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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茂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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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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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洛安江》连载

第二十四章 崇光遇险

洛安江像一条碧绿的玉带洛安江像一条碧绿的玉带,上游从山区难得的万亩平坝中穿过,像温柔的少女,柔情款款,滋养着大地。到了中游,流到长滩和马鞍山,地形变得险峻,落差较大,奔泻而下,像一个毛孩子,总是心急火燎的。继续往下,穿过绿塘,到达沙滩,则变成了世事洞明的哲人,稳健而深沉。也许是因为流水的侵蚀和切割作用,那一座在下游的山峰,被流水冲蚀得壁立千仞,临河的一面全是悬崖峭壁。河水想跨过这座山而去,但在前面又被阻挡,没办法,只得不情愿地回过头来,包着这座山走了一个大大的弓背形。人们把洛安江比着玉龙,在这座山前巨龙回头,因此这座山被叫作回龙山。回龙山像治水的圣人斜插过去锁住洛安江的闸门,因此人们又把回龙山叫做禹门山。

从禹门山往前,河面宽阔,水流十分平缓,千万年来,竟然在河中心冲积形成一个小沙洲,那沙洲不大,也就几百个平方,如一把琵琶横卧在江心,因之得名琴洲,因本是由上游冲来的泥沙沉积,又名之沙滩。沙滩的两岸,都是十分肥沃的黑土地,十分平坦,日照充足,有洛安江充足的水源,这里成为了富庶的水乡。

有一幢房屋,其堂屋正对着沙滩,当屋主人正坐堂屋的凳子上时,品茗着嫩绿的翠芽,边摇着蒲扇,还边欣赏着沙滩的美景。沙滩上不知何时被人栽满了柳树,夏日时节,柳枝随着河风摆动,吹来了清凉一夏。这幢房屋被围墙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正门处,镶嵌着青石,门的上面,盖了几块瓦片,在门的正中间,写着“钦使宅”三个大字,从大门进去,是一个四合院,在院子的左右两边都有两个大花坛,花坛都用四块青石彻成方形,右边花坛的侧面,分别刻上了渔夫、樵夫、耕地的农民、书生,寓意“渔樵耕读”,左边的花坛四壁刻上的图案则代表了多子多孙、福如东海、忠耿正直之意。不用多说,这是一个读书人的世家。

在房屋的厢房里,屋主人黎川正在陪同古团长带来的客人。那些客人说着吴侬软语,软软的,糯糯的,充满着文人的优雅气质。黎川是黎大人的侄子,是一位塾师,现在新学兴起,沙滩私塾的学生也越来越少,即使是黎家子弟,也开始接受新学了。但黎川仍然坚持着为孩子们作识字启蒙,在他心目中,不管什么学,不管怎么变,识字识文都很重要。苏姗教授也赫然在列,方玉也陪着苏姗教授一起来了。

“黎先生,多有叨扰,这位是湖江大学张教授,这位是丰教授,钱教授,李教授,今天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些你伯父黎大人的事迹。”古团长首先开口介绍,他作为本地乡绅,与黎川自然是相熟的。

“各位先生好。”黎川向各位教授行礼。

“先生,我们此行多有冒昧打扰之处,但听古先生极力称颂,因此想来一睹黎大人风采,看这世外桃源般的盛景,这真是读书治学的福地啊。”

“先生过奖了。”

“麻烦你介绍一下黎大人的事迹吧。”

“伯父少年时就赶上了战乱,科举考试停止了好多年,因此伯父中了秀才很多年都无法考举人,没办法只好孤身一人前往京城,参加应天府的秋试,奈何北方乃文兴之地,人才济济,加之阅卷的官员默守陈规,难以认同他的观点,两次落榜。这时候,太后下诏求言,他以廪贡生上万言书,后被派往安庆江南大营,入曾师门下,得到栽培和重用。后游历欧洲,到英法等国参赞,及至钦使日本。游历各国,方知世界之大,变化之快,朝廷之落后,官吏之迂腐,百姓之愚昧,当今世界,日新月异,新大陆发现了,汽车发明了,火车有了,坚船利炮也有了,工厂建起来了,矿产开发出来了,大城市建起来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有,看看我们,还把自己封闭起来,还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百姓没饭吃还在吃着土,跟国外比,我们简直就是个原始社会!因此伯父一直支持洋务派。”

“哎,我们遗忘历史的速度,超过了历史发展的速度。沙滩这地方,一下子涌出那么多颇有成就的人,是多么盛极一时,然而现在才过去几十年的时间,就好像突然销声匿迹了一样,历史记载得少,人们谈论得也很少,淹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中。这段历史如果彻底消失,将是地方文化的一大损失,所以我一定要修新的志书,把这段辉煌的文化史记录下来! ”张教授说完这话的时候,突然被一阵狂喜的尖叫声打断。

“老张,真有你的!”说这话的是钱教授,他是数学教授,对人历史不敢兴趣,刚才在黎先生儿子的引导下,去看了黎大人的藏书。

“哎,没想到,在这里也有这等藏书,真让老夫汗颜啦!”

“你找到什么宝贝了?”

“《九章算经》的集注,里边的数学道理颇为深奥,我在中央图书馆都没见过这书。”

“这是黎大人从东洋抄回来的孤本,国内自然是没有了。”

“我要在这里住几天,把这本书读透,哎,祖宗的数学思想异常丰富,可惜没有像西方数学一样形成体系,我们跟西方数学相比,就差一个欧几里得呀!”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经常往这里跑,这样热爱沙滩文化的原因了?”

“还是你有眼光!”

方玉听起崇义讲过沙滩的故事,讲过当年瑞熹与沙滩的黎大人一起赈灾的故事,她从内心里感叹,自己家里虽然有钱,但一直都不重视教育,要不是舅舅带自己出来,自己也会是一个文盲,还是要崇义家好,虽然穷一点,但人人都读书识字。怪不得父亲总是说,瑞熹家是有品格的仁义之家。

当方玉陪着苏姗教授回到恭水县城的时候,一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传到了方玉的耳中,让她一时不知所措:罗紫云死了。

方玉马上叫了一个人力黄包车,飞驰这朝卢升老爷家赶过去。当她到达简易的灵堂,看到躺在灵柩中的罗紫云,看到她全身仍然糊满了鲜血时,禁不住潸然泪下。方玉觉得很悔恨,好几次罗紫云要找自己倾诉她心中的苦闷,但她最近太忙了,忙着湖江大学的事情,跟她见面的次数都很少,很多时候也就是寥寥几句话,又开始投入忙碌的工作。她知道,罗紫云产前忧郁症,她甚至一直想做掉即将出生的孩子。她那一天又忧郁而痛苦地捶打自己已经隆起了很高的肚子,引起了胎动,并最终腾破了血管,导致大出血死亡。方玉手在颤抖,心在滴血,她伤心了很久,才渐渐恢复过来,接受罗紫云已经死去的现实,她抬着泪眼,最后看了一眼罗紫云,见她脸上挂着难以发现的笑容。方玉想,她在死前经历了痛苦,但与她身体的痛苦相比,心里的痛苦更让她难以承受,在最终预感到自己无可避免地要死去的时候,她最终解脱了,因此含笑九泉。

罗紫云的死对方玉打击很大,他一段时间里,都觉得异常消沉,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女性的命运作出这么多的思考。直到肚子里的孩子开始胎动的时候,才把她从消沉中扭转过来。有的人在死亡,有的人在出生,新生命最终将代替旧时代的人,社会总要向前运行,唯有生生不息,才是进步的源泉。

夏天的雨,就是一个暴躁的小孩子,一阵稀里哗啦后,泪珠还挂在脸上,一会就破涕为笑。雨停了,太阳从乌云中冒出头来,它要把失去的权威加倍找回来,刚才才抛洒下来的水滴,又变成闷热的蒸汽,把这大地变成了熏蒸和桑拿房。

方玉挺着个大肚子上班,为了给孩子补营养,方玉能吃得下的都拼命吃,自己体重也急剧增加,手脚上都长满了肉,以往一直乖巧的小脸蛋变成了肉球,对于她来说,孩子的营养比自己的身材更有价值,所以她选择牺牲自己的形象。今年的夏天异常炎热,幸好时不时下一场雨,滋养了庄稼,长势喜人。方玉从前面走过,后面就有人指指点点,对此方玉已经习以为常。她不在的时候,办公室的闲言碎语简直不要太多。

“这方玉也是,他舅舅利用他上位,现在也得逞了,朱县长也已经下狱了,她却固执地要把野种生下来。”

“嗯,问题不这么简单,听说她有什么身体上的毛病,这个孩子不要的话,以后都不能生孩子了。”

“你们都是在瞎说,方玉跟朱县长关系可好着呢,朱县长给他留了很大一笔财产。”

“要说和朱县长感情好肯定是不对的,那猪头县长也不过玩个新鲜,什么花样没玩过?方玉又不是没有脑壳的人,她知道轻重,我听说呀,朱县长给方玉留了一大笔钱,但前提是她必须生孩子。”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个版本,方玉在跟朱县长期间,还在外面养了小白脸,这是她跟小白脸的种。”

“你们越说越离谱,我告诉你最真实的原因,方玉在刚怀上的时候没有打掉,现在婴儿大了,打不掉了,强行打掉的话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哪怕她再不愿意要,也得生下来!”

“你们都想得那么离谱,为什么不能往正面想呢,比如她已经结婚啦,老公在外地,所以她是合法生子好不好?”

“好吧,她自己都没有找到的洗白理由,你给她找到了,明天可以找黄县长给你升官了!”

方玉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的脸红,耳朵发烫,这也许是有人在背后说她,也可能是有人在想她。但她决定独自承受这一切,哪怕是舅舅黄廷楷县长跟她说:“小玉,以前舅舅是对不住你,但我也没办法,现在你可要想好了,你可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没有父爱,单亲妈妈会过得很辛苦,你会承受各方面的压力,孩子健康成长也会受到影响。不知道你为什么固执非要把孩子生下来。”

“你把我推进火坑里,又想把我从火坑里拉出来,你以为我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但我身上其实已经沾满了灰,洗都洗不掉。”

“当时的情况我是劝过你服从,但那也是没有办法,舅舅确实没有能力保护你。我们都在军阀的门下讨食。也怪舅舅鬼迷心窍,没有及时阻止,但你知道舅舅差点被他整死,所以你才出来解救我,对此舅舅十分痛心也十分感激。现在一切都在变得好起来,所以我们需要更好的规划未来。”

“我的现在就很好,未来也会很好,用不着你瞎操心,你以爱我关心我的名义对我造成的伤害还少吗?”

“我给你找了个保姆照顾好你的生活,按你的想法办吧,但愿你现在所做的所有选择都是出于本意。崇义那孩子好是好,很大可能是回不来了,我们每天要送多少恭水的子弟上战场?又有多少人能回来?”

“正因为他可能回不来了,这个孩子我才一定要抚养长大!”当方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在她眼前浮现出的,是崇义那魁梧而英俊的脸庞,他在饭局上告诉黄县长怀上崇义的孩子,自然是带着恶作剧的玩笑话,但现在方玉却把那玩笑话做成了真的,而且无怨无悔。

洛安江的天气变幻无常,明明刚才还乌云密布,一阵瓢泼的大雨下来,马上雨过天晴,烈日晒得大地发出腐臭的气味。明明河边下着大雨,但后山山顶却依然阳光普照,甚至下雨的地方仍然阳光明媚。变幻无常的天气给人造成错觉,这到底是雨天呢还是晴天,就像人们搞不清楚国民政府一边跟日本鬼子打得激烈,一边却不敢对他们宣战,在国际关系上还暧昧不已,说起来国共合作,但又总在枪杀红军和游击队。

大的时局瑞熹知道一些,也能揣摩一些门道,但现在对他来说最心焦的事,却是崇光。崇光被抓了!昨天晚上,月明星稀,在全家人都准备早早地美美地睡去的时候,方老三带着家丁,还有几个警察制服的人,把崇光抓走了!

当时,看着气势汹汹的方老三,瑞熹质问:“老三,这大半夜的,为什么把崇光抓走?”

“哼,为什么抓,你们心里还没有数吗?”

“自古以来,总得有个王法,你们抓人总得告诉我们犯了什么罪!”

“你既然这样装傻,那我就告诉你,不但要抓他走,还要枪毙了他,这也是你们自找的,竟然敢私通共匪!”

“老三,你这可不能乱说,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一辈子都是在庄稼地里刨食,不关心时事,也不参与。”

“人证俱在,你们还狡辩,这是你们罪有应得!”

“污蔑,这是污蔑,我们家崇义是副营长,现在已经开赴抗日前线了,你们却在我家里把崇光抓走,我要到县里告你们去!”

“别说县里,就是到省里,到中央,崇光都得死!”方老三丢下这句话,甚为高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崇光是被几个人五花大绑捆着走的。他没有挣扎,也没有争辩,从头到尾,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恨恨地看着眼前的这些人。从红军医生身上,从王光顺身上,他看到了另外一种力量,他的心是亮堂的,他会比较这些不同的人,他现在开始明白一些道理,只有红军,才是真正对老百姓好的,眼前这些张牙舞爪的人,都是恨不得把老百姓压榨成油渣,他们好坐收油水,总之,这是一帮喝着老百姓鲜血的罪恶的敌人。

“爸,你照顾好家里,我不会有事的。”他的沉静与沉着,让瑞熹都大吃一惊,在他印象中,崇光一直老实本分,因此也十分胆小懦弱,没想到现在竟然遇到这样的场面,还能这样镇定。瑞熹摇头叹气,时代在变,娃娃在成长,一不小心,在时代的大熔炉里,娃娃们就以超乎意料的方式成长起来了。

“你不会有事的,你本来就没有犯任何事!我瑞熹家任何人都行得正坐得直,我就不信,这世间就没有是非曲直!”

瑞熹很清楚,他说这些话,都是在给自己打气,他心中没有底气。牟琳被吓得大哭不止,让瑞熹变得有些心烦意乱,好几次他都想训斥她,但他转念一想,她的哭泣,证明她在为崇光担心,说明她深深地爱着崇光,这些都是苦命的孩子,不像自己这样经历过生与死,经历过大风大浪,能做到水游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唯有冷静,能让他想出对策。他在脑海中迅速琢磨,现在的首要问题,是搞清楚当前的形势,来抓崇光的人,不仅仅是保里的保丁,还有警察,说明这次的事情非常严重。其次需要弄清楚方老三到底指控了什么罪名,刚才方老三说的是私通共匪,这可是死罪。瑞熹有点鄙视国民政府,打日本鬼子不给力,越打丢失的国土越多,但在对付红军时,却无所不用其极。红军对老百姓好他们不知道吗?他们应该是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正因为害怕共产党得到民心,所以才那么疯狂屠杀,凡是沾上了这个罪名,死多活少。想到这里,瑞熹的额头上禁不住渗出汗来,一时间,他有些乱了方寸,脸色苍白,似乎就要晕厥的样子。瑞熹知道,不管是崇德参加红军北上,还是崇光救王光顺的事,只要让方老三抓住辫子,那就无法施救了。越想下去,加上牟琳的哭声,越觉得心惊胆战。

“哭什么哭?这不是人还没死嘛,像哭丧一样,烦死人了!”瑞熹第一次对牟琳发火,说得难听。牟琳不敢接话,也不敢再大声哭泣,她的担心变成了嘤嘤的抽泣。

这注定是不眠的一个夜晚,前前后后捋了很久,现在的情况,要找姐夫古团长都没有用了,现在的政权已经不是军阀时代了,古团长的那些老关系全都下台了。直到最后,瑞熹才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方老三他们目前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自古以来,任何时代,要杀头总得有个证据。

对,先打听打听再说。瑞熹决定还是先去找方世强,他应该知道。于是,第二天天刚麻亮,瑞熹就翻身出发,找方世强去了。当他来到方家宅院前的时候,被告知方世强老爷还在睡觉,不便于打扰,那些看门的家丁也不招呼他进屋去,瑞熹就这样在门口站着等待,直到早上十点,方世强才慢悠悠地起床,瑞熹也才见到他。

“瑞熹啊,你还好意思找我说情,你家崇光啊,是把我家老三往死里整啊!”

“方老爷何出此言?我家崇光一直都老实本分……”人在屋檐下,人也矮了三分,瑞熹竟然也叫起了方老爷。

“打住,老实本分?亏你说得出来!那些游击队是想来抢劫咱家,要是让他们得手,那我全家人都死无葬身之地,这样的人,就该千刀万剐,但你们崇光呢,他倒好,还去救他们的命,你说该不该死!”方世强说到激动处,不停地用鸦片烟杆敲打着面前的八仙桌。

“有这事?不会吧?一定不会!”

“我们在这里说没用,当时有人在家里看到的,都已经录好证词了,最重要的是,崇光昨天过来自己都招供了!”

瑞熹的脑袋轰的一声炸裂了,昨天在崇光被抓走的时候,瑞熹特意加重说了“你本来就没有犯任何事”,就是提醒他要死死咬住自己什么事都没做,不能招供,哎,这个娃儿还是太实诚,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完了,全完了!

“世强,我们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你当初刚来大面坡的时候,没有吃的,还是我接济你,你能在这边安家,也是我给你牵线搭桥,最开始作为外来户你受到欺负,都是我帮你化解。我本来不愿意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这些本来也是小事,是我愿意做的,我也不祈望你回报,但现在是我最难的时候,你知道的,我的几个儿子,崇义上了战场,崇德失踪了,一直没有消息,要是现在崇光再出事,家就没有了。”瑞熹老泪纵横,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绝望了,在一夜之间,他的头发白了很多。

“不瞒你说,就算我现在想帮你,也帮不上了。”也许是因为瑞熹说的这些话,让方世强想起以前的事来,他一直口口声声说,瑞熹是讲仁义的,就是指瑞熹以前对他无私的帮助。人心都是肉长的,经历过风风雨雨的方世强,自然懂得天无百日晴,人无百样好的道理,在落难时候的帮助,那才是真正的大恩情。

“你去跟老三说,都没用了吗?”

“他自己都招供的事,已经板上钉钉,无可挽回了。”

方世强看到了瑞熹的苍老和无助,突然有了一些怜悯之心,他突然有了一些感叹,瑞熹当年搞团练,也是风风火火,现在呢,家里没落成这个样子,如今自己这个家庭看起来也是红红火火,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呢?方世强没有看到他家庭没落的那一天,两年后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再一次看了一眼自己那苍老的,以及因为过度吸食大烟而被掏空的躯体,在剧烈的咳嗽和肺上难以忍受的疼痛中,怅然离开了人世。

瑞熹有些神经错乱了,回到家里,当他面对牟琳那双期盼,转而又变得失望的眼睛时,内心充满了痛苦,然而,他却无法将自己的痛苦过多地表达出来,在这一刻,他突然又意识到,自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自己不能乱,要是自己乱了方寸,乱了阵脚,牟琳更加稳不住,这个家就完全散了。好多年他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些年都是崇光当家,虽然没什么泼天的富贵,但整个家庭就像一艘沉稳的船,在洛安江里稳扎稳打地前进着。因为有他当家,自己也放心,就完全没有想过做什么决定,现在,他又需要像二十年前一样,自己为家里每一件事情操心了。

“没事,一定没事的,牟琳,你收拾一点吃的,我要去找你姑父,到县里去找关系,崇光很快就会回来,这些天你把家里照顾好!”瑞熹边安排着,边作出盘算。不管方世强怎么说,不到最后一刻,瑞熹决不放弃。

事实上,瑞熹从一开始就对牟琳撒谎了,他不会去找姐夫,他一开始就知道找姐夫没有用,他是直奔恭水县城的,虽然在那里他没有当权的熟人,但他希望自己能找人把情况说清楚,自己现在好歹是军官的父亲,是一个抗日战士的父亲,他敏锐地意识到,在当前抗战的大环境下,这个身份至少能博得一些人的同情。

当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虽然觉得很无助,但他的步伐十分坚定,特别是看到满大街都张贴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把日本赶出中国去!”这些抗日标语时,他又多了几分希望。

他想了一想,想到了杨尚福,前面他几次帮崇义带过信,看样子崇义和他的关系不错,也许从他那里能得到点什么消息。他一路打听着找到了杨尚福。

“表叔,你先坐一会,等过了饭点我再跟你说。”杨尚福找了一条凳子和边角的位置让瑞熹坐下,这会是吃饭时间,进来吃饭的人很多,杨尚福上菜、端碗、收碗,忙上忙下,瑞熹也只能看着。

差不多忙过了两个小时,店里没了客人,杨尚福才找了一条小凳子,给瑞熹倒了一杯茶水,然后端上一些饭菜,请瑞熹吃饭。瑞熹本来还想客气一下,但架不住杨尚福的盛情相邀,端起饭碗来吃。瑞熹发现,杨尚福吃的饭菜都是大杂烩。

“表叔,你也不要介意,这些饭菜都是客人吃了剩下的,我们农村人到城里来,没那么多讲究,这些粮食浪费就可惜了,能有吃的就不错了。”杨尚福大口嚼着饭菜,显然是饿慌了。他这是为自己开脱,真实的情况是,如果他不吃这些剩饭菜,饭馆老板就要收他每天三十文的生活费,杨尚福舍不得花这个钱。

简单吃过以后,瑞熹开口了:“尚福啊,你是个踏实肯干的孩子,在城里,就你和崇义的关系最好,还多次给我们捎信。”

“表叔,不瞒您说,崇义还经常到我们这个馆子吃饭呢!他的枪我也摸过,还打过,我朝天砰砰砰打了三枪,那劲道太大了,差点把枪弄掉了!崇义真是大英雄!”

“崇义在城里混了几年,你知道他跟谁关系好一点?特别是能说上话的人?”

“嗯,我想想,他一般来吃饭,都是带着他的兵,现在全部都开出去了,跟他玩得好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有很多仇人,他跟好多警察都打过架。”杨尚福的话,让瑞熹失望至极,当他满怀希望来找杨尚福的时候,是希望他能提供点什么线索的,现在的线索却是仇人,要是那些警察知道崇光是崇义的哥哥,那更得把他往死里整了。

“哎,也是,军营的管理挺严格的,他也没机会跟外面的人交往。”瑞熹万分惆怅。

“哎呀,表叔,你看我这记性,真是被狗吃了!怎么能忘记她呢!对了,对了,她一定能帮上忙的!一定能!”

杨尚福像是在自言自语,像是因为记起了一个重大的事,已经忘记了瑞熹就在近旁,说了半天还是没有能说出那个人是谁,饶是已经很克制很老辣的瑞熹,也急促地催促起来:“谁,你说的是谁!快说啊!”

“方玉!”

“方玉?”

“对,方老三的妹妹,方世强的三女儿!我看到好多次他们一起逛街!”

虽然瑞熹并不确定方玉会不会向着方家,帮不帮这个忙,但听杨尚福这样说起来,崇义与她的关系不一般?这又让瑞熹多了几分希望。

当白发苍苍的瑞熹出现在方玉的办公室时,方玉吓了一跳。现在很好找方玉,只要在县署大院里问一句,所有的人都知道方玉所在的办公室,一方面是因为她是黄县长的亲侄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未婚先育,挺着大肚子上班,让人说闲话。

方玉开始并没有认出瑞熹来,直到瑞熹自我介绍:“你是方玉?我是瑞熹,崇义的父亲,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找你谈谈。”

方玉赶快招呼他到会客室,并给他沏上茶,这是方玉成年以后第一次看到瑞熹,她的眼中,瑞熹两鬓已经斑白,额头上皱纹密布,显得十分苍老,但他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似乎一眼就能看穿真相,他的手尽管起了很多老茧堆成的节,但他十分镇定,这显示他经历过很多沧桑。方玉还没说话,脸就兀自红了,这倒不是她没有见过世面,也不因为他是崇义的父亲,而是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她差一点就叫瑞熹为“爸”了。

方玉整理好脸色,轻声问道:“叔叔,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姑娘,我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你又怀有身孕,按道理我不应该来麻烦你的,但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说出这句话,瑞熹低下头去,眼圈一红,就要落下泪来,但他努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变得更加镇定一些。他接着说道:“我是听杨尚福说,你和崇义是好朋友,我才冒昧来求你的,你知道,崇义上抗日战场了,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说到这里,瑞熹的眼泪没有忍住,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瑞熹压抑自己太久了,这个时候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发泄情绪的窗口,也不管眼前是一个陌生的怀有身孕的小姑娘,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句崇义再也回不来了的话,就像一根导火索,猛然间砸开了方玉情感的堤坝,她内心中被压抑着的思念的汪洋大海,猛然间倾泻而出,她伤心地呜呜呜呜地大声哭了起来。良久,瑞熹和方玉才从悲伤中调整过来,瑞熹先调整好,他看到方玉哭得这样伤心,先不好意思起来。他好像猜到了什么,但他又不敢猜。

瑞熹再也不去触碰自己心中关于崇义的痛,他事实上还从来没有为崇义伤心过,看到方玉这样伤情,他觉得十分自责,自己作为父亲,刚才哭只是因为崇光的境遇,与眼前这小姑娘比起来,自己这父亲做得不称职,因为一直对崇义没有好印象,因为恨他烧掉了房子,就对他漠不关心,太薄情寡义了,这哪里是父亲的样子呢!

“姑娘,我今天来,主要是求你救救崇光!”经过刚才的感情铺垫,瑞熹认识到,是该开口说崇光事情的时候了。

“崇光哥?他怎么了?”

“他被你哥带着警察抓走了,你父亲说,他招供说自己私通共匪。”

“哦?那可能有点麻烦了,我先问问舅舅。您今天不回去吧?”

“家里只剩下牟琳,孤儿寡母的,我要回去呢。”

“最好多呆几天,等有准信了再回去,我先给您找个住的地方。”

“我找个便宜的客栈住着就是了,我明天再来找你。”

送走瑞熹后,方玉径直到了舅舅黄廷楷的办公室。黄县长此时正在处理公文,看到方玉进来,吃惊地问道:“玉儿,有什么事吗?”自从黄廷楷当县长后,方玉就很少主动找他,就算是在半路上遇到,方玉也总是刻意绕着走。

“我是来说崇光的事,请您放了他。”

“崇光?”黄县长疑惑地看着方玉,他确实不知道崇光是谁。

“崇义的哥哥,警察局以通匪罪把他抓了。”

“好,我过问一下。你最近还好吧?”黄县长关心地问了问方玉。

“嗯。”方玉算是回答。

“今天你舅妈请假在家,做了很多好吃的,一会下班回家里吃饭。”黄县长一直就对方玉有些愧疚,这算是修复关系,也算是补偿。

“嗯。”方玉退了出去。

在黄县长的过问下,崇光被关了二十多天,终归还是被放了出来。瑞熹到警察局去接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自己走路,被打得体无完肤,衣服都完全撕破了,伤口还流着侬,腿上受的伤尤其严重。没办法,瑞熹只能叫了个滑杆抬着他回去。令瑞熹意外的是,方玉非要跟瑞熹他们一起回老家去,她租了轿子回去,还抢先为崇光付了滑杆钱,本来还想为瑞熹租滑杆的,但瑞熹非常坚决地拒绝了。

走到河包场,方玉邀请他们到家里坐坐,瑞熹则坚持要回到大面坡。看到他一直坚持,方玉就没有再说什么。

她到了家里,方老三嬉皮笑脸地迎了上来,当他看到方玉挺着大肚子时,满脸的不悦:“妹呀,你看你干的什么事啊?你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都没结婚,现在就挺着个大肚子回来,当哥的要怎么说你才行呢!”方老三看到方玉就开始责怪。

“不需要你说,我的事我自己清楚,不要你管!”

“你看,就是因为你在县城,我管不了,才出这么大的事,要我说呀,把这孩子打掉,你再好好找个人家嫁了!”

“你敢动娃娃一根毫毛,我就把你全家老少杀光,你可以试一试!”方玉恶狠狠地盯着方老三说道。

“哎呀,你这是哪门子道理啊,长兄如父,现在父亲不管事了,我还真得替他管教管教你!”

“你敢!我舅舅都没说啥子,你算啥!”

“好好好,你厉害,我服你了!”方老三确实不太敢惹方玉,黄廷楷县长那可不是说着玩的,现在方玉抬出黄廷楷了,看样子黄廷楷也确实默认了,那自己真没有必要没事找事了。

“我问你,崇光的事是怎么回事?”

“崇光,哼,他私通共匪,已经坐实了,他是该死,我还怀疑他家崇德参加红军了!只要我找到证据,瑞熹都得死!”

“你抓人就是因为瞎猜?”

“我可不是瞎猜,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刚好在红军来了以后就失踪了呢?他们家都是共匪!”

“就算他家全是红军,全是土匪又怎样?”

“哈哈,还能怎样,我就把他全家都拉去枪毙,像崇光那样!”

“崇光没被枪毙,我把他放他出来了!”

“你……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录好口供了么?”

“我就是告诉你,就算他真的是共匪,我拼着老命也要保他,你还不死心?”

“我的亲妹呢!你怎么能胳膊肘向外弯呢?你知道的,他们家跟我有仇,特别是那个崇义,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杀之而后快!你可千万别坏我的好事。”

“我这次专门回来,就是告诉你,以后,你要是再有任何一丁点为难瑞熹和崇光,别说你当不成保长,我敢保证,我会找人枪毙了你,绝不手软!”

方老三被方玉训得一愣一愣的,他想不通,方玉为什么会那么向着瑞熹家。直到看到方玉挺着的大肚子,才似乎有所领悟。方玉未婚先孕,方老三曾经很多次疑惑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时间上肯定是与朱昭林无关的,方老三曾经幻想是哪个权势人物,但后来终于还是不太敢寻根究底,对他来说,不管是谁的,只要通过妹妹抓住舅舅黄廷楷,自己就能芝麻开花节节高。方老三的想法没有错,他通过黄廷楷的关系,一年后,即使在方玉的反对下,仍然升任了联保主任。但现在方玉这么护着瑞熹家,难免让他多想,真是气死人!

回到家,牟琳看到全身血股流溪的崇光,既难受又高兴。他赶快进屋去,煮了六个鸡蛋,崇光是真的饿了,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精光。

“哎,当初我还提醒你,让你不要招供,你偏偏全部都说出来了,要不是方玉,这次真的会没命,好险!”

“我进去了一个字都没说。”崇光眼睛望着外面的群山,以及群山下的洛安江,面无表情地说道。

“没说?那口供是怎么回事?”

“他们编的,然后几个人掰着我的手按手印!他们的做派,习惯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崇光所说的习惯了,自然指的是上次修路被纠察队抓走的事,也是被栽赃陷害。正因为有上次被抓的经验,这次是打死都不开口,不过仍然逃不过陷害的命运。权力者总是用草菅人命,来宣示腐朽的权力。

“哎,算了,算了,回来就好了,他们是豺狼虎豹,以后再也不惹他们了!”

“他们不是豺狼虎豹,他们无非是几只螃蟹而已!”

“他们凶狠如虎豹,狡猾如豺狼,怎么变成螃蟹了?”

“就是螃蟹,你教我的!”

崇光的话让瑞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重复那句话:“我教的?我什么时候教的?”

“你讲过,但将冷眼观螃蟹,看它横行到几时!反正我在受刑的时候,再痛再苦,我都一句话没说,只冷冷地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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