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空完全黑了下来,她们才看到远处一个人朝画舫走了过来,头一直埋着,怕是被人认出他似的。他走近,从身材上大家一眼就认出他就是何震川。
“是何震川,怎么来这么晚,你再不来,我们就开船不等了。”蒋桂娘见面就说。
“耽误了,府上事多,抱歉,大家等久了。”何震川抱拳说。
王玉莹是第一次见到他,果然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她只是叹了口气,虽然人不错,感觉他对傅善祥不上心,再忙也不该等到黑了才来。
“你和善祥姐姐去画舫房里坐会,善祥姐姐来早了,估计没吃饭。里边啥都有,点心、水果、上好的茶水。”见傅善祥没有说话招呼,蒋桂娘便替她说,“你们先进去填饱肚子,我和玉莹妹妹站船头看看这秦淮河晚上的风景,去吧,同何大哥一块进去吧。”蒋桂娘推了推傅善祥。
傅善祥这才和何震川一前一后进了仓房,画舫驶离码头,朝水中央划游过去。
此时的秦淮河两岸,已经是灯火通明,临水的楼阁灯笼高挂,映得江水波光粼粼,五光十色。河面上已经有画舫川流不息,荡起层层的涟漪,波光闪烁。如果说秦淮河上夜晚璀璨的灯光和绚丽柔和的江水令人迷醉,那么多一艘艘缓缓驶过的画舫中传出的美妙动听的琴声和歌姬清流委婉的歌声更是使人陶醉,流连忘返,令人心醉,太美了。王玉莹和蒋桂娘都是第一次站在船上游秦淮河,此情此景心中跌宕起伏。一是为如此人间美景感到惊讶,感叹。二是想到太平天国众多将士此时此刻正在浴血沙场,尸骨遍野,血流成河。而太平天国的许多权贵和豪绅却在这河上纵情享乐,歌舞升平,鼓乐齐鸣,毕竟眼下是战乱的年代,何必如此奢靡。如此破败不堪的山河,竟使她俩都感到一阵心酸和哀凉。
“冷吗,姐姐?冷我们去仓房中坐。”王玉莹拉了蒋桂娘的手感到冰冷,就问她说。
“不冷,让善祥姐姐他们多单独说会儿话。善祥姐姐真的是太可怜了,想爱的人不敢爱,还在东王府时不时受杨秀清的欺负,太可恶了。”蒋桂娘愤愤不平地说,“杨秀清的女人还少了吗,还糟蹋善祥姐姐。我在想只要善祥姐姐想离开东王府,我就帮她,我就见不得有人受欺负。”
“姐姐,你是侠肝义胆的人,我们都是英王的人,才不受人欺负,善祥姐姐到哪去,她名声大了,逃到哪儿都安宁不下来,都有麻烦。太平天国不会放过她,清廷也不会放过她,她比任何女人都难。”王玉莹说。
“我估计他们谈不出什么东西来,他何震川有这个胆量吗?为了善祥姐姐脱离苦海,敢奋不顾身吗?亏了善祥姐姐还暗自喜欢这么个窝囊废的男人,没血性。”蒋桂娘说。
王玉莹懂得桂娘说的男人没血性的含义,玉成就是个有血性汉子,敢谢绝天王赏赐的女人,娶了桂娘这个军中女子,不惜得罪天王。玉成就是有这种血气方刚的性格,她才喜欢他,喜欢了就什么都不怕,义无反顾,反正人生一回,能和有血性而又喜欢的人在一起,死都不会害怕。
在船头停了很久,凉风习习,清爽舒服,如果不是傅善祥走出来叫她俩,还会继续聊下去。
“你和他聊得怎么样,快告诉我。”蒋桂娘跑过去拉住她第一句就问。
傅善祥只是微笑摇了摇头,而且笑得很勉强,什么都没说。
王玉莹立刻明白过来,谈得不怎么样。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情,一个是东王府尚书,一个是天王府的文职官员,都有难言之隐,都有难以启齿的话,为了尊严都会掩饰各自的情感。尽管傅善祥在那五言律诗中隐晦提及了她的情感,但面对面,相信他们都不好意思直接说。毕竟还是封建年代,又是战乱时期,各自都有块扯不下的遮羞布,都是位高权重的人,都会权衡得失与轻重。喜欢和不喜欢,敢不敢喜欢都会在他们心中缠斗和挣扎,苦苦相互折磨自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还饿吗,姐姐?”蒋桂娘问傅善祥说。
“不饿了,吃了些点心填了肚子。”傅善祥说。
何震川替蒋桂娘和王玉莹斟了茶后,就感到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他现在担心急了,怕他和傅善祥在画舫上私下见面被天王府和东王府知道,惹出许多麻烦。别说自己是天王府的人,就是天王都畏惧东王那暴戾的性格。
“何震川,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蒋桂娘突然坐下来问。
“请英王娘娘明示,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震川小心翼翼地说。
傅善祥和王玉莹都紧挨着坐在那儿,看着蒋桂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而且她也明明看见何震川当她的面拆开看过,不明白她的用意何在,都是满腹疑惑。
“那首诗的意思你看懂了,说出来本姑娘听听。”蒋桂娘一本正经,板着脸说,“我不信,你考过进士的人说不出那诗里的意思。”
何震川一时怔住了,语塞了,脸红了,立即垂下头。当着傅善祥和英王府的两个女人,他怎么好意思开口解释。
“桂娘姐姐,别难为何大哥。”王玉莹见此情景赶紧替他解围说,“善祥姐姐的诗写得深奥,隐晦,只能意会不好言传。”
“我不信,我这个妹妹都讲得出来,何大哥,你还是科考的主考官居然讲不出来,是不敢讲吧。”蒋桂娘咄咄逼人地说。
“英王娘娘,恕下官愚钝,不得其解。”何震川面露难色说,“傅尚书的五言律诗写得好,但下官实属无奈,不敢苟同。当今时局之下,东王府和天王府都是天平天国的权力政治中心,我不能,也不敢徇私情而不顾大局,使东王府和天王府生出事端,怕事态扩大不可收拾。”
“何大哥,你忍心善祥姐姐永远陷于火坑之中而不顾吗?你难道不可以出手相救?”蒋桂娘说。
“怎么出手相救?”何震川问。
“你向天王请奏,赐你和善祥姐姐结婚,救她于水火之中。”蒋桂娘说。
“万万不可,使不得。”何震川无所顾忌反对地说,“不仅天王不会恩准,而且东王一旦震怒,有可能先杀了傅尚书。宁可毁之也不施舍于人的道理恐怕很多人都懂。东王就是这种性格的人,我敢请奏吗?天王敢准奏吗?那样做不仅救不了傅尚书,反倒是害了她,毁了她,请英王娘娘三思而行。”
一直沉默不语的傅善祥明白何震川的苦衷,他不仅不敢向天王请奏,连当面说喜欢都不敢,只敢说尊重尊敬的话。何震川出身卑微,屡屡科考失利,参加太平天国才飞黄腾达,地位显赫,任职于天王府,往来于天王府和东王府之间,处处慎小谨微,生怕得罪东王,使天王和东王两人交恶。而且她知道,东王杨秀清自持功高盖世,装疯卖傻,常常以天父代言为由,责罚授封的诸王。北王韦昌辉,天官丞相秦日纲这些太平天国的重臣。权贵都因不敬受到杨秀清的责罚,甚至还闹出过当众责罚天王洪秀全的荒唐闹剧。何况何震川这种微不足道的文人,足以把他撕成碎片,他当然在面对与自己的儿女私情时,自然是畏首畏足,瞻前顾后。
“何大哥,你只要说声你敢喜欢善祥姐姐,我蒋桂娘就敢把你们弄走,去个天王、东王都找不到的地方。”蒋桂娘干脆说。
“谢谢英王娘娘好意,我何震川不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险。”何震川说,“我也知道你办得到,因为英王的威名放在那儿,只是我一生读书就是为了求取功名,顺天意,听天命,随遇而安,不敢有此奢求。”而拒绝了蒋桂娘的提议。
“你还是个男人吗?还有点血性吗?如此胆小怕事,畏首畏足,臭文人一个。”蒋桂娘有些生气地说。
“桂娘姐姐,你别折磨何大哥了。算了吧,我们出来玩,还是说高兴的事。”王玉莹见状急忙岔开话题说。
“如果英王娘娘真心关心傅尚书,请多为她的安危着想。傅尚书不容易,多才,心地坦荡,身陷东王府是非之地,十分危险,请英王娘娘多加关照。”何震川这才说。
“这好办,明天我就送两名贴身丫头过去。”蒋桂娘说。
“恐怕东王不会答应。”何震川说。
“别人送的东王不会答应,英王府送的他肯定答应。他还以为是英王府巴结他呢,信不信,打个赌。”蒋桂娘自信地说。
“不用赌,我服输,谢过英王娘娘。”何震川说。
“你送哪两个?”王玉莹问。
“就是张兰和小凤,我平时的贴身丫头。从女军就跟了我,身手都很不错,三五个男人都近不了她俩身。送给姐姐当奴婢,又当保镖。”蒋桂娘说。
临到告别的时候,何震川已是眼睛湿润了。他不停向蒋桂娘和王玉莹道谢,还反复不厌其烦叮嘱傅善祥小心行事,在东王府任职更不能任性,更不能以文人雅士自居,率性而为,祸从口出,忍辱负重,保护好自个。何震川明白说这些话是在自欺欺人,但也是不得已而之。他早就想过,他要个女人,哪怕是漂亮的女人,一个两个,只要是他开口,天王也会赏赐他,陪他度过无数的良宵美景。但是要想找一个像傅善祥这样才貌双全,绝世美女,犹如火中取栗,虎口拔牙。自找死路。他没有这种勇气和胆量,他只能把对她的念想和缠绵的情感深深而又残忍地隐藏在心底,不轻易示人。他饱学多才,博览群书,满腹经纶,却不能为喜欢自己和自己也喜欢的女人坦言相待,他内心痛苦难受极了,只觉得一阵阵悲怆不已,却还要强装笑颜,幸亏他表示了对她安全的关心,仅此而已,也幸亏英王娘娘答应相帮,他才勉强内心安宁一些。
“姐姐,你怨恨他吗?这种没骨气的男人。”望着在黑夜中走远的何震川的背影,立在船头的蒋桂娘拉着傅善祥的手问。
“不怨恨,恨他干什么,他也是身不由己。纵然他今天当面说了喜欢过我,我和他也还是修不成正果。两位妹妹费心了,谢谢你们,有你们做知己,我知足了。”傅善祥伤感地说。
王玉莹此刻内心像翻江倒海般的难受起来。当初追求自由,追求理想抱负,参加科考,考了第一名,却落得不自由,连追求自己的爱情自由都丧失了,是何等悲哀。幸亏父亲阻拦,没去参加。如果去了,考上了,她可能比傅善祥还要后悔莫及,灰心丧气,苦楚不已。傅善祥是家境不好,落入风尘而为了改变命运去应试,而自己呢,一个江南首富的千金小姐,去了沦为别人的玩物,岂不是更加悲惨,死了算了。这种科考虽然带来了不少光彩和荣耀,同样也成了沦为奴役般的毁灭。
“姐姐,你不要怕,有啥难事还有我和桂娘姐姐,不要太悲伤了,保重身体,来日方长。”王玉莹也安慰她说。
“谢谢你王尚书,我们回去了吧,太迟了,明天又该挨东王骂了。”傅善祥回头望着秦淮河仍是一片灿烂灯火的夜景,依依不舍地说。
蒋桂娘安排一辆马车送她回东王府,才和王玉莹坐同一辆马车回英王府。路上只听见马蹄嗒嗒和马车叽咕的响声,两人都没说话,都是心情沉重般地各自想着心事。突然问王玉莹劈头盖脑了说了句:“老天为何生了她这绝世奇才,又容不下她,不放过她。”蒋桂娘抿嘴一笑说她满嘴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