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傅善祥的马车早就到了,而接何震川的马车却迟迟不来,又等了好一会,才看见驾车的英王府的军士空手而归,人没接到。一问,那军士才回答说何震川说天王府政务繁忙,脱不开身,得罪英王娘娘了。
“他没看那帖子吗?”蒋桂娘问。
“看了,看了后就点燃烧了。”军士回答。
“英王府居然请不动他何震川了,扫兴透了。”蒋桂娘有些生气地说。
“何必为他生气。”傅善祥这才明白蒋桂娘今天做的是什么局,又是为她和何震川,只好说,“两位妹妹,他供职天王府,也许事情真的太多了,脱不开身。不用管他,我们玩我们的。”
“简直气人,明明知道姐姐在东王府经常受欺负,连过来一块说几句安慰的话都不敢。这种男人当得不憋屈吗,胆小鬼。”王玉莹也愤愤不平地说。
“善祥姐姐,你趁早打消喜欢他的念头,这何震川不值得你喜欢,更不值得你为他写诗。”蒋桂娘说完就拉了傅善祥、王玉莹进了画舫,吩咐准备饭菜,烫酒。
画舫驶离了码头。刚才秦淮河上空还晴空万里,瞬间又被漂浮的乌云把太阳都遮挡了。整个河面上,除了几艘乌蓬船划过外,只有她们乘坐的这艘画舫孤零零地在水面飘荡。如同漂在水上的孤舟,任随波浪起伏,摇晃。三个女人各自想着心事,各自喝着闷酒,突然,蒋桂娘猛喝口酒,满脸涨得通红高声说:
“善祥姐姐,你干脆辞官不干了,你想到哪去,我蒋桂娘就送你到哪去,何必待在东王府受窝囊气。我一生喜欢打抱不平,我也见过很多受苦受难的女人,但是像姐姐这样优秀的女人,应该是最受尊敬的人,不该在东王府那种地方忍气吞声过日子呀!”
“我想走,谈何容易。”傅善祥也感叹地说,“我求功名干什么,还不是为了抱负,为了理想。眼下,抱负理想都实现不了,反而成了这些权贵争权夺利的工具。我跳出冲破一个牢笼,落入另一个陷阱,如果走得开,我早就走了。”
“姐姐是科考第一名,女状元,万众瞩目,想隐身退出政坛,估计难啊。”王玉莹也说。
“不仅是难,简直是比登天还难,除非一死了之。这几年我确实想过死,而且想过很多次。死了又怎么样,万人骂,万人恨,说我不知足,贪心不足,东王府尚书还不满足,说我是个不知羞耻的权力迷。”傅善祥情绪低落地说,“这几年,挨骂也好,挨打也好,我都习惯了,麻木了,像个死人一样。两位妹妹,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敬你们。”她端酒杯向她们示意。
“姐姐,我想向你请教个问题,书读多了,怀揣大志有什么用?”蒋桂娘问。
“功名。求了功名就有利禄,就有黄金屋,就有颜如玉。这就是天底下读书人追求的东西。他们也许得到了黄金屋,得到了颜如玉,却有可能失去了尊严和自由,失去自我。”傅善祥肯定地说,“就像我一样,追求到的理想都扭曲变形了,只剩下梦中惊悸了。”
傅善祥永远都记得,家中最受宠的是哥哥傅善铭,但哥哥生性懦弱。女儿在那时不受厚待,毕竟女儿迟早嫁人,是泼出去的水。父母家中条件一般,哥哥还读过几天私塾,而她从小只能在家帮母亲做家务,学习缝补,做些针线活。她也许是天资太聪明,没上过私塾,受过启蒙教育,却能利用一切空余时间,把哥哥读过的书和家里的藏书读了个遍。还经常到邻居家借书来看。当她长到十来岁,已经是个饱学之士了,被左右邻居称之谓才女了,已经是亭亭玉立,袅袅婀娜的妙龄女子了,然而依然不受父亲待见,斥之谓无用,早早许了婚配,丈夫却是小孩。父母一亡,已成家娶妻生子的哥哥和嫂子更是见不惯她整天在屋里读书,匆匆把她嫁到公婆家去做童养媳。她永远都记得那天的天是那么黑,那么冷。一进公婆家,除了晚上替小丈夫暖被窝,就是做不完的家务事。晚上,小丈夫尿床,她挨婆婆骂,罚她守小丈夫床前,时时唤小丈夫起床撒尿。小丈夫天花而亡,她又被公婆卖进妓院换成钱。如果不是天平军打进金陵城,妓院的老鸨跑了,她真不知道何时才能重见天日。科考使她获得重生,科考成名,官至丞相,她死都没有回过家,踏进过兄嫂的家门。哥嫂到是跑来找她,想谋个差事,结果她以素不相识为由,令军士赶走了兄嫂。因为自从离开家,被兄嫂逼婚那天开始,她就再没有过家的概念,亲情的概念了。她不是六亲不识,而是无亲可认,早已恩断义绝了。如今要她离开东王府,去何处,竟然是无路可走,无家可去。她却实在想不出来。早已是孤独,孑然一身,形单影只,踽踽独行。虽然在东王府过得很不称心如意,还时不时被欺凌、羞辱,但终归有个居所,有锦衣玉食,有她抒发思考和才能的地方。她当然希望像蒋桂娘和王玉莹这两个小妹妹一样有个知心爱人,但又不敢奢望,因为嫁过小丈夫,又入过妓院这个烟花之门。她甚至怀疑过何震川对她的暗示没有回应是不是因为她是肮脏过了身体卖进过妓院的缘故。何震川这次失约,她没有怨恨。她只认为是自作多情而不被他领情而已,她甚至认为在妓院脏过身子,又被杨秀清多次糟蹋过的人,命该如此,不要再有非分之想。
她那天破天荒地和蒋桂娘、王玉莹喝的烂醉,喝到夜晚秦淮河上又是歌舞升平,笙箫阵阵,醉生梦死,都流连忘返。直到第二天清早酒醒,才赶紧招呼画舫靠岸停泊。
回到东王府的时候,幸亏杨秀清离开了东王府到天王府议事去了,傅善祥才躲过挨骂或挨打的一劫,毕竟昨晚夜不归宿。她回房简单进行了梳洗,就匆匆忙忙赶到东殿处理政务。才离开一日,桌案上的文书就已经堆积了一大叠,当她处理完桌上堆积的政务文件时,已是下午时分,她正想离开东殿,回房休息,杨秀清就带着护卫走进了东殿。
“傅尚书,昨晚去哪儿了,夜不归宿,该不该罚你?”杨秀清挡住她的去路问。
“该罚,是掌嘴还是挨板子,下官甘愿受罚。只是英王娘娘盛情难却,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所以才没回东王府,请东王责罚。”傅善祥含泪从容地说。
“如果是英王娘娘挽留,本王免你这次责罚。我刚从天王府回来,你帮我议一议,天王突然要征召翼王、北王、英王、忠王回京议事,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搞不明白,外边战事如此吃紧,把这些个大员都召回来,是不是有防我之心?”杨秀清有些多疑地说。
“下诏了吗?”
“下诏了,是天王和我一块下的诏告。”杨秀清说。
“天王和东王宣召回京,犒赏慰问前方将士是天父、天子的恩赏,没有不妥。”傅善祥看出了他的心虚,故意侃侃而谈地说,“石达开是豁达开朗,开明忠诚之人。李秀成、陈玉成更是忠贞不二、英勇无比,心胸气度都无人可比。而北王韦昌辉虽然捉摸不定,生性多疑,狡诈,但他惧怕东王的威严。东王是天父的代言人,不必多疑,过多提防。而且石达开、李秀成、陈玉成都是东王爱将,更不必为此事多心,要相信他们对天父、天子的忠心赤胆。”
“听你如此一说,朕也就放心了。往后,只要是英王娘娘,忠王娘娘,翼王府请你去玩,你只管去,代表天父安抚,慰问他们。”杨秀清忽然变得通情达理,一反常态地称自己为朕了说。
“安抚、慰问,钱从哪里开支呢?”傅善祥故意问。
“找东王府府库开支,用多少钱都可以。”杨秀清说。
“谢东王不责罚之恩。”
“还有,禀报天王的奏折批转了吗?”杨秀清又问。
“还没有,可能是事关重大,一旦批准了,要考虑大典和封号问题。”傅善祥明知天王府是压了不批,但她不好直接说,只好借口说,“我再写个奏折,催一催。”
傅善祥知道天王没准东王称万岁的请奏,是怕他趁机夺权。拖着不办对天国来说也是好事。早一天准奏,早一天分裂,早一天出现内乱。她了解杨秀清这人,脾气急,当初天平天国起事蒙难,洪秀全冯云山落入大牢,还是他以天父托梦,天父代言,号召众烧炭工子弟捐钱救出了洪秀全和冯云山,太平天国才得以在金田顺利起事。无论是在太平天国的创始初期和在后来的战斗中,他是功不可没,自认为功盖一切,才有了想与洪秀全分庭抗礼,称万岁的想法。尽管他手握重权,权倾朝野,但要他起兵反叛,自称万岁,他还干不出来,还不是那为了个人野心弄垮太平天国的人。她也相信洪秀全不会因为杨秀清想称封万岁,而要密谋杀杨秀清。但她只信为此洪杨二人会因此反目成仇,从此为天国的命运堪忧。
杨秀清一走,傅善祥决定这奏折不写了,一个字拖。天王府不准奏,她这边就帮天王府拖。东王问她只好说天王府那边没消息。她犯难了,目前天王封王近两千人,但能够带兵打仗,稳定天国局势的没有几个。如果南王冯云山不战死,冯云山还能起到平衡权力的作用。西王萧朝贵也在早期战斗中丧生。眼下金田起义后早期六王,只剩下四王,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北王韦昌辉和翼王石达开。洪杨二人的矛盾,由来已久,指望北王韦昌辉调解是办不到,因为他多次被杨秀清羞辱,早已怀恨在心。翼王石达开是个耿直之人,从不介入洪杨之争。她现在还是想不出有什么能够值得信任,能够恳求其出面和解洪杨二人矛盾的人,平息乱局了。从个人的角度,她恨死了杨秀清,专横、独断、糟蹋了自己,毁灭了个人的幸福。但她深知太平天国不能没有杨秀清,只有他的军事才能才能打败清政府腐朽没落的政权,除此别无二人。她现在就处于这种矛盾和痛苦之中。个人事小,天国事大。但愿洪杨的矛盾不要激化,也但愿太平天国的内讧不要出现。正如她和蒋桂娘、王玉莹在画舫中喝酒说胡话一样,如此受他糟蹋,为什么不趁他熟睡时杀了他,蒋桂娘说。杀了他又怎么样,我杀了他就是毁了太平天国,是太平天国把我捧上了女状元的位置,是太平天国把我从妓女变成了东王府尚书。他是可恨,可恶,但眼下太平天国还无人替代他的作用,他现在就是太平天国的压轮石,这块石头都没有,太平天国的这艘大船就沉没了,她当她俩面喊出了声嘶力竭的话。她累了,伏在案头昏昏睡了。