的情况后会生气,所以提前给他讲了讲,好让他有些心理准备。
“哎,怎么全是这样的兵源?”
“好的兵源都分给了中央军嫡系。”
“哎,都是抗日,还把彼此分得那么清楚!”崇义这句话后,他和王耿直都不再深入这个话题,这是个犯忌讳的话题,过了一会,崇义说道:“走,到一线连队去看看。”
他们先走到了一连,连长笪然亲自在训练,不管他训练得多么认真,他要求得多么严厉,那些新兵就是做不好,走不好队列,扛枪的时候看起来就有气无力的,着装上不整齐,就说形象上,都是歪瓜裂枣的。看到这个样子,崇义顿时火冒三丈。
崇义要求部队紧急集合,一连的三个排一百多号人赶快来到了训练场上。崇义声音很大,站在点兵台上对下面的士兵吼道:“你们都是从师管区来的,号称经过了三个月的新兵训练,这就是你们训练的成果?当兵三个月了还走不好队列,你们就是傻儿兵!我不管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古语说,既来之,则安之,你们现在已经没有回去的机会,你们胆敢逃跑,只有被枪毙一条路!老乡们,兄弟们,你们都是从恭水出来的,我们恭水的子弟,在前面的战场上都打得很好,没有怕死的,就算是死,也要拉日本鬼子垫背!大道理我不讲,你们总得为你们父母,你们妻子儿女着想,难道你们要让他们被别人指着脊梁骨说,看,这家人出了个逃兵!总之,不能去反抗,那就适应,那就好好的训练!”
说到这里,崇义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们,如果有一天我们上了前线,就只有断头的将士,而没有怕死的官兵。只有面对枪口时,你敢挡在老百姓面前,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我们为什么这样强调平时的刻苦训练?你们必须要知道,每一个经历多场大战都没有死掉的老兵,他们身上都有特殊的本领,那是从死人堆里练出来的,我凭感觉就知道十米之内还有没有活人,只有练好本事,在近身肉搏中你才永远不会倒下,你们知道在上百次贴身肉搏中,为什么站起来的是我?那就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结果。你们要想活下去,要想有尊严地活下去,要想妻子儿女受人尊敬,要想为国家民族做点事,那就收拾起你们那些小心思,认真训练!”
崇义的训话没有那么多大道理,也不是轰轰烈烈的,但他的话,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他们都低下了头,并且暗暗下定决心抓好训练,杀敌报国。
崇义惊奇地发现,王耿直像一个天生的教师,能很好地跟士兵没交心谈心,能做通他们的工作,而且能很好地团结战士,这方面的组织能力让崇义刮目相看,也让他有一些猜想。不过崇义并不对身份有所猜忌,他有着职业军人的梦想,为了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崇义讲话以后,加上王耿直不知疲倦地做着思想工作,新兵的训练慢慢进入正轨。
当长沙会战开始的时候,崇义率队伍挺进了新墙河。最近,崇义总在做一个梦,梦中,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梦中的大面坡,万籁俱寂,在洛安江的河谷中,时不时回响着两声狗吠,星星从夜晚的云层中懒洋洋的探出头来。正值盛夏之夜,一个稚嫩的但有板有眼的花灯唱腔,正遥远而悠扬地回想在山谷间,枝头的鸟儿都在侧耳聆听,青蛙也停止了鸣叫。
正月是新春(依哟)
情姐去拜年(哟喂)
双膝的跪在情妹面前(呀依哟喂)
双手扶郎进门房(哟喂)
二月开白花(依哟)
带走小妹家(哟喂)
二人坐下摆着家常话(呀依哟喂)
恩爱夫妻难坐下(哟喂)
三月是清明(依哟)
常走妹家行(哟喂)
大喊三声妹妹开门(呀依哟喂)
人不开门妹开门(哟喂)
四月四月八(依哟)
常走妹家耍(哟喂)
二人的挽手走进绣房(呀依哟喂)
恩爱夫妻难丢下(哟喂)
五月是端阳(依哟)
美酒兑雄黄(哟喂)
吃两杯倒在妹牙床(呀依哟喂)
双手扶郎上牙床(哟喂)
六月三伏天(依哟)
女郎送汗衫(哟喂)
送到的半路无人开船(呀依哟喂)
隔山容易隔水难(哟喂)
七月七月半(依哟)
留郎吃早饭(哟喂)
郎说的道谢没说简慢(呀依哟喂)
简慢我们真简慢(哟喂)
八月是中秋(依哟)
约郎火烧舟(哟喂)
走到半路遇见小朋友(呀依哟喂)
风流还是妹风流(哟喂)
九月是重阳(依哟)
约郎转家乡(哟喂)
转回的家乡郎望纱窗(呀依哟喂)
再等十年来成双(哟喂)
十月起寒风(依哟)
约朗转家中(哟喂)
转回的家中对着祖宗(呀依哟喂)
风光不变时时同(哟喂)
冬月下大雪(依哟)
留郎妹家歇(哟喂)
人不留客天要留客(呀依哟喂)
果然门外下大雪(哟喂)
腊月满一年(依哟)
风流唱完全(哟喂)
一来得玩我二来拜年(呀依哟喂)
祝福发财万万年(哟喂)
伴随着这唱腔,有节奏地敲打着一个破碗和一口烂锅,少年游戏版的花灯戏唱段呈现出来。花灯戏俗称逗幺妹,这个男孩一会是男声,一会是女声,错落有致地变着声,不细心听还不知道是一个人在唱。这个少年唱的认真投入,跳得有板有眼,颇有几分架势。为了跳出气势,少年点燃一把“柏香把”——这是一种自制的火把,把柏树皮顺着凹凸不平的纹路扯下来,用棕树叶捆绑在一起,捆扎成碗口粗细,点上火成为一个火把。这少年用“柏香把”舞得起劲儿,因燃烧柏树皮,噼噼啪啪的炸裂起来,少年玩得更加起劲儿。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看到了一阵熊熊燃烧的大火,他的花灯戏唱段也戛然而止。接下来,是他母亲惊叫的声音,和父亲去水缸里舀水泼水的声音。原来那少年玩得起劲儿,把火星站溅到了柴草堆上,引燃了整栋房子。
水缸里只有七八挑水,要想浇灭已经借风势旺起来的大火,自然是杯水车薪。尽管有邻居想过来救火,然而终归是徒劳。父亲的皮鞭不吝惜地噼噼啪啪往小男孩身上抽,抽得他撕心裂肺,抽得他皮开肉绽,但这少年没有任何一丝的躲闪。他小小年纪,虽然只是无心铸成大错,但他知道,他毁了一家人的生计,毁了一家人的希望,全家以后只能住窝棚了。
看到全家过得那个艰难,那少年决计要出去挣钱,挣大钱,修房子,让全家住上大房子。于是,在他小小年纪,他就离家出走,在外漂泊,睡过山洞、桥洞、树丫、屋檐。吃过野果、生蟹,乞讨过,垃圾堆里找过,吃尽了酸甜苦辣,几次差点被袍哥踩死。
崇义从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那些画面历历在目,当然是真的发生过。崇义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换着花样回忆起那段往事?在梦里,他还与母亲有过一段对话。
“崇义快跑!快跑啊,你为什么还不跑?”
“跑?往哪里跑?”
“哪里有路往哪里跑?”
“为什么要跑?”
“敌人都追上了呀,他们都端上刺刀了!”
于是,崇义听妈妈的话,拼命开始跑,跑着跑着,日本鬼子的飞机飞过来了,坦克开过来了,汽车三轮车开过来,飞机投炸弹,坦克发射炮弹,三轮车上机关枪在扫射,还有很多骑着马的鬼子,跑着的鬼子,都在追自己一个人!其他的战友呢,到哪里去了?崇义只得往前面跑,但跑着跑着脚像灌了铅似的跑不动,好不容易跑了很远,前面却没有路了,他只得跳进水里,但水的阻力太大,他总也游不远,最后只得被鬼子抓住。
当崇义跟王耿直说起这些话的时候,王耿直总会宽慰道,营长,最近战事紧张,你是想念牺牲的战友们了,休息不够,多休息休息就好,我明天去给你找个好的郎中抓点药,养养神就好了。
崇义却有些怔怔地出神。
当崇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总会打寒战,好像打摆子一样。
传令兵传来师部的命令,部队渡过新墙渡口,迂回穿插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此所谓天炉战法!
新墙渡口?前面听到这新墙河,崇义还没啥印象,但这新墙渡口,则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崇义也许是经历了太多战友的死亡,整个人被悲伤的情绪笼罩着,记忆力也不太好了。他努力搜索着在哪里听说过新墙渡口这个词,总是既熟悉又陌生。
难道是?崇义想起了什么,心中猛然一惊,汗水大滴大滴从额头上滚落!不会,不会,这一定是巧合,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神奇的事。但是,又怎么这样巧合呢?崇义想到了那句“过得新墙口,必成千户侯”。就像那些算命的讲,你一生要过哪几个关口,过了会怎样,过不了,当然就是死亡了。这就是自己的生死关口了么?崇义心中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但他知道,现在最需要的,是稳住阵脚,世界上没有神仙皇帝,一切皆有心造,新墙口未必仅仅只有新墙渡口一种解释,比如新城墙的出入口呢?反正解释是很多的,崇义安慰自己道,他喝了杯浓茶,才提神了些,也镇定许多。
刚才自己出神了,还没细看军令,等崇义看到军令,有些奇怪。电文如下:兹命令三营全体官兵,务必坚守方竹山阵地三天。为什么是方竹山阵地?为什么是三天?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长沙会战以来,崇义其实多次出击打击敌人,但战法较为灵活,一般是发挥山地作战和“摸夜螺丝”夜战的优势,歼灭日军有生力量,前线指挥官可以自己选择战术,这次下这样的命令,一定是有原因的。不一会,师部打来电话,崇义接过电话,那头竟然是王师长。
“崇义啊,我是王师长。”
“师长好!”
“崇义啊,我亲自给你打电话,跟你交代重要事项,方竹山你务必要给我守住三天,守不住我军法处置你!”
“是,师长,保证完成任务!”
“你们面临很多困难和压力,我知道!你们将面对日军的一个联队的兵力!”
崇义心中蓦然一惊,用一个营的兵力阻挡一个联队,相当于一个团的兵力,日军装备又如此精良,怎么可能!
“你在听我说吗?”
“在的,师长!”
“崇义,我之所以亲自给你打电话,是要告诉你,日军已经有一个师团过了新墙河,另外一个师团打算过新墙渡口,他们打算以钳形攻势直逼长沙,饮马洞庭湖。你现在务必先挡住这个师团的先头部队,我们的增援部队三天后一定赶到。你们如果能够顶住,过新墙河的这个师团就能被我们吃掉,这是天赐良机!所以你们的战局十分重要,如果你们那个链条断了,我们就满盘皆输了!我们数万将士就白白牺牲了,明白了吗?”
“是,师长,我营誓与阵地共存亡!”
挂断了师长的电话,崇义来不及召集连长们开会,就命令各连急行军,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渡过新墙渡口,抢占方竹山高地,迅速构筑工事。
崇义带着队伍急行军,他们到达方竹山,刚刚构筑起简易的阵地,日军先头部队就到达了,他们显然也是来抢占高地的,但他们终于来晚了一步。
崇义一声令下,所有人都举枪,对冲上来的鬼子迎头痛击!那些鬼子没有防备,被突突的枪声吓坏了,丢下十多具尸体灰溜溜逃下山去。接下来的两天,方竹山阵地成了绞肉机,日军多次组织冲锋,又多次被打退,日军用重炮猛轰,山头上的泥土被炸得遍地飞扬,英勇战士的残肢断臂满天飞。崇义他们始终坚守着阵地,虽然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
“耿直,耿直,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崇义大声问道。
“能听到,营长有什么安排?”崇义只看到王耿直嘴巴在动,却什么也听不到,原来是自己耳朵被震聋了,他还以为是王耿直已经变哑了。等崇义发现是自己听力出了问题后,让王耿直比动作,大声说道:“王耿直,我现在以命令你,赶快去联系师部,看看他们承诺的援兵到了没有?你就告诉他,我们,我们快顶不住了!”
王耿直点了点头,马上沿着战壕走到电话机旁,但无论怎么拨都拨不通电话,王耿直只得取出两截已经断掉了的电话线,回去向崇义报告。
晚上八点,崇义召集了最后的十二个人,他们的人衣服都已经没有完整的了,有的战士已经受了轻伤,在敌人的曳光弹照耀下,他们都睁着稚嫩但却十分坚定的眼睛,盯着崇义。
崇义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他不再以官长训话的口吻,而是以一个出生入死的兄弟的口吻说道:“兄弟们,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们了,我们在阵地上已经坚持三天了,已经光荣地完成了师部交给我们的任务!如今已至最后关头,我愿与诸君同生死,我等与其在此等死,不如突围一搏,或可能生,愿诸位互勉互励,今日之势,我等唯有决死拼杀才是出路,绝不存在众兄弟以身殉国,我崇义还苟且独活之无耻事!”所有的人闻听崇义的话,都大哭不已,崇义也为在场的每一个人正了正衣冠,王耿直与崇义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所有的人都已经上好了刺刀,他们曾经看到战友们在身边倒下去,曾经看到战友被炸得粉身碎骨,也在打扫战场时焚烧过日军的尸体,每个人心中都只有一个信念,战斗下去,直到死亡!
在重重围困之下的突围,注定是最悲壮的行军。深夜十分,崇义带着最后的十二人出发了,他们一路冲下去,战友一个个倒下去,到最后,与敌人拼起了刺刀。崇义挑翻了一个又一个鬼子,但敌人终于发现,他是这群人里军衔最高的人,敌人蜂拥过来包围了他,他终因体力不支,被刺刀捅伤,又有十多把刺刀捅了过来,他哪怕全身都已经是血窟窿,却仍然没有倒下,他握住自己的枪,单膝跪地,头低了下去,睁眼看着脚下的这片土地。当很多把刺刀刺向他的时候,他大脑里闪过很多画面,崇光憨厚的笑容,瑞熹严厉的眼神,崇德的顶撞,方玉的温柔与娇羞,最后,他看到了被血染红的洛安江水以及子子孙孙幸福美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